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贝莱重归封闭空间的怀抱了。丹尼尔的脸孔在他眼前摇晃,脸上似乎有好多斑点,而当他眨眼时,那些斑点开始由黑转红。
贝莱问:“发生了什么事?”
“很遗憾,”丹尼尔说,“虽然我就在你身旁,还是让你受到了伤害。直射的阳光会损伤人类的眼睛,不过你接触阳光的时间很短,我相信并未造成永久损伤。刚才你探头出去的时候,我不得不把你拉下来,然后你就失去意识了。”
贝莱做了一个鬼脸。这番话并未说明他究竟是由于太过兴奋(或太害怕)而自己昏倒,还是被一拳打昏的。他摸了摸下巴和头部,不觉得有任何疼痛。他把这个问题憋在肚子里,就某个角度而言,他并不想知道答案。
他说:“不算太糟。”
“从你的反应看来,以利亚伙伴,我断定你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愉快的经验。”
“绝无此事。”贝莱倔强地反驳。眼前那些斑点正逐渐淡去,不再刺痛眼睛了。“我只觉得可惜,车子开得太快,我看到的东西太少了。我们遇到一个机器人是吗?”
“一路上我们遇到好些机器人。我们正在穿越金堡德的属地,它本身是一大片果园。”
“我得再试一次。”贝莱说。
“只要有我在,就绝对不准。”丹尼尔说,“还有,刚才我已经完成了你交代的事。”
“我交代的事?”
“记得吧,以利亚伙伴,你在命令司机打开天窗之前,曾经命令我问问目的地还有多远。现在只剩十英里的路程,大约六分钟就能抵达。”
贝莱忽然感到一股冲动,但他压抑住了。他本想问问丹尼尔可曾因为受骗而发火,以便看看那完美的脸庞会不会不再完美。丹尼尔当然会回答没有,而且不带丝毫怨恨或愤怒。他一定会冷静严肃如常地坐在那里,表现得既沉着又镇定。
贝莱心平气和地说:“还是那句话,丹尼尔,你该知道,我必须习惯这种事。”
机器人凝视着他的人类搭档。“你指的是什么事?”
“耶和华啊!我是指——户外。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户外。”
“你没有必要面对户外。”丹尼尔说。然后,仿佛这个问题就这么被打发了,他又说:“我们正在减速,以利亚伙伴,想必我们已经抵达目的地了。现在我们得等一等,一旦空气管接好,便能从车门直接走到我们的寓所,它同时也是我们这次行动的大本营。”
“没必要接空气管,丹尼尔。如果我得在户外执行任务,那就不该拖延,越早让我习惯越好。”
“你根本不必在户外执行任务,以利亚伙伴。”机器人正要说下去,贝莱却蛮横地挥了挥手,示意要他闭嘴。
此时此刻,他可不想听到丹尼尔对他作出什么保证,或是说些安慰或安抚的话,例如一切都没问题,他会受到妥善的照顾等等。
他真正需要的是一种内化的知识,让他不但能照顾好自己,还能顺利完成任务。他已经领教过户外的滋味,那种感觉的确不好受。等到必须再度面对户外时,他或许会欠缺那个胆量,因而赔上他的自尊,以及(可想而知)地球的安全。只是一片虚空罢了,竟成了难以跨越的障碍。
即使只是在脑海里想到这一幕,他已经绷起脸来。迟早,他将面对空气、太阳,以及那一片虚空!
以利亚·贝莱觉得自己像是来自那些小型的大城,例如赫尔辛基的观光客,此刻正怀着敬畏的心情,细数纽约大城共有几层。他曾经以为“寓所”就是公寓里的一个居住单位,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仿佛永远走不完。所有的广角窗都被遮得十分严密,不让任何日光渗透进来。每当他们走进一个房间,隐藏式照明便会悄悄启动,当他们离去时,又会静静地熄灭。
“这么多房间,”贝莱难掩惊奇,“这么多,简直像个微型的大城,丹尼尔。”
“似乎没错,以利亚伙伴。”丹尼尔以平静的口吻答道。
这位地球人不禁感到奇怪。为何要让那么多太空族和他挤在一个屋檐下,真有这个必要吗?他说:“会有多少人跟我一起住在这里?”
丹尼尔说:“当然就只有我自己,以及一些机器人。”
贝莱心想,他应该说“以及其他一些机器人”。这再度证明丹尼尔显然打算彻头彻尾扮演人类,即使没有其他观众在场,他在熟悉内情的贝莱面前也不肯放松。
然后,这个想法被另一个更急迫的疑问取而代之。他大叫道:“机器人?我是问有多少人类?”
