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上海迎接我们的时候,已经是1904年的12月底。12月31日,父母带着我们抵达杭州。这也使我们和墨菲特夫妇被迫分开,他们被教会派往了苏州,这也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
抵达杭州后,旧日心里对传教士职业的抵触又“死灰复燃”了,其原因是我看到父亲倾其一生的努力收获甚微,这么多年过去了,教堂里依旧还有一些成员一贫如洗。“跃进运动”这种过度理想主义的希望在我心里破灭了。值得庆幸的是,当下我的任务是学习中文而并非传教。对于所有学习者来说,中文是一种极具魅力的语言,它独特的格调引起了我的学习兴趣。我离开中国已经有18年了,小时候留下的中文基础几乎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幸亏小时候有过在中国的生活经历,这让我在听力和发音上具有很大优势,对于成语和日常用语的学习并不需要浪费太多力气。那个时候的中国,没有任何专业的语言培训机构或者学校,而我身边也没有中文熟练的“前辈”对我进行指导。
后来,一个年轻人被教会派来做我的“老师”,可在刚开始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如何向人教授语言。在遇到我之前,他没有和外国人打交道的经验,他道听途说地认为我们会在茶中下药,而喝掉茶的人就会变成基督徒,所以我们的茶他不敢喝(可后来这人却成了一名虔诚的基督徒)。一段短暂的磨合之后,我们之间的合作越来越愉快。只要出了问题并意识到,他就会立即专注地解决问题,对此我获益良多。我能够熟练地运用很多常用的谚语和方言,这一切都归功于他的帮助。如果我能成为一名能讲一口杭州方言的老外,那一定是我长时间在杭州生活下去的结果。在中文的诸多方言中,杭州方言有着独特的地位,这种地位源自于这座城市曾经是南宋王朝的首都。杭州方言巧妙地融合了官话和吴语(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的方言)的许多特征,这让杭州方言听上去具有音乐一般的韵律感,这也让它比其他地区的方言在表达形式上更加丰满。当然,这样的赞美也是因为我——一个外国人的小小偏爱罢了。宁波是一些杭州人的老家,他们来自那里,其中有一部分迁徙者是跟随第一批传教士来到这里的。杭州与湖州之间的广大乡村区域是我传教的范围,这也让我熟悉了吴语的各种分支方言。其实,各类分支方言彼此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在代词的用法上每种都有一些独特的方式。那几年在杭州及其周边的生活经历,对于我来说是弥足珍贵的。我的时间一部分用于和家人以及其他传教士在一起,另一部分则用在了和当地中国居民的交谈、往来上。我学习中文的进步,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当地居民习惯用自己的方言和我交流。
“生于中国”还给我带来了一个好处,那就是教会中的中国牧师、教师和其他工作人员都认为我可以轻松地理解他们的意图。他们对我比对教会中那些年长的传教士更加信赖。而我是老传教士的儿子这一身份,也让他们把我当作一个小兄弟或者一个小学徒来看待。中国人对于传教政策的思考、假设、惋惜和误解,我很快就能用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去理解和洞察。我总是能得到中国同僚的信任,这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尽管这样的良好来自于他人,他们能够接受我这个外国人,并认为我可以理解他们,对此我十分感激。这也体现了一个现象:因为我生于中国,所以在观察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学习汉语这种事情上,我比别人更有天赋。
