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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01

小机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葛洛莉雅将胖胖的小手臂从眼前挪开,站了一会儿,皱了皱鼻子,又在阳光下眨了眨眼睛。然后,她谨慎地退后几步,离开刚才靠着的那棵树,试图同时望向四面八方。

她伸长脖子,仔细查看右侧一丛浓密的灌木,接着又后退几步,以便进一步观察树丛深处。四周十分宁静,只听见昆虫不停的嗡嗡声,以及一只鸟儿偶尔发出的啾啾声,后者正在正午阳光下勇敢地振翅疾飞。

葛洛莉雅撅起嘴来。“我猜他一定是躲进屋里了。我告诉过他一百万遍,那样不公平。”

她坚定地走向车道对面那栋两层楼的建筑,小嘴唇紧紧抿着,额头明显挤出好几条线。

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沙沙声,接着是小机独特的、沉重的、节奏性的金属脚步声,可是却太迟了。她猛然转身,看到得意洋洋的玩伴从藏身处钻出来,朝向当作“家”的那棵树全速飞奔。

葛洛莉雅沮丧地尖叫道:“等等,小机!那样不公平,小机!你答应过我,我没找到你之前,你不会跑。”小机迈开巨大的步伐,她的小脚丫根本追不上。然后,在距离目标十英尺处,小机突然放慢脚步,几乎变成了爬行,葛洛莉雅则拼命冲刺,气喘吁吁地超过他,兴奋地摸到那棵树的树皮。

她兴高采烈地转向忠实的小机,非但不奖赏他的牺牲,还以最卑劣的忘恩负义态度,狠毒地嘲笑他欠缺奔跑的能力。

“小机不会跑,”她以八岁女童最高的音量叫道,“我随时能跑赢他,我随时能跑赢他。”她以刺耳的韵律反复吟唱。

当然,小机并没有回答——没有以言语回答。他只是作势要跑开,逐渐愈离愈远。葛洛莉雅赶紧追上去,他却在近距离避开,迫使她无助地转来转去,伸出两只小手在空气中挥舞。

“小机,”她尖叫道,“站住!”说完,一阵笑声冲出她喘不过气的喉咙。

他忽然转身,将她抓起来,举在半空中转圈圈。她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蓝天变得在脚下,绿色的树梢一个劲向下延伸。然后,她重新回到草地上,紧靠着小机的大腿,仍然抓着一根坚硬的金属手指。

不久,她喘过气来了。她不自觉地模仿母亲的动作,徒劳地推推弄乱的头发,又扭头检查衣服有没有撕破。

她一巴掌打在小机身上。“坏孩子!我要打你一顿!”

小机吓得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因此她不得不再说:“不,我不会的,小机,我不会打你。可是无论如何,现在轮到我去躲了,因为你的腿比较长,而且你答应过,我没找到你之前,你不会跑。”

小机点了点头(那是个具有圆滑棱角的小长方体,借着一根又短又软的轴,连接另一个类似却大了许多的长方体,也就是他的躯干),顺从地转身面向那棵树。两片金属薄膜降下来,遮住他发亮的眼睛,而他体内则传出稳定的、洪亮的嘀嗒声。

“现在别偷看——也别跳过任何数儿。”葛洛莉雅警告他,说完便匆匆跑开,去寻找藏身之处。

在不变的节奏下,时间一秒一秒嘀嗒地溜过。数到一百时,小机的两片眼皮向上升起,火红的眼睛开始四下扫描。一时之间,他的目光停在一块圆石后面所露出的一小片彩色花格布上。他向前走了几步,便确定是葛洛莉雅蹲在那里。

他向那个藏匿地点慢慢前进,始终保持在葛洛莉雅与当作“家”的那棵树之间。当葛洛莉雅显然已经曝光,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没被看见时,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击向自己的腿部,激起一下叮当声。葛洛莉雅悻悻地站起来。

“你偷看!”她发出忿忿不平的叫嚷,“而且我玩厌了捉迷藏,我要骑你。”

但这个不公的指控伤了小机的心,他闷闷不乐地坐下来,沉重地摇了摇头。

葛洛莉雅立刻改变口气,以温柔的话语哄他。“好啦,小机,我不是真的说你偷看。让我骑一骑嘛。”

不过,小机可没有那么容易哄。他顽固地望向天空,甚至更断然地再次摇了摇头。

“拜托,小机,请让我骑一骑。”她用红扑扑的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紧紧抱了抱他。然后,她忽然闹起情绪,走了开来。“如果你不肯,我可要哭了。”她的脸蛋开始扭曲,做出放声大哭的准备动作。

对于这个可怕恐怖的可能性,硬心肠的小机并不怎么理会,他三度摇了摇头。葛洛莉雅发觉有必要打出王牌来。

“如果你不肯,”她激动地叫嚷,“我就再也不给你讲故事,就这么办。一个也不……”

面对这个最后通牒,小机立刻无条件投降。他拼命点头,直到他的金属脖子嗡嗡作响。他小心翼翼地举起小女孩,将她放在自己宽阔而平坦的肩膀上。

葛洛莉雅发出喜悦的欢呼,她用作威胁的泪水立刻消失。借着内部的高电阻线圈,小机的金属表皮维持着70华氏度的常温,令她感到好舒服。而她的脚后跟节奏性地踢着他的胸膛,则发出醉人的美妙声响。

“你是一架空中飞橇,小机,你是一架大型的银色空中飞橇。把你的手臂伸直——如果你要当一架空中飞橇,小机,你就一定要这样做。”

这个逻辑无懈可击。小机的手臂成了迎向气流的双翼,他立刻变作一架银色的飞橇。

葛洛莉雅扭转机器人的头部,同时身子向右倾,他便猛然来个急转弯。葛洛莉雅为这架飞橇装上发动机,“叭叭叭……”然后又加上武器,“啵啵啵……”“咻咻咻……”有飞盗在追他们,于是霹雳炮上场了,把那些飞盗轰得如雨点般坠落。

“轰掉另一艘——又是两艘。”她喊道。

“快点,哥儿们,”葛洛莉雅夸张地说,“我们的弹药快用完了。”她以无畏的勇气瞄准敌人,此时小机又成了一艘钝头太空船,以最大的加速度在太空中急速拉升。

他一路快速穿过平地,来到另一侧的一片茂密草丛,在那里陡然煞住脚步,令涨红脸的小骑士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再将她丢在这片柔软的绿色地毯上。

葛洛莉雅上气不接下气,时不时地细声叫道:“真好玩!”

小机耐心地等她喘过气来,然后轻轻拉了拉她的一束头发。

“你要什么吗?”葛洛莉雅说。她睁大眼睛,天真地装着一副不解的神情,根本骗不了这位巨大的“保姆”。他又更用力地拉了拉她的鬈发。

“喔,我知道了,你要听故事。”

小机迅速点了点头。

“哪一个?”

小机用一根手指,在空中画出一个半圆。

小女孩表示反对。“又是那个?我已经给你讲过一百万遍灰姑娘了。你还没听腻吗?那是小宝宝听的。”

他又画出一个半圆。

“喔,好吧。”葛洛莉雅静下来,将故事内容在心中默想一遍(连同她自己精心添加的情节,她总共有好几套版本)。

“你准备好了吗?好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美丽的小女孩名叫爱拉。她有个狠毒得不得了的继母,还有两个非常丑怪、非常狠毒的继姐妹……”

当葛洛莉雅被打断时,她正讲到故事的最高潮——午夜钟声响起,一切即将变回原先破破烂烂的模样。小机则张着一双火红的眼睛,聚精会神地聆听。

“葛洛莉雅!”

那是一位妇人所发出的高亢叫声,她喊了不只一次,而是好几次了。从她紧张的口气听来,焦虑已经开始取代不耐烦的情绪。

“妈妈在叫我。”葛洛莉雅的口气不太高兴,“小机,你最好把我带回屋里去。”

小机干脆地遵命,因为心中有点什么在提醒他,自己最好服从威斯顿太太的话,不得有片刻迟疑。除了周日,葛洛莉雅的父亲白天很少在家,而今天正是这样的例外。当他在家的时候,他一向表现得和蔼可亲、善解人意。然而,葛洛莉雅的母亲是令小机不安的主要原因,小机总有想要从她眼底开溜的冲动。

当他们从茂密的草丛中现身的时候,威斯顿太太便一眼看到他们,随即进入屋内等待。

“葛洛莉雅,我把嗓子都喊哑了。”她以严厉的口气说,“刚才你在哪里?”

“我和小机在一起,”葛洛莉雅以颤抖的声音答道,“我在给他讲灰姑娘,忘了该吃午饭了。”

“嗯,真糟糕,连小机也忘了。”然后,仿佛这句话提醒了她自己,她猛然转向机器人。“你可以走了,小机,她现在不需要你。”她又凶狠地补充道,“我如果没叫你,就不要回来。”

小机正要转身离去,却又犹豫起来,因为葛洛莉雅马上为他辩护。“别这样,妈妈,你一定要让他留下,我还没给他讲完灰姑娘呢。我说过我会给他讲灰姑娘,而我还没讲完。”

“葛洛莉雅!”

“真的不骗你,妈妈,他会静静待着,你甚至不会知道他在这里。他可以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不会说一句话——我的意思是,他什么也不会做。是吗,小机?”

小机点了点沉重的脑袋。

“葛洛莉雅,如果你不立刻住嘴,我让你整整一个星期见不到小机。”

女孩的目光垂下来。“好吧!可是灰姑娘是他最爱听的故事,而我还没说完——他是那么喜欢听。”

机器人踏着孤独的步伐离去,葛洛莉雅强忍着没哭出来。

乔治·威斯顿感到悠闲自在、浑身舒畅。周日下午让自己悠闲舒畅是他的习惯。一顿丰盛美好的午餐下肚;躺在舒适、柔软、破旧的长沙发上;手中一份《泰晤士报》;脚丫套着拖鞋;袒胸露肚——谁能感到不悠闲、不舒畅呢?