“完全没有,以利亚伙伴。”
这时他们刚走进另一个房间,里面从地板到天花板堆满胶卷书。四个角落各有一台固定式阅读镜,其中三台设有二十四英寸的大型阅读面板,另一台则配备着动画荧幕。
贝莱老大不高兴地四下望了望。“莫非他们把其他人通通赶走了,好让我在这座陵墓里孤独地游荡。”
“本来就没有别人。根据索拉利的风俗习惯,这样的寓所一律只住一个人。”
“人人如此吗?”
“绝无例外。”
“他们要那么多房间做什么?”
“索拉利人习惯每个房间只作一种用途,例如这间是图书室。此外还有音乐室、健身房、厨房、烘焙房、餐厅、机器工场,以及修理和测试机器人的各种房间,再加上两间卧室……”
“停!这些你怎么通通知道?”
“这是我在离开奥罗拉之前,”丹尼尔流畅地说,“所接受的资料型样之一。”
“耶和华啊!这么多房间,谁来照顾呢?”贝莱大幅度地挥了挥手。
“有一批管家机器人。它们奉命来照顾你,尽可能让你住得舒服。”
“可是这些我都不需要。”贝莱说。他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就地坐下,拒绝再走半步。他不想再看其他的房间了。
“你希望的话,我们可以留在一个房间里,以利亚伙伴。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想到有这个可能性。话说回来,既然索拉利的风俗习惯如此,当初建造这栋房子的时候……”
“建造!”贝莱瞪大眼睛,“你是说这栋房子是为我建造的?这整座建筑?特别为了我?”
“这是个彻底机器人化的社会……”
“对,我明白你要说些什么。等到一切结束之后,他们要怎样处理这栋房子?”
“我相信,他们会把它拆了。”
贝莱紧紧抿起嘴来。当然!该拆了它!为了一个地球人特别盖一座宏伟的建筑,不久之后,再把他碰触过的一切通通拆掉。房子下面的泥土需要消毒!他呼吸过的空气也得净化!太空族或许个个身强体壮,可是他们也有不少愚蠢的恐惧。
丹尼尔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或者至少能解读他的表情。他说:“也许在你看来,以利亚伙伴,他们毁掉这栋房子是为了避免传染。如果你真这么想,我建议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怀。太空族对于疾病的恐惧绝非那么极端,只不过对他们而言,建造这栋房子简直轻而易举。在他们看来,再把它拆掉也并不算多大的浪费。”
“而且根据法律,以利亚伙伴,它也不能成为一座永久性的建筑。这里是汉尼斯·葛鲁尔的属地,而任何属地都只能有一栋合法的寓所,就是主人自己的家。这栋房子是为了特殊目的而在特许下兴建的,它的功能就是供我们住一段特定的时间,直到我们完成任务为止。”
“汉尼斯·葛鲁尔又是谁呢?”贝莱问。
“他是索拉利安全局的局长。我们抵达后,马上就要见他。”
“是吗?耶和华啊,丹尼尔,我什么时候才能对周遭的一切有一点了解?我像是在与世隔绝的状况下执行任务,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还不如回地球去,我还不如……”
他觉得自己越说越气愤,赶紧就此打住。丹尼尔始终不为所动,只是在静待说话的机会。这时他说:“我很遗憾令你感到不高兴。我对索拉利的认识的确似乎强过你,但我对那桩谋杀案的了解和你一样有限。葛鲁尔局长会把我们需要知道的都告诉我们,索拉利政府是这么安排的。”
“好,那么我们就去见这位葛鲁尔吧。这趟路程有多远?”一想到又要赶路,贝莱不禁畏缩不前,胸口的压迫感也再度出现了。
丹尼尔说:“不必再走了,以利亚伙伴,葛鲁尔局长将在会谈间等我们。”
“还有专供会谈使用的房间?”贝莱不以为然地咕哝着。然后,他提高音量道:“他已经在等我们了?”
“我想正是如此。”
“那我们就去找他吧,丹尼尔!”
汉尼斯·葛鲁尔是个不折不扣的光头,不但头顶秃得精光,旁边也没有半根头发——名副其实的寸发不生。
贝莱咽了一下口水。为了避免失礼,他试着将目光从那颗光头移开,却发现做不到。地球人一向根据太空族自己的标准来认定太空族:他们无疑是银河之主,他们高大英俊,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和头发,散发着冷酷的贵族气息。
简言之,他们个个是机·丹尼尔·奥利瓦,然而个个都是真人。
前往地球的太空族通常都是这个模样,或许正是由于上述原因而被挑选出来的。
可是面前这个太空族无论怎么看都像地球人。他不但秃,而且鼻子有点歪。虽然并不严重,但对太空族而言,即使一点点不对称都会很显眼。
贝莱开口道:“午安,局长。很抱歉,不知有没有让你久等。”
礼多人不怪。他还需要和这些人共事呢。他忽然有个冲动,想要大步走到房间另一头(这房间实在太大了),向对方伸出右手。这个冲动倒是不难压下去。太空族当然不会欢迎这种握手礼,想想看,一只沾满地球细菌的手?