进行了一年多的中文学习之后,我在杭州北部的乡下开始了我的传教工作,父母曾在这里生活过很多年。一条“船房”带着我漂遍了乡下蜿蜒曲折的河道。它不仅仅是船,抵达城镇以后,这条船就成了我住的地方。能够同时管理多所教堂的程序是在父母的监督下逐渐掌握的,组织福音书布道会这种事情也越来越熟练。不仅如此,到中国人家中传教也是我经常做的事情。我能更加深刻地体验中国的生活,全部归功于这一时期的“乡间之旅”和我已经熟练地掌握了与城里人打交道的方式。我在后来的行政管理事业中能够做到脚踏实地,完全归功于这些珍贵的生活经历。
除了这些以外,旧时的传教方式是我重新开始评估的内容。请人们接纳一系列的教条,比如接受洗礼、参加周日的礼拜仪式、遵循福音书所宣传的规范——在道德和社交行为上,这些都是旧的传教方式。如果想要煽动中国人放弃对祖先的崇拜而信奉基督教,这些方式显然是不恰当的,并且会得到不堪设想的结果。一些老传教士认为:“偶像崇拜”的主要内容就是祈祷,不需要采取任何壮观仪式、情感诉求和美学装饰。然而这三点恰恰都是中国人祭祀的传统,它们在中国人的血液里根深蒂固。让人们接受一整套严格、压抑和程式化的教义是这些年传教事业的整体趋势,父辈们经营的教堂也有了这样的“成果”。不过在后来,许多教会都进行了改革。
除了这些问题之外,还有一个问题更加严重和糟糕:有些传教士滥用幕后支持者的世俗权力,所谓的幕后支持者自然是各国政府。在当时的国际争端中西方国家是“强权”,教会往往会因为“强权”的强者姿态而遇到麻烦和非议。欧洲天主教由于拥有法国政府的支持,长期以来都被尊为正统,在中国他们拥有特权,其麾下那些有政治错误的成员也可以得到法律保护。我并没有抨击天主教牧师们的传教动机,也没有质疑他们对于宗教的虔诚和挚爱,事实上,从虔诚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值得尊敬的。可这种特权造成的结果是很糟糕的,为了躲避政治迫害,一些人假装信徒加入教会。在处理与西方列强的关系上,中国政府往往十分慎重,在这种问题上他们通常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为了避免因宗教冲突而引起领土或者贸易上的争端。一些中国人委托他们在新教教会中工作的朋友,为其处理一些别人没办法做到的事情。而这些在教会中工作的中国人也非常乐意充当斡旋者的角色,他们的薪水微薄,刚好可以利用这些事情赚钱。在传教士的眼中,信徒日益增多就意味着民众皈依宗教、寻求救赎的意识已经觉醒,但事实上他们已经被假象所蒙蔽,不过他们很快就注意到一些加入教会的人动机不纯,甚至有些肮脏。一些德高望重的牧师甚至也干起了蝇营狗苟的勾当,这才是最严重的。由于从小受到商业主义思维的熏陶,一些传教士——特别是美国的传教士更容易好大喜功,他们的注意力被增加入会人数、扩大教堂规模和组织新的集会所吸引。于是就造成了这样的后果:一场传教活动成了有组织的宣传活动。传教士们追求的结果——也就是那些易于统计的“数字”,赞助者们更容易被这些所吸引,也正是这些才吸引到了他们的资金。中国人擅长察言观色,很快就认清了时局并从中获利。大家都心照不宣,于是,教会中就形成了一种风气,传教士不努力去为人们展示新的生活方式,而是沉浸在“成果”中。他们让信或者不信基督教的人形成了一种误解,这真让人遗憾。
对早先的印象进行记录后,借此机会我想赞扬一下传教士对于宗教使命的热爱,他们为此不知疲倦地努力着。尽管这一点我在很早就深有体会,可在中国经历的一切让我对此深信不疑。在我动笔写下这些文字之前,很多事情已经看开,过去因境而生的偏见也不再左右我的思维。就完成教会使命而言,拥有丰富宗教知识的传教士是最佳人选。人们难以想象他们的高素质。能够隶属于这一群体,我深感自豪。对于自己的任务和细节更加地感兴趣,是随着政策日渐成熟、组织不断壮大和对管理的深入认知而形成的。一个奇怪的想法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快乐而成功的“标准福音书传教士”,我能不能做一辈子?
我所描述的“高标准传教士”,也包括最早的一批中国基督徒。固然有一些人传教动机不纯,只盲目地追求教徒数量,但是,在1900年义和团起义中牺牲的殉道者人数和这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仇视基督教的社会氛围荡漾在那几年里,可对于信仰还是有很多教徒坚定地追随,对于他们我深表敬意。也正是这样,在19世纪那些信仰基督教的中国家庭里,走出了许多今天基督教运动的杰出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