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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1

贝莱

01

以利亚·贝莱来到树荫下,开始喃喃自语:“我就知道,我出汗了。”

他拉了拉衣服,反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然后闷闷不乐地望着湿答答的手背。

他继续自言自语:“我最讨厌流汗。”这句话,像是在宣称一项放诸宇宙皆准的法则。想到宇宙总是制造这种既讨厌又不可或缺的东西,他再度感到厌烦不已。

只要待在大城内,你就永远不会流汗(当然,除非是故意的),这是由于大城内的空气和湿度始终受到绝对的控制,因此,无论从事任何必要的活动,你所产生的热量一律不会超过消散的热量。

那样才叫作文明。

他放眼望去,田野中零零星星有好些男男女女,这些人可算通通归他管辖,其中大多数是接近二十岁的青年,但也有些是像他一样的中年人。他们正在做的每一件事,例如垦地翻土,其实都是机器人分内的工作——而且它们能做得更有效率得多,绝不会像这些主人那么笨拙,不过这回人类坚持亲自动手,所以它们奉命站在一边旁观。

天上飘着几朵云,而且眼看太阳就要被遮住了。他抬头望了望,心情有些矛盾。虽然这意味着直射的阳光(以及汗水)会暂时终止,可是另一方面,是否也意味着可能会下雨呢?

置身于城外就是有这种麻烦,各种恶劣的环境顶多是半斤八两,永远不会令人愉快。

一片不大不小的云朵,竟然就能完全遮住太阳,令大地整个陷入阴暗,却对蔚蓝的天空几乎没有影响——这种大自然的奇景,总是令贝莱啧啧称奇。

这时,他站在茂叶形成的树荫下(这是最原始的墙壁和天花板,坚实的树皮更有一种足以抚慰人心的触感),再次望向并审视那群男女。无论天气如何,他们风雨无阻,固定每周来这儿一次。

一开始,只有极少数的勇者响应这个活动,如今则是越来越声势浩大,人数明显增加了许多。大城政府即使不算积极支持这个活动,至少并未横加阻挠,这已令人感激不尽。

在贝莱右边的地平线上——根据逐渐西沉的太阳,不难推断那边是东方——他能看到大城内一座座外形酷似手指的穹顶,那才是地球人安身立命之处。除此之外,他注意到远方有个移动的小黑点,只是目前还看不太清楚。

根据它的运动方式,以及其他一些很难形容的迹象,贝莱相当确定那是个机器人,但他丝毫不觉得惊讶。只要出了大城,地球表面处处皆为机器人的活动领域,人类从不涉足其间——例外的只有他们(包括他自己)这些梦想征服外星的少数人。

想到这里,他自然而然又转向那群正在锄地的星空梦想家,目光轮流扫过每一个人。每一个人他都认识,而且叫得出名字。他们都在工作,都在学习应付城外的环境,都在……

他突然皱起眉头,低声嘀咕:“班特莱哪儿去了?”

立刻有一个声音(虽然有些气喘吁吁,却显得生气蓬勃)在他身后回应道:“爸,我在这里。”

贝莱随即转身。“班,别这样。”

“别怎样?”

“别偷偷摸摸冒出来。来到这城外,想要维持心情平静已经很不容易,我可没多余的精神留意这种恶作剧。”

“我并不是故意要吓你。走在草地上,想弄出一点声音都很难,所以我也没办法。不过,爸,你是不是该进去了?你出来足足有两小时,我想应该够了吧。”

“为什么?因为我已经四十五岁,而你只是十九岁的毛头小子?你认为得好好照顾年老力衰的父亲了,是吗?”

班说:“没错,我就是这么想。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警探,一句话就把我拆穿了。”

班露出灿烂的笑容。他有一张圆圆的脸庞,以及一双闪亮的大眼睛。贝莱心想,班太像他的母亲了,他身上有太多洁西的影子。反之,贝莱自己这张冷峻的长脸则几乎没有一丝一毫遗传给他。

然而,班却遗传到了父亲的思考方式,例如不时会眉头深锁。无论谁看到那种严肃的表情,都不会怀疑他们的父子关系。

“我的状况很好。”贝莱说。

“是啊,爸,你是我们当中最好的,尤其是以……”

“以什么?”

“当然是以你这种年纪。而且,我从未忘记这个活动是你发起的。话说回来,刚刚我看到你躲在树下,于是我想——嗯,或许老人家受不了了。”

“你才老人家呢。”贝莱说。这时,刚才他瞥见的那个机器人已经来到近处,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但贝莱并未多加注意,他继续说:“如果阳光太强,本来就该偶尔到树下避一避。我们不但要学习忍受城外的种种不便,还要学习如何就地取材——瞧,太阳又从云端露脸了。”

“没错,是要出来了。好啦,你到底要不要进去?”

“我还能撑下去。每周我都可以休息一个下午,而我选择把时间花在这里。身为C7级,这是我应享的权利。”

“这并非权利不权利的问题,爸,问题在于你是否过劳了。”

“我告诉你,我感觉很好。”

“是啊,只不过一回到家,你就会直接冲到床上,躺在黑暗中不肯起来。”

“那是对抗过度曝光的天然解药。”

“可是妈会担心。”

“嗯,让她去担心吧,这对她其实有好处。再说,到这儿来又会有什么害处呢?最糟也不过是流汗而已,但我正是要学着适应流汗,不能避之唯恐不及。当初刚开始的时候,我只要走出大城这么一小段,就再也走不下去——而当时只有你陪着我。现在你看看,有多少人加入我们,而我又能毫无困难地走出多远。此外,我还学会了许多事。我可以再撑一个钟头,轻而易举。我告诉你,班,如果你母亲也和我们一起来,对她真的会有好处。”