葛鲁尔严肃地坐在那儿,尽可能离贝莱越远越好。他的双手藏在长长的袖子里,他的鼻孔或许还插着滤器,只不过贝莱看不见而已。
贝莱甚至觉得葛鲁尔对丹尼尔投以不以为然的眼光,仿佛在说:你这个奇怪的太空族,居然跟一个地球人站得那么近。
这就代表葛鲁尔根本不知道真相。然后,贝莱突然注意到丹尼尔因此站开了些,两人的距离比平常远了几步。
当然啦!如果站得太近,会令葛鲁尔觉得不可思议。丹尼尔早已打定主意要冒充人类。
葛鲁尔说:“我并没有等多久。两位,欢迎来到索拉利。你们觉得一切都好吗?”他的声音愉悦而友善,但他的目光总是偷偷停在丹尼尔身上;每次移开之后,不久又会飘回来。
“相当好,局长。”贝莱说。他曾经想到,是不是让“太空族”丹尼尔代表他俩发言才符合礼数,最后把这个顾虑愤愤地抛在脑后了。耶和华啊!受邀前来办案的是他自己,丹尼尔是后来才加入的。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他的搭档是真正的太空族,贝莱也觉得不必自我矮化;机器人当然更不用说了,就算这个机器人是丹尼尔也一样。
但丹尼尔并未试图抢在贝莱前面说话,葛鲁尔也并未显得惊讶或不悦。反之,他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在贝莱身上,再也不看丹尼尔了。
葛鲁尔说:“关于我们请你来侦办的这件案子,便衣刑警贝莱,目前为止你还一无所知。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想你一定相当纳闷。”他将衣袖向后一甩,双手轻轻握拳放在膝盖上。“两位怎么不坐呢?”
坐下之后,贝莱说:“我们的确纳闷。”他注意到葛鲁尔并未戴着手套保护双手。
葛鲁尔继续说:“便衣刑警,那是故意的。我们不希望你有任何先入为主的想法,我们希望你来到此地后,能够不带任何成见地面对这个难题。你很快会拿到一份关于这个案子的完整报告,包括目前为止我们所进行的一切调查。不过,便衣刑警,只怕从你的经验看来,会觉得我们的调查草率得近乎荒唐。在索拉利,根本没有警察部门。”
“完全没有吗?”贝莱问。
葛鲁尔微微一笑,还耸了耸肩。“没人犯罪,懂了吧。我们这个世界地广人稀,根本没有犯罪的机会,因此警察毫无用武之地。”
“我懂了。但即便如此,终究还是有人犯罪了。”
“没错,这还是两个世纪以来,头一桩的暴力犯罪。”
“真不幸,头一桩竟然就是谋杀案。”
“的确不幸。而更不幸的是,死者是一位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他可以说是最死不得的死者。而且,这桩谋杀案的手法还特别残暴。”
贝莱说:“我猜目前还完全没有凶手的线索。”(否则,为何还得从地球进口警探呢?)
葛鲁尔显得极其不安。他转头瞥了丹尼尔一眼,后者正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形同一个在默默观察和记录的机器。贝莱很清楚,凡是丹尼尔听过的对话,无论多长多短,事后他都随时能够原音重现。就这方面而言,他无异于一台人形的录音机器。
葛鲁尔知道这件事吗?他望向丹尼尔的目光当然带有怀疑的成分。
葛鲁尔说:“不,不能说完全没有凶手的线索。事实上,有可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你确定自己是这个意思,而不是有嫌疑的只有一个人而已?”贝莱一向不信任斩钉截铁的说法,对于光靠逻辑便咬定凶手的安乐椅神探更是敬而远之。
但是葛鲁尔摇了摇他的光头。“不,只有一个人有可能是凶手。其他人都不可能,百分之百不可能。”
“百分之百?”
“我向你保证。”
“那么这就不是什么难题。”
“正好相反,我们的确碰到了难题。那个人同样不可能犯案。”
贝莱心平气和地说:“那就没有凶手了。”
“可是的确有谋杀案。瑞坎恩·德拉玛被杀了。”
线索来了,贝莱心想,耶和华啊,总算有点线索了,我听到了死者的名字。
他掏出笔记本,开始一本正经地做起笔记。这可算是一种无言的抗议,表示自己直到如今才总算捡到一点点事实,此外也是因为自己身边坐着一台录音机,他不希望把这个事实表现得太明显。
他问:“死者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葛鲁尔回答了。
“他的职业呢,局长?”
“胎儿学家。”
贝莱根据猜测写下这四个字,便将这个问题搁在一旁。他又问:“好,有谁能告诉我凶案现场的实际情况?要尽可能是第一手资料。”
葛鲁尔露出阴森的笑容,他又朝丹尼尔瞄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这得问他的妻子了,便衣。”
“他的妻子……?”
