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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4

家人

想当年,以利亚·贝莱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她,正是因为她名叫洁西。时间是02年,场合是社区的圣诞晚会,地点则是一缸水果酒旁。那时他刚完成学业,刚在大城找到第一份公职,也刚搬进这个社区,住在122A号公共住宅一个还算不错的单身套房里。

她当时正在发送水果酒。“我叫洁西,”她说,“洁西·纳伏尼。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叫贝莱,”他答道,“利亚·贝莱。我才搬进这个社区。”

他接过那杯水果酒,露出机械式的笑容。由于洁西给人一种开朗友善的感觉,因此他并没有马上走开。人生地不熟的他,在这种晚会中,看到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自己却无法融入,难免有一种落寞感。等到足够的酒精下肚,情况或许会好一点吧。

于是,他暂且待在酒缸旁,一面看人来人往,一面若有所思地啜饮。

“这酒是我和朋友一起调的,”那女孩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所以我保证好喝,你要不要再来一杯?”

贝莱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杯子空了,他微微一笑,答道:“好啊。”

那女孩有一张鹅蛋脸,算不上漂亮,主要是因为她的鼻子稍微大了些。她的穿着端庄,浅棕色的头发在额前梳成卷卷的刘海。

她陪他喝了一杯水果酒,他的心情变好了。

“洁西——”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嗯,真好听。我可不可以就这样叫你?”

“只要你喜欢,当然可以。你知道这名字的由来吗?”

“洁西嘉的简称?”

“你永远猜不到的。”

“我想不到其他答案了。”

她哈哈大笑,用淘气的口吻说:“我的全名是耶洗别。”

贝莱的好奇心猛然高涨,他放下酒杯,连忙追问:“不会吧,真的吗?”

“天地良心,我可没开玩笑,正是耶洗别。我在所有的文件记录上,都是登记这个如假包换的名字,我父母喜欢这三个字的发音。”

虽说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到比她更不像“耶洗别”的女子,她却对这个名字相当自豪。

贝莱一本正经地说:“你已经知道了,我叫以利亚,我的意思是,我的全名叫以利亚。”

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又说:“以利亚是耶洗别的死敌。”

“是吗?”

“千真万确,《圣经》里有详细记载。”

“哦?我并不知道。这岂不是太有趣了吗?我希望在真实生活里,你不会因此变成我的死敌。”

至少就这点而言,打从一开始就毫无疑问。起初,正是由于名字上的巧合,使她不再只是酒缸旁一个亲切的女孩而已。可是后来,他又逐渐发觉她不但开朗活泼,而且心地善良,最后甚至越看越漂亮。他尤其欣赏她的爽朗个性,自己愤世嫉俗的人生观正需要这样的良药。

不过,洁西似乎从不介意他总是拉长了脸,而且一脸严肃。

“哎呀,”她说,“就算你看起来的确像个酸柠檬又如何?反正我知道真正的你不是那样。而且我想,如果你像我一样,一天到晚嘻嘻哈哈,那么我们两人在一起,岂不是要笑爆了?你就保持原来的个性,利亚,这样我就不必担心会飘走了。”

反之,利亚·贝莱因为有了她,就不必担心自己会沉没。不久之后,他申请到了一间双人公寓,但条件是结婚之后才能入住。他将文件拿给她看,并说:“你能不能帮助我脱离单身套房,洁西?我不喜欢住在那里。”

这也许并非世上最浪漫的求婚方式,但正中洁西下怀。

在贝莱的记忆中,洁西始终维持一贯的开朗,而唯一的一次例外,竟然也和她的名字有关。那是婚后的第一年,他们的孩子班特莱尚未出生,更精确地说,那是洁西怀孕的头一个月。(根据他俩的智商等级、基因价值,以及贝莱在警局的职位,他们有资格生两个,而且婚后第一年就可以怀第一胎。)后来每当贝莱想起这件事,总觉得她之所以如此浮躁,或许和刚刚怀孕脱离不了关系。

那段时间,由于贝莱经常加班,洁西早已有点不高兴。

她说:“我每天晚上一个人在食堂吃饭,实在很尴尬。”

贝莱已经累了,情绪自然欠佳。他答道:“何必抱怨呢?你刚好有机会认识几个黄金单身汉。”

不用说,她立刻火冒三丈。“利亚·贝莱,你以为我吸引不了他们吗?”