“谁?妈?你绝对是在说笑。”

“一半一半。等到启程那一天,我将无法和大家同行——因为她不会去。”

“我想你会因此感到庆幸。你就别哄自己了,爸,距离那天还有好长一阵子呢——即使你现在还不算太老,到时也一定是老人家,恐怕无法参与年轻人的游戏了。”

“给我听好,”贝莱半握着拳头,“你这种‘年轻人’的论调,可真是天纵英才。你有没有离开过地球?田野里那些人又有谁有过这种经历?我就有,那还是两年前的事。当时我完全没有受过这种适应训练,而我撑过来了。”

“我知道,爸,但那只是短期旅行,是执行任务,而且你从头到尾接受妥善的照顾,所以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我认为可以。”虽然明知并非事实,贝莱仍旧倔强地坚持己见,“而且,我们不一定要等很久才能出发。只要我获准去一趟奥罗拉,我们就有机会随时离开地球。”

“算了吧,事情不会那么容易的。”

“我们必须试一试。想要地球政府放我们走,除非奥罗拉点头。在太空族世界中,要数奥罗拉最为强大,它的主张深具……”

“影响力!这我知道。关于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一百万次了。可是,想要获得奥罗拉的许可,你不一定要亲自跑一趟,别忘了还有超波中继器这种东西。你在这里就可以和他们通话,我已经提醒你无数次了。”

“不一样的。我们需要作面对面的沟通——我已经提醒你无数次了。”

“总之,”班说,“我们还没准备好。”

“所谓没准备好,是因为地球不肯给我们宇宙飞船。而太空族不但愿意,还会提供必要的科技协助。”

“你还真有信心!太空族为何要这么做?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对短命的地球人这么友善了?”

“只要我有机会和他们谈谈……”

班却哈哈大笑。“得了吧,爸,你想去奥罗拉,只是为了再去看看那个女人。”

贝莱不禁皱起眉头,一对眉毛紧紧贴着深陷的眼眶。“女人?耶和华啊,班,你到底在说什么?”

“好啦,爸,我保证守口如瓶,不会传到妈耳朵里——你和那个索拉利女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够大了,你可以告诉我。”

“什么索拉利女人?”

“地球上家家户户都从超波剧中认识了那个女人,你怎能当着我的面否认呢?就是那个女人,嘉蒂雅·德拉玛!”

“没发生任何事。那出超波剧毫无根据,我已经对你强调一千次了。她不是剧中那个样子,我也不是剧中那个样子,所有的剧情都是编出来的。你也知道,我曾经提出抗议,可是戏却照拍不误,因为政府认为它有助于地球和太空族的亲善关系。你要留心,在你母亲面前要坚持这个立场,千万别乱讲话。”

“我保证不会。只不过,这位嘉蒂雅去了奥罗拉,碰巧你也一直想去那里。”

“你是想告诉我,你真的认为我想去奥罗拉是因为……喔,耶和华啊!”

“怎么回事?”儿子扬了扬眉。

“那个机器人,竟然是机·吉洛尼莫。”

“谁?”

“它是局里的信差机器人,而它到这儿来了!今天是我的休假日,我故意把收讯器留在家里,就是不希望他们找到我。身为C7级,那是我应有的权利,而他们竟然派机器人来找我。”

“爸,你怎么知道它是来找你的?”

“通过非常高明的推理。一、除我之外,这里没有第二个人和警局有任何关联;二、那个破铜烂铁正对准我走过来。我就是根据这两点,推论出它是来找我的,我该赶紧站到大树另一边去。”

“树木又不是墙壁,爸,机器人站在树这边,还是可以跟你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那机器人开始喊道:“贝莱主人,我给你带口信来,总部要你赶回去。”

说完后,机器人等了一会儿,然后再度喊道:“贝莱主人,我给你带口信来,总部要你赶回去。”

“我听到了,也听懂了。”贝莱硬邦邦地说。他不得不回答,否则机器人会一直重复下去。

贝莱微微皱着眉头,开始打量这个机器人。它属于一种新的型号,比那些旧型要更像真人几分。短短一个月前,它们才正式拆箱启用,当时还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政府总是尝试利用各种方式——任何方式都不放过——让机器人变得更受大众欢迎。

这种机器人表面呈暗灰色,并没有金属光泽,而且或多或少有些弹性(有点像软皮革吧)。它的表情虽然几乎没有变化,却不像大多数机器人那样看起来像个白痴。不过就心智而言,它和其他的地球机器人如出一辙,实际上通通是白痴。

这时,贝莱突然想起了机·丹尼尔·奥利瓦这个太空族的机器人——他曾经两度和自己合作办案,一次是在地球上,另一次是在索拉利;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则是丹尼尔为了“镜像案”来请教他的时候。丹尼尔这个机器人实在太像人类了,贝莱甚至可以将他当成朋友,而且至今仍旧想念他。如果所有的机器人都像他那样……

贝莱收回思绪,答道:“小子,我这半天休假,没必要回总部去。”

机·吉洛尼莫并未接口,但贝莱注意到,它的双手正在微微发抖。他相当了解,这意味着机器人的正子径路出现了某种程度的冲突。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可是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出现两人的命令互相抵触的情形。

机器人终于作出决定,它说:“你正在休假没错,主人——总部还是要你赶回去。”

“既然他们要找你,爸……”班的口气有点不安。

贝莱耸了耸肩。“别给唬弄了,班。如果他们真急着找我,就会派出一辆密封车,里面或许还会坐着一名自告奋勇的同事——绝不会派一个机器人走路过来,还带着惹我生气的口信。”

班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可不这么想,爸。他们并不知道你在哪里,更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找到你。这种充满变数的搜寻工作,我认为他们不会派真人来执行。”

“是吗?好吧,咱们看看总部的命令到底有多强——机·吉洛尼莫,马上回总部去,告诉他们明天0900时我才会上班。”然后,他用更严厉的口气说,“回去,这是命令!”