“是的,她叫作嘉蒂雅。”葛鲁尔说明了是哪三个字。
“有任何子女吗?”贝莱的目光并未离开笔记本。良久等不到答案,他才抬起头来。“有任何子女吗?”
没想到葛鲁尔一直撅着嘴,仿佛吃到什么很酸的东西,甚至脸色也很差。最后他终于说:“我不太可能知道。”
贝莱惊呼:“什么?”
葛鲁尔连忙补充道:“总之,我认为你最好等到明天再展开实际行动。我知道你一路上很辛苦,贝莱先生,你现在不但累了,或许肚子也饿了。”
贝莱正准备否认,突然发觉吃饭这个念头对自己有着异常的吸引力。他说:“你会跟我们一起用餐吗?”他并未指望葛鲁尔这个太空族作出肯定的答复。(但对方已经从“便衣刑警”改口为“贝莱先生”,算是很大的进展了。)
不出所料,葛鲁尔答道:“很抱歉,我另有公事,不能再奉陪了。”
贝莱随即起身。基于礼貌,他应该把葛鲁尔送到门口才对。然而,一来他实在不想接近毫无遮掩的开放空间,二来也不确定大门到底在哪里。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葛鲁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我们改天见。如果你想联络我,你的机器人个个都知道我的号码。”
然后他就消失了。
贝莱立刻失声惊叫。
葛鲁尔和他的椅子就这么不见了。而且猛然间,他背后的墙壁和他脚下的地板也都变了样。
丹尼尔平静地说:“他的肉身本来就不在这里,那只是个三维影像。我以为你应该知道,地球上也有这种东西。”
“跟这个不一样。”贝莱咕哝道。
地球上的那些三维影像,一律局限在边缘闪闪发亮的立方力场中,而且影像本身也会微微闪烁。在地球上,你绝不会把影像当成真的。而在这儿……
怪不得葛鲁尔没有戴手套,而且也不需要鼻孔滤器。
丹尼尔说:“你现在想吃饭了吗,以利亚伙伴?”
不料这顿饭竟然是天大的折磨。有许多机器人出现在餐厅中,一个布置餐桌,另一个端来食物……
“这房子里到底有多少机器人,丹尼尔?”贝莱问。
“大约五十个,以利亚伙伴。”
“我们吃饭时,它们还会留在这儿吗?”(其中一个已经退到角落,他的金属脸孔转到贝莱这边,双眼还发出红光。)
“它们通常都会的,”丹尼尔说,“以便随时听候召唤。如果你不希望这样,只要命令它们离开就行了。”
贝莱耸了耸肩。“让这个留下来吧!”
若是在正常情况下,贝莱或许会觉得这些食物很可口。现在他却只是机械式地把食物送进嘴里。不知不觉间,他注意到丹尼尔也在吃,而且动作不疾不徐。当然,稍后他会把现在吃进氟碳胃囊的食物清理出来。但此时此刻,丹尼尔装得有模有样。
“外面天黑了吗?”贝莱问。
“是的。”丹尼尔答道。
贝莱躺在床上,闷闷不乐地睁着眼睛。床铺太大了,整个卧室都太大了。没有毛毯能让他钻进去,只有薄薄的被单,不能提供完善的遮蔽。
每件事都不简单!刚才,他在卧室隔壁的淋浴间心惊胆跳地冲了一个澡。就某方面而言,这是极度奢华的享受,可是另一方面,这种建筑规划似乎并不符合卫生标准。
他突然问:“灯要怎么关掉?”床头板射出了柔和的光线,或许是为睡前阅读提供照明之用,但贝莱可没有那个心情。
“一旦你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它就会被关上。”
“有机器人在监看,对不对?”
“那是它们的工作。”
“耶和华啊!这些索拉利人自己什么都不做吗?”贝莱喃喃道,“现在我有点纳闷,刚才冲澡的时候,怎么没有机器人来替我刷背?”
丹尼尔丝毫不像开玩笑地说:“你只要提出要求,它们一定做到。至于索拉利人,他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机器人只会奉命行事,你不叫它们做,它们就不会做,当然,牵涉到人类的安全福祉则另当别论。”
“好吧,晚安,丹尼尔。”
“我会在另一间卧室,以利亚伙伴。半夜无论任何时候,你若需要任何东西……”
“我知道,会有机器人来。”
“床头柜上有个触控片,你只要碰一下,我也会马上到。”
贝莱无法入睡。他脑海中一直浮现着这栋房子的外貌,它颤颤巍巍地贴在这个世界的表面,周遭盘旋着一只名叫虚空的怪兽。
回想在地球上,他家的公寓——那栋温暖、舒适、拥挤的公寓——安安稳稳地建在许多公寓之下。在他自己和地球表面之间,还有几十层空间和成千上万的人类。
他试着说服自己,即使在地球上,还是有人住在最顶层。那些人和户外仅有一线之隔。绝对是这样!但正因为如此,那些公寓的租金才那么低廉。
然后他想到了洁西,此时她至少在一千光年之外。
他万分渴望能立刻跳起来,穿好衣服,一路向她走去。他的意识逐渐蒙眬了。如果有一条隧道该多好,一条完善安全的隧道,挖穿无数既安全又坚固的岩石和金属,从索拉利一路延伸到地球。他会一直走啊走啊走啊……
他会徒步走回地球,回到洁西身边,回到舒适和安全的……
安全!