或许只是因为他太累了,也或许是因为他的学长朱里斯·恩德比在C阶上又升了一级,而他自己却落空;不过也有可能,只不过是因为他有点厌倦了她的矛盾心理——她总是试图表现得像“耶洗别”,偏偏她根本不是那种人,也永远不可能成为那种人。

总之,他以带刺的口吻说:“我相信你可以,但我不信你会那样做。我希望你忘掉那个名字,好好做你自己。”

“我爱做谁就做谁。”

“模仿耶洗别对你毫无意义。如果你真想知道实情,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名字并不代表你想象中那个意思。《圣经》里的耶洗别,根据她自己的标准,可说是个忠贞的好妻子。我们没听说过她有情夫,而且她从不过度享乐,在道德上也谨守分寸。”

洁西气呼呼地瞪着他。“并非如此。我听过‘浓妆艳抹的耶洗别’这种说法,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也许你只是自以为是,现在听我说:当耶洗别的丈夫亚哈王去世之后,他的儿子约兰继位,后来一位军事将领耶户起兵叛变,射杀了约兰。然后,耶户启程前往耶斯列,去找住在那里的太后,也就是耶洗别。耶洗别听到这个消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在骄傲和勇气的驱使下,她擦脂抹粉,穿上最华丽的服装,继续扮演高高在上的王后,以便借机羞辱耶户。结果,她被耶户从王宫窗户扔出去摔死了,可是在我看来,她这是死得其所。所以,人们所说的‘浓妆艳抹的耶洗别’其实是这个意思,虽然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典故。”

次日晚上,洁西轻声说:“利亚,我读过《圣经》了。”

“什么?”一时之间,贝莱真的一头雾水。

“我读了耶洗别的故事。”

“喔!洁西,我向你道歉,你可别伤心难过,是我太幼稚了。”

“不,不。”她推开他放在自己腰际的手,坐到了沙发上;她表情冷淡,姿态僵硬,而且和他保持好一段的距离,“能知道真相真好,我不希望被无知愚弄。所以我读了关于她的记载,她的确是个邪恶的女人,利亚。”

“嗯,那几章都是她的敌人写的,我们无从知晓她的观点。”

“凡是她能抓到的先知,她通通杀害了,一个也没放过。”

“历史是这样记载没错。”贝莱将手伸进口袋,想找一条口香糖。(多年后,他终于戒了这个习惯,因为洁西一再说,他的那张长脸配上一对棕色眼珠,嚼口香糖就像老牛嘴里塞了一团难吃的牧草,咽不下也吐不出来。)然后他说:“如果你想知道她的观点,我可以替你揣摩一下。她珍惜祖先传下来的宗教,早在希伯来人来到之前,她的祖先早已在那片土地上安居乐业。希伯来人带来他们自己的神,而且,那还是个排他性极强的神。他们觉得仅仅自己敬拜它并不够,还要求势力范围之内所有的民族一起信奉。”

“耶洗别是个守旧派,她坚持原本的信仰,不肯改信新的宗教。毕竟,那个新宗教或许具有较高的道德意涵,但是她原本的信仰却比较能抚慰人心。她杀害教士的举动,只能说明她是那个时代的人物。在她那个时代,那是逼人改变信仰常用的一种手段。如果你读《列王记·上》,一定要注意以利亚——这回换我的名字出场了——曾经和八百五十名巴力的先知比赛,看谁的神能够降下天火。以利亚赢了之后,立刻命令围观者杀死那八百五十名巴力的先知,而他们真的照做了。”

洁西咬了咬嘴唇。“可是拿伯的葡萄园那件事呢,利亚。那个拿伯又没招谁惹谁,只不过拒绝将葡萄园卖给国王,耶洗别竟然就找人作伪证,硬说拿伯犯了什么亵渎罪。”

“正确的说法是他‘谤渎神和王’。”贝莱说。

“对,于是他们将他处死,然后没收了他的产业。”