因此,当妻子走进来时,他有点不高兴。结婚至今已有十年,他仍旧如此糊涂地深爱着她,因此毫无疑问,他总是喜欢见到她——话说回来,周日午后的时光对他而言是神圣的,而他心目中真正的悠闲舒畅,是要完全独处两三个小时。由于这个缘故,他紧盯着“拉法博—吉田火星探险”的最新报道(这次要从月球基地出发,或许真能成功),假装她根本不在旁边。

威斯顿太太耐心地等了两分钟,然后不耐烦地又等了两分钟,最后终于打破沉默。

“乔治!”

“嗯——嗯?”

“我说,乔治!你能不能放下那份报纸,看我一眼?”

报纸在沙沙声中落到地板上,威斯顿以一张困倦的脸孔面对妻子。“什么事,亲爱的?”

“你知道是什么事,乔治,是关于葛洛莉雅和那个可怕的机器。”

“什么可怕的机器?”

“好了,别装着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就是葛洛莉雅管他叫小机的那个机器人,他一刻也不离开她。”

“这个嘛,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不该那样做的。而且,他当然不是可怕的机器。他是市面上最好的机器人,而我真他妈的确定,他花了我半年的收入。不过,他还真是值得——简直比我手下一半的职员还聪明。”

他作势要捡起报纸,但他的妻子动作更快,一把将它夺了过去。

“乔治,你听我说。我不要把我的女儿托付给一架机器——我不在乎它有多聪明。它没有灵魂,没人知道它可能在想些什么。孩子根本不该让一个金属玩意来照顾。”

威斯顿皱起眉头。“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想法?他和葛洛莉雅在一起两年了,以前我从未见你担心过。”

“当初的情况不同。那时它是个新鲜玩意;它减轻了我的负担,而且——而且那是一件流行的事。可是现在,我不知道。邻居们……”

“好啦,这和邻居扯得上什么关系。听好,机器人要比真人保姆值得信赖无数倍。事实上,小机出厂只为了一个目的——当小孩的玩伴。他的整个‘思维’正是为了那个目的创造的。他就是不得不忠实、友爱和亲善。他是一架机器——被做成那样。那要比人类可靠得多。”

“但总有什么东西可能出毛病,什么……什么……”威斯顿太太对机器人的内部结构不甚清楚,“什么小零件会松掉,这个可怕的东西就会发狂,而且……而且……”她无法让自己完成这个相当明显的想法。

“胡说八道,”威斯顿立即否定,还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那完全是无稽之谈。当我们买下小机时,我们曾就机器人学第一法则作过冗长的讨论。你也知道,机器人不可能伤害人类,在出现足以改变第一法则的问题之前,机器人早就完全停摆了。那是数学上不可能的情况。此外,美国机器人公司的工程师每年都会来两次,为这套机件作彻底的检查。啊,比起来,小机出什么小毛病的机会,还比不上你我突然发疯的机会——实际上,是小得多。何况,你要怎样将他从葛洛莉雅身边带走?”

他再次徒劳地试图取回报纸,他的妻子则气愤地将它丢到隔壁房间。

“乔治,问题就在这里!她不跟任何人玩耍。附近有几十个小男孩和小女孩,她应该跟他们交朋友,可是她不肯。她不肯接近他们,除非我逼她那样做。这不是一个小女孩的成长方式。你希望她正常,对不对?你希望她能够融入这个社会。”

“你是在捕风捉影,葛莉丝。你就假装小机是只狗,我见过几百个小孩,都宁愿跟他们的狗狗玩,而懒得理他们的父亲。”

“狗儿是另一回事,乔治。我们必须弄走那个可怕的东西。你可以再把它卖给原公司,我问过了,你可以这样做。”

“你问过了?给我听好,葛莉丝,我们不要贸然行事。我们要留着这个机器人,直到葛洛莉雅再长大一点。就是这样,我不要再听到你提起这件事。”说完,他气呼呼地走出房间。

两天后的傍晚,威斯顿太太在门口迎向她的丈夫。“你一定要听听这件事,乔治。村子里有一股不满的情绪。”

“关于什么?”威斯顿问道。他走进浴室,让哗啦啦的水声淹没任何可能的答案。

威斯顿太太等在外面。她说:“是关于小机。”

威斯顿走出来,手里拿着毛巾,涨红的脸布满怒意。“你到底在说什么?”

“喔,这种情绪一天天升高。我曾经试着眼不见为净,但我再也不要这样做了。大多数村民都认为小机有危险,甚至不让孩子晚上接近我们家。”

“我们放心把自己的孩子交给那玩意。”

“这个嘛,人们对这种事可不怎么理智。”

“那就让他们去死吧。”

“这样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一定得上街购物,我一定会每天遇到他们。而对机器人的看法,如今在城市里甚至更糟。纽约刚刚通过一条法令,禁止任何机器人于日落和日出之间在街头出现。”

“好吧,可是他们无法阻止我们在家里养个机器人。葛莉丝,这是你的游说行动之一,我看得出来。可是没有用的,答案仍然是,不行!我们要留着小机!”

然而他深爱他的妻子——而更糟的是,他的妻子明白这一点。毕竟,乔治·威斯顿只是个男人——可怜的男人——而他的妻子则使出浑身解数,用尽了男性防不胜防的谋略。男性无论如何没有那么多心眼,行事也比较刻板,自然无法抵御女性的攻势。

接下来那一周,他一连十次叫道:“留着小机——没什么好说的!”口气却越来越弱,并且伴随着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痛苦的呻吟。

这一天终于来了。威斯顿心虚地走近女儿身边,提议去镇上看一场“精彩”的声光剧。

葛洛莉雅高兴地使劲鼓掌。“小机能去吗?”

“不行,亲爱的。”他的声音令他自己心头一凛,“他们不会让小机进入声光剧场——不过等回家后,你可以把所有的情节讲给他听。”最后一句话他说得结结巴巴,同时别过头去。

从镇上回来时,葛洛莉雅满心欢喜,因为那出声光剧的场面真是华丽壮观。

她一面等着父亲将喷射车降到地底车库,一面说:“爸爸,我等一下就要去告诉小机。他会喜欢得不得了——尤其是法兰西斯·法兰这么悄悄地向后退,却刚好撞到一个豹人身上,不得不拔腿就跑。”她再次哈哈大笑,“爸爸,月球上真有豹人吗?”

“也许没有,”威斯顿漫不经心地说,“那只是个滑稽的虚构情节。”他不能靠车子拖延多少时间,他必须面对现实。

葛洛莉雅跑过草坪。“小机——小机!”

她突然停下脚步,因为她看到一只美丽的小牧羊犬。那只小狗正站在门口,一面摇着尾巴,一面用严肃的褐色眼珠望着她。

“喔,多可爱的一只狗!”葛洛莉雅爬上台阶,小心翼翼地走近,伸出手来抚摸它,“是给我的吗,爸爸?”

母亲早已来到他们身边,她说:“是的,葛洛莉雅。它是不是很可爱——又柔软又毛茸茸的。它非常温柔,而且它喜欢小女孩。”

“它会玩游戏吗?”

“当然,它会耍好些把戏。你想不想看看它的表演?”

“等一下。我要小机也来看它。小机!”她突然迟疑地住了口,皱起眉头来,“我打赌他一定待在自己房里,因为他气我没带他去看声光剧。爸爸,你一定要对他解释。他可能不相信我,但是如果你来说,他就会了解的,就是这样。”

威斯顿的嘴唇绷紧。他朝妻子的方向望去,但无法引起她的注意。

葛洛莉雅急忙转身,一面沿着地下室的楼梯往下跑,一面喊道:“小机——出来看看爸妈给我弄来什么。他们给我弄来一只狗,小机。”

一分钟后,她回来了,变成了一个受惊的小女孩。“妈妈,小机不在他的房间。他在哪里?”没有人回答她。乔治·威斯顿咳嗽几声,突然对一朵乱飘的云彩起了极大的兴趣。葛洛莉雅以颤抖的、即将放声大哭的声音说:“妈妈,小机在哪里?”

威斯顿太太坐下来,温柔地将女儿拉到身边。“别难过,葛洛莉雅。我想,小机是走掉了。”

“走掉了?走去哪里?妈妈,他走到哪里去了?”

“没有人知道,亲爱的,他就是走掉了。我们找了又找,找了又找,可是我们找不到他。”

“你是说他再也不会回来?”她张大眼睛,露出恐惧的眼神。

“我们也许很快就会找到他,我们会继续找他。这期间,你可以和这只可爱的小狗玩。看看它!它的名字叫闪电,它会……”

可是葛洛莉雅眼中盈满泪水。“我不要这只肮脏的狗——我要小机,我要你们帮我找到小机。”她伤心得无法言语,随即号啕大哭起来。

威斯顿太太望向丈夫求助,但他只是愁眉苦脸地挪动脚步,双眼始终兴致盎然地盯着天空,她只好担负起安慰的任务。“你为什么哭,葛洛莉雅?小机只是个机器,只是个肮脏的旧机器,他根本不是活的。”

“他并非是机器!”葛洛莉雅激愤地、语无伦次地尖叫,“他像你我一样是个人,而且他是我的朋友。我要他回来,喔,妈妈,我要他回来。”

母亲轻哼一声。她认输了,决定任由葛洛莉雅伤心难过。

“让她好好哭一场吧。”她对丈夫说,“孩子的悲伤绝不会持续太久。不出几天,她就会忘记曾经拥有那个可怕的机器人。”

可是时间证明威斯顿太太有点过分乐观。正确地说,葛洛莉雅的确不再哭泣,但是她也不再露出笑容。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空虚。女儿的消极抗议渐渐令威斯顿太太忧心忡忡,令她不肯屈服的唯一原因,是她绝不可能在丈夫面前承认失败。

后来,某一天晚上,她像旋风般冲进起居室,一屁股坐下来,双臂交叉胸前,看来怒火已经烧到头顶。

她的丈夫伸长脖子,以便从报纸上方望向她。“葛莉丝,又怎么啦?”