机器人明显地犹豫不决了一阵子,然后才转身离去,但它很快又转过身来,试图走回贝莱身边。最后它停在一个固定位置,全身颤抖不已。

贝莱终于心知肚明,低声对班说:“看来我非走不可了,耶和华啊!”

这个机器人所出现的问题,机器人学家称之为“第二级等电位矛盾”。服从是机器人学第二法则的主旨,但机·吉洛尼莫此时却面对着两个强度大致相等而内容互相矛盾的命令。一般人将这种情形称为“机器人困阻”,而“机困”则是更常用的简称。

那机器人又慢慢转了过来,它最初接受的命令终究比较强,却也只强了一点点,以致它的声音含糊不清。“主人,我被告知你有可能这么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就要回应……”它顿了顿,然后嘶喊道,“我就要回应——但你现在不是单独一人。”

贝莱对儿子点了点头,班立即会意,赶紧退了下去——他十分清楚父亲何时是“爸爸”,何时又是一名警官。

一时之间,恶作剧的念头在贝莱心中起伏不已,他很想再加强自己的命令,让机困效应发挥得更彻底,可是这么一来,这机器人注定严重受损,必须接受正子分析和程序重设。所有的修复费用都得由他支付,他一整年的薪水很可能会全被扣光。

于是他说:“我收回我的命令,你到底奉命如何回应?”

机·吉洛尼莫的声音立刻变得清晰。“我奉命回应说,事情和奥罗拉有关,所以要将你紧急召回。”

贝莱转向尚未走远的班,高声喊道:“我必须先走一步,让他们再做半小时,然后说我命令收工。”

他迈开大步往回走,同时没好气地问机器人道:“他们为何不能叫你一见面就说清楚?又为何不能给你装个驾驶程序,省得我一路走回去?”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他心中非常清楚。如果让机器人驾驶车辆,只要出一点意外,一定会引起另一波的反机器人暴动。

他一直没有放慢脚步。他们要走上两公里,才能抵达大城的外墙,然后,还要在拥挤的交通状况中一路走到总部。

奥罗拉?这回又有什么样的危机呢?

02

贝莱花了半小时才走到大城的入口,他开始绷紧神经,迎接即将出现的心理变化。或许……或许……这次不会再发生了吧。

等到终于抵达那道分隔城里和城外、文明和洪荒的围墙,他将一只手贴到讯号板上,围墙随即出现一个逐渐扩大的裂缝。一如往常,一旦裂缝开到足以容身,他便迫不及待地挤了进去,机·吉洛尼莫紧跟在他后面。

岗哨中的警卫吓了一跳——只要有人从城外进来,他的反应一律如此,每一次,他都会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都会进入警戒状态,都会赶紧握住手铳,也都会犹疑地皱起眉头。

贝莱沉着脸出示了证件,警卫立刻向他行礼。城门随即关上——他预期中的事也随之发生了。

贝莱回到了大城内,在围墙的重重包覆下,整个大城俨然构成了一个宇宙。他再度钻进源自人类和机器的噪音与气味中,这些听觉和嗅觉的刺激虽然永无止尽,可是不久之后,就会降到阈值之下,令他再也感觉不到。而城内的人工照明,则是既轻柔又间接,一点也不像城外那种既不均匀又不稳定的强光——绿、褐、蓝、白混在一起,不时还夹杂着红光和黄光。此外,大城里没有飘忽的强风,没有过冷过热的温度,没有晴雨不定的天气——只有一股股完全感觉不到的气流,永恒不变地静静吹拂,令万物永远保持清爽干燥。至于温度和湿度,则调整到完美的组合,令人一无所觉却舒适无比。

贝莱近乎抽搐地猛吸着气,同时满心欢喜地想到,自己又回家了,一切的未知数和威胁也随之消失了。

这就是总会发生的那件事。他再度把大城视为子宫,每次回到里面,照例欣慰地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明明知道人类必须钻出这个子宫,降生到世上,可是自己为何总是离不开它?

难道事情一定会这样吗?难道说,即使他引领无数群众走出大城,离开地球,飞入星际,到头来自己却无法成行?难道只有待在城内,他才会感到舒适自在吗?

他咬紧牙根——这些胡思乱想根本没用。

他回过神来,对机器人说:“小子,你是不是搭车来到这儿的?”

“是的,主人。”

“车子哪儿去了?”

“主人,我不知道。”

贝莱转向那名警卫。“警官,这机器人是两小时前搭车来此地的,送他来的那辆车去了哪里?”