“那样做的确不对。换成了现代,当然很容易处理这样的问题。如果我们的大城需要拿伯的产业,甚至远在中世纪,如果某个国家需要他的产业,法院就能命令他交出来,若有必要甚至可以强制执行,然后付给他一笔他们认为合理的补偿金。可是,亚哈王当年没有这种制度可用。话说回来,耶洗别的解决方式也是不对的,唯一情有可原的是,当时亚哈王被这件事差点气坏了身体,所以她觉得,自己对于丈夫的爱高过了约拿的身家性命。我一直对你强调,她是个忠贞妻子的典……”

洁西气得面红耳赤,立刻站得远远的。“我觉得你真是卑鄙恶毒。”

他充满无力感,望着她说:“我做了什么?你到底怎么啦?”

她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公寓,在次乙太影音层待了大半个夜晚,赌气般地匆匆浏览一部又一部影片,用光了她自己两个月的配额(她丈夫的配额也不能幸免)。

当她回到公寓时,利亚·贝莱仍在熬夜等她,但她并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很久以后——贝莱才终于想通,自己当天已将洁西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彻底摧毁了。在她心目中,她的名字代表了某种耐人寻味的邪恶,对于她那拘谨的、过度正派的人生而言,那是一种令人愉快的调剂。换言之,这个名字带给她一种道德出轨的幻想,而她相当珍爱这件事。

可是这已经一去不返了。从此以后,不论是对利亚或是她自己的朋友,她全都再也未曾提起“耶洗别”这三个字,而且贝莱还推测,她自己也试图忘掉这个名字。她就是洁西,没有其他名字,此后她签名也一律用这两个字。

几天后,她终于不再和他冷战,然后过了大约一星期,他们的关系恢复了正常,虽然偶尔还是会争吵,但再也没有吵得那么凶。

前后只有一次例外,但也只是间接提到那个话题而已。那是在她怀孕八个月的时候,由于刚刚辞去A23社区食堂助理营养师的工作,突然闲下来很不习惯,她索性以准妈妈的种种想望和准备工作来打发时间。

某天晚上,她忽然说:“班特莱好不好?”

“什么,亲爱的?”正在家里加班的贝莱,从一堆公文中抬起头来。(由于马上要多一张嘴,而洁西的收入又没了,再加上他自己调升外勤的日子遥遥无期,加班自然有其必要。)

“我是说,如果我们生男孩,叫他班特莱好吗?”

贝莱扁起嘴。“班特莱·贝莱?你不觉得听起来太重复了?”

“这点我不确定,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自有一种韵律。而且,等到孩子长大了,随时可以自己选个喜欢的名字放在中间。”

“好吧,我并不反对。”

“你确定吗?我是说……或许你希望他也叫以利亚。”

“于是人们得称他小以利亚?我认为这并非好主意,如果他有心,不妨替他自己的儿子取名为以利亚。”

然后洁西又说:“还有一件事。”但没有再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什么事?”

她并未迎向他的目光,但口气仍不失强而有力。“班特莱并不是《圣经》上的名字,对吗?”

“不是,”贝莱说,“这点我相当肯定。”

“那就好,我就是不想用《圣经》上的名字。”

到了今天,也就是以利亚·贝莱带着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回家那一天,他们结婚已经超过十八年,儿子班特莱·贝莱也已经十六岁(仍未选定一个中间名字),可是算来算去,往事重提也就那么一次而已。

在亮着“男用卫生间”几个大字的双扇门前,贝莱停下了脚步。门上还有几个较小的字体:“IA-IE子区”,而在钥匙缝的正上方,另有一行更小的字:“万一遗失钥匙,立即联络27-101-51”。

一名男子和他俩擦身而过,将一个铝制薄片插入钥匙缝,然后走了进去。男子随手关上门,丝毫没有让贝莱一起进去的意思。其实假如他那么做,反倒是对贝莱的大不敬。根据一个根深蒂固的习俗,在卫生间里面或者门口,男性彼此之间一定要做到互不理睬。不过贝莱记得,当他和洁西交换夫妻小秘密的时候,洁西曾经告诉他,女用卫生间的情形却完全不同。

她总是这么说:“我今天在卫生间遇到了约瑟芬·葛瑞利,她告诉我……”

