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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我的目光自报纸上的三十名所谓“佳丽”的色相往上移,见到一名廿一二岁之女子。

她全部秀发以啫喱膏蜡向后方,直直的,万分贴服。额前洒下伶仃几根刘海,像直刺到眼睛去。真时髦。还穿一件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绲了紫跟桃红双绲条。因见不到她的脚,不知穿什么鞋。

一时间,以为是香港小姐候选人跑到这里来绕场一周——但不是的,像她这般,才不肯去报名呢。俗是有点俗,惟天生丽质。

我呆了半晌,不晓得作答。

“先生,”她先笑一下,嗫嚅,“我想登一段广告。”

“好。登什么?”

我把分类广告细则相告:

“大字四个,小字三十一个。每天收费二十元。三天起码,上期收费。如果字数超过一段,那就照两段计……”

“有多大?”

我指给她看。

“呀,那么小。怕他看不到,我要登大一点的。”

“是寻人吗?”

她有点踌躇:“是。等了很久,不见他来。”

“小姐,如果是登寻人启事,那要贵得多了。逐方吋计算,本报收九十元一方吋。”

“九十元,才一吋?”

“是呀,一般的启事,如道歉、声明、寻人或者抽奖结果,都如此。你要找谁呢?”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这里?不知道他换了什么名字?是否记得我?”真奇怪。我兴致奇高。一半因为她的美貌,一半因为她的焦虑。

“究竟你要找谁?”

“一个男人。”

“是丈夫吗?”

“——”她一怔,才答,“是。”

“这样的,如果寻夫,因涉及法律性,或者需要看一看证书。”

她眼睛闪过一丝悲哀,但仿佛只是为她几根长刘海所刺,她眨一眨,只好这样说:“先生,我没有证书。他——是好朋友。寻找一个好朋友不必证明文件吧?”

我把纸笔拿出来,笑:

“那倒不必。你的启事内容如何?”

她皱眉:“我们之间,有一个暗号。请你写‘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字样。”

“十二少是他代号?如今仍有间谍?”我失笑。

“如花小姐,请问贵姓?”

“我没有姓。”

“别开玩笑。”

“我从小被卖予倚红楼三家,根本不知本身姓什么。而且客人绝对不问我们‘贵姓’,为怕同姓,诸多避忌。即使温心老契……”

我有点懊恼,什么“倚红”,什么“三家”、“客人”、“温心老契”……谁知她搅什么鬼?广告部一些同事都跑到楼上看香港小姐准决赛去,要不是与这如花小姐周旋,我也收工,耽在电视机旁等我女友采访后来电,相约宵夜去。

如今净与我玩耍,讲些我听不懂的话,还未成交一单生意——且她又不是自由身,早有“好朋友”,我无心恋战。

“请出示姓名、住址、电话、身份证。”

“我没有住址、电话,也没有身份证。”她怯怯地望着我,“先生,我甚至没有钱。不过我来的时候,有一个预感——”

我打量她。眉宇之间,不是不带风情。不过因为焦虑,暂时不使出来。也许马上要使出来了。老实说,我们这间好歹是中型报馆,不打算接受一些暧昧的征友广告:“住客妇女,晚七至十,保君称心”之类。难道——

如花说:“我来的时候,迷迷糊糊,毫无头绪。我只强烈地感觉到,第一个遇上的人,是可以帮我忙的。”

旁边有同事小何,刚上完厕所,见一个客人跟我讲这样的话,便插嘴:“是呀。他最可靠,最有安全感——不过他已有了……”

“滚远点!”我赶小何。

但我不愿再同这女子纠缠下去。

“如果登这启事,要依正手续,登三方吋,二百七十元。”

她很忧愁。

“好了好了,当是自己人登,顶多打个七五折。”

“但是,我没有你们所使用的钱。”

“——你是大陆来的吧?”

“不,我是香港人。”

我开始沉不住气。这样的一个女子,恃了几分姿色,莫不是吃了迷幻药,四出勾引男人,聊以自娱?

“真对不起。我们收工了。”

我冷淡地收拾桌上一切。关灯、赶客。

她不甘心地又站了一会。终于怏怏地,怏怏地走了。退隐于黑夜中。

我无心目送。

小何问:“干什么的?”

“撞鬼!”我没好气地答。

“永定,你真不够浪漫。难怪凌楚娟对你不好。”

“小何,你少嚼舌。”我洋洋自得,“刚才你不是认同我最可靠,最有安全感么?阿楚光看中我这点,一生受用不尽。”

“阿楚像泥鳅,你能捉得住?”

我懒得作答。

——其实,我是无法作答。这是我的心事。不过男人大丈夫,自己的难处自己当。

我,袁永定,就像我的名字一般,够定。但对一切增加情趣的浪漫玩意,并不娴熟。一是一,二是二。这对应付骄傲忙碌的阿楚,并不足够。

我女友,凌楚娟,完全不像她的名字一般,于她身上,找不出半点楚楚可人,娟娟秀气之类的表现。楚,是“横施夏楚”;娟,是“苛捐杂税”。

总之,我捉她不住。今晚,又是她搏扎的良机,她在娱乐版任职记者,最近一个月,为港姐新闻奔走。

我收工后跑上楼上采访部看电视。三十名港姐依次展览。燕瘦环肥。

答问时,其中一个说她最不喜欢别人称她为“马骝干”或“肥猪”。

我交加双臂,百无聊赖,说:“别人只称你作‘相扑手’。”

男同事都笑作一团。一个跑突发的回来,拿菲林去冲,一边瞄瞄电视:“哗,胸部那么小,西煎荷包蛋加红豆!”

有女记者用笔掷他,他夹着尾巴逃掉。选美就是这么一回事,直至选出十五名入围小姐。电话响了,原来是找我:“永定,我今晚不同你宵夜,我们接到线报,落选小姐相约到某酒店咖啡馆爆内幕,我要追。你不用等。自生自灭。”

我落寞地步下斜坡。

有些夜晚,阿楚等我收工,或我等她收工,我俩漫步,到下面的大笪地宵夜去——但更多的夜晚,我自己走。遇上女明星割脉、男明星撬人墙脚、导演遇袭……之类突发新闻,她扔下我,发挥无穷活力去追索。她与她工作恋爱。

影视新闻,层出不穷,怎似广告部,无风无浪。

走着走着,忽觉尾后有人蹑手蹑足相随。我以为是我那顽皮的女友,出其不意转身。

方转身,杳无人迹,只好再回头,谁知突见如花。

在静夜中,如花立在我跟前。

她默默地跟我数条街巷,干什么?我误会自己真有点吸引力。但不,莫非她要打劫?也不,以她纤纤弱质,而且还学人赶时髦,穿一件宽身旗袍。别说跑,连走几步路也要将将就就。

“先生,”她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知道他的下落。”

她见我不回话,又再道:

“我只申请来七天。先生,你就同情我吧。难道你不肯?”

“你要我怎样帮你?”

“我说不上。”她为难,“但你一定会帮到我——或者,麻烦你带一带路。我完全认不得路了。一切都改变了。”

我心里想,寻亲不遇,只因香港近年变迁太大了,翻天覆地,移山填海,五年换一换风景,也难怪认不得路。

且她只申请得七天,找不到那男人,自是万分失望。

好,我便帮这小女子一个忙:

“你要上哪儿去?”

“石塘咀。”

“哦,我也是住在石塘咀哩。”

“吓?”她惊喜,“那么巧?我真找对人了。”

“带你到电车站。”

一路上,她离我三步之遥。间中发觉她向我含蓄地端详,十分安心。

我们报馆在上环,往下走是海边,灯火辉煌的平民夜总会。想起我的宵夜。

“你饿不饿?”

“——不,不很饿。”她含糊地答。

“我很饿。”我说,“你也吃一点吧。”

“我不饿。”

我叫了烧鹅濑粉,一碟猪红萝卜。问她要什么,她坚持不要,宁死不屈。不吃便不吃。何必怕成那样?好像我要毒死她。

她坐在那儿等我吃完,付账。

然后我俩穿过一些小摊子。她好奇地到处浏览,不怕人潮挤拥,不怕人撞到她。蓦地,她停下来。

是一个地摊,张悬些陈旧泛黄布条,写着掌相算命测字等字样。摊档主人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抽着烟斗,抽得久了,连手指都化为烟斗般焦黄黯哑。

她坐在小凳子上,瞧我一下。

“好的,你问吧,我帮你付钱好了。”

她感激一笑。顺手自一堆小字条卷中抽了一卷,递与老人。

摊开一看,是个“暗”字。她见字,一阵失意。

我也为她难过。

老人问:“想测什么?”

她说:“寻人。”

“是吉兆呢。”他说。我俩一齐望向他。

如花眼睛一亮。

她殷切俯身向前,洗耳恭听。

满怀热望。

她期望找到这个男人。是谁呢?如此得蒙爱恋。念及我那阿楚,触景伤情。

老人清清喉咙,悠悠地说道:

“这个‘暗’字,字面显示,日内有音,近日可以找到了。”

“他在此?”如花急着问。

“是,”老人用粉笔在一个小黑板上写着字,“这是一个日,那又是一个日,日加日,阳火盛,在人间。”

如花不知是兴奋,抑或惊愕,呆住了。她喃喃:

“他竟比我快?”

老人见顾客满腔心事,基于职业本能,知道可以再加游说:

“小姐,不如替你看看掌相吧,我很灵的,大笪地出了名生神仙。让我替你算一算。你找的是谁呀?让我看看姻缘线——”

她伸出手来。

“呀,手很冷呢。”

老人把火水灯移向如花的手。反复地看。反复地看。良久。

“真奇怪。”他眉头紧锁,“你没有生命线?”

我失笑。江湖术士,老眼昏花,如何谋生?我想叫如花离去。她固执地坐着。

“小姐,你属什么?”

她迟疑地:“属犬。”

然后不安定地望我一眼。哦,属犬,原来与我同年,一九五八年出生。不过横看竖看,她一点不显老,她看上去顶多廿一二。即使她作复古装扮,带点俗艳……女人的样貌与年龄,总是令人费解的。

她仍以闪烁眼神望我。

我很明白。所有女人都不大愿意公开她们的真实年龄,何况我只是一个初相识的陌路人?她还在那儿算命呢,我何必多事,侧闻她的命运?到底漠不相关。

于是我识相地走远几步。

四周有大光灯亮着,各式小摊子,各式人类,灯下影影绰绰,众面目模糊,又似群魔乱舞。热气氤氲。

歌声充斥于此小小的繁华地域:

“似半醒加半醉,

像幻觉似现实里……”

只听得老人在算:

“属犬,就是戊戌年,一九五八年。”

“不,”如花答,“是庚戌年……”

我听不清楚他俩对话,因为歌声如浪潮,把我笼罩:

“情难定散聚,

爱或者欷歔,

仿佛都已默许。

能共对于这一刻,

却像流星般闪过,

你是谁?我是谁?

也是泪……”

隔了一会,我猜想他已批算完毕,便回去找她。

——但,如花不见了!

那测字摊的老人,目瞪口呆,双眼直勾勾地向着如花坐过的小凳子。

我问:“阿伯,那小姐呢?”

他看也不看我。

一言不发,仓皇地收拾工具。粉笔、小黑板、测字纸卷、掌相挂图……他把一切急急塞在一只藤喼中。苍白着脸,头也不回地逃走。

转瞬人去楼空貌。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谁知老人替她看掌相,算出她是什么命?现两相惊逃,把我扔在一个方寸地,钱又不用付,忙也不必帮。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真可恶,未试过如此: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别再让我见到她,否则一定没好脸色。

我去坐电车。

电车没有来。也许它快要被淘汰了,故敷衍地怅惘地苟活着。人们记得电车悠悠的好处吗?人们有时间记得吗?

电车站附近是一些报摊,卖当日的拍拖报,两三份一组的,十分贬值。报摊往上走,便是“鸡窦”,总有两三个迟暮私娼,涂上了口红,穿唐装短衫裤在等客,她们完全不避耳目,从容地抽烟,有时买路过的猪肠粉吃,蘸上淤血一般颜色的海鲜酱,是甜酱。数十年如一日。有些什么男人会来光顾?好像跟母亲造爱一样,有乱伦的丑恶。

正等着,如花竟又来了。

我气她不告而别,掉过头去。

她默默地在我身后,紧抿着小嘴,委屈地陪我等车。

电车踽踽驶来,我上车。如花一足还未踏上,车就开了。我扶她一把,待她安定。如今生活节奏快,竟连电车也不照顾妇孺?出乎意料之外。

上到楼上,除了车尾一双情侣,没其他乘客。他俩尽情爱抚,接吻,除了真正交合之外,无恶不作。

“小姐——”

“叫我如花吧。对不起,刚才我走开了一阵。你别要生我的气呀!”

“没关系啦,反正萍水相逢。难道要生气伤身不成?”我是男人,毫无小器之权利。

“你要在哪儿下车?”

“就在屈地街,填海区那边。”

“填海区?”

“是——”她顾左右言他,“附近不是有太平戏院吗?”

“哦,太平,早拆了。现在是个地盘。隔壁起了一个大大的商场。”

见她迷惑,便问:

“大概你很久没到过那区吧?”

“很久了。”

“在我小时候,太平戏院一天到晚放映陈宝珠的戏。我记得有一出戏叫作“玉女心”,如果储齐七张票尾字咭,可以换她一张巨型亲笔签名相的。我帮我姊姊换过。”

“谁是陈宝珠?”

“你未看过她的戏吗?”

“没有。我在太平戏院看的不是这些。”

哼,在扮年轻呢。难道我不洞悉?只要讲出什么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测对方是什么年代的人。但她分明在假装:我看的不是这些……以示比我后期出生。我只觉好笑。这女人,自以为聪明。其实我早知她的生肖。

“那你看的是什么戏?”

“更早一点的。”

我愕然,那么我错估了。更早一点?于是我开玩笑地数:

“三司会审杀姑案?神眼东宫认太子?十年割肉养金龙?一张白纸告亲夫?沉香太子毒龙潭救母?清官斩节妇?节妇斩情夫……”再数下去,我仅余的记忆都榨干了。

“不不。我看的是大戏。太平戏院开演名班,我们一群姐妹于大堂中座。共占十张贵妃床,每张床四个座位,票价最高十二元。”她开始得意地叙述,完全没有留神我的反应。

她继续:“那时演‘背解红罗’、‘牡丹亭’、‘陈世美’……”

在她缅怀之际,我脸色渐变,指尖发冷。

“你是——什么人?”

她蓦地住嘴,垂眼不语。

“你是——人吗?”

她幽幽望向窗外。夜风吹拂着,鬓发丝毫不乱。初见面时,我第一眼瞥到的,是她的秀发,以啫喱膏悉数蜡向后方,万分贴服——看真点,啊不是啫喱膏,也许是刨花胶。她那直直的头发,额前洒下几根刘海,哪里是最时髦的发型?根本是过时。还有一身宽旗袍,还有,她叫如花。还有,她完全不属于今日的香港。我甚至敢打赌她不知道何谓一九九七。赔率是一赔九十九。

我恐怖地瞪着她,等她回话。

她不答。

她不知自哪儿取出胭脂,轻匀粉脸,又沾了一点花露水。一时之间,我闻到廿多年来未曾闻过的香味。

我往后一看,那对情侣早已欲仙欲死,忘却人间何世,正思量好不好惊动鸳鸯,以壮胆色。如花已楚楚低吟:

“去的时候,我二十二岁。等了很久,不见他来,按捺不住,上来一看,原来已经五十年。”

“——如花,”我艰辛地发言,“请你放过我。”

“咦?”她轻啐,“我又不是找你。”

“你放过我吧!”

我忽联想起吸取壮男血液以保青春的艳鬼:“——我俩血型又不同。”话刚出口,但觉自己语无伦次,我摇摇欲坠地立起来,企图摆脱这“物体”。

“我下车了。”

“到了吗?在屈地街下车,中间一度水坑。四间大寨:四大天王。我便是当年倚红楼红牌阿姑——”她凄凄地,竟笑起来。

老天,还没到屈地街呢。只是在一个俗名叫“咸鱼栏”的区域。电车又行得慢,直到地老天荒,也未到达目的地。我急如热锅上小蚁,惟一的愿望是离开这电车。

“如花,我什么也不晓得。我是一个升斗小市民,对一切历史陌生。当年会考,我的历史是H。”

“什么是会考?”

“那是一群读了五年中学的年青人,一齐考一个试,以纸笔作战争取佳绩。”

“不会考可以吗?”

“可以。但不参加会考,不知做什么好。结果大伙还是孜孜地读书考试。考得不好,女孩可报名参选香港小姐,另寻出路,但男孩比较困难。”

“啊,那真麻烦!”她竟表示同情,“我们那时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个男人。”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国的阿姑,温柔乡中,零沽色笑——当然,结婚是批发,当娼是零沽。

我也有点同情她。

“你会考不好,怎么找工作?”

“谁说我会考不好?”我不能忍受,“我只是历史不好,其他都不错。”

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谈:

“会考之后,我读了两年预科,然后在大专修工商管理,现任报馆广告部副主任——”

后来我但觉自己无聊极了,那么市侩,且在一只鬼面前陈述学历与职位,只是为免她看不起。说到底,我不是好汉。我痛恨自己。

奇怪,我渐渐不再恐惧,寒意消减。代之是好奇:“你那十二少,是怎样的人?”

“十二少——”她心底微荡,未语先笑,“他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眉目英挺,细致温文……”

“所以你与他一见钟情?”她又一笑。开始卖弄她的款客手段:“你帮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诉你。”

女人便是这样,你推拒,她进逼;到你有了相当兴趣,她便吊起来卖。

“你不会害我?”

“我为什么要害你?”

“为什么拣我?”

“你已经知道这样多了,不拣你拣谁?”

这女鬼缠上我了!真苦。只见一面便缠上。那男人,什么十二少,看来更苦命。

“——我有心相帮,若力有不逮,毫无结果,是否保证没有手尾?”

“一定有结果。刚才测字,不是说他在人间,日内有音吗?”

见她那么坚持信念,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还要虔诚,我不便多言,信者得救。

我换一个话题:

“十二少真有那么多兄弟姊妹的吗?”

“才不!”她道,“他排行第二。不过当时塘西花客,为了表示自己系出名门,一家热闹团聚,人口众多,所以总爱加添‘十’字。他原姓陈。”

“叫什么名字?”

“振邦。”

哦,在石塘咀,倚红楼,蒙一位花运正红、颠倒众生的名妓痴心永许,生死相缠,所以他得以“振邦”?嘿嘿。我不屑地撇撇嘴。不过是一个嫖客!如花未免是痴情种,一往情深。

“我被卖落寨,原是琵琶仔,摆房身价奇高,及后台脚旺,还清债项,回复自由身。恃是红牌,等闲客人发花笺,不愿应纸。”

有一晚……

我专注地聆听一些只在电影上才会出现的故事情节。

“那晚有阔客七少,挥笺相召。这七少,曾是我毛巾老契——”

“什么是毛巾老契?”