“报告长官,我值勤还不到一小时。”

老实说,这真是个蠢问题。无论那辆车里有些什么人,他们都不知道机器人需要多久才能找到他,所以当然不会在此等候。贝莱曾动念想要打电话,但想必他们会叫他搭乘捷运,那样一定更快。

他之所以犹豫不决,唯一的原因是机·吉洛尼莫在他身边。他不希望带着机器人一起登上捷运,但满街都是对机器人充满敌意的群众,他又绝对不能让它自己走回总部。

他处于进退维谷的窘境,而毫无疑问,这是局长有心刁难他。无论是不是上班时间,只要联络不上他,局长就会很不高兴。

贝莱说:“走这边,小子。”

这座大城占地五千余平方公里,人口数远超过两千万,而大众运输全靠总长四百多公里的捷运带,以及几百公里的支线缓运带。这个繁复的交通网上下共有八层,此外再加上数以百计、大小不一的转接点。

身为便衣刑警,理当熟悉所有的交通路线,这点贝莱绝不含糊。如果将他蒙上眼睛,带到大城任何一个角落,等到重见光明,他一定能毫无困难地前往另一个随机指定的地点。

因此毫无疑问,他当然知道怎样回到总部。然而,总共有八条路线可供选择,此时到底哪条最不拥挤,他一时之间还拿不定主意。

但他只迟疑了一下子,随即作出决定,说道:“跟我走,小子。”机器人便温驯地跟在他后面。

他们跳上附近的一条支线带,贝莱立刻抓住一根微温的白色扶杆——它的特殊质地让人握起来轻松而舒适。贝莱不想坐下,因为并不会搭乘太久。机器人则是直到贝莱挥手示意,才学着他也握住那根杆子。其实它大可什么也不抓,仍旧不难保持平衡,可是这么一来,就可能会有人站在他们中间,贝莱可不想冒这个险。此时此刻,这个机器人由他负责照顾,万一机·吉洛尼莫出了任何事,大城政府蒙受的损失都要由他来赔偿。

这条支线带上的乘客虽然不多,但人人都无可避免地向机器人投以好奇的目光。贝莱则摆出一副高官的模样,一一回瞪众人,令他们个个不安地别过头去。

不久之后,这条支线眼看就要和普通路带交会,速度也刚好和最接近的路带一致,因此完全没有必要减速。贝莱做了一个手势,领着机器人下了支线带。由于上方不再有防护罩,他一踏上那条最近的路带,便感到一阵强风袭来。

他倾身向前,驾轻就熟地对抗着强风,并举起一只手臂挡在眼睛的高度。然后,他跨越一条条越来越慢的路带,一路朝捷运交点跑过去,接着再跨越一条条越来越快的路带,一路跑到捷运旁边的高速路带上。

这时,他听到几个青少年大喊“机器人!”,立刻料到将会发生什么事(别忘了,他自己也经历过这种年龄)。一群青少年——可能两三个也可能五六个——会在几条路带之间跳来跳去,而机器人迟早会被绊倒,当啷一声跌到路带上。事后如果闹上法庭,被捕的青少年便会坚称是机器人向他撞过来,真正威胁交通安全的是机器人——于是一定会被释放。

至于机器人,事发当时它根本无法自卫,而事后也不能出庭作证。

贝莱赶紧采取行动,挡在机器人和最前面的年轻人之间。然后,他横步跨到速度高一级的路带上,同时高举手臂,仿佛为了对抗更强的风力,其实是要在那个年轻人毫无准备之际,将他推向低一级速的路带。年轻人惨叫了一声“嘿!”,马上摔个狗吃屎,他的同伴赶紧重新评估形势,随即一举作鸟兽散。

贝莱发号施令:“小子,上捷运带。”

由于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机器人不得自己登上捷运,所以机·吉洛尼莫稍微迟疑了一下。然而,贝莱的命令相当坚决,它不得不照做。好在贝莱立刻跟上去,这才解除了机器人的心理压力。

贝莱将机·吉洛尼莫推到自己前面,硬生生挤过站在底层的人群,来到了乘客较少的上层。他一只手抓住扶杆,一只脚牢牢踩着机器人的脚掌,同时忙着再次以怒目驱散好奇的眼光。

走了十五公里半的路程之后,终于来到警局总部附近,贝莱下了捷运,机·吉洛尼莫紧跟在后——自始至终,它未被任何人摸一摸或碰一碰。贝莱将毫发无损的机器人带到警局门口,换回一张收据。他仔细检查了收据上的日期、时间以及机器人序号,这才将它放进皮夹里。今天稍后,他还得确认电脑已经记录了这个交接手续。

现在,他就要去见局长了。贝莱自认很了解他,这位局长严厉无比,而且将贝莱过去的功绩通通视为大逆不道。无论贝莱出了什么差错,都会是遭到降级的最佳理由。

03

局长名叫威尔森·鲁斯,他在两年半前接下这个职位。当时,那宗太空族谋杀案所引起的轩然大波总算逐渐平息了,在情势许可后,前任局长朱里斯·恩德比第一时间辞职求去。

贝莱自己从未真正适应这个改变。朱里斯虽然有许多缺点,但他除了是贝莱的上司,还有另一重朋友的身份。相较之下,鲁斯却只是上司而已,他甚至没有大城血统,起码不是这个大城,他是从外地空降而来的。

鲁斯有着中等身材,既不特别高,也不特别胖。不过,他的脑袋相当大,似乎压得他的脖子微微向前倾。这使得他整体而言堪称“厚重”。厚重的身躯配上厚重的头颅,就连他的眼皮都很厚重,几乎遮住一半的眼睛。

任何人第一次见到他,都会觉得他还没睡醒,其实他永远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这一点,在鲁斯接掌这个职位之后,贝莱很快就发现了。打从那时起,贝莱从未幻想鲁斯会喜欢他,更不曾幻想自己会喜欢这位新长官。

“贝莱,你为什么总是那么难找?”鲁斯的口气并不算坏——他一向如此——但也绝不能算高兴。

贝莱尽可能以恭敬的口吻回答:“局长,我今天下午休假。”

“是啊,这是你身为C7级的特权。但你总该知道有‘随身波’这种东西吧?总该知道它能让你随时随地收到官方讯息吧?即使并非上班时间,你也应该随时待命。”

“这点我非常了解,局长,可是如今,随身波不离身这类规定已经不存在了。无论我们带不带,反正一定能被找到。”

“在大城之内,的确,但你刚刚却在城外——难道我搞错了吗?”