“还不是那孩子,乔治。今天我不得不把那只狗送回去,葛洛莉雅根本受不了它出现在她面前,她就是这么说的。她快要把我逼得神经衰弱。”

威斯顿放下报纸,眼中闪现一丝希望的光芒。“也许——也许我们应该把小机要回来。你也知道,有可能做得到。我可以去联络……”

“不!”她绷着脸答道,“我不要听这种事,我们不会这么轻易放弃。我的孩子绝不要被一个机器人带大,哪怕需要花上几年时间让她恢复正常。”

威斯顿带着失望的神情,重新拿起那份报纸。“照这样过一年,就会让我提早满头白发。”

“你可真帮忙,乔治。”她以冰冷的口吻应道,“葛洛莉雅所需要的是换个环境。她在这里当然无法忘掉小机。每棵树、每块石头都使她想到他,她又怎么忘得掉呢?这真是我听过的最最愚蠢的事情。想想看,一个小孩竟然因为失去机器人而憔悴。”

“好吧,别岔开话题。你计划怎样换个环境?”

“我们带她去一趟纽约。”

“那个城市!在八月天!嘿,你可知道纽约在八月天像什么?简直无法忍受。”

“几百万人都在忍受。”

“他们没有别的地方能去。如果不必待在纽约,他们一定会来这里。”

“好吧,但我们却有这个必要。我说我们现在就走——准备好就尽快出发。在那个城市里,葛洛莉雅会发现许多趣味和许多朋友,足以让她快活起来,并且忘掉那架机器。”

“喔,天啊。”她的另一半呻吟道,“那些油炸的柏油路!”

“我们必须去。”她毫不动摇地答道,“葛洛莉雅上个月轻了五磅,对我而言,女儿的健康比你的舒适更重要。”

“真可惜,你在夺走她宠爱的机器人之前,偏偏没有想到她的健康。”他喃喃道——但只是自言自语。

葛洛莉雅听说即将进城旅行,果然立刻显现好转的迹象。她不常谈这件事,但每当提起时,她总是带着快活的期待。她重新开始绽放笑容,也差不多恢复了从前的胃口。

威斯顿太太暗自庆幸,却也不放过对仍表怀疑的丈夫示威的机会。

“你看,乔治,她像个小天使那样帮忙收拾行李,而且叽哩呱啦说个不停,好像对世上任何事情都不在乎。正如我告诉你的——我们唯一需要做的,只是转移她的注意力。”

“嗯——嗯,”他以怀疑的口吻回应,“希望如此。”

准备工作很快完成。他们在城里的住处已经安排妥当,这里的房子也找到一对夫妇暂时照顾。当出发的日子终于来临时,葛洛莉雅几乎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嘴里再也不提小机了。

一家人兴高采烈地搭乘计程回旋机抵达飞航站(威斯顿本想驾驶自己的私家回旋机,但它只有两个座位,又没有地方容纳行李),随即登上等待起飞的班机。

“来,葛洛莉雅。”威斯顿太太唤道,“我帮你留了靠窗的座位,好让你能看风景。”

葛洛莉雅兴奋地快步通过走道,来到自己的座位,将鼻尖紧贴厚实透明的玻璃,在上面压出一个白色的卵形。她聚精会神地向外望,在发动机突然发出吼声时变得更加专注。她年纪还小,因此当地面向下沉,好像掉进一个陷阱,而她的体重突然增加一倍时,她并没有感到害怕;不过她也不算太小,因此这一切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直到大地变成一床碎花棉被时,她才抽回鼻子,重新面对她的母亲。

“妈妈,我们很快就会到城里吗?”她一面问,一面揉着冻僵的鼻头,并好奇地看着她在玻璃上所形成的雾气逐渐缩小,终至消失。

“亲爱的,差不多要半小时。”然后,她带着最轻微的忧虑问道,“你不高兴我们去那里吗?在城里能看到许多建筑和许多人,以及许多好玩的东西,你不认为你会非常开心吗?我们每天都会去看声光剧,还要去马戏团,还要去海滩,还要……”

“没错,妈妈。”葛洛莉雅意兴阑珊地答道。此时班机穿过一排云层,葛洛莉雅马上被置身云中的奇观吸引。不久,他们再度来到晴朗的天空下。这时她转头望向母亲,突然显得神秘兮兮,好像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我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进城去,妈妈。”

“你知道?”威斯顿太太一头雾水,“为什么,亲爱的?”

“你没有告诉我,是因为你要给我一个惊喜,但我就是知道。”一时之间,她对自己敏锐的洞察力赞叹不已,顾不得说别的。不久,她又快活地哈哈大笑。“我们到纽约去,是因为我们要去找小机,对不对?和许多侦探一起找。”

乔治·威斯顿当时正在喝水,这番话为他带来了惨重的灾难。他先是呛得拼命喘气,再喷出一股水柱,然后透不过气地猛咳一阵。等到一切平静后,他站在那里,满脸涨得通红,身上湿透大半,心中恼怒到了极点。

威斯顿太太仍然保持镇定,可是当葛洛莉雅以更为关切的口吻重复那个问题时,她发觉自己的脾气也来了。

“也许吧!”她尖酸地回应,“现在,看在老天的份上,给我乖乖坐好。”

公元1998年的纽约市,比过去任何时期更是观光客的天堂。葛洛莉雅的双亲了解这点,并尽可能善加利用。

乔治·威斯顿遵照妻子下达的命令,将自己的工作搁下一个月左右,以便把时间完全花在他所谓的“将葛洛莉雅从毁灭边缘拯救回来”这件任务上。就像威斯顿所做的每件事一样,这件事进行得很有效率、很有条理,而且很彻底。在这个月结束之前,能做的全做了,没有任何遗漏。

他们曾带葛洛莉雅登上罗斯福大厦的顶楼,从半英里的高空,以敬畏的心情,俯瞰无数鳞次栉比的屋顶所拼成的景观,一直能看到远方长岛的平原与新泽西的平地。他们去了动物园,在那里,葛洛莉雅以既兴奋又害怕的心情瞪着“真正的活狮子”(不过有点失望,因为管理员喂它吃的是生牛肉,而不是她预期中的活人),并且蛮横地坚持要去看“鲸鱼”。

各类的博物馆也都获得他们的青睐,此外还有公园、海滩与水族馆。

她曾乘坐模仿“疯狂20年代”古风的游览汽船逆流而上,来到哈得孙河中游。她参加了一趟博览之旅,一路升到平流层,那里的天空变成深紫色,星辰一一出现,底下朦胧的地球看来像个巨大的碗。此外,她还搭乘一艘有着玻璃舱壁的海底船,来到长岛海峡深处。那里是个绿色的、摇曳的世界,好些奇形怪状的海中生物对她抛媚眼,又马上蠕动身子游走了。

至于比较普通的活动,威斯顿太太带她逛了许多百货公司,让她陶醉在另一类型的仙境中。

事实上,当这个月即将飞逝时,威斯顿夫妇深信,为了让葛洛莉雅永远忘掉失去的小机,他们已经尽了一切可能的努力——但是他们并不确定成功了没有。

因为有件事实一直未曾改变。不论葛洛莉雅走到哪里,假如附近刚好有机器人,她总会对他们表现出最强烈、最专注的兴趣。无论她眼前的景观多么精彩,或是在她童稚的眼睛看来多么新奇,只要眼角瞥见金属的动作,她一律立即转头。

威斯顿太太想尽办法,也不能令葛洛莉雅不去看机器人。

在参观“科学与工业博物馆”的过程中,这个现象终于演出最高潮的一幕。这个博物馆筹划了一个特别的“儿童节目”,展出的都是儿童心智所能领会的科学奇迹。威斯顿夫妇当然将它列入“必看”的清单中。

正当威斯顿夫妇站在一具强力电磁体前,聚精会神地欣赏它的表演时,威斯顿太太突然发觉葛洛莉雅已不在身边。最初的慌乱很快为冷静的决定所取代,在三名工作人员陪同下,他们展开了仔细的搜索。

然而,葛洛莉雅当然不是那种到处乱跑的孩子。就她的年纪而言,她算是个极为坚决果断的女孩,在这方面十足继承母亲的遗传。刚才在三楼,她看到一个巨大的招牌,上面写着:“说话的机器人由此去”。她认出了这几个字,又注意到父母似乎不想朝正确的方向前进,她遂采取直截了当的行动——趁着双亲分心的适当时机,她冷静地脱队,朝路标所指的方向走去。

“说话的机器人”是个淫巧之作,这个装置毫无实际用途,仅只具有宣传价值。每小时一次,一批由导游陪同的参观者来到它面前,悄声向负责的机器人工程师发问。工程师判定哪些问题适合机器人的电路,再将这些问题输进说话的机器人体内。

这相当沉闷无趣。当然,能知道14的平方是196、此时的温度是72华氏度、气压是30.02英寸水银柱、钠的原子量是23等等,或许是一件不错的事,但并非真的需要机器人提供这些答案。尤其不需要一个庞大笨重、完全不能行动、占地25平方码、由电线与线圈凑成的机器人。

大多数人懒得回头再试第二次,但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却静静坐在长椅上,等待第三次观看它的表演。当葛洛莉雅进来时,这个房间就只有她们两人。

葛洛莉雅并未望向那女孩。此时此刻,对她而言,另一个人只能算微不足道的陈列品。她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带轮子的大家伙身上。一时之间,她沮丧地犹豫着——它看来不像她见过的任何一个机器人。

她小心地、迟疑地扬起尖细的嗓音,问道:“请问,机器人先生阁下,你就是说话的机器人吗?”她并不肯定,可是在她想来,对待一个真能说话的机器人,似乎应该礼貌万分周到才对。

(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瘦削而平庸的脸庞此时掠过一丝极其专注的神情。她抽出一本小笔记簿,开始以潦草的字迹振笔疾书。)

“我——就——是——会——说——话——的——机——器——人。”这句话欠缺腔调与抑扬顿挫,属于一种机械性的音色,伴随着一阵滑润的齿轮呼呼声。

葛洛莉雅悲伤地望着它。它的确会说话,但声音是从里面冒出来的,它没有一张用来说话的脸孔。她说:“机器人先生阁下,你能帮助我吗?”