“王孙公子花天酒地,以钱买面。阿姑在应纸到酒楼陪客时,出示一方洒了花露水的杂色毛巾给他抹面,以示与酒楼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

原来阔客捻花,竟以得到区区一两条毛巾来显示威风,与众不同。为了这毛巾,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价。风月场中,妓女巧立名目,大刀阔斧;大户引颈待斩,挥金如土,难怪如花洋洋自得。

“就是那晚,座中遇得十二少。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冤孽,总之,我挂号后,他对我目不转睛,而言笑间,我也被他吸引。本来为了摆架子,不便逗留太久,流连片刻便要借口赶下场。”

“但你一直坐下去?”

“不,我还是走了——不过,埋席时又赶来一次。散席后,邀约七少返寨打水围。十二少没有来。我暗示他,三天之后,他来找我……”

就在如花诉说她春风骀荡、酒不醉人的往事时,电车已缓缓驶至石塘咀。

“糟,要过站了。”

我马上带如花下电车。这一回,我让她先行,免得司机看不见,她还未落定便又开了车。

时夜已深,回首一看,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找得“老地方”?真烦恼。她站在那里,一脸惶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如何安置这个迷路的女鬼?

“你到了吧?”

“我在哪里?”她几乎要哭出声来,“这真是石塘咀吗?”

她开始认路:

“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么不见了欢得、咏乐?还有,富丽堂皇的金陵酒家、广州酒家呢?……连陶园打八音的锣鼓乐声也听不到了——”她就像歧路亡羊。

“日后十二少如何会我?”

还念念不忘她要寻找的人。

“我怎么办?”

忽然之间,她仓皇失措地向我求助。

我如何知道怎么办?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变的环境回复旧观?我甚至不可以重过已逝去的昨天,何况,这中间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样低能软弱,手足无措。人或者鬼,都敌不过岁月。啊岁月是一些什么东西?

“这样吧——”我迟疑了一下,“你暂时来我家住一宵再说。”

她点点头。

我以为她会推辞:不好意思啦,萍水相逢啦,孤男寡女啦,两不方便啦……一般女子总有诸如此类的顾忌。但如花,我竟忘记她是一个妓女。她见的世面比我多呢。以上的顾忌,反而是我的专利。

我并没有看不起她。

我在那儿提心吊胆,担心她夜里爬上我的床来诱我欢好——真滑稽,在半分钟之内,我想到的只是这一点。

“你不介意吧?”我还是要问一问。终于我带她回家。途中经过金陵阁。以前这是金陵戏院,如今建了住宅,楼下有电子游戏中心。附近有间古老的照相馆,橱窗里残存一张团体相,摄于一九五八年。我也是五八年的——我比如花年轻得多了!

虽然我俩生肖相同,但屈指算来,她比我大四十八岁。四十八年,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如果如花一直苟活,便是一个龙钟老妇,皮肤皱,眼神黯黄。如果她轮回再世,也是个——四十几岁,既不是中年,又不是老年,真是尴尬年龄。而她绮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过因为她的痴心执拗,她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使这男人投胎重新做人,她也要找到他吧。

“先生,我忘了问一件事。你家,方便吗?——你是否已有妻子?”

哦,这真是个令我不好意思的问题。我连与女友之间的关系,也因对方之勤奋上进,而岌岌可危。

“我未婚。”急忙转个话题岔开去,“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是袁永定。”

“永定少。”如花如此称呼。

真叫我受宠若惊,我阻止她:

“我们不作兴什么少、什么少地相称。你还是唤我永定。我名字不好吗?”

“好,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简直不像人的名字。像一块石头,或者桥,或者坟墓。”

“不。请别说下去。到我家了。”我迟早会成为石头、桥,或者坟墓,何必要她诸多提醒?真受不了。

我拣一些充满活人气息的状况告诉她:我家在四楼,一梯两伙。对户住的是我姊姊与姊夫。单位是四百呎,各自月供二千多元。如无意外,他日我结婚生子,也长住于此。在香港,任何一个凡俗的市民,毕生宏愿是置业成家安居,然后老死。就像我姊姊,她是一个津校教师,教了十年。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对面位的同事。天天相对,一起议论着学生,蹉跎数载,只得也议论嫁娶。

我招呼她进屋。招呼她坐。然后我又坐下来。

二人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侧身靠坐沙发上,姿态优美。渐渐我才发觉,她并没有正视对方的习惯,因着职业本能,她永远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对我这种毫无应付女人良方的石头。

做什么好呢?

我只得搜寻出一些水果,橙和苹果,切开盛于碟上,请她吃。

“我知你不吃热的,但水果比较冷。真的冷,我在雪柜中取出来,非常适合你。”

她吃苹果。

“够冷吗?”我殷勤相问。

她“吃”完了。苹果尚留在桌面,分毫未损。

“有一次,十二少来我房间打水围,”如花见水果思往事,“寮口嫂送上一盘生果,都是橙啦苹果啦,我叫她通通搬走。”

那十二少一定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如花说:“我且骂道:十二少是什么人?搬次货出来?十二少肯,我也不肯。来些应时佳果。于是送上的是桂味荔枝、金山提子……”

你看,一个女人要收买男人的心,是多么地轻易,稍为用点心思便成。十二少一定逃不出如花这纤纤玉手之掌心。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啊,这是“次货”呢,真汗颜。不过,回心一想,我讨好一只鬼干么?我又不作长线投资。而且,这种女人很可怕。她不爱你犹自可,不幸她爱上你,你别想逃出生天。化身为苍蝇,她也变作捕蝇草来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阴魂不肯放过。

对了,她为什么孜孜于寻找一个男人?

莫非是“复仇”?

她爱他,他不爱她,于是她非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但我没有习惯揭人阴私,也不大好管闲事。如是我那八婆姊姊,她一定热情如火地交换意见——虽然她的爱情是如此地贫乏、枯燥,与一个男同事相对日久,面面相觑,一生。

不过但凡女子,嫁了的,总是瞧不起未嫁的。因为一个男人要了她,莫不因而抖起来。对其他单身女郎布施同情。

我那姊夫,三十几岁,当着校务主任,这微末的权,供他永远享用。有时,他也对我这王老五布施同情。

窗外,是一间酒楼,酒楼因有人嫁娶,张悬了花牌。电灯泡如珠环翠绕,叫一个紫红缤纷的花牌更是灿烂,上面写着“陈李联婚”字样。陈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办普通人的喜事。

如花凭于窗前。

我只好也凭在窗前。隔她一个窗口位,没敢接近。

“这是联婚花牌,”我在作应景对白,“你们那时候嫁娶,也有这样的花牌吧?”

“我不知道,”如花道,“我没嫁娶经验。”

真要命,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我曾经拥有一个花牌。”

十二少买醉塘西,眷恋如花。他与一般客人迥异之处,便是时有高招。一夕执寨厅,十二少送了如花一个生花扎作的对联花牌,联云:“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我在五十年后,听得这样的一招,也直感如花心荡神驰。这二人不啻高手过招。我竟然要借一个女鬼来启示“如何攫取少女芳心”!

以本人的IQ,无论如何想不出这一招。我连送情人咭予女友,写错一划,也用涂改液涂去重写。我甚至不晓得随意所至,我一切平铺直叙。像小广告,算准字数交易。

难怪。难怪我如梦如幻,难怪阿楚若即若离。想不到如花那毕生萦念的花牌,是我的讽刺。

如花不知我内心苦恼,又断续地低诉她与她温心老契之旖旎风光。诸如人客返寨打水围,如果她已卸装,只穿亵衣,也会马上披回“饮衫”出迎,这是她倚红楼鸨母三家的教导,以示身为河下人,亦有大方礼仪——不过,如果返寨的是十二少,她就不拘这礼仪了。她这样说,无非绕了一大圈来展示鹣鲽情浓。她就是吃定了我是个好听众。一点也不提防避忌。

当然,如果我说出去,谁肯相信?必一口咬定我是看书看回来的。

往下说,自然也包括十二少绵密的花笺,以至情书。后来还送上各式礼物:芽兰带、绣花鞋、襟头香珠、胭脂匣子、珠宝玉石……只差没送来西人百货公司新近运到的名贵铜床。

——送予妓女一张铜床?最大方的恩客也不会这样做。

谁知如花说,后来,他真的送了。十二少父母在堂,大户人家,虽是家财百万,但他尚未敢洞穿夹万底,作火山孝子,不过尽力筹措了二百多元不菲之数,购买了来路货大铜床,送至如花香巢。日后经常返寨享用他的“赠品”。这红牌阿姑以全副心神,投放于一人身上,其他恩客,但觉不是味儿。为此,花运日淡,台脚冷落,终无悔意。二人携手看大戏、操曲子……

我不相信这种爱情故事。我不信——它从没发生在我四周任何一人身上。

正想答话——电话铃声蓦地响了。

在听着古老的情爱时,忽然响来电话铃声,叫人心头一凛。仿佛一下子还回不过来现实中。

我拿起听筒,是阿楚那连珠密炮的声音:

“哗,真刺激,我追车追至喜来登。那些落选港姐跟我们行家捉迷藏……”

“你回家了?”

“没有,我在尖沙咀。她们爆内幕,说甲拍上级马屁;乙放生电;丙自我宣传;丁是核突状王……”

这些女孩子,输了也说一大箩筐,幸好不让她们赢,否则口水淹死三万人。输就输了,谁叫自己技不如人,人人去搏见报搏出名,你不搏,表示守规则?选美又不颁发操行奖。所以我没兴趣。但如果没有这些花边,阿楚与她的行家便无事可做,非得有点风波不可。

“你快回家,现在几点了?赶快跑回沙田写稿去。”——我其实怕她跑来我这里写稿。以前没问题。今晚万万不能。

“我不回去。太夜了。我现在过来。”

她喜欢来就来,走就走。但,今晚,我一瞥如花。她基于女性敏感,一定明白自己的处境。也许她习惯成为生张熟魏的第三者,“老举众人妻,人客水流柴”。惟本人袁永定,操行纪录一向甲等,如今千年道行一朝丧,阿楚本来便伥鸡,上来一看……你叫我如何洗刷罪名?

“——你不要来。”

“为什么?”

“我要睡了。”

“你睡你的,有哪一次妨碍你?我赶完娱乐版,还要砌两篇特稿给八卦周刊赚外快。你别挡人财路。”

“早就叫你不要上来,回家写好了。”

“——”阿楚不答。我仿佛见她眼珠一转。

“为什么?你说!”她喝令。

“厕所漏水,地毡湿透了。”我期艾地解释。

“袁永定,你形迹可疑,不懂得创作借口——我非来不可。如果地毡没有湿透,你喝厕所水给我看!”

“——我有朋友在。”

轰然巨响,是阿楚掷电话。

天,这凶恶的女人杀到了。

我怎么办?

如花十分安详。“不要紧,我给她解释。”

“你未见过这恐怖分子。有一次她在的士高拍到某男明星与新欢共舞的照片。男明星企图用武力拆菲林,她力保,几乎同男人打架——她是打不赢也要打的那种人。”

“你怕吗?”

我怕吗?真的,我怕什么?如花只是过客。解释一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永定,”她又开始她的风情,“你放心,应付此等场面我有经验。”啊,我怎的忘却她见过的世面!

“而且,我有事求你,不会叫你难下台。也许,借助你女朋友的力量,帮我找到。你看,我可是去找另外一个男人的。”

是的,并不是我。

一阵空白。我计算时间,不住看表。阿楚现今在地铁、的士,现今下车,到了我家门。我在趑趄期间,无意地发现进屋多时,我未曾放松过,未换拖鞋,甚至钮扣也没有解开,在自己的家,也端正拘谨。面临一个两美相遇的局面。

嘿嘿嘿,我干笑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苹果便吃。谁知是如花“吃”过的“遗骸”。吓得我!

门铃一响,像一把中人要害的利剑。

门铃只响了一下,我已飞扑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们三口六面相对,图穷而匕现。

阿楚,这个短发的冲动女子,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珠。她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如花自顶至踵扫一遍。交加双臂望向我。

“阿楚,我给你介绍。这是如花。”

二人颔首。

我拉女友坐下来。她又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桌上的水果和我那整齐衣冠扫一遍。十分熟落地,若有所示地把她的工作袋随便一扔,然后脱了鞋,盘坐于沙发上,等我发言。

她真是一个小霸王。

“如花——她不是人。”

阿楚窃笑一下。她一定在想:不是人,是狐狸精?

于是我动用大量的力气把这故事复述,从未曾一口气讲那么多话,那么无稽,与我形象不相符。阿楚一边听,安静地听,一边打量我,不知是奇怪本人忽地口若悬河,还是奇怪我竟为“新欢”编派一个这样的开脱。

“她说什么你信什么?”

是,为什么呢?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一个陌生女子的话。且把她带至此,登堂入室——何以我全盘相信?

也许,这因为我老实,我不大欺骗,所以没提防人家欺骗我。而阿楚,对了,她时常说大大小小的谎,因此培养了怀疑态度。每一事每一物都怀疑背后另有意思,案中有案。

她转向如花:

“你怎样能令我相信你是只五十年前的鬼?”

如花用心地想,低头看她的手指,手指轻轻地在椅上打着小圈圈,那么轻,但心事重重。我的眼睛离不开她的手指。

“呀,有了!你跟我来。”

“去哪儿?”

阿楚不是不胆怯的,她声都颤了。

如花立起来,向某房间一指,她走前几步,发觉是我的房,但觉不妥,又跑到厕所中去。她示意阿楚尾随入内。

厕所门关上了。

我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在里头干什么。鬼用什么方法证明她是鬼?我在厅中,想出了二十三种方法,其实最简单,便是变一个脸给她看——不过,她的鬼脸会不会狰狞?

二人进去良久,声沉影寂。

我忍不住,想去敲门,或刺探一下。回心一想,男子汉,不应偷偷摸摸,所以强行装出大方之状,心中疑惑绞成一团一团。

门依呀一响,二人出来了。

我想开口询问,二人相视一笑。

“你如今相信了吧?”

“唔。”阿楚点头。

“请你也帮我的忙。”

阿楚故意不看我的焦急相,坐定,示意我也坐下来,好生商量大计。

“你们——”我好奇至沸点。

“永定,”她截住我的话,“如花的身世我们知得不够多。”

“谁说的?”

“你晕浪,问得不好。”她瞪我一眼。

我马上住嘴。不知因为她说我“晕浪”,抑或“问得不好”。总之住了嘴。心虚得很。

“现在由我访问!”她权威地开始了,“如花,何以你们二人如胶似漆,十二少竟不娶你?他可有妻子?”

啊对了,我竟没有深究这爱情故事背面的遗憾。遗憾之一,由阿楚发问:有情人终不成眷属?

十二少虽与如花痴迷恋慕,但他本人,却非“自由身”,因为陈翁在南北行经营中药海味,与同业程翁是患难之交,生活安泰之后,二者指腹为婚。十二少振邦早已有了未婚妻,芳名淑贤。

“我并没有作正室夫人的美梦,我只求埋街食井水,屈居为妾,有什么相干?名分而已。不过——”

如花的惆怅,便是封建时代的家长,自视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纳妾之风,无容青楼妓女入宫之例,所以坚决反对,而且严禁二人相会。

这是我们在粤语长片中时常见到的情节,永远不可能大团圆。到了后来,那妓女多数要与男主角分手,然后男主角忧郁地娶了表妹——也许他很快便忘了旧情,当作春梦一场。“地老天荒”?过得三五年,他娇妻为他开枝散叶,儿女绕室,渐渐修心养性,发展业务,年事日高,含饴弄孙,又一生了。谁记得当年青楼邂逅的薄命红颜?

“你与他分手了?”阿楚追问。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忆述,“一天,鼓起勇气,穿着朴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样,不施脂粉,不苟言笑,亲自求见陈翁。”

“他赶你走?”

“他与我谈了一会。至我恳切求情,请准成婚。陈老太拿出掘头扫把——”

“以后呢?”

“后来,他偶尔做了一单亏本生意,因为迷信‘邪花入宅’,带来衰运,永远把我视作眼中钉。”

“那十二少,难道毫无表示吗?”阿楚愤愤不平,“你为他付出这样多,他袖手旁观?你要他干什么?不如索性……”

如花脸上一片光辉:“他,为我离家出走!”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不是家,是‘寨’。”轮到我发一言了。

阿楚白我一眼。不服。

“是呀,一间寨通常三层。地下神厅之后,二三楼都是房间,我因是红牌,个人可占一间,其他台脚普通的阿姑,则两三人同居一房。”如花答。

“他住到你寨里,方便吗?”

“他没住下来,根本没这规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环摆花街。”

“那你洗尽铅华,同他相宿相栖去?”

“没有。”

“二人难道不肯挨穷?”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三人默然。多么一针见血。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我为什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什么为你而虚耗芳华谢绝一切恩客?

当你明知事情会演变至此,你就不敢。如花虽温十二少,但她“猜、饮、唱、靓”,条件齐全,慕名而来的客人,还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续着。

“十二少靠吃软饭为生?”

阿楚的访问,真是直率。而且问题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变,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话来解释。于是访问者奸计得逞。

凌楚娟小姐,我心底佩服:你真不愧娱乐版名记。

自她坐下来开始,问题便滚滚而来。我真汗颜,我是人家讲什么我便听什么;她呢,人家讲得少一点,她便旁敲侧击盘问下去。

果然,如花不堪受辱。

“他没有靠我养。他有骨气,不高兴这样。”

“但,一个纨袴子弟,未历江湖风险,又没有钱创业兴家,这样离开父荫跑了出来,他总不能餐餐吃爱情。”

“他去学戏。”

“有佬倌收他吗?”我想到就说。

“怎么没有?”如花为个情郎颜面而辩。

“不不,请勿误会。”阿楚打圆场,“他的意思,是当年的佬倌架子很大,拜师不易。绝对没有低估十二少。”

“而且,”阿楚乘机再狡猾,“我跑娱乐圈就知道,访问老一辈的伶人时,都说他们当年追随开山师父,等于是工人侍婢。”

见如花气平了,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

不过,即使如花为十二少的骨气辩护得不遗余力,到底,我们还是了解:都是如花的说项。

在十二少仍是失匙夹万之际,他与如花已是太平戏院常客,看戏操曲,纯是玩票遣怀。人生如戏,谁知有一天,他要靠如花在酒家开一个厅,挽人介绍大佬倌华叔,央请收十二少为徒,投身戏班。

华叔见十二少眉清目朗,风流倜傥,身段修长秀俊,有起码的台缘。要知登台演戏,最重要是第一眼。

——当然,在爱情游戏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对华叔苦苦恳求,直至他勉为其难,答允了。拜师之日,我代他封了‘贽仪’美金一百元。”

“那是多少钱?”阿楚问。

“约港币四百元。”

“你如何有这许多钱?”

“找个瘟生,斩之。”

“十二少知道吗?”

“他不必表示‘知道’。”

真伟大。我想,如果有个女人如此对待本人,我穷毕生精力去呵护她也来不及。但这样的钱,如何用得安心?