“你没搞错,局长,我确实在城外。可是也没有任何规定,要求我在那种情况下,必须携带随身波。”

“所以说,你在用法规条文当护身符?”

“是的,局长。”贝莱心平气和地说。

局长站了起来,显得威风凛凛,隐隐散发着慑人的气魄,然后,他一屁股坐到办公桌上。想当初,恩德比曾在办公室墙上开了一扇窗,如今早已封死,而且重新粉刷过,于是在这个封闭(因而更加温暖舒适)的空间中,局长的身形看起来更为巨大。

他并未提高音量,继续说:“贝莱,我想你是仗着地球对你的感激,这才有恃无恐。”

“我之所以有恃无恐,局长,是因为我在工作上全力以赴,而且完全遵守规定。”

“但你仗着地球对你的感激,一再扭曲那些规定的精神。”

这回贝莱并未回答。

局长又说:“大家都认为,三年前你侦办萨顿的谋杀案,表现十分出色。”

“谢谢你,局长。”贝莱说,“而我相信,这件案子最后导致太空城从地球上消失。”

“没错,这一点,赢得地球各个角落的掌声。而两年前,你在索拉利的表现也被公认为可圈可点——别急,我正要说,这导致了太空族世界主动修改和我们的贸易条约,结果对地球极为有利。”

“我相信这些都有案可查,局长。”

“结果,你就变成了一个大英雄。”

“我从未这么说。”

“你每破一案就升一级,短时间内竟连升两级。而你在索拉利的事迹,甚至改编成了超波剧。”

“那出戏并未获得我的许可,而且违反我的意愿,局长。”

“虽然如此,它还是把你塑造成了英雄。”

贝莱耸了耸肩。

局长等了几秒钟,并未等到贝莱开口回应,便径自说下去:“可是过去这两年,你并没有什么重大贡献。”

“我最近有什么贡献,地球当局自然有权质疑。”

“完全正确,而且可能真的质疑过。所以当局知道,你领导了一个城外探险的新兴运动,带着一大群人去玩泥巴,扮演机器人的角色。”

“这些活动都获得了批准。”

“获得批准并不代表赢得赞赏,认为你是怪人的群众可能超过了把你视为英雄的崇拜者。”

“或许,我对自己的看法也正是这样。”贝莱答道。

“群众是健忘的,这点众所周知,在他们心目中,你的怪异行径很快便会取代你的英雄事迹,所以只要你犯一点错,就会带来严重的后果。你所仰仗的声誉……”

“请容我澄清,局长,我并未仰仗什么声誉。”

“好吧,警局觉得你仰仗了那些声誉。可是那些声誉救不了你,而我也无能为力。”

有那么一瞬间,贝莱阴沉的表情中似乎闪现一丝笑意。“局长,我可不希望你冒着丢官的危险,莽莽撞撞对我伸出援手。”

这回轮到局长耸耸肩,并挤出一个同样飘忽短暂的微笑。“这倒不劳你操心。”

“那么局长,你跟我说这些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要警告你。我并不想毁掉你,了解吧,所以我至少要警告你一次。你即将卷入一个非常敏感、非常容易犯错的事件,而我要特别警告你,从头到尾一点小错都犯不得。”说到这里,他终于露出一个如假包换的笑容。

贝莱对那个笑容视而不见,追问道:“你能否告诉我,这个非常敏感的事件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是否牵涉到奥罗拉?”

“机·吉洛尼莫奉命在必要时可将这点透露给你,但除此之外,我就不知道了。”

“那么局长,你又如何断定它是个非常敏感的事件?”

“别忘了,贝莱,你自己就是专破奇案的推理专家。地球司法部明明可以把你叫去华盛顿,就像两年前派你去办索拉利上那件案子一样,可是这回他们却派专人来找你,这是为什么呢?而这位司法部的专员抵达之后,听说无法第一时间见到你,立刻皱起眉头,显得不太高兴,而且越来越不耐烦,这又是为什么?你让自己隐遁半日的决定是个错误,这件事我无法替你负责。或许这还不算致命的错误,可是我相信,你至少已经迈出错误的第一步。”

“然而,你却继续耽搁我的时间。”贝莱皱着眉头说。

“并不尽然。那位司法部的专员正在享用点心——你也知道,地球政府的高官一向不介意接受款待。等到专员吃完,我们再一起开会。我已经派人传达说你回到警局了,所以你我就继续等吧。”

贝莱开始耐心等待——他早已心知肚明,那出在他抗议之下照播不误的超波剧,虽然或许有助于提升地球的地位,却毁了他在警局的前途。如今在这个扁平的组织中,他活脱一尊突出平面的立体浮雕,自然而然成为众矢之的。

没错,他一再晋升,获得越来越多的特权,可是与此同时,他在警局中也累积了越来越多的公愤。因此,他爬得越高,就越容易摔得粉身碎骨。

哪怕只是犯一点错……

04

司法部的专员走了进来,四下望了望,随即走到鲁斯的办公桌后面,径自坐下来。身为上级长官,这位专员表现得恰如其分,鲁斯则默默选了一个下首的座位。

贝莱继续站在那里,竭力压抑着惊讶的表情。

鲁斯好歹应该先提一下,可是他并未那么做。而为了避免泄漏真相,他刚才说话的时候,显然还刻意字斟句酌。

那位专员竟然是女性。

其实,这并无任何违背常理之处。任何官员都可能是女性,即使部长也不例外。而警方成员中也不乏女性,甚至有一位女警做到了队长。

只不过,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除非事先被人告知,谁也不会先做这种心理准备。虽然在过去某些时代,曾有女性担任行政主管的诸多先例,熟读历史的贝莱对这点绝不陌生,可是如今却不属于那样的时代。