后来,随着贝莱的晋升,家中卧室的脸盆终于获准启动,洁西的社交生活便打折扣了。或许,这就是阶级提升所带来的惩罚吧。

贝莱说:“请在外面等我,丹尼尔。”他未能完全掩饰自己的尴尬。

“你打算梳洗一番吗?”机·丹尼尔问。

贝莱立刻惴惴不安,心想:该死的机器人!如果他们曾经对他简报过钢穴中的一切,为何不顺便教教他规矩?万一他对别人也这么问东问西,我还得替他负责。

他说:“我要冲个澡。到了晚上就很拥挤,那时候再洗会浪费时间。如果我现在洗完,整个晚上都是我们的。”

机·丹尼尔仍然一脸安详的表情。“是不是根据社会习俗,我应该等在外面?”

贝莱感到更加尴尬。“你又何必进去,这……这毫无意义。”

“喔,我了解了,没错,当然没错。话说回来,以利亚,我的手也弄脏了,我想洗洗手。”

他摊开双手,伸到贝莱面前。那双手看来粉粉嫩嫩,还有着几可乱真的掌纹。在这双手掌上,贝莱看到了一丝不苟的绝顶工艺成就,但就是没看见丝毫污垢。

贝莱说:“你知道吗,我的公寓里有脸盆可用。”这句话他只是随口一提,反正即使刻意炫耀,机器人也听不出来。

“谢谢你的好意,然而总的来说,我认为还是利用一下这个地方比较好。既然我要和你们地球人住在一起,最好尽量多多习惯你们的习俗和观点。”

“那就进来吧。”

卫生间里的环境清雅舒适,和大城中其他各处的实用主义风格形成强烈对比,偏偏今天贝莱感觉不到任何明亮或愉悦的气氛。

他对丹尼尔悄声说:“我大概要花上半小时,你在这里等我。”他向前走去,又折回来补了一句:“听好,别跟任何人说话,也别望着任何人。一个字也别说,一眼也别看!这就是习俗。”

他匆忙地四下张望一番,以确定这番交谈未被任何人听到,也没有接触到任何惊讶的目光。幸好这个前廊没有别人,但毕竟这只是前廊而已。

他隐隐感到了浑身的汗臭,迫不及待地向内走去,经过公共澡堂,来到了私人小间。早在五年前,他就荣获一个够大的私人间,里面有淋浴设备、小型洗衣机,以及其他各种必备的装置,此外还有一个小型投影机,可用来放映新闻影片。

“简直就是另一个家。”这是他首次使用小间的时候说的一句玩笑话。可是如今,他却常常担心,万一这个特权给取消了,他该如何自我调适,重新适应那种斯巴达式的公共澡堂。

他按钮启动了洗衣机,光滑的仪表板随即亮了起来。

机·丹尼尔则一直在耐心等待,终于等到贝莱全身洗净,穿上了干净笔挺的衣裤,全身舒爽地向他走过来。

“没问题吧?”两人走出去,走了一段距离之后,贝莱才开口。

“毫无问题,以利亚。”机·丹尼尔答道。

洁西带着紧张的笑容守在家门口,贝莱上前吻了她一下。

“洁西,这是我的新搭档,”他含糊其词地说,“丹尼尔·奥利瓦。”

洁西伸出右手,机·丹尼尔轻轻握了一下。然后,她回到了丈夫身边,羞怯地望着机·丹尼尔。

她说:“请你坐一会儿好吗,奥利瓦先生?我必须和我先生谈点家务事,一下子就好,希望你别介意。”

她抓着贝莱的袖子,他便乖乖跟她进了隔壁房间。

然后,她急忙压低声音说:“你没受伤吧?听到广播后,我一直在担心。”

“什么广播?”

“将近一小时前播出的,主要是说有家鞋店险些发生暴动,还说是两名便衣刑警阻止的。我知道你当时正带着一个搭档回家,事情又正好发生在我们这个子区,而且时间也那么凑巧,所以我想他们可能报喜不报忧,你已经……”

“拜托,洁西,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洁西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以颤抖的声音说:“这个搭档并不是你们那个部门的,对不对?”