说话的机器人专为解答问题而设计,而它遇到过的问题向来只是它能回答的。因此,它对自己的能力相当有信心。“我——能——帮——助——你。”

“谢谢你,机器人先生阁下。你见到过小机吗?”

“小机——是谁?”

“他是个机器人,机器人先生阁下。”她踮起脚尖,“他差不多这么高,机器人先生阁下,不过还要高一点,而且他非常好。他有个脑袋,你知道吧。我的意思是你没有,可是他有,机器人先生阁下。”

说话的机器人糊涂了。“一个——机器人?”

“是的,机器人先生阁下。就是像你这样的机器人,不过他当然不能说话,而且——看起来像个真人。”

“一——个——像——我——的——机——器——人?”

“是的,机器人先生阁下。”

对于这句话,说话的机器人作出的回应只是一阵叽哩呱啦,以及时断时续、杂乱无章的声音。要它接受自己并非特殊的个体,而是一个群体中的一员,如此激进的论断实在超出它的负荷。它忠实地试图掌握这个概念,结果烧坏了五六个线圈,小型警报器立刻嗡嗡作响。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离开了。她已经搜集到足够的材料,足以就“机器人学实用层面”写一篇论文。这篇论文是苏珊·凯文为“普通物理一”这门课所写的一份报告,也是她就这个题目撰写的众多论文中的第一篇。)

葛洛莉雅小心地藏起不耐烦的情绪,站在那里等待那架机器作出回答,不料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她在那里!”她马上听出那是母亲的叫声。

“你这坏丫头,你在这里干什么?”威斯顿太太叫道,她的忧虑顿时化为愤怒,“你知不知道,你几乎把爸爸妈妈吓死了?你为什么跑开?”

机器人工程师也冲了进来,他一面扯着头发,一面追问究竟是谁乱弄这架机器。“没人读得懂标示吗?”他吼道,“没有工作人员陪同,你们不准进这里来。”

葛洛莉雅提高悲伤的嗓门,压过众人的喧嚣。“我只是来看说话的机器人,妈妈。我想他也许知道小机在哪里,因为他们都是机器人。”然后,对小机的思念忽然重重打在她心头,她再也忍不住了,突然间泪如雨下。“妈妈,我一定要找到小机。我一定要!”

威斯顿太太强忍住泪水,说道:“喔,老天啊。回家吧,乔治,这种事令我无法承受。”

当天晚上,乔治·威斯顿外出了几小时。第二天上午,他来到妻子面前,看来似乎相当自鸣得意。

“葛莉丝,我想到一个主意。”

“关于什么?”她以忧郁而冷淡的口吻问道。

“关于葛洛莉雅。”

“你该不是建议买回那个机器人吧?”

“不,当然不是。”

“那就说吧。我也许该听听你的,我做的每件事似乎都弄巧成拙。”

“好的。我是这么想:葛洛莉雅的问题完全来自她把机器人想成一个人,而不是一架机器。这样一来,她自然忘不了他。如果我们设法说服她,让她相信小机不过是一堆钢板和铜线,以电力作为生命的活力,那她的思念还会持续多久呢?这是一种心理攻势,希望你懂我的意思。”

“你打算怎么进行?”

“简单。你以为昨晚我到哪里去了?我去找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罗伯森,说服他安排我们明天去他的工厂做个详尽的参观,我们三人一起去。等我们参观完毕,葛洛莉雅便会有根深蒂固的观念,明白机器人不是活的。”

威斯顿太太的眼睛逐渐睁大,眼中闪烁的光芒颇像是突然发出的赞许。“哇,乔治,真是个好主意。”

乔治·威斯顿挺了挺胸。“我一向只有好主意。”他说。

史楚瑟斯先生是一位认真负责的总经理,自然也就有点爱说话的倾向。两者结合起来,使得这趟参观沿途都有详尽的解说,甚至或许详细过了头。然而,威斯顿太太并不觉得厌烦。事实上,她还好几次打断他的话,请求他以较简单的语言重复一遍,好让葛洛莉雅也能了解。由于自己的口才得到如此的赞赏,史楚瑟斯先生亲切地详述一切,变得更加口若悬河。

而乔治·威斯顿自己,则显得越来越不耐烦。

“对不起,史楚瑟斯,”他在一段针对光电管的讲解中插嘴,“你们工厂里不是有个部门,用的全是机器人劳工呢?”

“呃?喔,有的!没错,的确有!”他对威斯顿太太微微一笑,“这可说是一种恶性循环,机器人创造更多的机器人。当然,我们并没有普遍采用这个模式。原因之一,工会绝不会准许我们这样做。但其中有极少量的机器人,我们可以完全使用机器人来生产,仅仅当作一种科学实验。你知道吗,”他慷慨激昂地推下夹鼻眼镜,抓在手掌中,“工会不了解的是——我现在说的,是个始终非常同情劳工运动的人所说的话——机器人的出现,虽然起初会造成些脱序,但将来终究……”

“同意,史楚瑟斯,”威斯顿说,“可是你说的那个部门——我们能去看看吗?我确信那会非常有意思。”

“可以!当然可以!”史楚瑟斯先生以突兀的动作戴回夹鼻眼镜,再以一声轻咳掩饰他的困窘,“请跟我来。”

他领着三人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又走下一段楼梯。相较之下,他在这段路程中相当安静。等到他们进入一间宽广、明亮、充满金属叮当声的房间之后,他的话匣子又打开来,再度向外倾泻滔滔不绝的解说。

“我们到了!”他的声音中带着骄傲,“全是机器人!只有五个人担任监工,他们甚至不必留在这个房间。五年以来,也就是说,自从我们开始这个计划之后,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桩意外。当然,这里装配的机器人算是比较简单,可是……”

在葛洛莉雅耳中,这位总经理的声音早已成为催人入眠的低语。对她而言,整趟参观旅程似乎相当沉闷,而且毫无意义。尽管的确看到很多机器人,却没有任何一个与小机有些微相似之处,她一律以毫不保留的轻蔑目光打量他们。

而在这个房间里,她注意到根本没有任何人。然后,她的视线落到六七个机器人身上,他们正围在另一头的圆桌旁忙碌工作。她在不敢置信的惊讶中张大眼睛;这个房间太大了,她无法看得十分清楚,但其中一个机器人看来像是——看来像是——就是他!

“小机!”她的尖叫响彻整间厂房。圆桌旁的一个机器人突然晃了一下,手中的工具随即落地。葛洛莉雅高兴得几乎发狂,随即向前走去。在父母都来不及阻止她之前,她便挤过护栏,轻轻落到低了几英尺的另一侧地板上,然后拔腿奔向她的小机。她一面跑一面挥动双臂,连头发都飞扬起来。

至于三个吓呆的大人,他们僵立在原处,看到了激动的小女孩没有看到的东西——一辆巨大而笨重的牵引机,正盲目地逼近指定的路径。

威斯顿只花了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回过神来,可是这几分之一秒却决定了一切,因为已经追不回葛洛莉雅了。虽然威斯顿不顾一切地跃过护栏,他的尝试却显然毫无希望。史楚瑟斯先生则疯狂地对监工挥手,要他们停下牵引机,然而监工只是人类,需要时间作出反应。

唯有小机,才能立即且准确地采取行动。

他从反方向冲过来,金属腿迅速跨越自己与小女主人之间的距离。然后,一切都在同一瞬间发生。小机一把抓起葛洛莉雅,速度丝毫不减,因而带起一阵狂风,令她几乎喘不过气。还不清楚发生些什么事的威斯顿,则感到(而不是看到)小机迅速掠过自己,于是不知所措地猛然驻足。小机抱起葛洛莉雅之后半秒钟,那辆牵引机便来到她原先的位置,再向前滚了十英尺,才终于在一阵吱吱声中煞住。

葛洛莉雅这才喘过气来,她的父母则激动地争相拥抱她。挣脱拥抱后,她急切地转向小机。对她而言,刚才只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找到了她的朋友。

但是,威斯顿太太的表情已从宽心转变成阴郁的疑心。她转向她的丈夫,虽然披头散发、形容狼狈,她仍有办法显得相当威严。“这是你安排的,对不对?”

乔治·威斯顿用手帕擦了擦滚烫的额头。他的手还在发抖,战栗的嘴唇只能弯出一个极微弱的笑容。

威斯顿太太继续推理:“小机不是为工程或制造业设计的,他对他们不会有任何用处。你故意把他摆在那里,好让葛洛莉雅找到他。你自己心里明白。”

“好吧,是我安排的。”威斯顿说,“可是,葛莉丝,我怎么知道这个团圆会这么激烈?小机救了她一命,这点你必须承认。你绝不能再把他送走。”

葛莉丝·威斯顿思量了一番,又转向葛洛莉雅与小机,茫然地望了他们一会儿。葛洛莉雅正紧紧抱住机器人的脖子(好在那是金属制品,她的搂抱会令任何生物窒息),在近乎歇斯底里的狂乱中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小机的两只铬钢手臂(能将一根直径两英寸的钢条弯成麻花)温柔地、怜爱地搂着小女孩,双眼则冒出深深的、深深的红光。

“好吧,”威斯顿太太终于说,“我想可以让他留在我们身边,直到他锈成一团烂铁。”

苏珊·凯文耸了耸肩。“当然,后来他并没有锈掉。那是1998年的事。到了2002年,我们发明了可行动的有声机器人,这个发明自然淘汰了所有的无声机器人,却也似乎令反机器人分子再也忍无可忍。于是在2003至2007年间,除非是进行科学研究,世界大多数的政府都禁止在地球上使用机器人。”

“所以,葛洛莉雅最后还是得放弃她的小机?”