她个子相当高,而且此时坐得笔直。她身上的制服和男装并没有很大差异,而她的发型和妆容同样属于中性。唯有那突出的胸部能让人一眼看出她的性别,而她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

她看起来有四十几岁,五官端正,轮廓很深。虽然已经明显步入中年,她的一头黑发却看不出任何斑白。

她说:“你就是C7级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这是一句陈述,后面并没有问号。

“是的,长官。”贝莱却还是照例回答了。

“我是司法部次长拉维尼雅·迪玛契科,你看起来和超波剧里面那个演员不太一样。”

贝莱最近常常听到别人这样说,他公式化地答道:“次长,如果他们找的演员长得太像我,那出戏就不会那么受欢迎了。”

“我倒不那么想,你看起来要比那个娃娃脸演员更像硬汉。”

贝莱仅仅迟疑了大约一秒钟,便决定把握住这个机会——也或许是这个机会令他不忍放弃,总之,他神情严肃地说:“次长,您的品位很高。”

她笑了几声,贝莱则趁机轻轻吐了一口气。然后她说:“我也愿意这么想——好啦,你让我久等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通知我您将到访,次长,而我今天恰好休假。”

“据我了解,你去了城外。”

“是的,次长。”

“如果我的品位不高,我会说你是那群怪人的一分子。不过,还是让我换个方式问吧,你是那群狂热分子的一员吗?”

“是的,次长。”

“你指望有一天能够移民星际,在茫茫银河中找到几个新世界?”

“次长,或许并非我自己去。我也许年纪太大了,但……”

“你几岁?”

“报告次长,四十五。”

“嗯,看起来很像。而我,刚好也是四十五岁。”

“您看起来却不像,次长。”

“看起来比较老,还是比较年轻?”她又笑了几声,然后说,“我看咱们别再打哑谜了,你是否在暗示我已经太老,没机会成为移民先锋了?”

“如果不接受城外训练,大城居民没有一个能够成为移民先锋。而训练最好从小开始,比方说,我儿子就有希望踏上另一个世界。”

“是吗?但你当然知道,整个银河都在太空族的掌握中。”

“他们总共只有五十个世界,次长。而在整个银河中,至少有几百万个世界适合人类居住,或是能改造成可住人的世界,而且可能并没有土生土长的智慧生物。”

“没错,可是太空族如果不点头,地球的宇宙飞船一律飞不出去。”

“这也许有商量,次长。”

“我并不像你那么乐观,贝莱先生。”

“我曾和太空族沟通过……”

“这点我知道,”迪玛契科说,“阿伯特·敏宁是我的顶头上司,两年前,就是他把你送到索拉利去的。”她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他在那出超波剧中也有一点戏分,我还记得,饰演他的那个演员和他本人很像,而我也记得,他很不高兴。”

贝莱突然改变话题。“我曾请求敏宁次长……”

“你该知道,他已经升官了。”

贝莱万分了解官阶和头衔有多么重要。“次长,他升了什么官?”

“副部长。”

“谢谢您。我曾请求敏宁副部长,设法把我送到奥罗拉去商讨这个提案。”

“什么时候的事?”

“我从索拉利回来之后不久。后来,我又两度提出申请。”

“可是从来没有获得正面答复?”

“是的,次长。”

“你感到诧异吗?”

“我感到失望,次长。”

“大可不必。”她上身微微向后靠,“我们和太空族世界的关系非常紧张。你或许觉得自己扮演两次神探便改善了这种情况——事实的确如此,甚至那出超波烂剧也有贡献。然而整个加起来,只改善了这么一点点——”她举起右手,拇指和食指几乎贴在一起,“有待改善的关系却有那么大。”这回她将双手尽量展开。

“在这种情形下,”她继续说,“我们不太可能冒险把你送到奥罗拉——它可是太空族世界的龙头老大——以免你一不小心,惹出了星际纠纷。”

贝莱迎向她的目光。“我曾经去过索拉利,不但没有闯祸,而且……”

“对,我知道,但那次你是应太空族之邀,这和我们主动送你过去,两者相差不可以光年计。你不可能不了解吧。”

贝莱哑口无言。

她轻哼了一声,表示并不意外,接着继续说:“副部长因此对你的申请置之不理,这是非常正确的处置。巧的是,在你提出申请的同时,上述情况就开始恶化,而在上个月,恶化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所以才有今天这场会议吗,次长?”

“你不耐烦了,警官?”她故意用下属对上司的口吻来表示讽刺,“你在指示我赶紧进入正题吗?”

“报告次长,绝无此意。”

“你当然有,但这又何尝不可呢?毕竟我越扯越远了。让我言归正传,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可认识汉·法斯陀夫博士?”

贝莱谨慎地答道:“将近三年前,我在太空城和他见过一面。”

“我相信,你对他有好感。”

“就一个太空族而言,他相当友善。”

她又轻哼了一声。“我可以想象。你晓不晓得,早在两年前,他已经是奥罗拉上一位重量级的政治人物?”

“我听说过他从政了,这是我的……一个同事告诉我的。”

“就是那个机·丹尼尔·奥利瓦,你的太空族机器人朋友?”

“我的老同事,次长。”

“是在你们上次碰面,你替他解决两个数学家在宇宙飞船上的争执那一回?”