贝莱睁开眼睛,感到手臂有点僵硬,而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用手肘撑起上半身。
安全!今天那个官员,汉尼斯·葛鲁尔,正是安全局的局长,至少丹尼尔是这么说的。这个“安全”是什么意思呢?如果这两个字的意思和地球上的用法一样,这个葛鲁尔的职责就是保护索拉利不受内乱外患的侵扰。
一宗谋杀案为何会引起他的兴趣?难道是因为索拉利没有任何警力,于是安全局成了最懂得处理谋杀案的机关?
葛鲁尔似乎对贝莱毫无戒心,可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偷偷打量丹尼尔。
莫非葛鲁尔怀疑丹尼尔的动机不单纯?贝莱自己曾奉命张大眼睛,丹尼尔很有可能也接到了类似的指令。
葛鲁尔自然会怀疑这类间谍行动的可能性。他的职责就是要处处疑神疑鬼。但他并不需要多么担心贝莱,贝莱只是地球人,而地球是全银河最不必担心的一个世界。
然而丹尼尔来自奥罗拉,它不但是外围世界中最古老,也是最大最强的一员。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贝莱现在想起来,葛鲁尔未曾对丹尼尔说过一句话。
还是那个老问题,丹尼尔为何那么积极地伪装成人类?贝莱先前对自己提出的解释——丹尼尔的设计者在玩一场虚荣游戏——只怕太简单了。现在看来,丹尼尔的伪装有着更严肃的原因。
人类能享有外交豁免权,以及若干礼遇和款待,机器人则否。问题是,奥罗拉何不干脆派个真人来呢?为什么要不顾一切作假呢?贝莱心中立刻冒出了答案:一个真正的奥罗拉人,一个真正的太空族,不会愿意和一名地球人合作得太久,或是太密切。
但如果这些都是事实,索拉利又为何把一桩谋杀案看得那么重要,不得不容忍一个地球人和一个奥罗拉人来到他们的世界?
贝莱觉得陷入重重困境。
他的任务将他困在索拉利上。地球的危难又进一步困住他,令他陷在一个自己几乎无法忍受的环境中,以及一个他义不容辞的责任里。不过更糟的是,他还困在一场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太空族冲突中。
CHAPTER 04
他终于睡着了。他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真正进入梦乡的。唯一的印象就是自己的思绪曾经飘忽了一阵子,然后,床头板就亮了起来,天花板则发出白昼般的冷光。他看了看手表。
原来已经过了好几小时。管理这栋房子的机器人认定他该起床了,因而采取了行动。
他想,不知丹尼尔是否也醒了,随即领悟到这是不合逻辑的想法。丹尼尔并不能睡觉,于是贝莱又想,不知丹尼尔的伪装是否包括假装入睡在内。他是否换上了一身睡衣?
无巧不巧,丹尼尔这时刚好走进来。“早安,以利亚伙伴。”
这机器人穿戴得整整齐齐,而且一脸安详平静。他问:“你睡得好吗?”
“还好,”贝莱淡淡地说,“你呢?”
他下了床,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浴室,正准备进行清晨的例行盥洗,忽然叫道:“如果有机器人要来帮我刮脸,你把它赶走。它们令我紧张,即使不在我眼前,它们还是会令我紧张。”
他一面刮脸,一面审视自己的脸庞——和在地球上照镜子没什么差别,不禁令他有点诧异。如果镜中人并非自己的光影幻象,而是能跟他讨论案情的另一个地球人该多好。如果能将已经查到的事仔细说一遍,虽然没多少……
“太少了!继续查。”他对着镜子喃喃道。
他走出浴室,擦了一把脸,然后在新内裤外面套上长裤。(机器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真他妈的。)
他说:“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好吗,丹尼尔?”
“你该知道,以利亚伙伴,我一定尽我所知回答任何问题。”
或是根据你的指令来回答,贝莱这么想。“为什么索拉利只有两万人?”他开始发问。
“这只不过是个事实,”丹尼尔说,“是个数据罢了。换句话说,只是一个统计结果而已。”
“没错,但你是在回避问题。这颗行星至少能容纳几百万人,所以说,为何只有两万呢?你曾说索拉利人认为两万是最佳的数目,这又是为什么?”