“只怕正是如此。然而,那时她已经十五岁,我猜自然要比八岁时容易接受这种事。话说回来,这是人类一种愚蠢且毫无必要的态度。2008年,差不多在我加入美国机器人的同时,公司的财务状况跌至谷底。起初,我以为我的工作几个月内便会突然叫停,可是我们适时开发了地外市场。”

“当然,然后你们就一帆风顺。”

“并不尽然。我们的第一步,是试图改良我们既有的机型。比如说,那些第一批有声机型。他们约有十二英尺高,非常笨拙,没有多大用处。我们把他们送到水星上,帮助人类在那里建立采矿站,可是那个尝试失败了。”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是吗?水星矿业公司可是几十亿资本的大企业。”

“现在是这样,但那是第二次尝试才成功的。如果你想知道这些,年轻人,我建议你去访问格里哥利·鲍尔。在2010和2020年代,他和麦克·多诺凡负责我们最困难的案子。我有好多年没有多诺凡的消息,不过鲍尔就住在纽约。他现在已经当祖父了,想到这件事我还是不习惯,我只能将他想成相当年轻的小伙子。当然,那时我也还年轻。”

我试着让她继续说下去。“如果您告诉我一个骨架,凯文博士,我可以请鲍尔先生事后再作补充。”(后来我正是那样做。)她将细瘦的双手摊在书桌上,凝视着它们。“有两三件事情,”她说,“我略知一二。”

“从水星讲起吧。”我建议道。

“好吧,我想第二次水星远征是2015年的事。它是探勘性的,由美国机器人公司和太阳系矿务公司联合资助。成员包括一个仍在实验中的新型机器人,以及格里哥利·鲍尔、麦克·多诺凡……” Jng/FdVF8cZQ+uneggDOJ2AiCyIvTeQ0P5FkERL828+EyTjkBu0RmUNYVm7lJLgu



PART 02

转圈圈

“激动者一事无成”是格里哥利·鲍尔最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之一。因此,当红发上粘着汗水的麦克·多诺凡沿着楼梯向他滚下来时,鲍尔皱起了眉头。

“怎么搞的?”他说,“崩断指甲了吗?”

“是呀!”多诺凡气呼呼地咆哮,“你一整天都待在底层干什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猛然吐出来,“速必敌一直没回来。”

鲍尔在楼梯上驻足片刻,双眼瞪得老大。但他随即恢复正常,继续一阶阶向上爬。他一直未再开口,直到爬完那段楼梯,他才说:“你派他去采硒吗?”

“是的。”

“他出去多久了?”

“到现在有五个小时了。”

沉默!这是个要命的处境。他们来到水星恰好才十二小时,就已经碰到了最糟的燃眉之急。长久以来,水星一向被视为太阳系中的不祥世界,但这回也未免太夸张了——即使对一个不祥世界而言。

鲍尔道:“从头说起,咱们把事情弄清楚。”

他们来到无线电室——里面满是多少已经陈旧的设备;在他们抵达之前,这些设备已有十年没人碰过。即使只有十年,就科技发展而言,也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与2005年所使用的那种机器人相比,速必敌不知先进多少。话说回来,这些年间,机器人学的进展可谓一日千里。鲍尔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一个依然发亮的金属表面。室内无处不在的荒废气氛(整个矿站都是如此)带来无比郁闷的感觉。

多诺凡一定也感觉到了。他开口道:“我试着用无线电寻找他,可是徒劳无功。在水星的日照面,无线电毫无用处——反正穿不过两英里,这正是第一次远征失败的原因之一。而我们需要好几周的时间,才能架设好超波装置……”

“这些都别说了。你得到些什么结果?”

“我在短波的波段,收到一个杂乱无章的躯体讯号,除了表明他的位置,并没有任何用处。我一直在用这个方法追踪他,前后有两小时,并且把结果画到了地图上。”

他的臀部口袋里有一张发黄的正方羊皮纸——第一次远征所留下的遗物。他将它掏出来,用力按到桌上,再用手掌抚平。鲍尔则双手交叉胸前,从远距离望着这张地图。

多诺凡用铅笔紧张兮兮地指着。“红十字是硒矿池,是你自己标出来的。”

“是哪一个?”鲍尔打岔道,“麦可·道格尔离去之前,帮我们找到了三个。”

“我自然是派速必敌去最近的那个,距离此地十七英里。可是这又有什么差别?”他的声音中透出紧张的情绪,“这些铅笔黑点标示着速必敌的位置。”

鲍尔装出来的泰然自若终于动摇,双手猛然攫向地图。

“你没开玩笑吗?这是不可能的。”

“你自己看。”多诺凡愤愤不平地吼道。

标示位置的小黑点大致形成一个圆圈,环绕着代表硒矿池的红十字。鲍尔的手摸向自己褐色的八字胡,这是象征焦虑的可靠讯号。

多诺凡补充道:“在我追踪他的两小时内,他绕着那该死的矿池走了四圈。在我看来,他有可能永远走下去。你可了解我们如今的处境吗?”

鲍尔抬头瞥了对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喔,是啊,他了解他们如今的处境。它简单得像三段论法一样不证自明——水星上空巨大的太阳所传来的能源,唯有借由光电池组才能为他们所用,但这些光电池却全死光了。

能拯救他们的只有硒元素,而能采到硒的只有速必敌。假如速必敌不回来,就没有硒可用。没有硒的话,就没有光电池组。而没有光电池组——唉,慢慢被烤焦是一种很不愉快的死法。

多诺凡猛力抓了抓蓬乱的红发,以悲苦的语气表达自己的看法。“格里,我们会成为全太阳系的笑柄。怎么一切会这么快就变得这么糟?鲍尔和多诺凡这对最佳搭档被派到水星,来评估以新近技术和机器人重开‘日照面采矿站’的可行性,结果我们头一天就通通搞砸了。这原本是纯然的例行公事,却成了我们一辈子都无法洗刷这个耻辱。”

“也许根本没这个必要。”鲍尔沉着地答道,“如果我们不快点采取行动,别说什么洗刷耻辱,光是活下去都难。”

“别胡说八道!如果你觉得这很可笑,格里,我可不同意。派我们只带着一个机器人来到这里,这简直就是罪行。而认为我们自己能修好光电池组,可是你的高明主意。”

“你这样说就不公平了。这是个共同的决定,你自己心里明白。我们需要的只是一公斤的硒,一个史帝海德介电极板,再加上大约三小时的时间——而纯硒矿池在日照面处处可见。麦可·道格尔的分光反射器五分钟内就帮我们找到三个,对不对?搞什么鬼!我们可不能等到下次的‘水星合’再来。”

“好吧,我们要怎么办?鲍尔,你有了主意。我知道你有,否则你不会这么冷静;你不比我更英雄。继续说,招出来!”

“麦克,我们不能自己去找速必敌——在日照面绝对不行。即使是新式的绝热太空衣,在阳光直射下也撑不过二十分钟。但你知道有句老话‘捉机器人还需机器人。’听好,麦克,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底层藏有六个机器人,只要他们动得了,我们也许就能利用。只要他们还动得了!”

多诺凡的双眼突然闪现希望的光芒。“你是指第一次远征所留下的六个机器人。你确定吗?他们也许只是人形机械。就机器人的形式而言,十年可是很长的时间,你是知道的。”

“不,他们是机器人。我花了一整天时间跟他们在一起,所以我知道。他们拥有正子脑——当然,十分原始。”他将那张地图放进自己的口袋,“我们下去。”

那些机器人位于最底层——六个都被内容不明的老旧包装箱团团围住。他们体型高大,可谓巨大至极,即使他们坐在地板上,双腿打开来,他们的脑袋仍在七英尺高的半空中。

多诺凡吹了一下口哨。“看看他们的尺寸,好不好?他们的胸围足足有十英尺。”

“那是因为他们采用老式的麦可格菲传动系统。我看过内部构造——你从未见过那么差劲的东西。”

“你为他们充电没有?”

“没有,没理由那么做。我认为他们没有任何问题,连发声膜片的状况都还算良好,他们应该可以讲话。”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已将最近一个机器人的胸板旋开,放进一个直径两英寸的圆球——里面含有微量的原子能,正是机器人的生命之源。安装过程有些困难,但他终究克服了,然后费劲地重新旋上那块板子。(较新型号所使用的无线电遥控装置,十年前根本没听说过。)接着,他又启动了另外五个。

多诺凡不安地说:“他们没有动。”

“还没有给他们命令。”鲍尔简洁地答道。他走回最先启动的那个面前,拍了拍他的胸部:“你!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那个巨物的头缓缓垂下,双眼凝视着鲍尔。然后,他以刺耳的呱呱声(像是中世纪留声机发出的声音)说道:“听见了,主人!”

鲍尔咧开嘴,对多诺凡冷笑一下。“你明白了吗?那是第一批有声机器人刚出厂的时代,当时地球似乎即将全面禁止使用机器人。制造者为了对抗这个趋势,便在这些该死的机器里面,装设了妥善而且健全的奴隶情结。”

“结果没什么用。”多诺凡喃喃道。

“对,没有用,但他们的确尽了力。”他再度转向那个机器人,“站起来!”

那机器人慢慢起身,像是一座逐渐隆起的小山。多诺凡仰起头,不禁又吹了一声口哨。

鲍尔说:“你能走到地表去吗?到阳光下?”

为了考虑这个问题,机器人缓慢的脑子运作了半天。然后他说:“可以,主人。”

“很好。你知道‘英里’是什么吗?”