虽然华叔看名妓面上,徒弟常务如倒水洗脸、装饭拨扇、抹桌执床、倒痰盂等工作,不必十二少操劳。但贱役虽减,屈辱仍在,新扎师兄要挣扎一席位,也是不容易的。

“十二少有没有红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忙问。红就是红,不红就是不红。三十年代的佬倌,一切立竿见影,不比今日的明星,三年才拍一部戏,年年荣登“十大明星”宝座。她们只在“登台”时最红。

但我真是一根肠子直通到底。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

这是如花心上人,她会答“他红不起来”这种话吗?

女人通常讲“不知道”,真是巧妙的应对,永远不露破绽。

自此,十二少心情长久欠佳,但觉无一如意事。不容于家,不容于寨,又不容于社会。为了与一个痴心女子相爱,他付出的代价不云不大。

“有时,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如花泫然,“甚至借题吵骂,我都甘心承受。他在无故发脾气之后,十分懊悔,就拥着我痛哭,哭过了,我对镜轻匀脂粉,离开摆花街,便到石塘咀。”

她无限依依:“有时关上门,在门外稍驻,也听到他的嚎哭。”

我眼前仿见一架长班车(私家手车),载着千娇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红楼名妓,招摇过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长班车,座位之后竖了一支杂色鸡毛扫,绚缦色彩相映,车上又装置铜铃,行车时叮当作响。

这侧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尽态极妍的女子,眼波顾盼间,许有未干泪痕。问世间情是何物……

我们都不懂得爱情。有时,世人且以为这是一种“风俗”。

我和阿楚,在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后,也无从整理。一时间又想不起再问什么。这都是一些细碎、温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国大事,又非花边新闻。

我们都忘记了前因后果。前因后果都在红尘里。甚至,我竟忘记了她为什么上来一趟。

还是阿楚心水清:

“你们以后的日子怎样?你为什么要寻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我们一齐死。”

“啊——”阿楚叫起来。

我按住她的手:

“不过是殉情。你嚷嚷什么?”

“永定,何谓‘不过’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那就要视乎环境而定了。”

“你敢不敢?”她逼问。

“也要视乎原因。”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我的痛脚。

——但殉情,你不要说,这是一宗很艰辛而无稽的勾当。只合该在小说中出现。现代人有什么不可以解决呢?

“不敢就不敢。”我老实地答。

虽然说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码骗得女友开心。但我真蠢!在那当儿,连简单的甜言蜜语也不会说。我真蠢。

阿楚不满意了:“永定,你是我见过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看看我们有什么好?”如花怨。

——不久,十二少壮气蒿莱,心灰意冷,深染烟霞癖。

当时鸦片由政府公卖,谓之“公烟”,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欢抽大烟,六分庄的鸦片一盅,代价九毫。一般阔少抽大烟,不过消闲遣怀,他们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却借吞云吐雾来忘忧。

如花无从劝止,自己也陪着抽上一两口。

渐渐,日夕一灯相对,忘却闲愁,一切世俗苦楚抛诸脑后,这反而是最纯净而恩爱的辰光了。一灯闪烁,灯光下星星点点的乱梦,好像永恒。

十二少说:“但愿鸦片永远抽不完。”

只是第二天,一旦清醒,二人又为此而痛哭失声。长此下去,如何过得一生?

一生?

前路茫茫。烟花地怎能永踞?红不起来的戏子何以为生?彩凤随鸦,彩凤不是彩凤,但鸦真是鸦。

楚馆秦楼,莺梭织柳,不过是缥缈绮梦。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殁参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真是,如何过得一生?

但觉生无可恋。二人把心一横,决定寻死。

“你们如何死法?”

“吞鸦片。”

“吞鸦片可以死吗?鸦片不是令人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吗?”阿楚怀疑。

“鸦片也是令人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如花说,“它是翳腻馨香的麻醉剂。”

“你俩真伟大。”阿楚无限艳羡。

“不是伟大,只是走投无路。”

“二人都吞下鸦片?”

“是。”如花强调。

“怎样吞?”

“像吃豆沙一样。”

“十二少先吞,还是你先吞?”

“一起吞。”

“谁吞得多?”

“为什么你这样问?”如花又被激怒了,“我都不怀疑,何以你怀疑?”

阿楚噤声。

我只好跑出来试试发挥缓和的力量:

“——结果是,你先行一步。在黄泉等他,不见他来,对不对?”

“等了很久,不见他来。”

“或者失散了?”阿楚又回复活泼。

“没理由失散。我在黄泉路上,苦苦守候。”

“或者一时失觉,碰不上。连鬼也要讲缘分吧?硬是碰不上,也没奈何。”我说。

“所以我上来找他,假如他再世为人,我一定要找到他,叫他等一等,我马上再来。”

“他怎么可能认得你呢?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不,”如花胸有成竹,“去的时候,我俩为怕他日重认有困难,便许下一个暗号。”

“什么暗号?”

“三八七七。”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们寻死那天,是三月八日晚上七时七分。我们相约,今生不能如意,来生一定续缘,又怕大家样子变更或记忆模糊,不易相认,所以定个暗号,是惟一的默契和线索。”

“呀,三八——”阿楚忽省得一事。

“什么?”如花急问。

“三月八日是一个节日。”我告诉她,“妇女节。”

如花皱眉:“我没听过,这是外国的节日吧?纪念什么的?”

一切只是巧合。一个妓女,怎晓得庆祝妇女节?何况还是为情而死,才廿二岁的妓女。妇解?开玩笑。

三八七七,三八七七。

我和阿楚在猜这个谜。

三月八日早已过去。七月七日还没有来。

要凭这几个数字作为线索,于五六百万人中把十二少找出来?

“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我没好气地说,“在每一个男人跟前念:三八七七。如果他有反应——”

“永定,你再开玩笑我们不让你参加!”阿楚这坏女孩,竟想把我踢出局?这事谁惹上身的?岂有此理。

不过我们也在动脑筋。我们都是这都市中有点小聪明的人吧,何以忽然间那么笨?

三八七七,也许是地址,也许是车牌,也许是年月日,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灵感,小小的蛛丝马迹,一切水落石出——我不断地敲打额角,企图敲出一点灵感。

我没有灵感,我只有奇怪的信念:一定找到他!

在这苦恼的当儿,惟有随缘吧,焦急都没有用。折腾了一夜,真疲倦。我又不是鬼,只有鬼,在夜里方才精神奕奕。

终于我们决定分头找资料,明天星期日,我到大会堂去。

“那我先走了。”如花识趣地、委婉地抽身而退。

“你到哪儿去?”我急问。

“到处逛逛。”

“别走了,你认不得路,很危险。”

阿楚见我竟如此关怀,抬眼望着我。

“不要紧,”如花说,“我认得怎样来你家,请放心。”

末了她还说:“也许,于路上遇到一个男人,陌路相逢,他便是十二少,就不必麻烦你了——如果遇不上,明晚会再来。”

“喂,你没有身份证——”话还未了,她在我们眼前,冉冉隐去。我怅然若失。她到哪儿去了?我答应帮忙,一定会帮到底,明晚别不出现才好。

如花,她是多么地晓得观察眉头眼额,一切不言而喻,心思细密。她是不希望横亘于我与女友之间,引起不必要误会。所以她游离浪荡去了。她是一只多么可怜的鬼,我们竟不能令她安定度过一宵?她的前生,已经在征歌买醉烟花场所,无立锥之地,如今,连锥也无。我很歉疚。

“喂,”阿楚拍我一下,“你呆想什么?”

“没什么。”我怎能告诉她,我挂念如花?我忽地记起一直没机会发问的事:“刚才你们跑到厕所去干么?”

“啊——”阿楚卖关子,“她给我证明她是鬼呀。她不证明,我怎肯相信。”

“如何证明?”

“不告诉你。”她转身坐下来。

“说呀。”我追问。

阿楚不理睬我,她摊开原稿纸,掏出笔记簿,里面有些如符如咒的速记,作开始写稿状:“你别吵着我赶稿,我要赶三篇特稿。”

算了,我不跟她拉锯,说就说,不说就不说,难道要我牵衣顿足千求百请吗?于是不打算蘑菇下去。见我收手,阿楚又来勾引:

“你不要知道吗?好吧,告诉你:她让我看她的内衣。我从未见过女人肯用那种劳什子胸围,五花大绑一般,说是三十年代?简直是清朝遗物!”

说完我俩笑起来……

大会堂的图书馆有一种怪味,不知是书香,抑或地蜡,抑或防虫剂。嗅着,总有朝代兴亡的感觉。

红底黑字的联语是“闻得书香心自悦,深于画理品能高”——不知如何,我记得十二少送予如花的花牌:“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这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副对联了,一个是宽天敞地,一个是斗室藏春。你要黄金屋,还是颜如玉?

我浏览一下,发觉没有我想找的资料,便跑到参考图书馆去。当我仍是莘莘学子之一时,我在此啃过不少一生都不会用得着的书本。何以那时我寒窗苦读,如今也不过如是?当年我怎么欠缺一个轰烈地恋爱的对象?——不过如果有了,我也不晓得“轰烈”,这两个字,于我甚是陌生。几乎要翻查字典,才会得解。

“小姐,我想找一些资料。”

“什么资料?”一个戴着砧板厚的眼镜的职员过来。

“所有香港娼妓史。特别是石塘咀的妓女,有没有她们的记载?”

那女人瞅我一眼:

“请等等。”

然后她跑到后面给我找书。

我见她对一个同事私语,又用嘴巴向我努了一下。这个老姑婆,一定把我当作咸湿佬。真冤枉,本人一表人材……“对不起,”她淡淡地说,把几本书堆在柜台上,“没什么娼妓专书。只有香港百年史,和这几本掌故。”

我只好道谢,捧到一个角落细看。我又不是那个专写《不文集》的黄霑,她凭什么以此不友善眼光追随?

我不看她,光看书。

翻查目录,掀到《石塘咀春色》。企图自字里行间窥到半点柔情,几分暗示。

香港从一八四一年开始辟为商埠,同时已有娼妓。一直流传,领取牌照,年纳税捐。大寨设于水坑口,细寨则在荷李活道一带。

大寨妓女分为:“琵琶仔”、“半掩门”和“老举”……我一直往下看,才知道于一九○三年,政府下令把水坑口的妓寨封闭,悉数迁往刚刚填海的荒芜地区石塘咀。那时很多依附妓寨而营业的大酒楼,如杏花楼、宴琼林、潇湘馆、随园等,大受影响,结束业务。

不过自一九一○年开始,“塘西风月”也就名噪一时,在一九三五年之前,娼妓一直都是合法化的。花团锦簇,宴无虚夕,真是“面对青山,地临绿水,厅分左右,菜列中西,人面桃花,歌乐升平”。及后禁娼……

——但文字的资料仅止于此。虚泛得很。

我还有缘得见几帧照片,说是最后一批红牌阿姑。有一位,原来也是“倚红楼”的,名唤花影红——不过她比不上如花的美,而且又较丰满。真奇怪,何以不见如花的照片?

对了,原来如花早已不在了。

他们在一九三二年吞的鸦片。

我灵机一触,忙还书,又商借别的。

“小姐,”我斯文有礼地向她招呼,免生误会,“对不起,我想再借旧报纸的微型菲林。”

“几年的?”

“一九三二年。”

“三二?”她找出一本册子来,“没那么早。”

“最早的是几年?”

“最早也要一九三八年。”

唔,那年如花已经死了。

“麻烦你了,不大合用。”我转身想走。

——啊不,三八年?

“小姐小姐,”我兴奋得大声地唤,“我要借三八年七月七日那卷!”

我之所以兴奋,便是想到,会不会在三八年七月七日的报纸上,刊了有关十二少的消息?那天可是他再世为人的出生日?可有一点线索供我追查下去?我只是区区一个广告部副主任,得以兼任侦探,造梦也想不到。一壁想,一壁笑。催促之声音也大起来。

“先生,在图书馆中请保持安静。”

她给我的印象分早已是“丙”,不,也许是“丁”。所以一见我表情有异,更防范森严。

“这卷微型菲林是《星岛日报》一九三八年下半年的,你自己找七月七日吧。”

她登记了我的姓名住址,身份证号码。在登记身份证号码时,一再复看,证实无讹。怕是一见势色不对,诸如我出言不逊,意图非礼,或公共场所露出不文之物,她们便马上去报警——都是我自己不好,研究娼妓问题走火入魔了,样子也开始变得像急色的嫖客。我让那步步为营的女职员安装好菲林之后,便按掣察看。由七月开始,逐天逐天地看,这些在我出生二十年之前的民生国事——但,看到七月七日,我找不到任何资料。我只知道当年的卖座电影是“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卖一元五毫八仙一瓶。饮唂咕很时髦。副刊的文章是《青年如何读书报国》。又因战事已经爆发,香港也受波及,报上提到日军,都用一个“×”或空白格子代替,有些稿件的位置开了天窗,植上“被检查”字样……已是乱世,谁有工夫顾盼儿女私情?

我很失望。花了半天的时间,毫无头绪,还遭受女人的白眼。如果那女人好看一点,也是无妨,但她又长得……算了,我对美女的标准,竟然在一夜之间提高不少呢。

当我自大会堂图书馆出来时,普天是烂漫阳光。

只有我,因为空手而回,甚是无聊。一如没上电芯的收音机、没入水银电池的计数机、没蜡烛的灯笼、没灯的灯塔、没灯塔的海。

脑中充斥着三八七七的旧报资料: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读书报国、“×”侵华行动、“被检查”……

沿着电车路,信步行至中上环,那个站,是我与如花一同上车的站。

咦,往上行,不是南北行吗?如花偶尔提过,十二少当年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于是移玉上行,谁知,我也认不得路了。

这里有新厦,有银行,就是不见老店。在一间卖人参的高丽店子门外,老头给我遥指:

“这边不是南北行,往西行才是。文咸西街,知道吗?南北行以前很有地位,知道吗?以前——”

没等他说完,我连连谢过。我怕他又给我惹来另一个故事,则我此生也必得在三十年代的风尘中打滚了。不,一宗还一宗。先解决如花的一宗。

这南北行一带,虽已破旧立新,面目全非,间中,还可见残存的老字号,木招牌,漆了金字,两旁簪花。店里高高悬着风扇,一边排了木桌,木桌上有算盘。整条街,弥漫着当归的香味,闻着闻着,魂魂魄魄都不知当归何处?

星期天,大部分都休息。一些不休息的店铺,稍稍张了半扇门,里头有不知岁数的老人在扇着折扇,闲话家常。墙头有毛笔写了该店的货品名称:珠珀猴枣散、清花玉桂、金丝熊胆、老山琥珀、正龙涎香、箭炉麝香、公母犀角、金山牛黄、珍珠冰片……我完全不懂得是什么玩意。

“喂,你找谁?”突然的声音问。

我吓了一跳。

始知我在这木门外,已不自觉地怔了好一会。定过神来,连忙谦恭地向这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说:

“阿叔,你好,吃过饭了吗?”

“什么事?”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你这儿是不是姓陈呀?”

“不是。”

“附近有没有哪间店的东主姓陈?”

“问来干什么?”

干什么?我只见里面有年迈的伙计在挑拣花旗参,花旗参摊在斗箩上,他们分类分大小,好样的拣在另一个小窝篮中。

“——这样的,我祖父专营花旗参,以前在附近也有店铺。后来举家移民到——英国去。今次我回来,代他探访故旧,姓陈,叫……叫什么振邦……”我的谎言也算及格吧。

“我不认识这个人。”他在思索,“姓陈的?三十几号一列以前好像是姓陈的,不过后来转卖了给人。其他我不知道,我们后生一辈不知道这么陈年的旧事。”

不知道陈年旧事是对,但怎还称自己为“后生一辈”?这年头,男男女女都不服老。

“谢谢。”

别过这“后生一辈”,便往三十几号进军,莫不是三十八号?沿途,也见有海味店在起货,门前挂了牌子,专售象牙、蚌壳、虾米、腰果、燕窝、鱼翅、鲍鱼、海参、冬菇,竟还有鸭毛。鸭毛有什么用?

然后我找到了。

正正对着我的是一个大木牌,写着地基工程公司——对了,由三十号至四十二号A,一列店铺早已拆卸,现今是颓垣败瓦一片。“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于南北行逛了一会,不得要领。

小巷中有一档摊子,在卖一些食品,我走过去,见到一堆堆黏黏腻腻的东西,问得是“糯米糍”。这种糯米糍是湿的、扁的。里头的馅是花生、豆沙、芝麻。看来是一种甚为古老也许有五十年历史的食品。我每款买了三个,预备给阿楚和如花作点心——我也学作一个周到的男人。

回到家,才是下午。

我开了啤酒,放了些音乐,昏昏沉沉的,猜想十二少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那时西装并不盛行,不过以堂堂南北行少东的身份,一定衣履煌然,不穿西装的时候,或长衫或短打,细花丝发暗字软缎。走起路来,浮浮薄薄。他的重量,是祖上传下来的重量,譬如钱,譬如店,譬如一个指腹为婚的妻子。根本他就毋须为自己铺路。他只以全副精神,去追踪如花的眼睛。他追踪她的眼睛。她追踪他的眼睛……

昏昏沉沉中,我以为自己在塘西买醉。

门铃响了,在这个琥珀色的黄昏。啊原来不过是我那住隔壁的热情过度的姊姊,捧来半个西瓜。

“喂,怎么星期天也在家?”

“我刚回来吧。”

“阿楚又不陪你?你真没用。”

“她挑了幻灯片给八卦周刊做封面,那是她的外快,要赶的。如今生意难做,大部分周刊连夜开工齐稿,空了十五个名字的位,等三两句侧写便付印。大家斗快出版。”

“我不关心哪本周刊出得快,我只看不过你追女仔追得慢!”

真烦。好像上帝一样,永远与世人同在。虽是独立门户各自为政,我姊姊因我一日未娶,一日以监护人、佣人、南宫夫人自居,矢志不渝——人人都有一个女人,为什么我的“女人”是姊姊?

我把那半个西瓜放进冰箱,度数校至最冷——因如花只吃冷品。还有午间买的糯米糍点心。这些都用作款客。奇怪,我也不觉得饿,只觉得夜晚来得太迟。

今晚,我们三人又可以商议到什么寻人计划?左忖右度,一点轻微的声音都叫我错觉是如花又冉冉出现了。

但没有。

我先吃了一个糯米糍,那原来是豆沙馅的。吃第一口没什么,刚想吞,忽地忆起他们吞鸦片自杀的一幕,食不下咽。半吞不吐时,门铃乍响。我只得骨碌一声吞下。

门开处,不见人。

“永定。”

如花斜坐沙发上唤我。

她来去原可自如,何必按铃?看来是为了一点礼仪。我对她的好感与日俱增——只不过第二日。

便也记得在《石塘咀春色》中记载的龟鸨训练阿姑的规矩。也许倚红楼三家自小灌输礼仪知识,她们都出落得大方、细致、言行检点、衣饰艳而不淫。她们不轻易暴露肉体,束胸的亵衣,像阿楚所说的“五花大绑”。据说除了仪注规矩外,也切忌贪饮贪食,更不容许不顾义气撬人墙脚。性情反叛顽劣一点的女孩,教而不善,龟鸨用一种“打猫不打人”的手段树立威信。打得一两次便驯服了。

原来他们对付不听话的妓女,是把一只小猫放入她的裤裆里,然后束紧裤脚,用鸡毛扫用力打猫不打人。猫儿痛苦,当下四处乱窜狂抓……

我定一定神,向如花招呼:“你今天到哪儿去呀?”

