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回到美国的那段经历,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对于年幼的我们来说,那简直就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探险。在船上时,女招待称我们是她所见过的所有孩子里“最无知”的,在其他孩子看来十分平常的事情,在我们看来竟然一无所知。我的父母曾说,中国的生活要比美国恶劣,当我们看到旧金山码头衣衫褴褛的报童时,我们感到十分惊讶:美国的生活条件不是很优越吗?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外国孩子”?火车和火车头在我们眼里是新鲜玩意,要知道在中国只有一条铁路,是从上海到吴淞的,可惜的是,那条铁路后来也被当地人拆除了,因为当地人认为铁路会打扰到坟墓里亡灵的安息。
阿拉巴马的那段经历,与我的情感产生了冲突。我的父母大肆宣传我们四兄弟,以此提起人们对去中国传教的兴趣。父母到处显示他们从中国带来的“古玩”——其实那些只是极为普通的中国人吃穿住行和祭祀祖先用的东西,他们希望借此吸引大家的目光。而我们兄弟四人则被要求穿上中国服装,用中国人的餐具——筷子吃饭,并且还要用中文唱赞美诗,特别是那首“神爱世人,我心永伫”。父母亲将我们四个人当成了橱窗里的展示品来展览。他们这种做法给我们留下了糟糕的名声,当以后我们两个年长的孩子被留在莫拜尔时,更加体会到这种感觉。我们的讲话方式简直和过去一本正经的成年人一样。最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同龄美国人的语言、习惯、行为标准等等。我们成了表兄眼中的古怪亲戚,他们甚至都羞于提起我们,或者是以认识我们为资本到处炫耀,从而为自己找乐子。这里其实是一座典型的南部小城,母亲在这里留下了一个不顾一切到大洋彼岸的中国去的“恶名”,我们兄弟也因此成了同学们奚落的对象。总有一些人以不友好的方式对待我们,这其中甚至包括母亲过去的朋友和学生。人们常常会问我们一些问题:中国和美国你们更喜欢哪个?中国人真的会吃老鼠吗?你们会说中国话是不是?这些问题让我们非常痛苦。甚至有些没教养的人还会啧啧地说:“瞧瞧,这些孩子简直和中国人一样。”
1888年,我的父母把稍微年长的我和大卫留在了莫拜尔,然后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回到中国去了,从此,我和大卫就跟着姨妈和姨父一起生活。姨妈家有一对儿女,他们和我们年龄相仿。姨妈姨父像是养父母一样,以和善的态度对待我们,将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去疼爱。我的姨父出身于苏格兰基督教长老会家族,这个家族以严格著称,所以姨父对我们的行为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和规范。他们认定传教士的孩子必须受到严格的管教。他们不能亲自去中国传教,却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建立起了一座传教所。每个星期天我们都需要穿过整个城市,抵达传教所进行祷告,“向异端之土传递神圣父母”致敬。在基督教的传统里,周日出行不可以乘车只能步行,于是,每个周日的清晨我们都需要步行抵达主日学校和传教所,周日的晚上我们还要参加社区组织的义工劳动以及有关宗教的其他仪式。整个周日的下午,我们需要背诵圣经诗句和赞美诗。让我们感到不公的是,这期间不许有跳舞、唱歌一类的娱乐活动。可是,我们的表兄弟却可以尽情地享受娱乐,谁叫他们不是传教士的孩子呢。我们还有两位姨妈,一位是社交名媛,一位居住在乡下。另外两位姨妈和抚养我们的姨妈完全不同,那两位姨妈对孩子们的态度十分怜爱。
说到在莫拜尔最快乐的记忆,当属每年夏天我们都可以去莫拜尔湾对岸的另一个姨妈家小住一段时间。这位姨父是一位中尉,他参加过南北战争。那里的夏季十分炎热,我们可以去钓鱼、游泳、捉螃蟹、划船。直至今天,我依旧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一个伙伴:他是个黑人,他爸爸是个厨师。我和我的兄弟经常笑话他不会划船。记得有一次,当我们把船划到河中央时,他认真地对我们说:“让我把船划回去吧!”表弟和我立即跳入水中,打算在这里游泳。没想到,他却较起真来,他以为我和表弟不相信他,在捉弄他,这深深地伤害到了他的自尊心。他立即拿起船桨划开,划船回到了岸上。我和表弟没有了船害怕极了。我们希望他停下,于是向他大喊,可是他并没有理会我们。我们只好无奈地向岸边游去。很快,我和表弟便精疲力尽了,虽然我们当时距离河边只有1英里左右远,但是这段距离对于我们来说十分漫长。我甚至开始出现绝望的幻觉,我看到自己和表弟的尸体在河上漂浮,而后家人为我们举行了葬礼,我的尸体被埋进了家庭墓穴,报纸上登出了我们的讣告,可大洋彼岸的父母要在一个月以后才能看到,我看见父母流下了凄凉的泪水……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幻想,后来我和表弟游回了岸上,不然今天你也不会坐下来看我写下的故事了。我的生活里还有一位黑人,她就是“佐治亚姑姑”。她是我们的保姆,我们十分喜欢她。可她对我们也非常严格,她会在我们不听话时打我们的屁股。尽管经历了南北战争,尽管佐治亚姑姑对我们十分严格,但是对于当时的美国南部来说,黑人和白人之间的种族分界是很清晰的,并且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后来,我渐渐地能够理解传教士的理想,并且还能够体谅姨父和姨妈要在阿拉巴马把我们抚养成人的辛苦。姨父和姨妈都很长寿,在他们晚年时我们竭力去孝顺他们,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对于他们严格的教育,子女们没有一句怨言。他们的孩子和我们的关系就像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一样,尽管我们只是表亲。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在莫拜尔的那段经历让我对传教士这个职业十分抵触,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存在这种情绪。曾经有那么一个时期,我认为这些教育让我深受其害。多亏海滨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才让我顺利度过了记忆里那段不愉快的日子。如果不是海边的快乐生活,恐怕我会成为一个反对一切宗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