又经过一段考虑,又传来一声迟缓的回答:“知道,主人。”

“那么,我们会把你带到地表,指出一个方向。你沿着那个方向走十七英里,就会在附近碰到另一个机器人,他的个子比你小。目前为止都还了解吗?”

“了解,主人。”

“你要找到这个机器人,命令他回来。如果他不愿意,就要硬把他给抓回来。”

多诺凡抓住鲍尔的袖子。“何不直接派他去取硒?”

“傻子,因为我要速必敌回来。我要找出他出了什么问题。”他又对那机器人说,“好啦,你,跟我来。”

那机器人仍然一动不动,他以隆隆的声音答道:“对不起,主人,但我不能从命。你必须先骑到我身上。”他笨拙的双手已经“啪”的一声合拢,粗钝的十指互相交叉。

鲍尔目瞪口呆,然后捏了捏八字胡。“呃……喔!”

多诺凡的双眼鼓出来。“我们一定要骑在他身上?像骑马那样?”

“我猜就是这样。不过,我不懂为什么。我看不出来——喔,我懂了。我告诉过你,在那些日子里,他们尽可能加强机器人的安全措施。显然,他们为了宣扬机器人的安全性,故意不准他们任意走动,除非有人骑在他们肩膀上。我们现在怎么办?”

“那正是我在想的问题。”多诺凡喃喃道,“不论有没有机器人,我们都不能走出地表。喔,看在圣彼得的份上。”他弹响两下手指,变得越来越激动。“把你身上那张地图给我,我可没白白研究它两个钟头。这里是个采矿站,为何不能利用隧道呢?”

采矿站在地图上是个黑色圆圈,淡色的虚线则代表隧道,它们有如蛛网般由采矿站向外延伸。

多诺凡研究了一下地图底端的符号对照表。“看,”他说,“小黑点是通向地表的开口,这里有一个,距离那个硒矿池或许只有三英里。这里有个数字——他们也不把字写大一点——是13a。如果这些机器人认得附近的路……”

鲍尔向机器人提出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是一句迟钝的“认得,主人”。于是他以满意的口吻说:“去拿你的绝热太空衣。”

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穿绝热太空衣——他们昨天抵达时,谁也没想到会有这种需要。穿上太空衣后,他们极不自在地测试着四肢的动作。

与正规太空衣相比,绝热太空衣要臃肿得多,而且丑怪得多;但质地却也轻巧许多,因为它完全由非金属材料制成。它的成分是耐热塑胶与经过化学处理的木栓层,并配备有干燥装置,永保内部空气干爽。在水星表面的太阳烈焰照射之下,这种太空衣能支持二十分钟。而即使再延长五到十分钟,里面的人也不至于真给热死。

那个机器人的双手仍然维持马镫的形状,对于鲍尔变成这副怪模怪样,他未曾显露一丝一毫的惊讶。

通过无线电,鲍尔的声音听来分外刺耳。他说:“你准备好了带我们到13a出口吗?”

“是的,主人。”

很好,鲍尔心想,他们或许欠缺无线电遥控装置,但他们至少装有无线电接收器。“麦克,随便骑上一个。”他对多诺凡说。

他将一只脚放进临时脚镫中,身手利落地向上爬。他发觉座位相当舒适;机器人背部有一团隆起,从形状看来,显然是当座位用的。此外两肩各有一道浅浅的沟槽,是给乘客放腿的地方。而那两只拉长的“耳朵”,它们的用途现在似乎十分明显。

鲍尔抓住两只耳朵,扭转机器人的脑袋,他的坐骑便笨重地转身。“带路,勇士。”但他一点也没有感到宽心。

巨型机器人慢慢前进,以机械性的精确度穿过房门(他们的脑袋与门框距离不到一英尺,因此两人必须赶紧低头),沿着一条狭窄的走廊向前走,不慌不忙的脚步带起单调的隆隆声,最后进入一道气闸。

在他们面前,狭长而没有空气的隧道绵延不绝,令鲍尔不禁佩服第一次远征的成就。他们只有原始的机器人,一切必须从零开始,而他们竟然能做到这种规模。他们或许失败了,但较诸太阳系其他成功的案例,他们的失败却更加难能可贵。

两个机器人以绝不改变的步调,以及绝不拉长的步幅,一步步沉重地向前走去。

鲍尔说:“注意到没有,这些隧道处处灯火通明,而且温度都是地球正常值。空置的这十年之间,也许一直都保持这个样子。”

“怎么会呢?”

“便宜的能源,整个太阳系最便宜的能源。太阳能,你知道吧,而在水星的日照面,太阳能可不得了。因此矿站才会建在阳光下,而不找哪座山的阴影处。它其实是个巨大的能量转换器,热量被转换成电能、光能、机械功等等一切。如此在解决能源问题的同时,矿站也得以自行冷却。”

“听着,”多诺凡说,“这些都非常有教育性,但你可不可以换个话题?你提到的这个能量转换,刚好由光电池组担任主要的角色——而此时此刻,这对我可是个敏感的话题。”

鲍尔含糊地咕哝几声。当多诺凡打破随之而来的沉默时,完全是为了改变话题。“我问你,格里。速必敌到底见了什么鬼?我怎么也想不通。”

在绝热太空衣中耸肩并不容易,但鲍尔仍然试了试。“我不晓得,麦克。你也知道,他百分之百适应水星的环境。高热对他根本不算什么,而且他正是为弱重力场以及凹凸不平的地面所特制的。他不会出错——或者,至少,他应该不会的。”

沉默随即降临。这一次,沉默持续了许久。

“主人,”那机器人说,“我们到了。”

“呃?”鲍尔从半昏睡状态中惊醒,“好吧,带我们离开这里——到地表去。”

他们来到一个窄小的站亭,里面空无一物,甚至没有空气,而且残破不堪。其中一堵墙的上方有个参差的破洞,多诺凡已经用口袋型电筒检视了一番。

“陨石,你说是吗?”他这么问。

鲍尔耸了耸肩。“让它去死吧。这无关紧要,我们出去。”

由一大块黑色玄武岩所构成的高耸峭壁,硬生生切断了阳光,因此在这个没有空气的世界上,他们置身于仿佛深夜的阴影中。而在他们面前,阴影有如刀锋般陡然终止,取而代之的是几乎无法忍受的强烈白光,从岩质地表的无数晶体中窜出来。

“太空啊!”多诺凡喘着气说,“看来真像白雪。”这话的确没错。

鲍尔扫描着水星上此起彼落的闪烁光芒,视线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绚烂的光辉令他心头一凛。

“这一定是个不寻常的地方。”他说,“水星的反照率一般不高,而且大多数土壤是灰色的轻石,有点像月球,你知道吧。这里真美丽,对不对?”

他很庆幸前视板中装有滤光片。姑且不论美丽与否,假如直接透过玻璃目视阳光,他们半分钟内就会变成瞎子。

多诺凡正在看手腕上的弹簧温度计。“老天爷,温度是八十摄氏度!”

鲍尔看了看自己的温度计。“嗯……嗯,是高了点。因为大气的关系,你知道吧。”

“水星的大气?你发癫吗?”

“水星并不是真正的真空。”鲍尔心不在焉地解释。他正调整着附在前视板上的双筒望远镜,被绝热衣包覆的手指,动作十分笨拙。“有一股稀薄的蒸气紧贴它的表面——由易挥发但足够重的元素和化合物组成的蒸气,所以水星的重力留得住它们。你该知道,例如硒、碘、汞、镓、钾、铋,以及挥发性的氧化物。这些蒸气飘进阴影中便会凝结,并释放出热量。这可算是一种巨大的蒸馏器。事实上,你如果用手电筒照一照,也许会发现峭壁这一侧布满——比方说硫黄霜或水银露珠。”

“不过,这无关紧要。微不足道的八十度,我们的太空衣多长时间都撑得住。”

鲍尔已经调整好双筒望远镜,因此看来好像一只凸眼蜗牛。

多诺凡紧张地望着他。“看到什么吗?”

对方并没有立即回答,而当他开口时,他的声音听来焦虑且若有所思。“地平线上有个黑色斑点,可能就是那个硒矿池。它在正确的位置上,但我没看到速必敌。”

为了看得更清楚,鲍尔本能地拼命向上爬,直到他摇摇晃晃地站在机器人肩上。他叉开双腿,极目眺望,同时说道:“我想……我想……没错,那绝对是他,他正朝这边跑来。”

多诺凡沿着同伴所指的方向望去。他没有望远镜,却也看得见一个正在移动的微小黑点,在晶状地表的灿烂光辉中十分显眼。

“我看见他了,”他喊道,“我们走吧!”

鲍尔已经跳下来,重新骑到机器人背上。他伸出戴着绝热手套的手掌,用力拍向那巨无霸的粗壮胸膛。“走吧!”

“起——”多诺凡喊道,并用脚跟猛踢两下,真像是在骑马。

两个机器人出发了。在这个没有空气的世界上,他们规律而沉重的脚步无声无息,因为绝热太空衣的非金属质料不会传递声波。有的只是一阵阵节奏性振动,刚好在人类的听力范围之外。

“快点。”多诺凡喊道,可是节奏并未改变。

“没用的。”鲍尔大声回应,“这些破铜烂铁只有一种速度。你以为他们配备有‘选择性变速屈肌’吗?”

他们已经穿出阴影,白热的阳光倾泻下来,像液体一样注满了他们四周。

多诺凡不自觉地弯下腰。“呜!这是我的想象,还是我真感觉热?”

“你马上会感觉更热。”他的同伴没好气地答道,“你好好盯着速必敌。”

现在,机器人SPD-13来到他们看得一清二楚的距离。当他以从容的速度大步跑过凹凸不平的地表时,优美的流线形躯体发出耀眼的强光。当然,他的名字源自他的序号字母,纵使如此,这个名字却是名副其实。因为在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生产的各类机器人当中,SPD型属于动作最迅速的一类。

“嘿,速必敌。”多诺凡一面叫嚷,一面疯狂地挥手。

“速必敌!”鲍尔叫道,“过来这里!”