贝莱点了点头。“是的,次长。”

“你瞧,我们一向消息灵通。过去这两年,汉·法斯陀夫博士几乎可以说已经成为奥罗拉政府的精神领袖;他是他们那个世界立法局的重要成员,甚至有人说他可能成为下届的立法局主席。而你该了解,所谓的立法局主席,本质上就是奥罗拉的最高行政长官。”

贝莱敷衍道:“是的,次长。”他心里却在想,局长提到的那个非常敏感的事件,要什么时候才会讲到呢?

迪玛契科似乎一点也不急,她又说:“法斯陀夫是一个——温和派,这是他自己说的。他觉得奥罗拉——以及整个太空族世界——越来越朝极端发展,正如你或许觉得我们地球自己的发展也越来越极端。他希望能后退几步,减少机器人的使用,加速世代的交替,并且加强和地球的联盟及友谊。我们自然会支持他——但必须非常低调。如果我们太过张扬对他的好感,无异于将他送上死路。”

贝莱说:“我相信,他会支持地球开拓外星世界。”

“这点我也相信,而且我认为,他对你提过这件事。”

“是的,次长,就在上次碰面的时候。”

迪玛契科双手合十,指尖顶住下巴。“你认为他能代表太空族世界的舆论吗?”

“这我倒不敢说,次长。”

“只怕答案是否定的。追随他的人一律温温吞吞,反对他的却是一群激进人士。他完全是借着自己的政治长才以及个人魅力,才得以维系目前的权力。当然,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同情地球,他的对手经常拿这件事攻击他,借此影响许多在其他方面愿意支持他的人。如果你被派去奥罗拉,哪怕只犯一点小错,也会助长那里的反地球情绪,因而削弱他的力量,甚至葬送他的政治生命。所以,地球实在不能冒这个险。”

贝莱喃喃道:“我懂了。”

“法斯陀夫倒是愿意冒这个险。上回你去索拉利就是他一手安排的,当时他的政治势力刚刚崛起,地位还非常不稳定。话说回来,他失去的顶多是他个人的政治权力,而我们必须考虑到八十多亿地球人的福祉。因此,当今的政治局势敏感到了令人几乎无法承受的地步。”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贝莱终于不得不发问:“您所指的敏感局势到底是怎么回事,次长?”

“是这样的,”迪玛契科说,“法斯陀夫似乎卷入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重大丑闻。若是他没什么智商,很可能不出几周,他的政治人格就会破产。若是他有如超人般聪明,或许能够撑上几个月。但或早或晚,他在奥罗拉上的政治实力终究会土崩瓦解——而这会给地球带来大灾难,你懂吧。”

“我能否请问,他背负了什么罪名?贪污?叛国?”

“不是那种小事。他的操守无论如何完美无瑕,连他的政敌也从不怀疑。”

“那么是出于一时激愤,他杀了人?”

“不完全正确。”

“这我就不懂了,次长。”

“贝莱先生,奥罗拉上除了人类之外,还有许多机器人,它们大多数和我们的机器人类似,很难说有什么非常先进之处。然而,那里还有些人形机器人,它们酷似人类到了真假难辨的程度。”

贝莱点了点头。“这点我非常了解。”

“在我想来,根据严格的定义,毁掉一个人形机器人并不等于杀人。”

贝莱倾身向前,瞪大眼睛咆哮道:“耶和华啊,你这娘儿们!别再打哑谜了,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法斯陀夫博士把机·丹尼尔给杀了?”

鲁斯赶紧跳起来,似乎准备冲向贝莱。但迪玛契科次长挥手阻止了他,她自己似乎一点也不见怪。

她说:“这次情况特殊,我原谅你的无礼,贝莱。放心,机·丹尼尔没有被杀掉,他并非奥罗拉上唯一的人形机器人。既然你喜欢用这个字眼,那么被杀的是另一个这样的机器人,而不是机·丹尼尔。说得更精确些,它的心智完全遭到摧毁,它进入了不可逆的永久性机困状态。”

贝莱说:“而他们认为法斯陀夫博士是嫌犯?”

“他的政敌是这么说的。那些人都是极端分子,他们希望银河各处只有太空族的足迹,甚至希望地球人从宇宙中消失。如果这些极端分子能在几周内推动一场选举,他们一定会完全掌控政府,而后果不堪设想。”

“这桩机困事件为何有那么大的政治影响力?我实在想不通。”

“我自己也不太确定。”迪玛契科说,“对于奥罗拉的政治,我并不想硬充内行。据我猜想,人形机器人应该和极端分子的某些计划有关,因此这件事才会令他们火冒三丈。”说到这里,她皱皱鼻子,“我觉得他们的政治非常难懂,如果我勉强解释下去,到头来只会误导你。”

贝莱竭力在次长的瞪视下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把我召来又是为什么呢?”他低声问。

“为了法斯陀夫。你曾经为了侦办一桩谋杀案,去过一趟太空,结果凯旋而归。法斯陀夫希望你再试一次,这回他要你去奥罗拉,找出引发机困的真正主谋。他觉得,这是他阻止那些极端分子的唯一机会。”

“我并不是机器人学家,我对奥罗拉也一无所知……”

“当初你对索拉利同样一无所知,但你还是办到了。重点是,贝莱,我们和法斯陀夫一样,渴望发掘出事实的真相,因为我们不希望他被打倒。万一他失势,地球将直接面对那些充满敌意的太空族极端分子,那种敌意之大恐怕是空前的,我们可不想发生这种事。”

“我无法承担这样的重任,次长,这项任务……”

“几乎不可能成功。我们当然知道,但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法斯陀夫坚持要你——而挺在他后面的是奥罗拉政府,至少现在如此。如果你拒绝前往,或是我们拒绝让你去,地球就必须面对奥罗拉的怒火。但如果你去了而且成功了,我们就会有活路,而你也会得到适当的奖赏。”

“万一我去了——可是失败了呢?”