“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你的意思是,他们在进行生育控制?”
“对。”
“故意让这颗行星空空荡荡?”贝莱并不确定自己为何紧咬着这个问题不放,不过,索拉利的人口数是他获悉的少数事实之一,除此之外,他实在问不出什么了。
丹尼尔说:“这颗行星并非空空荡荡。它划分成许多属地,每块属地由一位索拉利人监管。”
“你是说索拉利人个个住在自己的属地上,两万块属地,上面各有一个索拉利人?”
“并没有那么多,以利亚伙伴,夫妻共享一块属地。”
“没有任何大城?”贝莱觉得一股寒意。
“完全没有,以利亚伙伴。他们过着百分之百的独居生活,除非有极不寻常的情况,彼此甚至从不碰面。”
“一群隐士?”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这又是什么意思?”
“葛鲁尔局长昨天是以三维影像和你见面。索拉利人彼此之间随时可以这么做,这也是他们唯一的见面方式。”
贝莱凝视着丹尼尔,问道:“我们也受这个规范?我们也得这样行事吗?”
“这个世界的风俗习惯就是如此。”
“那么我要如何调查这件案子?如果我想见某个人……”
“在这栋房子里,以利亚伙伴,你能和这颗行星上任何一个人取得三维显像联系。不会有任何问题。事实上,这还能让你不必硬着头皮离开这栋房子。所以昨天刚到的时候,我才会说你根本不必试着适应户外。这样很好,其他的办法你都会吃不消。”
“吃不吃得消,我自己说了算。”贝莱说,“我今天的第一件工作,丹尼尔,是要联络那位名叫嘉蒂雅的女子,也就是死者的妻子。如果这个三维的玩意儿不尽理想,我就要亲自登门造访。这件事完全由我决定。”
“我们不妨看看怎么做最好也最可行,以利亚伙伴。”丹尼尔不置可否地说,“我这就去安排早餐。”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贝莱望着机器人宽阔的背部,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丹尼尔·奥利瓦在反串主人的角色。如果他的任务是阻挠贝莱获悉案情之外的任何事物,贝莱手中仍有一张王牌可打。
毕竟,对方其实只是机·丹尼尔·奥利瓦。贝莱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告诉葛鲁尔(或任何索拉利人)丹尼尔并非人类,而是一个机器人。
但另一方面,丹尼尔的假身份也可能有极大的用处。这张王牌不必急着打,有时王牌握在手中会更有用。
静观其变吧,想到这里,他便跟着丹尼尔去餐厅了。
贝莱问道:“我们要如何建立三维联系呢?”
“不必我们亲自动手,以利亚伙伴。”丹尼尔伸出手,按向一个召唤机器人的触控片。
立刻进来一个机器人。
贝莱想不通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当他在这个渺无人烟的迷宫胡乱游荡之际,眼前从未出现任何机器人。是否每当人类靠近,它们便会仓皇而逃?是否它们一直互通讯息,以便清出一条路给人类?
但无论你何时发出召唤,总有机器人在第一时间出现。
贝莱审视着这个机器人。它拥有光滑却并不闪亮的外壳,全身涂着一层暗灰色涂料,只有右肩那个类似棋盘方格的肩章有点色彩。那些方格黄白相间(实际上是有着金属光芒的金色和银色),但似乎没有任何规律。
丹尼尔说:“带我们去会谈间。”
机器人一鞠躬,马上向后转,一句话也没说。
贝莱唤道:“等等,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机器人转向贝莱,口齿清晰且毫不犹豫地答道:“主人,我没有名字,我的序号是——”它将一根金属手指按在肩章上,“ACX2745。”
丹尼尔和贝莱跟着它走进一个大房间。贝莱认出这里正是葛鲁尔昨天现身的地方。
已经有个机器人等在里面了,身为机器的一员,它有着无比的耐心,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先前那个机器人随即鞠躬告退。
贝莱趁着这个机会,把两个机器人的肩章比较了一下。两者的金银相间图样并不一样。这种“棋盘”长宽各有六个方格,可能的组合共有二的三十六次方,也就是七百多亿种。怎么用也用不完。
贝莱说:“显然,每件事由一个机器人负责。一个领我们到这儿,另一个开启显像仪。”
丹尼尔说:“索拉利的机器人分工分得很细,以利亚伙伴。”
“既然数量那么多,并不难理解。”贝莱望向这个后来出现的机器人,除了肩章(以及铂铱合金大脑中的无形正子型样)之外,它简直就是先前那个的复制品。“你的序号呢?”他问。
“回主人,ACC1129。”
“我还是叫你小子吧。听着,我要联络嘉蒂雅·德拉玛夫人,也就是已故的瑞坎恩·德拉玛的妻子——丹尼尔,有没有什么地址之类的东西,能标示出她的所在地?”