“到处碰碰吧。”

“碰到什么?”

“到了一处地方,音乐声很吵,人山人海,很快乐地跳舞聊天和吃东西。那是一群黑人。”

“黑人?”

“是呀。肤色又黑,嘴唇又厚,说话叽叽呱呱的。一点都听不懂。”

——哦,那个地方是中环皇后像广场,那批“黑人”是宾妹。

“她们是菲律宾来的,全都是佣人。”

“哗,光是佣人就那么多?香港人,如今很富有的吧。”

“不,她们的工资很低的。”

“工资低也肯做?”

“肯,因为她们的国家穷。所以老远跑来香港煮饭带小孩洗衣服,贃了钱寄回去。”

“她们,没有别的方法可贃钱吗?”

“有,”我顺理成章地答,“也有做妓女,游客趁游埠的时候也唤来过夜。这是她们比较容易的贃钱之道。”

“一叫便肯过夜?”

“是。难道你们不是?”话没说完,我深悔出言孟浪,我不应该那么直话直说,好像一拳打在人鼻子上。

因为我见如花带着受辱的神色,咬着下唇,思量用什么话来回答我,好使我对她的观感提升。每个人都有职业尊严。我的脸开始因失言而滚烫起来。

“——我们不是的。”如花说,“大寨自有大寨的高窦处,虽然身为阿姑,却不是人人可以过夜,如果不喜欢,往往他千金散尽,也成不了入幕之宾。”

见如花正色,我也不敢胡言。基于一点好奇,腼腆地问:

“如果想——那么要——我是说,要经很多重‘手续’吗?”

“当然啦,你以为是二四寨那么低级,可以干尸收殓,即时上床吗?”看,这个骄傲美丽的、曾经有男人肯为她死的红牌阿姑!

你别说,中国人最倔强的精神是“阶级观念”,简直永垂不朽。连塘西阿姑,也有阶级观念。大寨的,看不起半私明的;半私明的,又看不起大道西尾转出海傍炮寨的——一行咕喱排着长龙等着打炮,五分钟一个客。

地域上,石塘咀的看不起油麻地的。身份上,红的看不起半红的;半红的又看不起随便的;那些随便的,又看不起乞丐。

如花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吧。她的本质是中国人的本质,她有与众不同之处,只是因为她红了。“永定!”她以手在我眼前一挥。见我这样定睛望着她沉思,心底不无得意——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吧。“让我告诉你一些‘手续’好不好?”

“好好好。”我一迭连声答应。

于是她教会我叫老举的例行手续,由发花笺至出毛巾、执寨厅、打水围、屈房……以至留宿。多烦琐,就像我等考试:幼稚园入学试、小一派位试、学能测验试、中三淘汰试、会考、大学入学试……我才不干。

——虽然所谓执寨厅,设响局,六国大封相的锣鼓喧天,歌姬清韵悠扬。饮客拾级登楼,三层楼的寮口嫂必恭必敬地迎迓,高呼“永定少到!”然后全寨妓女燕瘦环肥,一一奉为君王。但晚饭宵夜甜点烟酒打赏,还有什么“夹翅费”、“开果碟费”、“毛巾费”、“白水”之类贴士……连“床头金尽”四个字还未写完,我已壮士无颜。

想不到塘西妓女有此等架势。真是课外常识。老师是不肯教的。

阿楚在我俩谈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才到。

因她迟来,如花不好把她讲过的从头说起,怕我闷。我把西瓜、点心递与阿楚,她又不怎么想吃。见我俩言笑晏晏,脸色不好看。

如花对她说:

“我今天漫无目的到处走,环境一点也不熟,马路上很热闹。我们那时根本没什么车,都是走路,或者坐手拉车。我在来来回回时被车撞到五六次,真恐慌。”

“到了一九九七后,就不会那么恐慌了。”我只好这样说。

“一九九七?这是什么暗号?关不关我们三八七七的事?”

“你以为人人都学你拥有一个秘密号码?”阿楚没好气,“那是我们的大限。”

“大限?”

“是呀,那时我们一起穿旗袍、走路、坐手拉车、抽鸦片、认命。理想无法实现,只得寄情于恋爱。一切倒退五十年。你那时来才好呢,比较适应。”

阿楚发了一轮牢骚,如花半句也不懂,她以为阿楚在嘲笑她的落后。

“如花,”我连忙解释,“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问,没有损失。”

她果然不问了。我只联想到,当年是否也有一个男人,背负着道德重担传统桎梏,又不愿她苦恼,所以说:“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问,没有损失。”然后她果然不问了——但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在我无言之际,阿楚又把中心问题提出来:“你到过哪儿?”她惟一的兴趣,只是当侦探。

“很多街道。譬如中环摆花街。当年十二少的居停已经拆了,变成一间快餐店,有很多人站在那里,十分匆忙地吃一些橙色酱汁和物件拌着白饭。”

“那是鲜茄洋葱烩猪扒饭。”

“哦,有这样的一种饭吗?听上去好像很丰富似的。”

如花还想形容那饭,阿楚抢着说:“这是我们的民生。不过那饭,番茄不鲜,洋葱不嫩,猪扒不好吃。”

听得阿楚对一个饭盒的诋毁,我忽然记想某食家之言:“苦瓜唔苦,辣椒不辣,男人唔咸,女人唔姣——最坏风水。”

想归想,不敢泄漏半分笑意。我正色而问如花:

“还去过哪些街道?”

她再数算:

“士丹利街三十八号,是一间摄影铺子;皇后大道中三八七号,没有七楼。皇后大道西的三八七号A,是一座公厕呢。还有轩尼诗道三十八号,卖衣服的,根本没七十七楼那么高,还有……”

我们叫她明天再去碰,她环游港九不费力。

“永定,那广告照样刊吧。”阿楚说,“你当自己人收费,随你用什么方法开数。”

“用什么方法开数”?还不是打最低的折头然后本人掏腰包,难道我会营私舞弊?真是。

终于决定报章广告照刊,电台上的寻人广告也试一试。全都是“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这样。

如果有些无聊臭男人跑到石塘咀故地调侃,讲不出三八七七的暗语,就是假冒。但,他们如何得知“老地方”?想一想,好似千头万绪,又好似天衣无缝。其实是老鼠拉龟。只得分头进行。

“再想,还有没有其他途径?”我犹在热心地伤脑筋。

“呀!”想到了,“阿楚,你同我留意一下车牌的线索。”

“唔,”她应,“如果不大忙的话。”末了她瞥一瞥如花:“我走了。回家躺自己的床睡得好一点。”

如花款款而立,只得也一起走了。

我见如花要走,挽留道:“你还是暂时借住数天吧,那有什么关系?你又没有家。”

她推辞。濒行,恳切地说:“如果找到了十二少,二人得以重逢,真是永远感激你们两位。”

阿楚不待我回答,便自对她说:

“放心好了。”

两个女人都离去。

我特别地感到不安。以前阿楚忙于工作,有时对我很冷淡。但她是一个可爱而古怪的女孩,居心叵测,她一旦对我好,叫我不敢怠慢。久而久之,助长了气焰,尾大不掉——连我招呼客人住几天,她也不表示殷勤。怎么可以这样?

计算时间,她已回到沙田去,我拨个电话,预备加以质问。非质问不可!

“哪有如此不近情理?见人有难题,我怎不挺身而出?”

阿楚急接,还带着笑:“你又不是肉弹明星,学什么挺身而出?”

“阿楚,别跟我耍。我是说正经的!”

她没趣:“是她自己要到处碰碰,我又没赶她。嘿,我还在百忙中抽空帮她找人呢。我们落力,她自己更要加倍。还剩六天时间那么少,分秒必争才是。”

来势汹汹地说了一番,稍顿:“你怕她终于不必依靠你,自己找到十二少,你劳而无功?”

“我只是担心,她无亲无故,又满怀愁绪,有人劝慰总是好的。”

“永定,”阿楚倔了,“她只是一只初相识的鬼。何以你对我不及对她好?”

“不是的——”我还想说下去。

对方并没有掷电话,只是卡一声,挂上了。

第二天,我与阿楚在上海小馆子吃中饭。她脸色寒寒的,她的俏皮毫无觅处。

我只得十分老土地先开口:“有什么内幕贴士?十五名佳丽中谁最有机会?小何搅不搅外围投注?”

“我忙我的,你忙你的吧。”

“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忙呢?”

“布袋装锥子——乱出头!”

“你得讲道理,那晚是她找上我的,又不是我通街通巷接洽寻人生意。”

“你口才进步了,想必是阿姑的训练有方啦。”

“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刚想发作,伙计端上油豆腐粉丝汤和春卷。她别过头不答。我死死地帮她舀了一点汤,粉丝缠结着,又顺溜跌下大汤碗里去,溅起了水珠。她狠狠用手背抹了抹面。好像这水珠之产生是我故意制造的。

她夹了一截春卷,倒了大量的醋。醋几乎要把春卷淹死了。

我心中也有气,一时不肯让步:

“她只是一只可怜的鬼罢了。”

半晌,阿楚才说:

“她不是鬼,她是鸡!”

“那又怎样?”

“——你别跟她搭上了才好。”

“我?怎么会?”我理直气壮地答。

“谁信?你还留过她两次。”

“我才不会!我从来没试过召妓,我顶多只到过鱼蛋档。”

“吓?”阿楚闻言直叫,“你到过鱼蛋档?”

糟了,我怎能失言至此?我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但霎时间转圜无术,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舌头打了个蝴蝶结,我恨自己窝囊到自动投诚自投罗网自食其果自掘坟墓!

“你说!你跑去鱼蛋档?”她暴喝着,“你竟敢去打鱼蛋?”

“不不,是广告部一班同事闹哄哄地去的。”

“你可以不去呀。”

“他们逼我去见识一下。小何担任领队。你问他。”

“牛不饮水谁按得牛头低?”

“我没有‘饮水’。”

阿楚又用她那褐色的眼珠逼视我,我只好再为她舀一碗汤。

她不喝汤。须臾,换另一种腔调来套我的话:“你且说说吧,鱼蛋档是怎样的?”

“那可是高级的鱼蛋档呀!”

“啐!鱼蛋就是鱼蛋,哪分高低级?”说得明白,连阿楚也有点讪讪的。

她继续盘诘:

“里头是怎样的环境?”

“——”我稍作整理才开口,情势危殆,必得小心应对:

“里头有神坛,是拜关帝的。”

“哦?关帝多忙碌,各道上的人都拜他。”说着,她再问:

“里面呢?”

“——有鸳鸯卡座。”

“然后呢?”

“那卡座椅背和椅垫上有很多烟蒂残迹。也许是客人捺上去,也许部分也捺到鱼蛋妹身上了。那些卡座……”

“我叫你素描写生吗?我问你那些鱼蛋妹——”

“阿楚,”我努力为自已辩解:

“我只摸过她几下,而且很轻手。我只是见识见识吧。又不是去滚。难道连这些经历也不可以有吗?男人都是这样啦。你看你好不好意思?一点小事就凶残暴戾。”

“我知,我没有如花那么温柔体贴!”她负气地用这句话扔向我。

无端地又扯上了如花。无端地,阿楚烦躁了半天。她定是妒忌了。

真的,除了妒忌,还有什么原因可叫一个好强的女子烦躁?

但我一点也不飘飘然,没吃到羊肉一身膻。多冤枉。这边还帮不上忙,那边又添置不少麻烦。真头大如斗。

我万不能大意失荆州,息事宁人:

“阿楚,你别用那种语气同我说话。”

“我不是‘说话’,”她气还没平,“我是‘吵架’!我不高兴你帮她不遗余力。”

“何必为一只只上来七天的女鬼吵架?”

“哼!‘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五千年来中国的男人莫不如此。你以前不那么轻佻,最近大不如前,想是近墨者黑。”

我才认得如花两天,就“近墨者黑”?这小女子真蛮不讲理。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口才一直拙劣,此刻招架无力,看起来更像走私。连五千年来男人的罪孽也关我的事?我袁永定要代背他们好色之徒的十字架?

她得理不饶人:“你别以为时代女性会像以前的女人一般忍让。如今男女平等。丈夫不如情夫,情夫不如舞男,舞男不如偷情,偷情不如——”她一时灵感未及,续不了句。

“你有完没完?”

“还没完。吵架是永远都吵不完的!”

“好好好,”我火起来,“你去偷情,我去召妓。今晚我非与如花成其好事不可,横竖你砌我生猪肉——”阿楚霍地站起来,拎起工作袋,拂袖欲行。我也要走。

“你站住!”她喝。

又道:“伙计,账单交这色魔!”我当场名誉扫地。

但扫地的不止我的名誉。

她顺手再扫跌一个茶壶以及两个茶杯:“破烂的都算在内!”

然后扬长而去。

结果账单递来,是八十七元七角正。我给伙计一百元,还不要找赎——看,这不也是三八七七之数吗?我们的“三”角关系,弄致八十七元七角收场。

阿楚这凶悍的女子。怎么凶成这样,可以叫作“楚”?中国文字虽然美丽,也有失策之处,例如被误用,结果是讽刺。你看她那副尊容,古时代父从军的女子,大概便是如此,否则怎与众彪形大汉周旋?——但我不是彪形大汉,我是知识分子,好,就算不是知识分子,起码我不是市井之徒,我可是她的男友!

哼!

别妄想我会娶她为妻。谁知她会不会给我来一副贞操带?

我越想越气,情绪低落。

回到广告部,又为公事而忙。

阿楚也为公事而忙。

下午她自外面回,经过门口广告部,像只僵尸般上二楼去,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小何心水清,明白了。

“喂,”他上来,“吵架了?”

“有什么稀奇?每个月都吵一次。”

“唏,那是生理上周期性情绪欠佳,没法控制的呀。”这混小子在为女性说项。

“不,这回是因为呷醋。”

小何以那天他阅报,乍见“邵音音要嫁到沙捞越去”的婚讯的表情来面对我:“什么?”

我才不敢把如花的故事张扬,免得节外生枝。只含糊其辞:

“阿楚不高兴。其实那有什么?我只认得那女子两天。她托我代她寻人。”

“哦,”小何恍然大悟,“那晚的女人。好呀。我听到她赞美你,认定你可以帮她的忙。”

“帮忙而已。”

小何自顾自评头品足:

“样子不错,有点老土。不过很有女人味。阿楚没有的,她全有了。永定,想不到你也有点桃花运。”

我不答。

“为什么你不去马?出轨一次半次,不要紧,回头还有阿楚,阿楚跑了,起码你浪漫过。谁说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

“你不要推波助澜了。没有用。这女人不会喜欢我,她另有爱人。”

“你呢?”

“我不会。”

“不会,抑或不认?”

我不会、不认、不敢。这种曲折离奇的事件千万别发生在一个小市民的身上,负担不起。一个阿楚,已经摆不平。

还同我吵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我们二人此时正隔着一行楼梯,咫尺天涯,老死不相往来。

咦?她骂我什么?——妻不如妾。用这样的话来骂我。在她的意识中……我真蠢!她是重视我的,原来我俩之间,感情足够至吵一场这样的架!

我或者她,一直都不发觉。

她当我是石头,我当她是泼妇。不是的不是的。

一刹那间本人豁然开朗。还想向各同僚公开心得:客气忍让怎算真爱?肯吵架才算。

她是重视我的!禁不住略为阴险地笑。

登登登楼上跑下阿楚来。她不知要出发采访什么新闻去。见我竟在笑,更为生气,掉头便走。

“阿楚!”我叫她。

她听不到,出门去。

近日天气变幻无常,忽然下着一场急雨。阿楚才走得几步,雨大滴大滴地自高空洒下。我在门口望到她跑下斜坡去。她把挂在肩膊的相机,急急拥住,一边跑,一边塞进杂物澎湃的工作袋中,护得相机,护不得自己的身体。她竟那么宝贝她的工具。

转眼她的芳踪消失了,怕是截了计程车赶路去。

转眼雨势也稍弱了。这般没来由的雨,何时来何时去?好像是未曾有过。

第一次发觉,原来在风雨飘摇中,强悍的阿楚,也有三分楚楚可怜。

一个女子,住得那么远,因是居屋,无法不拣沙田。而她天天沙田上环地往返,营营役役,又是跑娱乐新闻的,寸土必争寸阴是竞,一时怠慢,便被人盖过。每个月还要拿家用给父母呢。

我竟还惹她生气?

我护花无力,非好好向她道歉,良心不安——如此一念,虽然她曾当众骂我“色魔”,叫我没脸,但我也原谅她了,顶多此后不光顾那上海馆子便是。

我俩的恩恩怨怨,终也化作一场急雨。

——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距下班时间约十分钟,阿楚赶回来。

她不是一个人。

她托小何把菲林拿上去冲晒,然后,把身边那男子介绍我认识。小何向我扮个鬼脸,不忍卒睹。

“永定,这是安迪。你不是想问有关车牌的资料吗?你尽管问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定帮我忙。”

说着,以感激目光投放于那安迪上。

靠得很近。

我安详地问:“我想知道关于某一个车牌——”

他已煞有介事答:“我们运输署发牌照,有时有特别的车牌,便储存公开拍卖,市民出价竞投,价高者得,你想投一个靓数字吗?”

“不,而是已知一个数字,想查查车主。”

“这却是警方交通组的事了。”

我见他把波交到警方手中去,也就算了。

“那么我尝试去交通组问一问吧。不过从何查起呢?三八七七,又不知字头……”我自己同自己说。不大理会他。

“你帮他想办法吧。”阿楚推他,“永定也是帮人的,他倒极热心,怕人不高兴呢。”

“什么?三八七七?”

安迪说:“好像有个这样的车牌,好像是,因为三八意头佳,明天将会拍卖。”

“真的?”我同他握手。

“阿楚,”我向她说,“等会去吃晚饭?”她不答应。她与安迪离去。我大方地道别,还要装成有些数项要计算,很忙碌的样子。我怪自己,叫作阿定,便定成这样?五内翻腾,不为人知。回家途中,一路猜想:二人吃完饭,不知是否去看电影?看完电影,不知是否喝咖啡去?……

懒得上街吃饭,到我姊姊处黐餐。席间,我小甥子顽皮,姊姊教训他。姊夫以苦水送饭:

“一天到晚都听得女人在吵。”

原来他俩的学校中,校长、训导、总务、事务、书记、工友,和大部分的老师都是女人。姊夫几经挣扎,方能自女人堆中争到一个小小的校务主任的位,多么委屈啊,你以为饰演贾宝玉吗?——唉,女人都是麻烦的动物!

