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终于有了接触纯正官话的机会。它是当时的“国语”,它的地位十分权威。没过多久我便接受了繁杂的管理工作,这种工作大部分要求用英语完成。很快,我的旅途又开始了,我奔波于中美之间,这样一来,根本无暇去练习纯正的北京话发音,和本地人聊天是更不可能的了。但是,十分有趣的是,北京的大部分居民都是异乡客。在燕大中,中国教职工的比率越来越大,他们大都有海外留学背景,对英语的掌控能力非常熟练,比半路出家的外国人对汉语的熟悉程度要高多了。由于对英语教学的强化,学生对英语也越来越熟悉,一般来说,我们会用英语和学生交谈,这也是为了让他们多加练习。老师和学生来自不同的省份,各地的方言不同,这样的环境可不适合一个想学北京话的外国人。公务越来越繁忙,我要么是留在校园里和别人讲英语,要么是去外地出差。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学会了一些口语,一面听一面试着说。官话的每一个音节都充满韵律感,它是如此美妙而清晰,“国语”这个桂冠非它莫属。
汉字的阅读和学习也是语言的一部分,和西方学生一样,汉字的奇妙结构让我着迷,有时我不得不提醒自己,重点不是专注汉字本身而是要多练习口语对话。但是,要学习口语也需要对汉字有所理解。因此,我对每个汉字都勤奋练习书写,并从中了解构架规则和笔画顺序。但是,我从未试过用中文来写作,如果想写一篇文采飞扬的中文文章,那么首先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来掌握这门语言,这件事对于中国人自己尚且不易,更何况是一个外国人呢?
要想学好中文,就要对中国文学有所浏览。传教会规定必学课程是“四书”(儒家经典)和一本小说《好逑传》,这些书让我第一次接触到了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学。布道会选择这些书是非常明智的,他们鼓励学生读下去,但是并没有实现。美国人看重实际效果,再加上传教士过分执着于自己对宗教的职责,整天忙碌于教会中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让他们疏于对中国文化的学习。而最为不幸的是,我们还有顽固的文化优越感,并不知晓中国文学能够给我们打开多少新的窗口。对于中国人民的现状、心理以及他们对基督教的感觉、对外国人的态度,都需要多读中国文学才能理解。那些打破规矩的少数传教士,是我在这里需要高度赞扬的,他们克服了困难,顶住了同事的批评,一直在家中钻研中国书籍,使得他们对中国文化有了西方的洞察力。再看看他们的成就,我自己也做出了很多决定,但是都半途而废了,要么是被公文打扰,要么是无视系统阅读中文书籍的必要性索性放弃了。
文言文和白话文是中文表达的两种方式,在两者之间,我更倾向于前者。我知道在别人看来我这样的念头是保守的,况且我自己大部分时间也是用白话文的。胡适和其他学者发起的“文学革命”迅速席卷了全国,并且时间很短。我乐观地关注着整个过程,并希望他们能够取得成功。这是一场有必要的、进步的运动,就像当年欧洲学者放弃了拉丁文和希腊文,转而用自己国家的语言一样,在那种环境下,才诞生了意大利语、英语、德语和其他丰富的语言。之所以热爱文言文,是因为它简练、文雅和富有张力,能够表现出微妙的思想,能够给予读者想象的空间,是当之无愧的最高文学艺术代表。抛开科举,文言文自身就可以吸引无数文人墨客为它废寝忘食。对于外国人来说,文言文难的不是本身,而是典故。如果不能够理解典故,那么可能一整段的思想都不会明白。可如果想知道典故是什么,就要日复一日地去学习。和从小就受到文学教育的中国人比,外国人自然看不懂古文。
回想起中国的生活,我最后悔的是未能广泛阅读中国的各大名著。除却经典,一些伟大哲学家的作品我也会读,有的已经全部看完,有的只读了一部分,还看了一些著名的小说、当代代表作和一些其他书籍。虽然读得不多,但是也为我打开了一扇窗去欣赏中国文化,去观察社会上下所追求的道德和精神理想。
孟子和王阳明是我最欣赏的两位中国哲学家,对于社会大众的教导孟子很有远见,尽管王阳明位高权重,但他是一位罕见的具有宗教精神的教师和思想家。与基督教思想有些接近的是墨子的思想,“非攻兼爱”的理想远大且有实用性。他还主张“节用”、“节葬”和“非乐”,这也很符合当代社会的思想。荀子喜爱用生僻汉字,这让他的作品读起来比较困难,但是他的思想却比儒生还要儒家,也更具有逻辑性。他认为人之初性本恶,必须要“明义礼而化之”。
对于中文书籍的阅读,又使我对中国文明增加了几分敬意,也塑造了我的人格,让我感到更加自信,不过这种自信到底是怎样的程度,就无法说清楚了。阅读中国文学让我变得更加宽容,让我更加严肃地对待基督教道德和社会价值。对于我来说,我不仅学会了中国文学中柔和和文雅的人文关怀、人际关系、忠诚和正直,也看到了中国人对于普世道德的诚恳信仰,和不懈追求和谐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