丹尼尔轻声道:“我想并不需要进一步的资料。让我问问这个机器人……”
“我来问吧,”贝莱说,“好啦,小子,你知不知道怎么联络那位女士?”
“知道,主人。我脑中拥有每一位主人的联络码。”这句话听不出一丝骄傲的口气。它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就好像在说:我是金属之躯,主人。
丹尼尔插嘴道:“这没什么好惊讶的,以利亚伙伴。总共不到一万个联络码,这么一点点资料,很容易灌入记忆电路中。”
贝莱点了点头。“有没有可能不只一个嘉蒂雅·德拉玛?如果有,就可能搞错。”
“主人?”反问一句之后,机器人陷入全然的沉默。
“我想,”丹尼尔说,“这个机器人并不了解你的问题。我相信在索拉利上,并不存在同名同姓的情况。每个人的名字都是一出生就登记了,如果正巧有人在用这个名字,就不会获准重复使用。”
“很好。”贝莱说,“我们时时刻刻都会学到新东西。现在听好,小子,不管需要使用什么仪器或装置,反正你负责把我教会,再把你说的那个什么联络码告诉我,然后站到一边去。”
机器人在回答之前顿了好一阵子,最后才说:“你是不是想自己进行联络,主人?”
“是的。”
丹尼尔轻轻碰了碰贝莱的衣袖。“且慢,以利亚伙伴。”
“又怎么了?”
“如果由这个机器人联络,我相信会简单得多。这是它的专长。”
贝莱绷着脸说:“我确定它能做得比我好。由我自己动手,可能弄得一团糟。”他直勾勾地瞪着面无表情的丹尼尔,“话说回来,我还是宁可自己联络。这里到底是不是由我发号施令?”
丹尼尔说:“当然由你发号施令,以利亚伙伴,只要不违背第一法则,我们都会服从你的命令。然而你若允许,我想提供一些关于索拉利机器人的客观资料。在索拉利,机器人的分工程度远超过其他世界。虽然实际上,索拉利机器人个个多才多艺,可是在心理上,它们只认定一件特殊的工作。想要它们发挥专长外的功能,就得藉由三大法则直接提供一个高电位。同理,想要它们不做自己专长的工作,同样需要直接诉诸三大法则。”
“这么说的话,我的直接命令应该能启动第二法则了,对不对?”
“没错。可是对机器人而言,这样的电位是‘不愉快的’。这种情形一般来说并不会发生,因为索拉利人几乎不会干涉机器人的日常工作。一来,他们没兴趣干机器人的活;二来,他们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你是要试着告诉我,丹尼尔,如果我抢着做它的工作,会伤害到这个机器人?”
“你也知道,以利亚伙伴,在机器人的诸多反应中,并不包括人类所谓的痛苦。”
贝莱耸了耸肩。“所以呢?”
“即便如此,”丹尼尔继续说,“据我所知,这种不愉快的经验,和人类所体验的痛苦不相上下。”
“可是,”贝莱说,“我并非索拉利人,而是地球人。凡是我想做的事,我不喜欢由机器人代劳。”
“还有一点,”丹尼尔说,“如果一个机器人被我们弄得痛苦不堪,我们的主人可能会觉得这是失礼的行为。在一个像这样的社会,对于人类该如何对待机器人,想必或多或少有些根深蒂固的信念。得罪我们的主人,对我们的工作绝无帮助。”
“好吧,”贝莱说,“就让这个机器人干它的活吧。”
他退到了一旁。这个小插曲并不算浪费时间,它让贝莱体会到了机器人化的社会有多么冷酷。机器人一旦加入人类,就不容易把它们请走了。人类即使只是想要暂时摆脱它们,也会发现根本做不到。
贝莱半闭着眼睛,望着机器人朝那面墙走去。刚才这件事背后的意义,让地球的社会学家去慢慢研究吧。至于贝莱,他开始有些自己的想法了。
那面墙滑开了一半,露出好大一片控制面板,用来控制大城一个区的电力站也绰绰有余了。
贝莱万分想念他的烟斗。出发之前,他已被告知索拉利是个禁烟的世界,抽烟乃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所以他的抽烟工具必须留在地球上。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如果现在能将烟斗紧紧咬在嘴里,或是握在手中感受它的微温,不知会带来多大的安慰。
那机器人动作迅速地调整了好些变阻器,并以快速和精准的动作将力场逐渐升高。
丹尼尔说:“想要进行显像联系,首先必须发讯号给对方。当然,接收讯号的也是机器人。如果对方有空,愿意接收显像,就能启动完整的影音联系了。”
“真的需要那么多控制装置吗?”贝莱问,“机器人几乎没有摸到控制面板。”
“这方面的资料我掌握得并不完整,以利亚伙伴。然而,我知道在某些情况下,有必要安排多方显像或行动式显像。尤其是后者,特别需要不断进行繁复的调整。”
机器人说:“主人,联系已经获准。一旦你准备好,就可以显像了。”