我问姊夫:

“最近又有什么难题呀?升了主任已一当五年,虽在女人当家手中讨一口饭吃不容易,但是,你们是津校,人人都受政府俸禄而已,又不怕炒鱿鱼。”

“唉,”他说,“最近有个副校长空位,我便递了信申请,谁知新同事中也有人递了信。”

“公平竞争嘛。”

“你不知道了。这新人在他校任体育组组长,因迁居请调本校。校长喜欢他不得了,年轻力壮,人又开朗,赢得上下人缘,看来比我有机。真不知要如何整治他一镬才好。”

然后姊夫扒口饭。我看看他,三十几岁的光景,前途一目了然,活得不快乐,只因长江后浪推前浪。教育界,整治人以攀高位?看来小洞里也爬不出大蟹来。

“永定,你有什么建议?”

“建议?暗箭伤人多容易!说他不尽忠职守,说他课余女友多多,说他暗中兼七份补习,上课精神萎靡,说他对六年级刚发育女生色迷迷……随你挑一个借口。”

“校长也许会信吧。”

“好的上级不听谗言。但我又不认得你们校长。”

姊夫在慎重欷歔:“这个世界真的要讲手法。”

“不是手法,是手段。”

姊姊收拾碗筷,听到末两个字:

“永定你教他什么手段?”

“没有。如果够手段,我不会自身难保。”我想,到我三十岁的时候,也没差多少年了,那时上级主任犹未退位,我只得守在副主任的位置上。而阿楚,又未必成为我妻。一个人为黍稷稻粱而谋,为妻儿问题诸多苦恼,真没意思。

“真的呀,”我像在努力说服自己,“是需要一些手段。否则茫茫人海,怎会挑中了你?”

“你又发什么牢骚?”姊姊问。她又开始探讨我的内心世界了。想起阿楚呷如花的醋,我呷那什么安迪的醋。情海,也不过是如此的一回事。

“即如当年男人跑到塘西召妓吧,要引起红牌阿姑的注意,青睐另加,你就要使点手段。”我熟能生巧:

“或者出示红底发揩;或者送个火油钻戒指;又或者在春节期间为心爱的女人执寨厅,包足半个月,赏赐白水之外,打通上下关卡,无往而不利……”

姊夫以一种奇异的表情望我,但本人浑然不觉,滔滔不绝:

“如果不施银弹攻势,便去收买人心。卖弄文墨,娓娓谈情,故意表示自己无心问鼎中原,只是恋爱,不但肯为她抛妻弃子,甚或为她死——她必非你莫属了。”

姊姊姊夫二人根本没机会插嘴。

“事业是这样,爱情也是这样。甚至最简单的人际关系,谁说不是要花点心思?”

“永定,”姊姊觑得我一个空档,“你说些什么?”

“我说些什么?”

“你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她疑惑。姊姊把她的玉手伸来摸摸我前额。

“你说,姊夫与同事追逐一个高职,与嫖客争夺红牌妓女芳心,难道不是差不多的意义吗?摸我干么?你的手未洗净,有一阵鱼腥味。”我避开。

“永定你要死了,你哪里懂得这么多召妓的心得?你与阿楚闹翻了,于灯红酒绿色情场所流连?啧啧,你怎么堕落成这样子?有疱疹的呀,一生都医不好的呀,你……”

我见势色不对,一塌胡涂,终逃窜回隔壁的家去。

我一边开锁,一边想:

哼,赶明儿若见那安迪乘虚而入,我一定要在阿楚面前力陈利害,叫她留意:安迪这人走路脚跟不到地,轻佻浮躁;说话时三白眼,又不望着对方,妄自尊大。且他也许女友多多,公余嗜看咸片,特别是大华戏院的。

以阿楚之聪明,她一定不会舍我而就一个毫无安全感的臭飞。

——当我这样想时,自己不禁为自己的卑鄙而脸热。为什么我竟会动用到“暗箭伤人”这招数?

难道本世纪没有单纯的恋慕,生死相许?难道爱情游戏中间必得有争战谋略,人喊马嘶之局面?

也许我遇不到。

也许我遇不到。

不消一刻,我便颓唐。认定自己失恋了。

我拨电话找阿楚。伯母说她还未回家。

“永定,”伯母对我十分亲热,“明天来饮汤呀?”

天底下的女人,都爱煲汤给男人喝。年轻时为男友,年长时为丈夫,年老了,又得巴结未来爱婿。我支吾以对,看来她不知道我与她爱女吵了一场。

取过一份日报,见十五名佳丽会见记者的照片,旁边另有一些零拾对照,是记者偷拍自集训期间的。有的因长期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在偶一不慎时,流露无限的疲惫。她怎料得又上了镜?选美不是斗美丽与智慧,而是斗韧力。于艰苦逐鹿过程中,状态保持坚挺一点,赢面就大些——恋爱,都是一样。

这晚,我决定不找阿楚。如花竟又没出现。我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无限疲惫。翌晨照镜,无所遁形。两女对我,始乱终弃。

睡得不好,反而早起。

办公时间一到,我马上拨电运输署,香港二六一五七七,得知早上会在大会堂高座举行车牌拍卖。那安迪没骗我。

然后,我又拨电回报馆,说会与一间银行客户商议跨版广告之设计,之类。

当我到达大会堂高座时,已经听得有人在叫价:“五千!”

“六千!”

“一万!”

“二万!”

终于一个“HK一九九七”的车牌,被一位姓吴的先生投得,他出价二万一千元,比底价高出二十倍,而他暂时还没有车。

忽见镁光一闪,原来有外国人在拍照。

他们一定很奇怪,这些香港人,莫名其妙,只是几个数目字,便在那里各出高价来争夺?在他们眼中,不知是世纪末风情,抑或豪气。总之,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习俗:“炒!”

“唉,真是市道不景,”旁边有位老先生在自语,也许是找个人搭讪,“以前,车牌同楼价差不多,靓的车牌,才二万元?休想沾手!”

“是吗?”我心不在焉。

一直留意着以后的进展。接着的车牌是“AA一一八八”,二万五千元成交。另外还有“CL五”、“BW一八”,渐次升至四万。

“早一阵,有个无字头三号的车牌,你猜卖得多少?”

“十万,二十万?”我说。

“有人投至八十万——”

“啊?”

“八十万还买不到,因为最后成交价钱是一百多万,还登了报纸呢。”

“你怎么那样关心?”我问这老先生。

忽然,拍卖官提到一些数字:

“CZ三八七七。”

我如梦初醒。

身旁那老先生,已无兴趣,立起来。

我的神经紧张,不知道这老先生,是否对我有帮助;又不知道接下来的拍卖,是否事情的关键。他已离去。我稍分了神。

“二万五千!”

座中一把声音叫了。我急回过头来,追踪不及,不知发自何方。游目四盼。

后面有两个中年男子,在聊着:

“这车牌不是在三月份时拍卖过吗?初定价好像是二万元,但无人问津。”

“三八是不错,但这七七,读起来窒住中气一样。”

“你兴趣如何?”

“普通。”

拍卖官继续在问:

“二万五,有没有多于此数?”

成交吧,成交吧。我心狂跳,守株待兔可有结果?

结果是,拍卖官道:

“没有更高的价钱?底价二万,只叫到二万五,叫价不大满意,所以不打算卖出了,留待下次吧。”

后座的男子又在发表:

“这车牌真邪,两次都卖不出。”

“不是邪,是政府嫌我们太吝啬了,宁愿吊起来卖,等大豪客。”

“大豪客们都跑到小国家入籍去,几乎连车都不要,还要靓车牌?”

不久,拍卖的游戏玩完了。

在这个早晨,推出拍卖的特别车牌共有十七个,卖出了十六个,最高的卖至四万,最低的是一千元,号码是“AN七四八七”,丝毫吸引力都没有,也有人肯白花了这一千元?

而我翘首苦候的CZ三八七七,等了一朝,只听过叫价一次,声沉影寂。

啊,我颓然坐倒。是谁曾有意思,要买这个三八七七的车牌呢?是谁呢?

线索中断,都因为这个林姓的拍卖官对叫价不满意,所以拒卖。真混账。他只顾应对静态港闻的记者们:

“是次拍卖活动共得款十八万零五百元,将拨入奖券基金作慈善用途。”云云。

人群陆续地离去。本来人便不多,一走,马上掏空。他们投入茫茫人海之中,再也辨不出谁是谁。谁讲过那么的一个价钱,谁对三八七七那么有兴趣。留得青山在,已经没柴烧。我混沌的脑袋更加混沌,加上失望。我在想:若有所待便是人生,若有所憾也是人生。

离开冷气间,踏进燠热的城市心脏,又一次,这大会堂的脚头真不好!每次都叫我空手而回。

谁知还发生这样的事故——

一辆八吨重的货车,落货后,工人忘记将吊臂放下,货车行驶时,这吊臂造成意外,轰向一辆巴士的身体,巴士闪躲,轰向一辆私家车,私家车闪躲,轰向行人路。

我刚在行人路。

我闪躲,站立不稳,倒地,身后有一个青年,干革命一般,前仆后继,压向我身上。我的手先着地……

这宗意外,没人死,没人重伤,只有“轻伤”,那是我!在事主与途人与好奇者扰攘不堪之际,我痛楚难当,整条右臂直不起来,我亲眼见到它“弯”了。只轻举妄动,便叫我眼泪直流。他们送我到急症室去,就扔下我自生自灭。在急症室,医生给我照X光,那是坐候二十分钟之后的事。照X光时,他们叫我把手伸直,我竭尽所能,无法做到。于是他们写纸,上了三楼专科诊治。

我真是时运低!一个遭鬼迷的时运低的落魄书生!

上得三楼专科。医生吩咐道:

“弯曲。”

“伸直。”

“摇动。”

我艰难地照做。恐怕每做一下,消耗的精力都用在忍受痛苦上,未几,筋疲力尽。

“没有断呀,”他说,“你动多些吧,动多些便没事了,回家啦,不用住院。”

“医生,但这尺骨分明弯了。”

“渐渐它会直的。”

“我无法把它伸直。十分之痛。”

“忍忍便没事了。”

“医生,这是我的右手,没有了右手于我影响极大,它什么时候会好?”

“会好的,只是皮外轻伤,不是骨科。”

他口口声声强调没事,不外是不希望我住院。在公家医院,床位弥足珍贵,等闲的伤势,无资格占得一席位。“那我去看跌打吧。”我说。

“不太严重的。”他气定神闲。当然,那又不是他的手。我几乎想把他的手……

他给我两种药:“长的、白色那种是止痛药,感觉极痛时才吃;圆的那种是胃药,因止痛药在胃中发散,所以……”

我一瞥那些药,基于常识,我明白特效止痛剂的“功用”,止痛剂如果储存下来,过量可作自杀之用。

当下我吞了些药。

然后他打发我走。一路上,痛苦减轻,那是因为麻醉。带着残躯回家转,手肘部分已渐渐肿起。我以为会像青少年时代踢球受伤,消肿消痛,三数天完全复元——但不是的。迷糊地躺了几个钟头,半夜里痛得如在死荫的幽谷,冷汗涔涔,我的手,像受着清朝奸官下令所施的酷刑,辣辣地轰痛,惊醒。

在痛得魂魄不齐的当儿,我受伤的手,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就好像医学上的冰敷一般,但敷在手肘上的,不是冰,是一只手。

如花为我疗伤消肿。

她的手。

她的手。你们不知道了,大寨的妓女由鸨母精心培育,对她们的日常生活照顾周到,稍粗重的工夫,绝不让之沾手,甚至还有人代拧毛巾抹脸,以保护肌肤娇嫩——所以,如花的手,就像一块真丝,于我那肿疼不堪的伤处,来回摩挲,然后,我便好多了。但,太早了,太快了。

我其实应该伤得重一些。

甚至断了骨。

则这柔腻的片刻,可以长一些。

如花不发一言,她坐在我床沿,不觉察我的“宏愿”。

我暗暗地在黑夜中偷看她,坐有坐姿,旗袍并没有皱折。想起她们的“礼仪”。

连一个妓女,也比今日的少女更注重礼仪呢。

市面上的少女,在男子的家中,可以随便地坐卧,当着他面前以脱毛蜡脱腋毛,只差没问他借个须刨来剃脚毛,也许不久有此演进也说不定。

塘西妓女是不易做的,她们在客人面前,连“啋、衰、病、鬼”这样的字眼也不可以出口呢。

得到如花照顾,为我做“冰敷”。得到如花的沉默,令我心境平静。渐渐地因为不痛了,回复精神记忆:“如花,你昨晚到了哪儿去?为什么不来?你——”

我说不下去了。

她见我不提自己伤势,一开口便追问行踪,有没有些微的感动?

“我做过很多事。”她说。

“什么?”我忙问。

“我去过一些地方,”她追溯,“那儿有很多我们从前并没有过的证件,我一处一处去,去到哪儿翻查到哪儿:出世纸、死亡证、身份证、回港证……”

但是一切有号码记载的文件是那么浩瀚无边,她才不过花了一天一夜,如何见得尽三八七七这数字的线索?

还有太多了,你看:护照、回乡证、税单、借书证、信用咭、提款咭、选民登记、电费单、水费单、电话费单、收据、借据、良民证、未婚证明书、犯罪记录档案编号……

我一边数,一边气馁。一个小市民可以拥有这许许多多的数字,简直会在其中遇溺。到了后来,人便成为一个个数字,没有感觉,不懂得感动,活得四面楚歌三面受敌七上八落九死一生。是的,什么时候才可以一丝不挂?

“如花,你可找到蛛丝马迹?”

她摇头。单薄的身子,丰富的眼睛。单薄的今生,丰富的前尘。

啊于我这是一个单薄的夜,丰富的感情。我不敢再误会下去。我想痛骂她,叫她放手算了。也不过是一个男人,何苦众里寻他千百度?“如花,今天是第四天,如果找不到十二少,你有什么打算?”

“一定会找到的。”

我苦笑。“是不是很多像你这样的鬼,申请上来寻找她的爱人?”

“不,”如花说,“在阳间恋爱不能结局,因而寻短见的人,死后被囚禁枉死城,受尽折磨,状至憔悴。黄泉路上,经多重审判,方有转生之机……”

“那么一齐寻短见的人,岂不很容易便失散了?”

“是的,尤其到了‘授生司’,人群拥挤赶逼,就像——车站候车的纷乱情形。”

“秩序那么差?”难怪我听见骂人说赶着去投胎,真是争先恐后。

“轮回道中无情,各人目的地不同,各就因缘,挥手下车,只能凭着一点记忆,互相追认。我不知道十二少现栖身何处。”

“记忆?今世有前生的记忆?何以我一点都记不起前生种种?”

“那是因为投生之前,喝了三口孟婆茶。”

原来在转轮台下有孟婆亭,由孟婆主掌,负责供应“醧忘”茶,喝下三口,前事尽忘,这茶有甘辛苦酸咸五味混合,喝后不辨南北西东,迷糊乱闯,自堕于六道轮回,一旦投生,醒来已是隔世。

“那多好,前事浑忘,后事不记,便重新做人。”

“永定!”如花望定我,“你从没试过深切怀念一个人吗?”

“没有。”我快口快舌地答了。没有?我在疑惑。

“我不可以。前生过得不好,我不相信今生也过得不好。我们只盼望一个比较快乐的结局,难道这是错吗?”

一个痴心的人强悍如军队。我不忍心泼冷水。凭一个信念,二人重组幸福的家庭,真的,只盼二人有个快乐的结局,难道这是错吗?是天地间有嫉妒者,故意捉弄,叫分合无常,叫缘分缥缈,半点不由人?

如花告诉我:

“我不肯喝那孟婆茶。就在那必经之路苦等。久候不至,哀请让我上来寻人,付出了代价。”

上来七天的代价,便是来生减寿七年。

她宁愿寿命短一点,也要找到他。

我真妒忌。这人凭什么?

“如花——”我拍拍她的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回房去了。

如花坐在沙发上,遥望星空,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书被催成墨未浓。

我的心情不知像古人那封信,抑或那砚墨。两者皆不是。一切与我无涉。

如花像电影中的定格。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如果那一天,她没有应毛巾七少的花笺。如果那一天,十二少没空在席间出现。如果那一天,她不曾多看他一眼。如果那一天,他公事在身早早引退。如果那一天,她没暗示他日后倚红楼相见。如果那一天,他无心再访艳……

都是那一天。

我在床上,也像电影中的定格,我心里想的是:如果那一天,我早五分钟收工。如果那一天,我偷空上了采访部看电视。如果那一天,我在家等阿楚宵夜。如果那一天,接洽寻人广告的是小何不是我……都是那一天。

我半睡不醒。如花抚摸过的伤处,早已痊愈,我忍不住,就在原位轻轻地像她一般来回摩挲,我不相信!她曾与我肌肤相接?其实,她只不过是个至为简单的女子,她的身世复杂,感情简单。无端地,闻到花露水的香味,漫天漫地的温馨,今生今世的眷顾。我载浮载沉……

清晨乍醒,我有无限歉疚。那是一个过分荒唐的绮梦!我的床单,淋漓一片。

我不是不自疚,但我无力干涉我的性幻想,这并非罪恶,这只是荒唐。

我在如花的世界岂有立足之地?

胡里胡涂地整理好床铺被褥,胡里胡涂地上班去。普天之下,没人发觉我昨天曾经受伤。报上也没有登。小市民的灾难,全是打落门牙和血吞。幸好我的伤也好了。

但小何告诉我:

“阿楚来过电话。”

“什么事?”

“她不是找你——她找我。她叫我下午到她家取一篇稿交到娱乐版。”

“为什么?”

“她病了,感冒。”

“感冒也可以交稿,她又不是歌星,感冒时不能谋生。”

我虽轻描淡写,但何以她叫小何去取稿?她来个电话,我会替她办妥——要不,她也可以委托那个安迪代劳,惟安迪得知她病了,少不免送束花,安慰探问一番……

小何实在气不过,见我木讷,便道:“我下午没空,你代我去。”

“她又没叫我做。”

“你不去,是不是?其实她心底里并不是想我去,故意要我传话,好,如果我去,我会设法撬你墙脚。撬了来扔也好!反正你俩意见不合,无法团圆……”

“我那么多工夫要赶,谁知下午是否走得开?到时再说。”嘴说得倔,心中恨不得掌掴小何两记,然后飞身至沙田。终于我按阿楚家门铃。

家人不在,她来开门。一见,原来为了发泄,剪了一个极短的发型,短得几乎可以当尼姑。

她见是我,竟然成竹在胸,一点也不愕然。

我进去,她也不招呼,拎起电话继续对话:“——试就试吧,落选不等于一切没希望呀——我知道,不过——你听我说,钟楚红不也是落选港姐吗?她现今一部戏收四五十万,还说一口气推了六部——泳衣?怎么这些导演一个二个都要泳衣试镜?——看着办吧,签四年,长是长了点,不过可以要求外借——主要看你自己,你要红,就搏尽豁出去,别不汤不水,畏首畏尾……”

她跟对方蘑菇了二十分钟,看来不过是某落选佳丽,作推心置腹状向她问意见。谁知是不是问意见?反正她们自己心里有数。不过找了一些记者展示谦虚彷徨无知,人总是爱怜弱小的,自是乐于赠言——说到底,还不是搏宣传?签不签约好呢?其实心中已经狂签了七千次:“我愿意!”