“对。”贝莱无奈地答道,“他不是……不是什么熟人。”

“我该怎么招待他?”

“就像招待任何人一样,他只是我的搭档,如此而已。”

他的语气完全欠缺说服力,洁西那双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来吧,我们赶紧回起居室,不然客人要觉得奇怪了。”

利亚·贝莱对这间公寓突然有些失去信心,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事实上,这间公寓总是令他感到自豪。它总共有三个房间,每间都有壁橱,而且相当宽敞,例如起居室长宽各为十八和十五英尺。有一条主通风管刚好通过他家,虽然偶尔有些隆隆的噪音,但另一方面,这代表他家拥有一流的温控和湿控。至于最大的便利,则是这里距离男女卫生间都不算远。

可是现在,一个外太空世界制造的怪物坐在它正中央,使得贝莱突然信心动摇,觉得这间公寓似乎变得又破又窄。

洁西带着有点虚伪的好心情问道:“利亚,你和奥利瓦先生吃过了吗?”

“事实上,”贝莱迅速回答,“丹尼尔已经吃饱了,不过我还没吃。”

洁西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个答复。由于食物供应受到严格的限制,配给越来越紧缩,婉谢他人的招待成了一种礼貌。

她说:“奥利瓦先生,希望你不介意我们开始用餐。利亚、班特莱和我通常是在社区食堂吃饭,一来比较方便,二来菜色丰富,你知道吧,还有我可以透露一个小秘密,第三个好处就是分量比较多。然而,利亚和我的确有权可以每周在家吃三顿——利亚在局里相当受赏识,所以我们有非常好的地位——我想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如果你不反对,改天我们就在家里办一场私人宴席,虽说我坚决认为,你也知道,过度使用隐私特权的人多少有些反社会的倾向。”

机·丹尼尔一直温文有礼地听着。

贝莱说:“洁西,我饿了。”同时偷偷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机·丹尼尔说:“贝莱太太,如果我直接叫你的名字,会不会有违礼俗?”

“啊,不,当然不会。”洁西从墙壁里拉出一张折叠桌,再将加热器插进桌子中央的凹槽。“只要你喜欢,尽管叫我洁西,而我就叫你——呃——丹尼尔。”她吃吃笑了笑。

贝莱立刻大怒。才短短几分钟,情况竟变得越来越不对头了。洁西以为机·丹尼尔是个真人,所以事后一定会在女用卫生间好好吹嘘一番。更何况,这机器人是个不苟言笑的美男子,而且他的礼数让洁西分外欣赏,这点谁都看得出来。

贝莱不禁纳闷,洁西给机·丹尼尔的印象又如何呢?过去十八年来,她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至少利亚·贝莱看不出来。当然,她的体重增加了些,她的身形再也无法散发青春活力;她的嘴角出现了皱纹,脸颊则显得有点松垮。至于她的头发,不但色泽稍微褪去,而且发型更保守了。

可是,贝莱没好气地想,这一切根本就无关紧要。在那些外围世界,女性无论外型或气质一律不输给男性,至少书上是那么说的,而机·丹尼尔一定看惯了那样的女性。

然而,洁西似乎并未吓着机·丹尼尔,不论是她的言谈或外表,或是她贸然直呼他的名字,都没有令他出现任何负面反应。这时他说:“你确定这样妥当吗?洁西这个名字似乎是个昵称,或许仅限于亲朋好友使用,而我应该称呼你的正式名字才合适。”

洁西正在解开晚餐外面的隔热包装,她忽然低下头,全神贯注于手头的工作。

“就是洁西,”她硬邦邦地说,“大家都这样叫我,我没有别的名字。”

“很好,一言为定,洁西。”

这时大门打开,一个男孩规规矩矩走进来,他几乎立刻看到了机·丹尼尔。

“爸?”男孩有点不知所措。

“这是小儿班特莱,”贝莱并未提高音量,“班,这位是奥利瓦先生。”

“他是你的搭档,对不对,爸?你好你好,奥利瓦先生。”班的双眼睁得又大又亮,“对了,爸,那家鞋店里发生了什么事?新闻幕说……”

“现在别发问,班。”贝莱猛然打断他的话。

班特莱脸一沉,随即向母亲望去,她则示意要他坐下。

“我交代你的事都做完了吗,班特莱?”儿子一坐下,她就这么问他,同时伸出双手,爱怜地抚过他的头发。他的发色和父亲一样深,身高也快赶上父亲了,但其他的特征似乎全部遗传自母亲,包括他的鹅蛋脸,他的淡褐色眼珠,以及他那潇洒的人生观。

“那还用说,妈。”班特莱一面说,一面急忙倾身查看冒着热气的双层盘,“今天我们吃什么?不会又是酵母牛肉吧,妈?啊,妈?”