转瞬间,游荡的机器人与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主要是速必敌的功劳,而不是多诺凡与鲍尔胯下那两只有十年历史的古董坐骑。

此时双方已经足够接近,他们注意到速必敌的步伐带着一种奇特而起伏的蹒跚,一种明显的左踉右跄。然后,当鲍尔再度挥手,并将最大电力送到头戴式无线电发送器,准备再一次高声呼叫时,速必敌抬起头来,看到了他们。

速必敌猛然停下脚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仅带着轻微的、不定的摇摆,仿佛是一棵在微风中摆荡的小树。

鲍尔喊道:“好了,速必敌。孩子,过来这里。”

就在这个时候,速必敌的声音首度在鲍尔的耳机中响起。

他说:“热狗,我们来玩游戏。你捉我,我捉你;没有爱能把我们的刀切成两半。因为我是一朵小金凤花,可爱的小金凤花。呼!”他突然向后转,冲着来时的方向拔腿飞奔,速度与冲量之大,连烧硬的尘土块都被他踢得飞起来。

当他退到远方之际,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一棵老橡树下,长着一朵小花。”接着是一阵诡异的金属咔嗒声,很可能相当于机器人在打嗝。

多诺凡有气无力地说:“他从哪里学来吉尔伯和苏立文的歌词?喂,格里,他……他八成是喝醉了。”

“假使你没告诉我,”对方愤愤地应道,“我永远想不到。我们回到峭壁去,我快被烤焦了。”

后来,打破绝望沉默的是鲍尔。“首先可以肯定,”他说,“速必敌没有喝醉——不像人类那样喝醉——因为他是机器人,而机器人是不会醉的。然而,他一定出了什么毛病,对机器人而言,就相当于醉酒。”

“对我而言,他就是喝醉了。”多诺凡以强调的口气说,“而我唯一知道的是,他以为我们正在玩游戏。其实我们不是,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要死还会死得很难看。”

“好啦,别催我。机器人就是机器人,一旦我们找出他有什么毛病,我们便有办法修好,那一切就解决了。”

“一旦!”多诺凡没好气地说。

鲍尔并未理会他。“速必敌百分之百适应正常的水星环境,可是这个地区——”他用手画了一个大圈,“则绝对反常,这就是我们的线索。好,这些晶体是打哪儿来的?它们可能是由一团逐渐冷却的液体形成;但你哪里找得到这么热的液体,甚至能在水星的阳光下冷却?”

“火山活动。”多诺凡随即提出这个设想,鲍尔的身子立刻绷紧。

“黄毛小儿口中常能吐出真理。”他以微弱而诡异的声音说,接下来,维持了五分钟一动不动的姿势。

然后他说:“听好,麦克,当你派速必敌去采硒的时候,你是怎么对他说的?”

多诺凡吃了一惊。“真该死——我不知道,我只是告诉他去取硒。”

“是的,我知道。可是你怎么说呢?试着想起确切的字句。”

“我说……呃……我说,‘速必敌,我们需要一些硒。你能在某某地方采到,去吧。’就是这样,你还指望我多说些什么?”

“你在命令中没强调是紧急事件,对不对?”

“何必呢?这纯粹是例行公事。”

鲍尔叹了一口气。“好吧,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但我们可有的受了。”他已经从机器人身上爬下来,正背靠着峭壁坐着。多诺凡来到他身边,两人手拉着手。远处,火热的太阳似乎在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们。那两个巨型机器人紧邻着两人,却像是隐形的一样,只有两对暗红色的光电眼,正一眨不眨、一动不动、漠不关心地凝视着他们。

漠不关心!正像这个要命的水星一样,它的不祥和它微小的体积恰成反比。

鲍尔的声音透过无线电传到多诺凡耳中,听来紧张兮兮。“好,听着,我们从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开始分析起——那是机器人正子脑中最根深蒂固的三个原则。”在黑暗中,他扳起戴着手套的手指数着。

“我们数数看: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对!”

“二,”鲍尔继续说,“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对!”

“而第三法则是,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对!我们又推出些什么呢?”

“这就足以解释一切。各个法则之间的冲突,由脑中不同的正子电位负责摆平。假如一个机器人正走向险境,并了解这个危险,第三法则所自动产生的电位便会令他回头。但假设你命令他走入险境,这样一来,第二法则产生一个高于前者的反向电位,机器人便会冒着自身的危险服从命令。”

“好吧,我知道了。那又怎么样?”

“我们再来讨论速必敌的情形。速必敌是最新的机型之一,极度专业化,而且和一艘战舰一样昂贵。他可不是能让你轻易毁坏的东西。”

“所以呢?”

“所以第三法则曾被加强——顺便告诉你,在SPD型的使用注意事项中,特别提到了这一点——因此他对危险的敏感度异常地高。另一方面,当你派他出去采硒时,你只是随口下达命令,没有作特别的强调,因而第二法则产生的电位相当微弱。慢着,别激动,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好吧,继续说,我想我了解了。”

“你懂得这个道理了,是吗?硒矿池的中心存在着某种危险,当他越来越接近,危险的程度便越来越高。而在他和矿池达到某个距离时,原本异常高的第三法则电位,便刚好抵消原本异常低的第二法则电位。”

多诺凡激动得站了起来。“而这就达到一个平衡,我懂了。第三法则驱使他回来,而第二法则驱使他前进……”

“所以他就绕着硒矿池周围兜圈子,始终留在电位平衡点所构成的轨迹上。除非我们采取什么行动,否则他会永远留在那个圆圈上,表演令人难忘的转圈圈。”然后,他以更加若有所思的语气说:“对了,这就是让他像个醉汉的原因。在电位平衡的状态下,他脑中一半的正子径路都不灵光。我不是机器人专家,但这点似乎很明显。说不定,他刚好无法再控制他的随意机件,就像喝醉的人那样。非——常有趣。”

“但危险又是什么呢?假如我们知道他在逃避什么……”

“是你自己提出的假设,火山活动。就在那个硒矿池上方某处,有一股从水星肚子里冒出的气体。二氧化硫、二氧化碳——还有一氧化碳。数量极多——而且是在这种温度下。”

多诺凡大声咽下一口口水。“一氧化碳碰到铁,就会生成挥发性的羰基铁。”

“而一个机器人,”鲍尔补充道,“主要的成分就是铁。”然后,他又绷着脸说:“再也没有比逻辑推理更妙的东西。除了解决之道,我们已经得到这个问题的一切答案。我们自己取不到硒,它还是太远了。我们不能派这些机器马去,因为他们自己无法行动;他们也无法载着我们迅速来回,而不让我们被烤脆。我们又捉不到速必敌,因为那个醉鬼以为我们在玩游戏,他的时速高达六十英里,我们却只有四英里。”

“假如你或我单独去,”多诺凡试探性地说,“尽管回来时已经熟了,至少另一个人还活着。”

“是啊,”换来的是一句讽刺的回答,“这会是个最高贵的牺牲——只不过无论谁去,在他抵达那个矿池之前,就已经没办法再下命令,而没有命令,我可不认为这种机器人会自动折回这座峭壁。算算看!我们距离矿池有两三英里——就算两英里吧——这种机器人时速四英里;而我们躲在太空衣内,只能撑二十分钟。别忘了,还不只高温而已,太阳辐射中的紫外线等等也会致命。”

“唉……唉,”多诺凡说,“只差十分钟。”

“这十分钟等于永恒。还有一件事,既然第三法则电位能阻止速必敌前进,金属蒸气所构成的大气一定含有不少一氧化碳——因此一定有不少腐蚀作用。他在那里已经有好几小时——我们又怎么知道,比方说,他的一个膝关节不会突然失灵,使他倒地不起。这不只是个动脑筋的问题——我们还必须脑筋动得快!”

深沉、阴郁、令人沮丧的沉默!

这个沉默最后由多诺凡打破,为了压抑激动的情绪,他的声音不由得打战。他说:“既然我们无法借由新的命令提高第二法则的电位,反其道而行怎么样?假如我们增加危险的程度,就会提升第三法则的电位,这样便能驱使他回头。”

鲍尔的前视板转向他,等于提出一个无声的问题。

“你想想看,”多诺凡谨慎地解释,“要驱使他挣脱这个回路,我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增加他周围的一氧化碳浓度。嗯,矿站里有一间完善的分析实验室。”

“自然的事。”鲍尔表示同意,“这是个采矿站。”

“好的。那里一定有许多磅的草酸,沉淀钙用的。”

“太空啊!麦克,你是个天才。”

“是啊——是啊。”多诺凡不亢不卑地承认,“我只不过刚好记得,草酸遇热会分解成二氧化碳、水,以及令人难忘的一氧化碳。大学化学,你知道的。”

鲍尔站了起来。在起身前,他已经唤起其中一个机器人。用的办法很简单,只是使劲一敲机器人的大腿。

“嘿,”他叫道,“你能投球吗?”

“啊,主人?”

“算了。”鲍尔暗自诅咒那机器人的迟钝脑袋。然后,他抓起一块砖头大小的岩石。“拿着,”他说,“把它投到那个弯弯曲曲的裂缝正后方,砸向那片蓝色的晶体。你看到没有?”

多诺凡拉拉他的肩膀。“太远了,格里,几乎在半英里外。”

“安静。”鲍尔答道,“这是在水星重力场中,由一条钢臂所进行的投掷。等着瞧,好不好?”