阿楚重感冒,声音深沉如一只低音喇叭,令在旁听到的人也喉头不适,她还要讲那么多废话,真是辛苦。我示意她快点收线,她见到我手势,又装作淡漠。真狡猾。一瞥她书桌上,放着一盒糖——正是那种奸人才吃的草药糖。

终于她收线了。然后开始把刚才的无聊对话化成一篇特稿:“三大机构争相邀约,落选佳丽无所适从”之类。文中不免涉及些从前的例子,钟楚红、赵雅芝、缪骞人……选美经典作。

“你等一会。”阿楚淡淡地说,“写好后给你带回去,告诉老编是独家的。”

“也许她转头又向另一记者讨意见了,你还带病赶稿,独家不独家又如何?还不快去休息?”见她不理,气了,“你吃过什么东西,竟一病不起?你们那天到何处晚饭去?”她不回答。

“真是时运低,遇鬼之后,你病了,我又受伤——”

“你受了什么伤呀?”她边写边问。

我便把那灾祸重述一次——当然,如花为我冰敷的一节绝口不提,其他的……也绝口不提。我学得油滑了,把伤势和痛苦形容得十分详尽,活灵活现。末了还说:

“现已不痛了。我不是要你同情呀。”

“我也没要你同情。”阿楚沙哑着老牛一样的嗓子说,“有什么关系?”

“阿楚,”我实话实说,“我们和好吧。趁你生病,没气力吵架,我们就不必再吵下去。你这样的嗓子,再努力吵架,很快会哑掉,不如修心养性……”

“嘿——”阿楚啼笑皆非,“世上哪有男人这样认错的?”

“我这好算认错?”

“你惹我生气,还不算错?”

“你也惹我生气——”

“总之一切都是你错!”她激动了。

“不,”我道,“——但算了。对不起。”

病中的阿楚,比较软弱,眼圈一红。

“阿楚,”我的声音充满温柔,“难道你没有信心?你以为自己斗不过一只鬼?”

“你不可以爱上她。”

“我发誓不会!”

“她无处不在,”阿楚忽然孩子气地质问,“在你洗澡时突然出现,你怎办?”

我联想太多,十分腼腆。

阿楚下定决心。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表情:

“永定,我决心尽力帮她找到十二少,早日找到,她心息了,便早日离去。真的。”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哼,你算大丈夫?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你不是大丈夫,你连小丈夫也不是——”

“是,”我很悲哀地说,“我只可成为人间的一名丈夫,不论大小。但凡男子都可成为丈夫吧。”

“你以为?”

“不是有成语说‘人尽可夫’吗?”

阿楚笑了。浓浊的感冒鼻音,令我也忍俊不禁。我递给她一颗奸人糖,乘势抓住她的手。她也不挣扎,只是狠狠地说:

“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你得意啦。”

一发狠,阿楚咳了几下。我拥抱她,病猫永远比老虎可爱。这病猫的毛发又那么短,刺手的:“你努力地病吧。”

“因你对我不好,我已把全部精力消耗于一场病中,再也不能了。”

然后,她静静地,哭起来。扁着那张曾得理不饶人的嘴,里头有唇枪舌剑,针言刺语,如今半招也使不出来。

“你以后不准激怒我!”她命令。

“遵命!若有再犯,请大人从重发落!”我十分认真地答,表示听话。

男人一生中,总是遇到不少要他听话的女人,稍为地听话,令男人更加男人。女人一生中,总是希望男人都听她的话,好像没这方面的成就,便枉为女人了。什么是“话”?什么叫“听”?归根究柢,没有爱,一切都是空言。没有爱,只成了鸣的锣响的钹。

我与阿楚的感情,忽地向前跨进一大步,实是始料不及。

三天之内,波谲云涌,跌宕有致。

阿楚的妈妈买菜回来,一点也不发觉我俩龃龉。只留吃饭。为了一顿团圆饭,我巴巴地自沙田把稿带回报馆,然后又巴巴地回去。饭后,见伯母在洗碗——是的,要有大量的爱,女人才肯乖乖地入厨洗刷那堆脏碗。

我在阿楚家待至很晚,也没有什么事做,一起看电视。只为娱乐(不是娱乐版)而看电视,相信这对阿楚是稀罕的。病一病多好,什么享受应有尽有。连堂堂男子汉也奔波向她赔罪。

回到家时已是十二时半。

于跋涉长途中,我已奋力锁起一头心猿,关禁一匹意马,以后对女友一心一德。如花只是幻影,我对她,口号是“日行一善”;原则乃“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发誓不会。

我发誓不会。

训练自己的坚毅精神,相信再次面面相觑,不会不好意思。

打开门,欲亮灯,但灯掣没有着。两三下之后,始发觉是停电了。

我把姊姊家门敲了一阵,借来四支红烛,把它们一一燃亮,顷刻之间,小小的房子就荡漾着一片红光,幽幽摇摇,是是非非,迟迟疑疑。

窗外,是出奇地冷静窥照的寒月疏星,益显得人间晃荡。同样的星月,窥照不同的人,时间,又过去了。

“永定,为什么这样晚?”

烛影之中,只见如花在。睫毛闪动的投影,覆在脸上,像一双手,拂来拂去。

“你来了?”

“来了很久。你到何处去?找不找得到?”她轻轻地问。

但,我的时间用作破镜重圆之上。忘记了如花未圆之愿。

“还没找到。”声音中有几分歉意。

“永定,我很害怕——”

“不要这样。”

“我再也找不到他吗?”

“找得到的,”如今反过来,变成我的信念,“他在人间,你放心。”

“不,我不相信我俩可以重逢。变迁如此大,一望无际都是人,差不多的模样,差不多的表情。也许是我的奢望,这是一件艰难的事,几乎是没可能的,根本是没可能的。只怪我自己,拿得起,放不下,弄到如今无可救药。”如花后悔了吗?

悔不该,惹下冤孽债,怎料到赊得易时还得快。红烛的眼泪,盈盈堆积,好似永远都滴不完,但她的眼泪,一早消逝在衣襟,埋在地毡,渗入九泉。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伤心的鬼。

在空白的一刻,电话铃声响了。

如花愕然抬头。

“是停电,但不关电话的事。”我解释得不好,“电话,是另外的一些电。”

同样的电,却是两个世界。

同样的故事,却是两种结局。

是阿楚。

“阿楚,我们这里停电。你那边呢?”

“隔那么老远,怎会有相干?”

“是。”

“——电是不会,但人是会的。”

一下子,关系拉得极近,谢谢爱迪生。

“如花在不在?代我向她说句话:‘是你的就是你的,若不是,始终都不是。’你会说吗?好好地劝她。我不应该给她脸色看。”阿楚收线后,我第一次发觉,她是一头好心肠的狐狸。但我担心她乖下去,她这种女孩,不可以乖,一乖,便令人失却乐趣。

我不要她觉悟。她做了好人,我做什么角色才对?

如花见我犹握住听筒怔怔地出神,也不追问,只静静望着我。

“我女友。总是令我担心,她有时对我好,有时对我不好。”

“她爱你,才故意对你不好。”如花安慰。

“但既爱我,为什么故意对我不好?”我不明白这么迂回的羊肠小径的道理。

“十二少也故意对你不好?”

“——”如花不理睬我,“爱是很复杂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阿楚与我交往,当成写稿一样。”

“写稿?”她不明所以。

“无中生有,小事化大。”

如花会心一笑。“那不是鳝稿吗?”

“你怎么知道这名词?你学习得真快!”

“永定,”如花娓娓地说,“这不是一个新名词,这是我们那年代的术语。”

如花如何得知?原来她有个客人,是《循环日报》的编辑,常与舞台红伶、开戏师爷等到塘西酒楼讲戏,不时发笺召来姿容姣丽的阿姑做陪,就是这样,如花认识了不少文化界。

且说二三十年代,中区威灵顿街的南园酒家,地方宽敞,颇负盛名,一日鱼塘送来一条五六十斤的大鳝,主人见鳝硕大,恐难一日沽清,那时没有雪柜,鱼会发臭,于是求问《循环日报》编辑,他代拟了一段新闻稿,说南园酒家明日劏大鳝,请顾客及早订座。这夸张的稿发表之后甚收效……日后但凡南园劏鳝,例必发“鳝稿”。

我听了,很佩服。

“如花,你知得真多!”

“这只是生计。”如花谦道,“我晓得以白牡丹或银毫香片款客。我百饮不醉。我对什么男人讲什么样的话。但不过是伎俩。”

“但是美貌——”

“美貌也是伎俩。”

我好奇地注视她。她上了妆,酡红的脸,好像一只夜色中的画舫。不过,她只在夜里方才流泻艳色吧?

“你在白天是怎么样的?”我从来未曾在白天见过她。我想。她的客人,许也未曾在白天见过她。多么奇怪,在做人的当儿,在做鬼的当儿,她只与黑夜结缘。

“苍白的,眼脸浮肿,疲倦如一般女人。”

“你会生气吗?”

“何以这样问?”

“不,我只猜想不到你生气的样子。”

“我生气没有‘样子’,只有‘心情’。我不晓得发泄。”

“为什么?”

“——这是因为我自小没有生气的权利,没有父母供我撒娇,或弟妹给我差唤。稍懂人性,已在倚红楼三家手底下成长,接受一切礼仪训练,也没有生气之经验。我的专长是卖弄风情,我的收获是身价日高。最大的快乐,只是遇上十二少——”

“我明白。”

“你不明白呀。我多么希望,可以在他身上发脾气,只有在心爱的男人身上发脾气,才是理直气壮的。”

“一次也没有吗?”

当然我记得,当十二少为她放弃了一切,却又终逃不过走投无路的困扰时,爱情越浓,龃龉越烈,都是因为:爱,并非一种容易的事。在那么艰涩的日子里,如花没有发过脾气吗?

“有的,就是那一天——”

那是刻骨铭心的一天:

十二少,向她,提出,分手。

如花平素卖的是笑,自懂事后,她的“事”便是令男人快乐,令男人喜欢她,并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遇到一个令她快乐、令她喜欢的男人吧。那已足够——谁知一天男人说……

新春正月里,正是大戏锣鼓最热闹的时分,大中小戏班,都忙于演出。如果连这兴旺的佳节也乏人问津,仿效观音大士坐莲(年),那也真是华光师傅不赏饭吃了,不如及早回头是岸。

十二少在华叔的班子里,只是一个新扎小角色。有时甚至只在日班踏踏台毯而已。在太平大戏院,又似比外头铁皮架搭的棚子要好得多。这冬日里的一天,十二少台上参演“梁祝恨史”。不是梁,不是祝,甚至不是士九人心。后台除了大佬倌拥有自己的厢座外,一干人等使用公共的镜屏脂粉,公共的戏服。公共的反映,你反映我,我反映你,不过是苍生一角。梁祝的书友之一,没有名字,不是甲乙丙,便是丁戊己。

当梁山伯与祝英台在私塾中为女子地位而辩,当梁山伯发现祝英台耳上穿了孔时,他们的同窗书友,便在旁起个哄——这样,又是一出戏了。并没有“化蝶”的福分。

十二少的母亲来看了,堂堂阔少,自食其力?真是丢人现眼。母亲气病了。父亲眼看不成气候,又闻得他深染烟霞癖……

托人辗转相劝:“你才廿四岁……”多有力的罪证!

是的,一个大好青年,廿四岁。

戒了鸦片,与烟花女子分手了,回去还有一家子热诚的欢迎,既往不咎,脱胎重生。

廿四岁。才这么年青。往前瞧,一片锦绣。十二少对着这公共的镜屏,背后人声鼎沸,喧嚣纷纭,一切都淡出了。他一壁落妆,抹去脂粉,细看一张憔悴得不成人样的脸,自己都认不出来,那曾经一度的风华。

一个人要回头,总是晓得这样想:也不是错,美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永远在心头上的——不过,也差不多过完了。

无从开口。

在十二少小小的居停,中环摆花街一幢唐楼的三楼,如花水葱似的手,正在搓着面粉团,她正学习一下,怎样弄一锅汤圆。捏出一小粒一小粒的粉团,然后一粒粉团包一粒片糖馅。圆是不怎么圆,怎么搓都不圆。有时,片糖的方角,竟会掺了出来,于是可以预料得到,不消一刻,糖在沸水中溶了,便缓缓地漏掉,混在水中。糖的芳踪,杳不可寻,那汤圆,成了一个空心的物体,在水中漂漾。

十二少刚刚开了口。

如花听了,好像并不真切。她只管搓她的汤圆,一个汤圆,来回往返地,恨不得碎尸万段,谁知它又那么黏腻,糖也半溶了,在手心,一切都混淆,渐渐地变成黯灰色的白粉团。良久良久。依旧是一颗汤圆。横看竖看,都可算是汤圆。但,却不可以吃了。煮都不用煮,已知吃都不必吃。

“振邦,你不要我啦?”

十二少霍地起来,自身后把如花紧紧搂住,那么紧,没命地吻她。好好的一整盘干面粉被撞翻,撒了两个人半身。

如花蓦地转过来,狠狠地掴了他一记。狠的只是心,但因挣扎得不如意,打上去力道不足。十二少不加阻止。如花把他的衣衫撕了又扯,揉成残团。泪落如雨,脸上胭脂、水粉汇成红流。两个人,不知如何,化成一堆粉,化成不像样的汤圆——但,终于不能团圆。大家都十分明白。

如花后来说:

“来,我陪你抽最后一盅!”又补充:“你回去,那是应该的。”

这盏烟灯今儿特别地暗,如花添了点油,眼看它变得闪烁饱满,才为十二少烧几个烟泡,烟签上的鸦片软软溶溶,险险流曳。好好通一通烟枪。如花吩咐:

“三天之后,你来倚红找我一趟。一切像我们初会的第一天。穿最好的衣服,带最好的笑容,我们重新温习一遍。即使分手了,都留一个好印象。”

当下两人都极力避免离情别绪,只储蓄到三天之后。

三月八日黄昏,如花收拾好她寨中房间的一张铜床,那是十二少的重礼,备了酒菜,专心一致等待男人。不过是分手,通常一男一女,无缘结合,便是分手,十分平常。也不是惊天动地冤情,没有排山倒海恨意。如花仔细思量一遍,不晓得败在什么手上——其实,也是晓得的。

她并非高手,料不到如此低能。

从此擦身而过,一切擦身而过。

她也穿上最好的衣服,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绲了紫跟桃红双绲条。整个人,像五瓣的桃花。

然后细细地用刨花胶把头发拢好,挑了几根刘海,漫不经心地洒下来,直刺到眼睛里。

让一切还原。

她布置酒、菜。挪动杯、筷。整理床、枕。

今朝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当夜第一个客人,十二少赴约。经过地下神厅,上得二楼:这样的一个女人,这样的一张床,这样的灯火。因是最后一次,心里有数,二人抵死缠绵,筋疲力尽。

后来十二少在如花的殷勤下,连尽了三杯酒。也是最后的三杯。

“我不想讲下去——”如花颤声对我说。

“好好好,你不必讲,我都知道了。”

我好像很明白,这种痛苦不该重现,连忙劝止:

“如花,生命并不重要。真的。我们随时在大小报章上看到七十人在徙置区公园大械斗,挥刀乱斩。还有车祸、高空掷物、病翁自缢、赌男厌世、失恋人跳楼……难得有一个男人肯与你一齐死——”

“我不想讲下去——”

见如花忽地变了声调。我叹了一口气。

“永定,找不到他,会不会……是他不肯见我?我很害怕,我——不要找下去了。”

“怎么会?只不过机缘未至。”

“但已经过了五天。”

“还没到限期,对不对?皇天不负有心人,你可是有心鬼。来,再想想——”

我无意中,瞥到她胸前悬挂着一样物事,在红烛影中幽幽一闪。

“那是什么?”我朝她胸前一指。

她拎起那东西,是一个小匣子。

一个景泰蓝的小匣子,鸡心型,以一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

她把匣子递给我。

审视之下,见上面镂了一朵牡丹,微微地绯红着脸,旁边有只蝴蝶。蓝黑的底色,绲了金边。那么小巧,真像一颗少女的心。按一按,匣子的盖弹开了,有一面小镜,因为周遭黝黯,照不出我的样子,也因为周遭黝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如花用她的小指头,在那团东西上点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在掌心化开,再轻轻地在她脸上化开。

这是一个胭脂匣子。

“我一生中,他给我最好的礼物!”如花珍惜地把它关上,细碎的一声。就像一座冷宫的大门。

“即使死了,也不离不弃。”

但自她给我看过那信物后,也失踪了一天。也许她便自这方向搜寻下去。我一天一夜没见她,工作时更心不在焉。

奇怪,日来总是有蝴蝶、花、景泰蓝、镜、胭脂,七彩纷陈,于我心中晃荡不去。奇怪。

“缥缈间往事如梦情难认——

百劫重逢缘何埋旧姓?

夫妻……断了情……”

这种粤曲,连龙剑笙都唱不上任剑辉,何况只是区区一个五音不全的小何。肉麻得很。

“你唱什么?真恐怖!”

小何自顾自哼下去。

我被他哼得心乱:

“通常在月圆之夜,人狼都是那样嚎叫的。无端地表演什么噪音?”

“我在作课前练习,”小何说,“今晚陪人去看雏凤。”

“雏凤?你?”

“唉,是呀,陪我女友,她妈妈,她姨妈……一张票一百元。还要多方请托才买得到。”

“你不高兴,可以不去。”

“不可以半途而废,追了一半,非继续牺牲下去。否则两头不到岸。”

“麻烦你三思,才好用‘牺牲’这种字眼。你还哼?强逼收听恐怖歌声,本人誓割席绝交!”

这好算牺牲?比起生命,光是挨一晚粤剧,已经是最微不足道了。

“喂,”他不唱,便管起闲事来,“你与那凶恶女人冰释前嫌啦?”

“当然。”我作得意状。在这关头千万不可稍懈:“天下惟一真理是:‘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

“永定,你岂是瘦田?是肥田;你那么有料,简直是肥田料!”

与阿楚午饭后——此生不再光顾那间上海馆子了,只跑到上环吃潮州小菜。我们信步返向报馆,经过必经的嚤啰街。

忽然间我想浪漫一下,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念头:不如我送女友一件礼物,好让她不离不弃。但送什么好呢?反正她不知道我东施效颦,我也想拣一个坠子,以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予她牵挂。

整街漫着酸枝的气味,也夹杂樟脑、铁锈,和说不上来的纳闷。

不知为了什么,我的心跳加速了。也许是因为听我们的老总说过,他曾以三十元的代价,竟购得傅抱石的真迹。我以为我会寻到宝物吗?血气上涌,神魂颠倒。忽然被一件故衣,是否碰撞到。它悬在高处,是一件月白色旗袍,钉上苹果绿色珠片,领口有数摊水痕,一层层的,泛着似水流年之光影。

这件故衣,也不知曾穿过在谁身上了,那么苗条。虽然不再月白,变成暗黄,但手工极精细,珠片也不曾剥落。

“永定,你带我来看这些死人东西干么?”阿楚受不了那直冲脑门的樟脑味。

“我到那边看看。”她巴不得远离这些“年老”的遗物,只跑去看“年青”的:那是大大小小的毛章、毛像,一整盘流落于此,才不过十多年的光景,当成“古物”,卖五元至十元不等。

旁边还有不少有趣的物件:珠钗、鼻烟壶:有玻璃质内画山水,也有珐琅彩釉、军票、钱币、风扇叶、玛瑙雕刻、公仔纸。

忽然,我吓了一跳。

我见到那个胭脂匣子。一式一样。

我前夜见的是灵魂,今午见的,是尸体!