“酵母牛肉并没有什么不好。”洁西抿起嘴来,“好了,有什么你就吃什么,别再发表任何高见。”

相当明显,他们的晚餐正是酵母牛肉。

接着贝莱也就座了,虽然他同样希望吃些别的,而不是气味呛鼻而且久久挥之不去的酵母牛肉,但洁西早就对他解释过自己的难处。

“唉,我就是没办法,利亚。”她当时这么说,“我整天就在这几层上上下下,我绝对不能树敌,否则日子可难过了。我们这一层,几乎家家户户都没有在家吃饭的特权,连周日也不例外,而且人人都知道我当过助理营养师,如果我每两周就带一块牛排或鸡肉回家,她们会说我在食物筹备室有熟人或其他门道。于是闲话便会没完没了,没完没了,那我可就一只脚也踏不出门了,连上卫生间都会心惊胆战。其实,酵母牛肉和原生蔬菜都是非常好的食物,不但能提供均衡的营养,而且丝毫不浪费,此外实事求是地说,这两种东西富含人类所需的各种维生素和矿物质等养分,还有别忘了,每当‘鸡肉周二’我们都可以去食堂大吃一顿鸡肉。”

贝莱很容易就被说服了,正如洁西所说,生活的首要课题就是学习尽量减少和周遭众人的摩擦。但是,班特莱就比较难以接受。

这回他又借题发挥:“唉,妈,我为什么不能拿爸的餐券自己去食堂吃?我宁可那么做。”

洁西恼怒地摇了摇头,然后说:“你真有出息啊,班特莱。想想看,如果让人看到你一个人在那儿吃饭,好像家人对你不好或是把你赶出了公寓,别人会怎么说?”

“嗯,唉,别人才不会多管闲事呢。”

贝莱的声音透着不安:“听你妈的话,班特莱。”

班特莱耸了耸肩,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机·丹尼尔的声音突然从另一个角落传过来,他说:“你们吃饭的时候,能否允许我看看这些胶卷书?”

“喔,当然行。”班特莱趁机下了桌,而且一脸兴味昂然的表情,“那些书都是我的,学校特别允许我从图书馆借出来。我替你拿我的阅读镜,又新又好用,是爸上回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他将阅读镜拿给机·丹尼尔,然后说:“你对机器人有兴趣吗,奥利瓦先生?”

贝莱突然失手掉了汤匙,连忙弯腰捡起来。

机·丹尼尔说:“有的,班特莱,我相当有兴趣。”

“那你就会喜欢这些书,它们都是在谈论机器人。学校要我写一篇关于机器人的文章,所以我正在做研究,这是个相当复杂的题目。”他自豪地强调,随即补充道,“我自己的立场是反对机器人的。”

“坐下,班特莱。”贝莱气急败坏地说,“别打扰奥利瓦先生。”

“他并没有打扰我,以利亚。我很乐意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不过得改天,我和你父亲今晚会非常忙。”

“谢谢你,奥利瓦先生。”班特莱回到座位上,臭着脸望了望母亲,然后用叉子切下一块松软的粉红色酵母牛肉。

贝莱寻思:今晚会非常忙?

然后,随着脑中一声轰然巨响,他记起了自己确有要务在身——他不但想起了太空城里有个太空族死于非命,还忽然想通了,原来过去几个小时,他深陷于自己的困境之中,以至于完全忘了这桩冷血谋杀案。 mzK6Nhn8But1pt4MW0ifsuRUd1HGyNpqZZwilVY5R/s/5os4wGKehg8M1O4TAnV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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