“我们会尽全力让奥罗拉怪罪你,好让地球得以幸免。”

“换句话说,保住你们这些官僚的面子。”

迪玛契科说:“用比较好听的说法是,为了避免地球受到太大的伤害,只好把你推出去喂狼。为了整个世界着想,牺牲一个人并不算太高的代价。”

“可是在我看来,既然注定失败,我还不如根本别去。”

“你别给我装傻。”迪玛契科轻声道,“奥罗拉指名要你,你根本不能拒绝——话说回来,你又怎么会想要拒绝呢?过去这两年,你一直设法去奥罗拉,我们迟迟不批准,还令你心生怨恨。”

“我是想客客气气地去请求他们协助,帮助我们移民外星,而不是……”

“贝莱,你还是可以试着争取他们的协助,帮助你实现移民外星的美梦。毕竟,假如你破案了——好歹这是有可能的——这么一来,法斯陀夫就会把你视为大恩人,对你提供的协助一定会比原来多得多,而我们这里同样会万分感激你的贡献。虽说风险极高,难道不值得你冒险吗?无论成功的机会多么渺茫,如果你不去,就完全没机会。想想吧,贝莱,可是拜托——别想太久。”

贝莱紧紧抿起嘴,不久,他终于了解根本别无选择,于是说:“我有多少时间可以准备……”

迪玛契科心平气和地说:“得了吧,难道我没解释清楚吗?我们既没有选择余地,也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要你——”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计时带,“六小时内启程。”

05

太空航站设在大城东郊一个几乎废弃的行政区,而严格说来,此地已经算是城外了。好在,无论售票处或候船室实际上都在大城之内,旅客一律搭车经由密封车道登上宇宙飞船。此外根据传统,所有的宇宙飞船一律在夜间升空,好让漆黑的夜幕进一步缓和置身城外的压力。

就地球上的稠密人口而言,这座太空航站并不算太忙碌。地球人极少离开自己的母星,来来去去的全是从事商业活动的机器人和太空族。

等待登上宇宙飞船的以利亚·贝莱觉得已经和地球脱离了关系。

班特莱坐在他旁边,两人保持着一种忧郁的沉默。最后班终于先开口:“我想妈是不会来了。”

贝莱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我还记得当年我去索拉利,她的反应多么激烈,而这次并没有什么差别。”

“你曾试图安抚她吗?”

“我尽力而为了,班。她认定我会在太空意外中丧命,或是一踏上奥罗拉便惨遭太空族杀害。”

“但你去过索拉利,又平安回来了。”

“那只会让她更不希望我再度冒险,她假定我的好运迟早要用完。然而,她会调适过来的——你要负起责任,班,多花点时间陪她,还有,无论如何别提你要移民到另一颗行星。你要知道,她真正担心的正是这件事。她觉得你不出几年就会离开她,而她明白自己无法跟你去,所以会再也见不到你。”

“她不无道理,”班说,“事情很可能会这样发展。”

“或许你能轻易面对这个事实,可是她不能,所以千万别在我离家这段时间和她谈这件事,好吗?”

“好的——我认为她对嘉蒂雅有点反感。”

贝莱猛然抬起头。“莫非你……”

“我一个字也没说。但你要知道,她也看了那出超波剧,所以她晓得嘉蒂雅在奥罗拉。”

“这算哪门子啊?奥罗拉是个很大的星球,你认为嘉蒂雅·德拉玛会待在太空航站等我吗?耶和华啊,班,那出宣传用的超波剧十之八九是虚构的,难道你母亲不明白吗?”

班刻意试图改变话题。“这有点滑稽——我是指你两手空空,什么行李也没带。”

“我只是两手空空而已,身上还穿着衣服呢,对不对?一旦我上了船,他们立刻会把我的衣服扒光。经过化学处理之后,这身衣服便会丢弃到太空中。与此同时,我要接受全身消毒,里里外外刷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他们会给我一套全新的服装。这一切,我以前就经历过。”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然后班说:“你可知道,爸……”他突然住口,接着又试了一次,“你可知道,爸……”可是并未多说一个字。

贝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你想说什么,班?”

“爸,我觉得这样说真像个蠢蛋,但我想还是说出来吧。你并没有那种英雄特质,就连我也一向这么想。你是个好人,而且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但你就是没有那种英雄特质。”

贝莱只是咕哝一声。

“话说回来,”班继续说,“凭良心讲,让太空城从地球上消失的是你,把奥罗拉争取过来的是你,移民外星计划的创始人也是你。爸,你对地球所作的贡献,可比整个地球政府还要多。所以我想不通,为何世人没有好好感激你?”

贝莱说:“因为我并不具有英雄特质,也因为那出愚蠢的超波剧害惨了我——它令我成为警局所有同事的公敌,它令你母亲成天惴惴不安,它还给了我一个难以承受的名声。”这时,手腕上的讯号器闪了闪,他立即站起来,“现在我得走了,班。”

“我知道。但我想要说的是,爸,我自己很感激你。不过等你这次回来,那就不只我,而是每个人都会感激你。”

贝莱觉得心头一股暖意。他很快点了点头,将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喃喃道:“谢谢。我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你母亲。”

他转身离去,径自向前走。其实,他并未说出实情,班一直以为他去奥罗拉是要商讨移民计划。假如真是这样,他的确有可能凯旋归来。但事实上……

他想:即使回得来,我也一定会灰头土脸。 lczyv1RZ5U5kT60P9/2FRIHyXPbNujIhw3ich57xNLaffijdS1flQlBwxPrHtB/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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