“准备好了。”贝莱大吼道。这几个字仿佛一道指令,房间的另一半随即亮了起来。
丹尼尔马上说:“我忘了让机器人交代对方,凡是接触户外的门窗都得遮起来。这是我的疏忽,我们得赶快……”
“没关系,”贝莱咬着牙说,“我能应付。你退下吧。”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间浴室,或者应该说,那是他根据房间的样子所作的猜测。其中一角看起来是一座完善的化妆台,于是他脑海中浮现一个画面,有一个(或好几个?)机器人正以准确迅速的动作,替一位女士梳头发并打理门面,好让她以最美丽的形象出现在外人面前。
此外还有一些装置和陈设,但他根本懒得猜了。除非在此地生活过一段时间,否则无从知晓它们的用途。墙壁上镶嵌着一组繁复的图样,乍看之下几乎令人相信那是一幅写实画,多看两眼才能确定其实只是抽象的图案。由于它太过吸引目光,造成一种让人心神宁静甚至近乎催眠的效果。
另一个角落可能是个很大的淋浴间,它并没有任何实质障蔽,而是利用光学魔术筑起一道不透明的围墙。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人。
贝莱将视线移到地板上。哪里是会谈间的终点和那个浴室的起点呢?这倒不难分辨。有一条直线划分出两种不同的光线,一定就是那里。
他朝那条直线走去,犹豫一下之后,将右手伸到了对面。
什么感觉也没有,就像将手伸进地球的原始三维影像之中。不过,在地球上这么做的时候,他至少还能看到自己的手;或许有点模糊,而且和影像重叠,但终究看得见。而现在,那只手完全消失无踪。在他眼中看来,自己的手无异于被齐腕切掉了。
假使他整个人跨过那条线,又会如何呢?或许他的视觉将无法运作,令他陷入一个完全黑暗的环境中。这种彻头彻尾的封闭是一种愉快的联想。
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他抬起头来,有点狼狈地赶紧退了几步。
嘉蒂雅·德拉玛出现了,至少可以说贝莱假设那就是她。淋浴间的那道光墙矮了一截,露出她的头来。
她对贝莱微微一笑。“我在跟你打招呼。抱歉让你久等,我很快就会干了。”
她有一张瓜子脸,颧骨处虽然有点宽(微笑时颧骨更明显),但逐渐往下收拢,最后在丰唇之下是个尖尖的下巴。根据她的头部位置,贝莱判断她的个子并不高,大概五尺二吧。(这并非标准身高,至少贝莱认为并不标准。太空族女子应该更高、更有威严才对。)她的头发也并非太空族特有的古铜色,而是偏黄的淡棕色。这时,那一头长发正在四散纷飞,贝莱不难想象那是被一股热风吹的。整体而言,这个画面相当赏心悦目。
贝莱有点不知所措地说:“或许你想暂时切断联系,先把你……”
“喔,不必。我快好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谈。汉尼斯·葛鲁尔说你会透过显像找我。我知道,你是从地球来的。”她双眼紧盯着他,像是要彻底打量他一番。
贝莱点了点头,坐了下来。“我的搭档来自奥罗拉。”
她微微笑了笑,目光随即又锁定贝莱,仿佛只有他才是难得一见的稀世奇珍。贝莱心想,当然这也没错。
她将双手高举,不停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似乎是要加快吹干的速度。她的双臂纤细而雅致,非常吸引人,贝莱心中这么想。
但他随即不安地想到:洁西会不高兴的。
丹尼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德拉玛夫人,可否请你把我们看到的那扇窗户极化或遮起来?日光会让我的搭档心神不宁。你或许也听说过,在地球上……”
那年轻女子(贝莱猜她大概二十五岁,随即酸溜溜地想到,光凭外表根本无法判断太空族的年龄)双手捧住脸颊,说道:“啊,糟糕。我的确听说过。怎么我会这么笨呢。请原谅,我立刻改善。我马上找个机器人来……”
她踏出淋浴间,一面伸手按向触控片,一面抱怨道:“我一直想在这个房间多装几个触控片。一栋好房子,应该无论你站在哪里,触控片都伸手可及——我现在却得走上五英尺,这简直——咦,怎么回事?”
她满脸惊讶地望着贝莱,这时他已经跳起来,匆忙地别过头去,不但撞倒了椅子,而且满脸涨得通红。
丹尼尔心平气和地说:“德拉玛夫人,在你召唤机器人之后,最好立刻回淋浴间,如果你不想那么做,请在身上披两件衣服吧。”
嘉蒂雅愣了一下,这才望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说:“喔,当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