虽在人间,我遍体生寒。

是它?

我如着雷殛,如遭魅惑。胡里胡涂,信步入内。一个横匾,书了“八宝殿”。

老人在午睡。

我叫他:

“阿伯,阿伯。”

他半舒睡眼,没好气地招呼我:

“看中什么?”

语气略为骄傲。

“看中了才与我议价。我的都是正货。”

“我要那个胭脂匣子!”

“匣子?”

他喃喃地走去取货。

“阿楚!”我把她唤过来,她买了一个红色的天安门纪念章,随手扔进她工作袋中。

“先生,什么匣子?没有。”

我指给他看,那个景泰蓝……

没有!

那不是景泰蓝,那是一个俗不可耐的银十字架,它的四周,毫无迹象显示,会有什么胭脂匣子。它不是尸体,它仍是灵魂。

“我亲眼见到——”

“我年纪老大,还没有眼花,你倒比我差劲?真是!我都七十多岁……”

“阿伯,”阿楚卖弄乖巧,“你七十几岁?”

“七十六。算是七十七啰。”

我倒退一步。我明明亲眼见到。我不相信在顷刻之间,物换星移。但是,为什么呢?好像有一种冥冥的大能,逼我勾留,我满腹疑团。

“不,我要找一找。”从未试过这样地坚持,死不认错。

“走吧,老花眼——”阿楚推我一把。

一推之下,我碰倒一大堆旧报,几乎也绊倒了。我俩忙替他执拾,在旧报中,露出了一角端倪——我见到一个“花”字。

这分明是一个“花”字。

我气急败坏地把它抽出来,一共有三份,残破泛黄。这“花”,是“花丛特约通讯员”,这报,叫作《天游报》。

一看日期,一九三二年三月……

我以抖颤的手,翻阅这旧报,因过度的惊恐忙乱,生生撕裂了一角。

“喂喂,小心看!”阿伯在叱喝。

他过来一瞧,见这旧报,便道:

“哦,《天游报》。你怎会得知什么是《天游报》?告诉你,这是广州出版,专门评议陈塘、东堤,以及香港石塘咀、油麻地阿姑的报纸,等于今日的‘征友报’,不过,文笔要好得多,你瞧,都是四六文。唉,你又不知道什么是四六文。想当年,我在……”

我勉定心神一目十行,这些“特约通讯员”都写下不少花国艳闻,以供饮客征花选色。对妓女的评语,若道:“有大家风,无青楼习”,便已是最大的恭维了。

它还暗写:某某阿姑喜温戏子,乃是“席唛”。某某阿姑,最擅讲咸湿古仔,遇上嗜客,每获奖金高达一百元。又某某阿姑,功夫熨帖,能歌擅舞……间中报导:广州花国王后因避赌债过江,而在港花运日淡。某某红牌阿姑,遇人不淑,一段姻缘,付诸流水,终重出江湖……

一路翻阅,一路心惊。

终于,我见到一段小小的文字,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叫我神为之夺:

“青楼情种,如花魂断倚红。”

一看,字字映入眼帘:

“名妓痴缠,一顿烟霞永诀;

阔少梦醒,安眠药散偷生。”

安眠药?

安眠药?

我听来的故事中,提都没提过“安眠药”这三个字。

此中有什么跷蹊?

我听来的故事,是真是假?是怎么的一回事?十二少没有死,他“悠悠复苏”……

我的疑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取过旧报,竟急急离去。

阿伯一把揪住我。看不出此等衰翁力气那么大。阿楚责道:

“永定,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边看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付钱呀。”

“你是想买下这三份《天游报》吧?”

“是是是。”我拥之入怀,惟恐他来抢夺。

“这报早已绝版,你知啦,有历史价值的旧东西,可能是无价宝。”

哼,都已七十七岁了,还锱铢计较,难道可抱入棺材留待来生?

“要多少钱?”我只好恭敬地问。

“我这八宝殿——”

我烦躁了:“多少钱?”

“一千块!”

他不动声色地漫天开价。一定是瞧我那急色模样。志在必斩。

“一千块?”

买,不买?

“哎吔,永定,把报拿来。”阿楚夺去,放回旧报堆。

“你又不一定有用。一千块买这种旧报纸干么?不要买!”她狡猾地朝我一。

“阿伯,你看,那么贵,真不值,我们又不是考古学家,不过找参考资料吧,半真半假也过关了,天下文章一大抄——这样吧,一百块?”

“不卖。”

我寸步不移,心剧跳,如鹿撞,如擂鼓。

我一定一定,要买那一九三二年的旧报,上面有为如花揭露的真相,一切的关键都在里头,现今他不肯卖了?——

“不卖算啦,”阿楚推我,“两百块吧?最多两百。否则你留下来自己有空时看呀。阿伯,说不定你那时也是一个风流的寻芳客。”

阿伯面有得色。

阿楚乘机投其所好:“一看便知你见闻广博了,这旧报都是你当年存下来的吧?有没有你大名?”

“没有,我又不是名门阔少,不过是陪同朋友,见见世面而已。”

“阿伯,两百块钱卖给我。你存来又没用。”

“——三百?”

阿楚说:“不!”

我说:“好!”

一早掏定银两,以免节外生枝,功败垂成。阿楚气恼,眼看两百块即可成交!却让我一语作结,且又诚实:

“我只要这一份。”

还把其他两份还给他。

那老人,见废物可以换钱,还换得三百块,怎不眉开眼笑。这年头,哪有如此愚钝的买客?真是十年不逢一闰,打响了铜锣满街地找,都找不到半个。要不是我神推鬼拥……是了,一定是——

我把那报折起,珍重地放于后袋中,想想又不安全,若有扒手窃去,怎么办?把它放于前袋内……终于紧紧捏在手中,好像是我的生命。

踏破铁鞋无觅处。

直至完全定下心来,我才回顾这小店,它就在嚤啰街中心,右边数过去,第三间。

三、八、七七!

我把整件事与阿楚商商量量,忖忖度度,只觉越来越迷失。我俩都是正常的人类,何以被放置到一个荒唐的、明昧不定的世界里?一切疑幻疑真,不尽不实。这是一场不愉快的冒险,也许结果是令人惊骇莫名。抽起了一个诡异的丝头,如何剥茧?

还不是像小何的恋爱心态:追了一半,中途退出?两头不到岸。

越猜越累。

我跟女友说:

“阿楚,我真怀疑这件事,与我前生有关系。”

“哼!”她白我一眼,“你肯定不是主角。也许你只是一名‘豆粉水’,专门替红牌阿姑传递花笺,四方奔走,任劳任怨。”

也许吧。也许我还负责替她们买胭脂水粉、倒洗脸水和密约情人。

当晚,我们三人对簿公堂。

“如花,请你冷静地听我告知真相:一,十二少没有死,他尚在人间;二,他没有吞鸦片,他是服安眠药的;三,我怀疑你……”忽闻黑夜里啁啾的哭。

还未曾作供完毕,如花痛哭失声:

“他没有死?他不肯死?他……”

“如花,你不要哭——”我道。手足无措。

阿楚抚慰她:

“有话慢慢说。”

她昏昏然站起来:“我永远都不要再见他!”一起来又跌坐下,漂泊的影崩溃了。

我与阿楚急急挽留。她这一走,陷我俩于疑窦中度过一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也气上心头,把《天游报》抛出来:

“你怎么可以一走了之?我为你四方奔走,任劳任怨,”把阿楚的评语都使用出来,“而你,隐瞒了事实,利用了我的同情,看不出你那么阴险!”

骂得兴起,索性不留情面:

“如果你撒手不管,逃避现实,跑掉了,我们永远都不原谅你。讲故事动听,何以你不去做编剧?做鸡和做编剧都没有分别,一样是作假……”

两个女人从未见过我大发脾气,一起呆住。我也不明白,什么力量叫我非以“夸父逐日”之坚毅精神,追查到底不可。

“你把一切真相,诚实说出来!”

如花满身泪痕,一脸歉疚,朝我一挹。我忙息怒扶住。怎么还有这种重礼,唬得我!

“永定!我把一切说了,你还会原谅我吗?”她怯怯地说,不看我,只捡起旧报细阅。手都抖了。

“会会会,一定会!”我强调。原谅而已,不要紧,可以原谅她七十个七次,又不需动用本钱。

于是她清清喉咙,在这艰辛的时刻,为我缕述她故意隐去的一个环扣——

如花思潮起伏,心中萦绕一念:十二少与自己分手,是因为自己不配。他这样回家去,生命中一段荒谬的日子抹煞了,重新做人,今后,便是道左相逢,二人也各不相干。一个越升越高,一个越陷越深,也是天渊之别。十二少,如此心爱的男人,自是与程家淑贤小姐成婚了,淑贤不计前嫌,幸福唾手可得;自己艰苦经营,竟成过眼烟云,真是不忿。想那程家小姐,在与陈家少爷跨凤乘龙之日,鼓乐喧天,金碧辉煌,披着龙裙凤褂,戴了珠钻金饰,交杯合卺,粉脸飞红,轻轻偎在十二少怀中……日后……

如花还不及想到日后。

她只想到今晚。无端地邪恶:

这个男人,她要据为己有!

自己得不到,谁也不可以得到!对于赌,她耳濡目染,甚是精通,这一铺,就是同归于尽,连本带利豁出去!

“在分手的那晚,我在酒中落了四十粒安眠药,细细拌匀……”

啊,我一听之下,甚为恐惧:这是一宗杀人阴谋!阿楚比我更甚,也许她念及自己一向对如花不怎么友善,怕她把她一并干掉,她来紧握我手,我俩的手一般冷,相比无分轩轾,荣膺双冠军……这可怕的女人!

在与十二少半夕欢娱之后,如花殷勤劝饮,连尽三杯,是的,最后三杯。

然后,如花当着十二少面前吞下鸦片。她且分了一份给他,不等任何回话,以肃穆的神情来交代后事:

“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

十二少当下心潮汹涌,一个痴情女子以死相许,大丈夫何以为报?他呆在原地,如石雕木刻,脑中百音鸣放,唇干舌燥。死,不死?人生最大的趑趄。

如花一瞥壁上大钟,钟摆来回走动,催促岁月消亡,她在毒发之前,不忘嘱咐:

“今天,三月八日,现在,七时七分,来生再见,为怕你我变了样子,或前事模糊,你记住:三八七七,你就知道,那是我来找你!”她把那信物胭脂匣子往颈间一挂。

——如花脸上,闪过一丝阴险,是的,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便死于殉情;如果掉头他去,也死于被杀。这是一场心理上的豪赌。十二少并不知道他无论如何逃不过。只要他是真心的,即便死了,也是伟大的吧。

十二少拿起生鸦片烟,如花才抒了一口气,才放下心,才觉大局已定,才知终身有托。她痛苦不堪地呕吐、呻吟,但脸上一笑牵连,她以为,她终于赢了。这心爱的男人,据为己有。她吞得很多,毒发得很快。

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

如果,你也有……

如果,你……

但是——

据医学家解释:服安眠药和吞鸦片的状况差不多,同是剧烈的麻醉剂,毒发时陷入昏迷状态。古老方式拯救吞鸦片的垂危者,是把他放在土坑,希望吸收地气,可以回复知觉。

如花寻死志坚,力挽无从。玉殒香消。

以后的情节,可以想象:十二少,他并没有为如花而死,他颤抖着,倒退,至门前,门已上锁,花布帘还没有掀起,整个人也倒地昏迷。

陈家倾囊施救,竭尽所能……过了两个星期,十二少振邦悠悠复苏,但全身浑黑,医生诊断,中安眠药的毒,虽经洗胃,但这黑皮,要待褪去,重新生过肌肤,才算完全复元。虽脱离危险,但非一两个月,不能痊愈出院。十二少捡回一命,哪在乎休养生息。静中思量一场断梦,整个人失魂落魄。他甚至不敢猜测,孰令致此?

如花拼了一条命,什么都换不到。真不知是可怕,抑或可怜——她势难预料如斯结局,还满腔热切来寻他!

生命原是不断地受伤,和复元;既不能复元,不如忘情。

她咬牙:“我错了!”声音低至听不见。

“如花,一切都有安排,不是人力能够控制。不如意事,岂止八九?希望你不要深究。”我劝。

一向伶牙俐齿的阿楚,她的心底一定在恨恨:“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看来永定也不是好东西!”无话可说。

三人静默,与第一次会面,听到前半截故事时的静默,迥然不同。因为,这一回,大家都知大势已去。支撑她的,都塌了。

大势已去,是的。到了一九三五年,香港政府严令禁娼,石塘咀的风月也就完了。在如花死后两三年之间,整个的石塘咀成为一阵烟云。谁分清因果?也好像她这一死,全盘落索,四大皆空。

烟花女子,想也有过很多情种,海枯石烂,矢志不渝,任是闺秀淑媛,未遑多让。但也许在如花之后,便没有了。也许如花是所有之中,最痴的一个。因此整个的石塘咀忧谗畏讥,再也活不下去。她完了,石塘咀完了,但他仍没有完呢,他的日子长得很,算算如今尚在,已是七十多岁。测字老人说:“这个‘暗’字,是吉兆呢。这是一个日,那又是一个日,日加日,阳火盛,在人间。”十二少的日子,竟那么地长!

真是一个笑话。她什么都没有——连姓都没有。他却有大把的“阳火”,构木为巢,安居稳妥,命比拉面还长,越拉越长。

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由天定。有些人还未下台,已经累垮了;有些人巴望闭幕,无端拥有过分的余地。

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蚋、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并无想象中之美丽。

如花抹干了眼泪,听我教训。我变得彻悟、了解,完全是“局外人”的清明:

“没有故事可以从头再来一次。你想想,即使真有轮回,你俩侥幸重新做人,但不一定碰得上。人挤人,车挤车,你再生于石塘咀,他呢?如果他再生在哈尔滨、乌鲁木齐,或者台北市南京东路四段一三三巷六弄二号六楼其中一户人家,又怎会遇得上?”

我还没讲出来的是:即使二人果真有情,但来生,是否还记得这些愿望和诺言,重来践约?有情与无情,都不过如是。

“电影可以NG,”阿楚以她的职业本能来帮我注释,“生命怎可以NG再来?不好便由它不好到底了。”

如果生命可以NG,哪来如此大量的菲林?故只得忍辱偷生。

“你那很难读的什么——NG?意思是?——”如花又不明白了。

“反正是‘不好’。”

“那我的NG比人人都多。比所有女人都多。全身都挂满NG。”她卑微地说。

“怎么会?”阿楚被挑动了饶舌筋,开始数算她任内的访问心得,搬弄女性是非,“如花你听着了——”

刘晓庆这样说:“做人难;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做单身的名女人,难乎其难。”

陆小芬这样说:“男人,不过是点心。”

缪骞人这样说:“世上哪有伟大的爱情?可歌可泣的恋爱故事全是编出来的,人最现实,适者生存。”

丁佩这样说:“自从信奉佛教之后,我的心境才平静多了。”

林青霞这样说:“我过得‘省’,是希望有一天退出影坛时,有能力自给自足。我不愿意依赖婚姻,因为碰到可靠的人,是自己造化好,否则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是以一种悲观的心境来面对快乐,刻骨铭心的感觉,难以永恒。”

……

“阿楚,你所提及的女人,我一个都不认得。她们都是美丽而出名吧?她们同我怎会一样?我只是——”

“不,世间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样滑稽。”

我不希望阿楚再嚼舌下去。

“恋爱问题很严肃,不是娱乐新闻,说什么滑稽?”

“走走走,我跟如花谈女人之间的烦恼,与你何干?女明星的恋爱不是娱乐新闻?一一都是大众的娱乐!人人都沉迷,就你一个假撇清,你不看八卦周刊?你不知道谁跟谁的分合?没有分合的点缀,没有滑稽感,那么多人爱看?”

我顿然地感到悲哀。

我们竟不能给予女人一些安定的感觉,真为天下男人汗颜。

经阿楚这般地灌输,只怕如花一定对男人灰心。她本来就已灰心,现在连灰也不存在了。其实我们应该鼓励她,俾积极开朗一点,好好上路,谁知一沉到底。

我非把她俩都提起来不可。

“如花,明天你便要离开这里了吧?”我尽量放轻松一点,“你可要逛逛这进步一日千里的大都会呢?”

她犹在梦中,怎思得寻乐?

“这样来一趟,不尽情跑马看花,岂不冤枉?那些来自内地的双程访港团,巴不得七天之内一六八小时就把整个香港吸纳至深心中。我明天带你坐地铁、吃比萨饼、山顶漫步、看电影……”

“哈哈!”阿楚笑,“她又不是游客!”

我有点不好意思。自恨老土。

气氛好了一点。

“我什么地方都不要去,我要把这一切过滤一下,只保留好的,忘记坏的,明天之后,我便完全抛弃一层回忆,喝三口孟婆茶,收拾心情上转轮车,也许不久我便是一个婴儿。让我好好地想念……”

“明晚你再来吗?”我与阿楚都不约而同地依依不舍。

“来的,我来道别。”

“你一定要来,不要骗我们!”

“明晚是香港小姐总决赛,我势将疲于奔命,但一选完了,马上赶来会面。如花……”

阿楚摇撼她的双手。

“你赶不了,驳料算了。”我说。

“是,驳不到料,便嫁人算了。”她笑。

“今晚我想静静度过。”

如花绝望地消失。

“永定,怎么你不留她一下?”一反常态。

“让她安静。”难道要她在那么万念俱灰底下强振精神来与人类交谈?够了,不必取悦任何人。她连自己都不可取悦。让她去舐伤口,痛是一定痛,谁都无能为力。

看来,阿楚对我完全地放心了,她看透了我:不敢造次。我看透了女人:最强的女人会最弱;最弱的女人会最强。女人就像一颗眼珠:从来不痛,却禁不起一阵风。一点灰尘叫它流泪,遇上酷热严寒竟不畏惧——其实我根本无法看得透。

送阿楚下楼坐车,她要养精蓄锐,明晨开始,直至午夜,为一年一度的香港小姐选美尽“跑腿”义务。把闪光灯上足了电,把摄影机上足了菲林,把身体填满精力。明晨,一头小老虎得上路搏杀,争取佳绩。看谁一夜成名?

一夜的风光。明年轮到下一位。

被踢出局的,马上背负“落选港姐”之名;入了围的,一年后便被称作“过气港姐”。落选或者过气,绝不是好字眼。无论赢或输,却都在内了。有什么比这更不划算?但如阿楚所言:“世间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样滑稽。”

到了最后,便落叶归根,嫁予一个比她当初所订之标准为低之男子,得以下台。

间中提心吊胆,成为习惯之后,勉为其难地大方。

“喂,”阿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刚才提到那台北市南京东路四段?五段?那是谁的地址?”