这时,机器人的眼睛正在用机械性准确的立体视觉测量着距离。他的手臂掂了掂投射体的重量,便开始向后伸。在黑暗中,他的一举一动完全不可见,但在他挪动身躯之际,突然出现一声巨响。几秒钟后,那块岩石如黑影般飞到阳光下。没有空气阻力使它减速,也没有强风令它偏向——当它砸向地面时,溅起的晶体正好来自那片“蓝色区域”。

鲍尔高兴得呱呱叫,又大声喊道:“我们回去拿草酸吧,麦克。”

在返回隧道的半途,正当他们钻进那个残破的亭站时,多诺凡绷着脸说:“自从我们来追速必敌,他就一直徘徊在硒矿池的这一侧。你注意到没有?”

“有。”

“我猜他是想要玩游戏。好吧,我们会跟他玩游戏!”

数小时后他们又回到原地,带着几瓶各三公升的白色化学物质,以及两张拉长的脸。因为光电池组的耗损速率比预期中更快。两人怀着严肃的目的,默默地驾着机器人来到阳光下,朝向等在那里的速必敌前进。

速必敌向他们慢慢跑来。“我们又碰面了。嘻!我列了一张小小的名单,手风琴演奏家;凡是吃薄荷的人,都要向你脸上喷一喷。”

“我们倒是会在你脸上喷点东西。”多诺凡喃喃道,“格里,他有点跛。”

“我注意到了。”那是一句低沉而忧虑的回答,“如果我们不赶紧行动,一氧化碳迟早会毁掉他。”

现在他们小心翼翼地凑近,几乎可算蹑手蹑脚,以免吓跑这个彻底失去理智的机器人。当然,鲍尔距离目标还是太远,无法看得真切,但即使如此,他也已经可以发誓,那个精神失常的速必敌正准备开溜。

“发射吧,”他喘着气说,“数到三!一——二——”

两只钢臂向后伸,再同时向前挥动。两个玻璃瓶立刻打着转,沿着两条又高又长的平行弧线飞出去;在不可思议的灼热阳光下,像是两颗闪闪发亮的钻石。在两下无声的爆裂中,它们在速必敌正后方砸得粉碎,草酸粉末随即有如灰尘般飞扬。

在水星阳光的高热照射下,鲍尔知道,它会像苏打水一样起泡。

速必敌转身望去,然后慢慢退开——也慢慢加快速度。前后有十五秒的时间,他踏着不稳的步伐,一蹦一跳地对准两人奔去。

鲍尔一下子没听清楚速必敌说什么,不过他还是听到一句,似乎像是:“爱人的剖白低声细语倾诉时。”

他转过头去说:“退回峭壁去,麦克。他已经挣脱回路,现在他会接受命令了。我越来越热。”

他们的坐骑迈着缓慢而单调的步伐,蹒跚地带他们回到阴暗处。直到他们进入阴影,突然被一阵凉爽的感觉包围,多诺凡才回头瞧了瞧。“格里!”

鲍尔回头一看,几乎要失声尖叫。速必敌现在放慢速度——变得非常慢——方向却刚好相反。他正在挪移,挪回原先的回路,而且速度逐渐增加。在双筒望远镜中,他看来极其接近,却是可望而不可及。

多诺凡狂乱地喊道:“抓他!”同时驱策他的机器人上路,鲍尔却把他叫回来。

“你抓不到他,麦克——没有用的。”他在机器人的肩头上坐立不安,又一筹莫展地握紧拳头,“见鬼了,为什么我在一切结束后五秒钟才明白过来?麦克,我们浪费了好几小时。”

“我们需要更多的草酸,”多诺凡顽固地断言,“这次的浓度不够高。”

“就算七吨也不够——而且即使够,我们也没时间准备,一氧化碳正在腐蚀他。麦克,你看不出是怎么回事吗?”

多诺凡冷冷地说:“看不出。”

“我们只是在建立一个新的平衡。当我们制造出更多的一氧化碳,提高第三法则电位时,他就向后退,直到重新处于平衡状态——而当一氧化碳飘散后,他又向前移动,再度达到原先的平衡。”

鲍尔的声音听来悲惨无比。“又是转圈圈的老套。我们可以推推第二法则,拉拉第三法则,到头来却一事无成——顶多只能改变平衡的位置。我们一定要跳出这两条法则。”说完,他推了推胯下的机器人,凑近多诺凡,两人变成面对面坐着,成了黑暗中两个模糊的阴影。他悄声道:“麦克!”

“这就是结局吗?”多诺凡硬邦邦地说,“我想我们该走回矿站,等着电池组报销,两人握握手,吃一颗氰化物,像个绅士那样死去。”说完干笑了几声。

“麦克,”鲍尔郑重地再度唤道,“我们一定得抓回速必敌。”

“我知道。”

“麦克,”鲍尔又叫了他一声,犹豫一会儿后才继续说,“第一法则总是存在的。我想到过——早想到了——但那是走投无路的办法。”

多诺凡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又有了生气。“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好吧。根据第一法则,机器人不能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第二和第三法则不能和它抗衡,麦克,绝对不能。”

“即使当机器人成了半个疯——唉,他醉了,你自己也知道。”

“这是我们必须冒的险。”

“少废话。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走出去,看看第一法则会起什么作用。假如它不能打破那个平衡,那就管他妈的——只不过是现在和三四天后的差别。”

“慢着,格里。别忘了人类也有行为法则,你不能就这么走出去。想个抽签的方式,让我也有个机会。”

“好吧。看谁先算出十四的立方。”然后,他几乎立刻说,“二千七百四十四。”

多诺凡觉得他的机器人被鲍尔的坐骑突然推了一把,接着鲍尔便进入阳光下。多诺凡张开嘴巴想要大叫,又“咔嗒”一声闭了起来。这该死的笨蛋当然是预先算出了十四的立方,而且还是故意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太阳比先前更为炎热,鲍尔觉得背部的腰际一阵奇痒。或许是想象吧,却也可能是硬辐射已经开始渗透绝热太空衣。

速必敌正望着他,但没有拿吉尔伯与苏立文的疯话当欢迎词。这点真要感谢上帝!可是他却不敢靠得太近。

当速必敌开始后退,谨慎地一次退一步时,鲍尔还在三百码外。他马上停住,从机器人的肩头跳下来,落到晶状的地面,带起轻微的响声与四散纷飞的碎片。

他改以步行前进,但地面多砂砾,走起来很滑,弱重力场更使得他寸步难行。此外,他的脚底还被烫得又痛又痒。他转过头去,向峭壁的黑暗阴影望了一眼,心里明白他已经走得太远,不可能再回头——无论是自己走回去,还是借助于那个古董机器人。现在非速必敌不可,否则就是死路一条,这种想法令他感到胸部郁闷。

够远了!他停了下来。

“速必敌,”他叫道,“速必敌!”

面前这个光润的新式机器人犹豫了一下。他停住后退的脚步,不久却又开始后退。

鲍尔试图在声音中加入恳求的语气,却发觉并不需要如何假装。“速必敌,我一定得回到阴暗处,否则太阳会把我晒死。这是生死关头,速必敌,我需要你。”

速必敌向前走出一步,随即驻足。他开了口,但鲍尔一听便发出呻吟,因为他说的是:“当你头痛欲裂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声音至此逐渐消失。基于某种原因,鲍尔竟抽空喃喃道:“艾俄兰斯。”

热得像是置身烤炉!他眼角瞄到一点动静,昏沉沉地转头望去,随即惊讶无比地瞪大眼睛。因为他骑来的那个巨型机器人正在移动——朝他自己移动,虽然没有人骑在他身上。

那机器人还说:“对不起,主人。没有主人在我身上,我本来一定不得走动,可是你身处险境。”

当然,第一法则电位高于一切。但是他可不要那个笨拙的古董,他要速必敌。他一面避开,一面疯狂地摆手。“我命令你别过来,我命令你停下来!”

根本没有用,谁也无法战胜第一法则电位。那机器人蠢蠢地说:“主人,你身处险境。”

鲍尔绝望地环顾四周。他根本看不清楚,他的头脑热得发昏,吸入的空气像是一团火,周围的地面则成了闪烁的光雾。

他最后一次以绝望的声音大叫:“速必敌!我快死了,他妈的!你在哪里?速必敌,我需要你。”

他仍在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一心只想躲避那个他不想要的巨型机器人。突然间,他感到几根钢铁手指抓住他的手臂,耳中则响起一个忧心且充满歉意的金属嗓音。

“老天爷,老板,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又在做什么……我脑中一团混乱……”

“别管啦,”鲍尔无力地喃喃道,“带我到峭壁的阴暗处——赶快!”他最后的感觉是被抱到半空中,以及迅速的运动与火热的高温,然后他就昏过去了。

他醒来的时候,多诺凡正俯身望着他,脸上带着焦虑的笑容。“你还好吗,格里?”

“很好!”他答道,“速必敌在哪里?”

“就在这里。我刚才派他到另一个硒矿池去——这回命令他不计一切代价取回硒来。他只用了四十二分零三秒,我测了时间。为了转圈圈的事,他直到现在还道歉不已。他不敢来到你面前,生怕你会骂他一顿。”

“把他拖来,”鲍尔命令道,“那不是他的错。”他伸出一只手,抓住速必敌的金属爪子,“没事了,速必敌。”然后,他又对多诺凡说:“你知道吗,麦克,我正在想……”

“什么!”

“这个嘛——”他抹了抹脸,空气是如此凉爽宜人,“你可知道,等我们让这里一切就绪,速必敌也通过实地测试后,他们要送我们到一个太空站……”

“不会的!”

“会的!至少在我们出发前,凯文那老小姐是这么告诉我的。当时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准备抗拒这整个主意。”

“抗拒?”多诺凡叫道,“可是……”

“我知道,现在我却不在乎了。摄氏零下二百七十三度,难道不会很舒服吗?”

“太空站,”多诺凡说,“我来啦。” Jng/FdVF8cZQ+uneggDOJ2AiCyIvTeQ0P5FkERL828+EyTjkBu0RmUNYVm7lJLg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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