她的记性真好,呜呼!

“那并非‘谁’的地址,那是我胡乱捏造,台北不是巷呀里呀的一大堆吗?”

“是吗?捏造得那么快?”

“你不信?我再捏一个给你听,”我随口道,“中山北路七段一九○巷十八弄九号四楼。是不是这样?”

阿楚被我逗笑了。

我正色说:“你上当了。我有多位台湾女朋友可供选择。你知道啦,台湾的女子,温柔、体贴、小鸟依人。对婚姻的要求,只是嫁到香港来,然后转飞美国去。”

不是对手,阿楚才不动真气。

送她坐小巴,然后回家。

在楼梯,便遇到我姊姊一家。因明天星期六短周,不用上学——“一家”均不用上学,遂带同儿子共享天伦。

“舅舅,我们节目真丰富!”

“去过哪儿?”我问小甥子。

“吃自助餐。有气球送。”

“然后呢?”

“看电影。”

“然后呢?”

“爸爸买了一本《大醉侠》给我。”

真快乐!

这般温馨的天伦之乐。到湾仔某餐厅吃一顿自助餐,大人四十八元,小童三十八元,另加一小账。至名贵的菜肴许是烧猪肶。大伙一见有生果捧出来,只是西瓜吧,便兵荒马乱地去抢,抢了回来又吃不完……那种。

餐后一家去看电影,通常是新艺城出品之闹剧,胡乱笑一场。

他们回家了,十分满足。

孩子鲜蹦活跳,大人心安理得。他们都把精神心血花去打扮孩子,因而忽略自己之仪容气质,不必再致力于吸引、猜疑。完全脚踏实地。渐渐各自拥有一个肚腩。

——爱情有好多种。这不是最好的一种,但,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种。

我肯定他们白头偕老,但不保证永结同心——人人都是如此啦。由绚烂归于平淡,或由平淡走向更平淡,都是如此,不见得有什么不好。中间更不牵涉到谋杀。

他是她永久的夫。

她是他永久的妻。

妻?啊——我想起来了:旧报微型菲林,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第一眼见到的一幅广告,当年的卖座电影是“陈世美不认妻”。我想起来了,桩桩件件,都泄露了一点天机。

所不同的,是陈世美被包公斩了,秦香莲只好活着。而如花殉情,十二少临阵退缩,也只好活着。

呀,忽然我很不甘心。这一件任务还没完成呢。我真想见他一面。我真想见他一面。见不着,就像踢球,临门欠一脚,下棋,走不了最后一着,多遗憾。真是个烂摊子。

但算了,都知道真相,心底虽不甘,不过当事人既然放弃……这样反反复复。今天下班后,专心致志候如花作最后一聚。我想,男人之中,我算是挺不错的。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即使离了婚也有朋友做的那种人。反目亦不成仇,重言诺,办事妥当。还给如花安排好节目,一俟阿楚采访完毕,我们三人去看午夜场。遂打开报章挑拣一下。

阿楚一早把行程相告:选美在利舞台举行,然后她会随同大队至利园的酒会拍些当选后花絮。如果看午夜场,必得在铜锣湾区,所以我集中在此区挑拣,最近的,是翡翠戏院了。就是这电影吧。

怂恿如花散散心,体验一下现代香港人夜生活。浮生若梦,一入夜,人都罪恶美丽起来。铜锣湾不比石塘咀逊色,因为有选美,“六宫粉黛”的感觉更形立体。

如果不是门限森严,也许该带她去看选美,让她们惺惺相惜。

“我们坐电车去。”

“好吧。”如花说,“我最熟悉的也只是电车。”

上了车,一切恍如隔世。六天之前,我俩在电车上“邂逅”。

自一九○五年七月五日起,电车就通车了,谁知在这物体上,有多少宗“邂逅”?

“如花,电车快被淘汰了。”我悲哀地说,“它也有七十多八十岁了。”

“——”如花怔怔地,“像人一样。”

我知她心底还缠绕着那男人的影子。不,非驱去她心魔不可。话题回到电车:

“以前电车的票价是多少?”

“唔?”她略定神,“头等一毛,三等五仙。”

“那么便宜?”

“但那时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是七八元。五仙可以饮一餐茶,或吃碗烧鹅濑粉。”

“如此说,今天的票价才最便宜。你看,六毛钱,连面包都买不到。”

“不知道我再来的时候,还有没有电车?”她也无限依依。

“也许还有。到你稍懂人性的时候,便没有了。”

“那有什么分别?结果即是没有。”

在这澄明的夏夜里,电车自石塘咀,悠闲地驶往铜锣湾,清风满怀,心事满怀。虽没说出来,二人也心有不甘:是缘悭一面。

真是凡俗人劣根性:勘不破世情,放不下心事,把自己折磨至生命最后一秒。

有两个女孩登车,坐到车尾,那座位,正正面对楼梯。其中一个嚷嚷:“我不要坐这儿,看!多不安全,好像车一动就会滚下去。”二人越过我们,坐到前面。

“又有什么位置是安全呢?”如花对自己说。

翡翠戏院今晚的午夜场放映“唐朝豪放女”。我去买票的时候,如花浏览四下的剧照,看不了几张,有十分诧异的反应。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香港的戏院会放映类似生春宫的影画。

但吾等习以为常,不觉有何不妥。这是因为道德观念、暴露标准,把三十年代的妓女也远远抛离。如今连一个淑女也要比她开放。她甚至是稀有野生小动物,濒临绝种,必得好好保护。

等到差不多开画了,阿楚气咻咻赶来,看来已把一切工夫交代妥当。我也禁不住好奇:

“谁当了香港小姐?”

“还有谁?那混血儿啦。”

“哦,”我说。“大热门。一点也不刺激。”

于是此缤纷盛事又告一段落。——如果在这几天没有虚报年龄、隐瞒身世、争风呷醋、公开情书、或大爆内幕大打出手之类花边的话,才算圆满结束。可怜阿楚与一干人等奔走了个半月,至今还未松一口气。大家都在等待一些新鲜的秘密,可供发掘盘查。

“你那么迟?”

“是呀,有行家自某模特儿口中,得知新港姐男友之隐私……”

“先看电影吧,都要开场了。”

我把票掏出来,招呼如花入座。

阿楚一看,便埋怨:

“哎吔!怎么你买三张票?”

“有什么不对?”

“真傻,如花是鬼,不必买票。你拣多空位的角落,买两张票就够。”

是,我真太老实了。连这一点普通常识也想不起,不及女友机灵。

——乍喜还悲的是,阿楚,她开始在“经济”上管束我了!

还有令我沮丧的地方,谁料到这电影也是讲妓女的故事?难保不勾起如花连绵串累的感慨。唉。

当电影把长安平康里妓院风貌呈现时,我瞥瞥坐我右边的如花,她盯着银幕,聚精会神,她从来未见过那么宽的银幕,那么浓烈的色彩。还播着小调:

“长安平康里,

风流薮泽地。

小楼绮窗三千户,

大道青楼十二重……”

她浅浅地笑了。联念到塘西四大天王风月无边,一种原始的骄傲:到底也是花魁。

她肯笑起来,也就好了。我放心。

这戏由一位没什么身材的女明星演出,她叫夏文汐。我从来没看过她的电影,也从来没看过这么幽艳性感的表演。像男人的身体却加上极女人的风流。豪放得叫人咋舌。还有同性恋镜头。

如花低下头,我敢打赌她脸红。

但现场的观众犹不满足,他们都是午夜场常客,不懂欣赏盎然古意,只怨主角未曾彻底把器官展览,有些在鼓噪:

“脱啦!脱啦!”

“上吧!上吧!”

来自四方八面的叫床配音,与银幕呼应,就像一群兽在杂交。

如花吓得半死。连鬼都受不起的惊吓,人却若无其事?还有断续的传呼机声作伴。

“别怕!这是午夜场的特色。”

一场床上戏完事,有人呼啸抗议不过瘾,还在痛骂电检处。

到了最后,戏中的鱼玄机被杀头了,在心爱的男人耳畔哼着自己的诗: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这样的诗句,令天下女性不忍卒听。

天下男性也不耐烦听,早已有粗暴的男人起座,啪啪的声音如蝙蝠在拍翼远扬。

戏其实没有完,还有段尾声,是铸剑师赶来,亲自行刑,使得玄机死在自己人手中。

大概是这样吧,因受骚扰,也不了了之。又听得传呼机在BB地响。BB,BB……

“这讨厌的声音是什么?”如花悄问,“是有人在吹银鸡吗?戏院中谁会吹银鸡?”

“这叫传呼机,如果想找哪个人,不知他在哪里,就可以通过传呼机台——”

阿楚蓦地住嘴。

“传呼机?”我叫出来。

她抓住我肩膀。

“永定!传呼机!”

“是呀是呀,call三八七七——”

“永定!你真聪明!”阿楚尖叫,无边地喜悦,对我奉若神明。她几乎跳起舞来。

她把整个身体攀过来如花那边,我夹在中间,被逼聆听她向如花絮絮解释这物体:

“如花,这传呼机,即是Call机,每具约一千元,是近十年来才流行的先进科技。如果你身在外边,电话联络不方便,众人便可以通过一个通讯台,讲出你的号码,他们操作,你身上佩着的机就会响,然后你打电话回台,讲出自己的密码,查问谁找过你,便可以联络上了。”

如花听得用心,但我知道她一点都不明白。这多繁琐,是她狭小天地之外的离奇诡异恍惚迷茫。戏院四周观众不知就里,见阿楚向空气喃喃自语,重复累赘,只觉她幼稚得可耻。

“阿楚,你可以用最简单的话说明吗?”我脸皮薄。

“好,我不说,”她努起了嘴,“你试用最简单的话说明。”

我才不跟她斗,我只想飞车回家,call三八七七去。

我的灵魂已在那儿拨电话了,不过……

是哪一个台?

面对电话,一样束手无策。

哪一个台?

何处着手?

还是阿楚心水清,她找到一个跑突发的同事,这类记者身上必备传呼机,三两下子,阿楚弄来港九传呼机台的电话了。

“如何弄到手?”

“他们联名加价嘛,自那份联名的通告可一一查出。”

大概有十几间传呼公司,每间公司,又有若干传呼台,廿四小时服务。

但市面上使用传呼机的人那么多,经纪、记者、明星艺员、外勤人员、甚至职业女性……人手一机,水银泻地。惟有逐台逐台地试。今晚,我们特别紧张,内心有滚烫如熔岩之兴奋:最后一夜,孤注一掷。

如花莫名其妙地看住我们,作一些间谍才作的行为。

拨个电话去,像面对机器:

“喂,call三八七七,我姓袁,电话是……”

完全冰来雪往。

已经是凌晨一二时了,隔一阵,也有电话回过来。每一次铃声响了,我与阿楚都神经兮兮地交换一个眼色。我俩分工合作,互相扶持,共效于飞。聆听带睡意的声音骂道:“什么时候了?黐线!”

有些复得很快,但他姓林、姓余,或不讲姓氏。我们道歉call错了。

有捞女的回话:“一千元。什么地方?十分钟后到。”其中一个声音,还像煞无线电视台那新扎的小师妹。

到了二时十五分,我接到一个电话:

“袁先生?哪位袁先生?”

“你是陈先生吗?”

“是。”

我忙问:

“陈振邦先生?”

“不。”那中年汉回话。

一阵失望。

“对不起。”

“喂——”对方有点迟疑,“你找陈振邦干么?”

“陈振邦是你?——”

“唔,他是——我父亲。”

啊!我,

终于,

找到了!

“陈先生,陈先生,真好了,太好了!请听我说。”我的脑筋虬结,坚实如铁壁,怎么细说从头?只好把以前的谎言,覆述一遍:“——这样的,我祖父专营花旗参,以前在南北行有店铺,后来举家移民到英国去。今次我回来,代他探访故旧,这陈振邦老先生,现在哪儿呢?请通知你父亲……”

“我不知道他现在哪儿。”

“不,千万别不知道!”我不许他收线,“请求你,我非见他不可,有重要的话要同他说。”

“他还有什么好重要的?”声音中透着不屑,“都闻得棺材香了。”

“陈先生,我——后天要上机了。千辛万苦才找到你电话,我要尽一切能力找到他。明天星期日,整天都有空,我不用上班——”我锲而不舍。

“上班?你不是刚自英国回来吗?又说后天上机?”

“是是是,我是说,我的朋友不用上班,他代我寻找陈先生,虽非他切身之事,也不遗余力。我们明天来见你?”

“不用了。”他说。

冷淡得很。

“请你告诉我他住哪儿,我好自己去吧?”上帝,拜托你老人家好好感应他,叫他吐露消息。否则功亏一篑,我抱憾终生。

“袁先生,老实说,我那父亲,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他在我很小时已离弃我们母子。战事发生,生意凋零,家道中落,我还是靠母亲辛苦培育长大,才有今天,所以……”

“你母亲可是程淑贤?”

“是呀。你都晓得了?”

“陈先生,我对你们一家很熟悉呢。”比他还熟悉!起码他并不知道在他母亲之前,还有如花。“所以祖父托我一定要与他面谈一切。”

“我不管你们面谈什么,我也没兴趣知道。不过一年数次,我聊派人送点钱给他,他总在清水湾一间制片厂外的油站收取。他在那片厂当茄喱啡,已十几二十年。喏,银幕上那些老道友就是。根本不必化妆。”

“我是否应往片厂找他?”

“是啦,问问吧。”

“我明天马上去。陈先生,请留下联络电话好吗?”

“咦?你刚才不是call过我吗?”

但他妈的!我真要讲句粗口了,我打了二十几个传呼机台的电话,怎记得哪一个是他的?再找他,岂非要从头做起?但这一解释,自是露馅了,他也不相信我了,只得唯唯诺诺。

“对,我日后再同你通电话。”

“也不必了吧。从前的事都过去。我母亲去世前,他也不相往来。袁先生,说来我与他没感情,一直恨他对我母亲不好,对我也不疼惜,扔过一旁,自顾自抽鸦片去,戒了再抽。听说,他在娶我母亲之前,还迷恋过妓女。袁先生,你有工夫,自己去会他,我不想插手。夜了,再见。”

对方的电话早已挂断,我犹握住不放,好像这便是大海浮沉的一个救生圈。我知道了,但还没有找到。

两个女人略自对话中领悟到线索,一齐盯着我。嘿,此时不抖起来,更待何时?

“十二少在清水湾一间片厂中当茄喱啡。清水湾?那是——”

“邵氏!”如花叫出来。

这答话并非出自阿楚口中,我十分震惊。她知道邵氏?她知道?

“如花,其实你一切都知道了?”

“啊不,我只是知道邵氏而已。”

“为什么?”阿楚忙问。

“你一定不相信,我在苦候十二少的路上,碰到不少赶去投胎的女人,她们都是自杀的。我见她们虽有先来后到之分,但总是互相嘲笑。说起身世,差不多全是邵氏的女明星。”

“唔,让我考考你——”阿楚顽皮。

“不用考啦,”如花道,“最出名的一个,有一双大眼睛,据说还是四届的影后呢。我从没看过她的电影,不过她风华绝代,死时方三十岁。大家都劝她:人生总是盛极而衰,穷则思变,退一步想,就不那么空虚矛盾。”

“她如何回答?”

“她只喃喃:何以我得不到家庭的快乐?”

“那是林黛。”我说。

“还有呢?”

“——”如花再想一下,“有一个很忧郁,像林黛玉。她穿一件桃红色丝绒钉胶片晚礼服,这旗袍且缀以红玫瑰。她生前拍过几十部卖座电影,死后银行保管箱中空无一物。听说也是婚姻、事业上双重的不如意。”

“我知啦,她是乐蒂!”阿楚像猜谜语一般。这猜谜游戏正中她上中下怀。

“还有很多,我都不大认得了。”

当然,一个人自身的难题尚未得以解决,哪有工夫关心旁人的哀愁。总之各有前因。

“我记得,我数给你听——”阿楚与如花二人,一人数一个,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化是非为常识问答讲座,“有李婷啦、杜鹃啦……”

“又有莫愁、什么白小曼。好像还有个男的,他是导演——”

“叫作秦剑。”阿楚即接。

我见这一人一鬼,再数算下去,怕已天亮了。如花本来是要回去报到的,她的“访港”期限已满。

“如花,你不要与她一起发神经了。你可肯多留一天,好设法见十二少一面?”

她静下来。

“我们差一点就找到他了。明天上邵氏影城去可好?”

她更静了。

这与数算别人的苦难有所不同,面临的是切肤之痛。

“永定、阿楚,”如花十分严肃而决断地说:“我决定多留一天!”

“咦?你怎么用那表情来说话?不过是延迟一天才走吧,用不着如此可怕。”

“是可怕的。”

阿楚莫名所以。

“生死有命,我这样一上来,来生便要减寿。现在还过了回去的期限,一切都超越了本分,因此,在转生之时,我……可能投不到好人家——也许,来生我只好过着差不多的生涯。”

差不多的生涯?“那是说,你将仍然是一个妓女?”我目瞪口呆,“不,你赶快走吧。”

“已经迟了。”

如花说:“当我在戏院,听到你们最后的线索时,我已知冥冥中总有安排。我要见他,见不到。想走了,却又可能会面,一切都不在预料之中。我已下定决心,多留一天。”

我无话可说:“好!如花,我们明天出发!”——虽然迟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又是星期日。这七天,不,八天,真是历尽人间鬼域的沧桑聚散。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下午我们坐地铁去。我终于也带如花坐一次地铁——那最接近黄泉的地方。也许那就是黄泉。先自中环坐到太子,再跑到对面转车,由一个箱子,进入另一个箱子中。

这是一个交叉站,车刚开不久,迎面也驶来另一列地铁,在这幽晦的黑忽忽的黄泉路上相遇上,彼此不认得,隔着两重玻璃,望过去,一一是面目模糊如纸扎公仔的个体。大家都无法看清。对面有否相识的朋友爱人,又擦身而过。我们,会在人生哪一站中再遇?

我在想:那列车中,莫非全是赶着投胎的鬼?也不奇怪,又没有人证明不是。

地铁开得极快,给我一种不留情面的感觉。冰冷的座椅冰冷的乘客,连灯光都是冰冷的呀。有两个妇人便在那儿把自己的子女明贬暗褒,咬牙切齿,舞手蹈足:

“我那个女真蠢,毕业礼老师挑了她致词,她竟然不知道,回来念一遍给我听,第二天便要上台了,哪有这样大头虾的?”

“我的儿子呀,真想打他一顿。他要表演弹钢琴,还忘了带琴书,全班只得他一个人学琴,往哪儿借?结果逼着弹了,幸好效果不错,否则真气死我!”

如花便木然立在她们身旁。她们一点也不发觉,于冰冷的氛围,尚有一只鬼,听着她今生来世都碰不上的烦恼。

到了彩虹站,我们步上地面,在一间安老院的门外截的士。不久,“邵氏影城”那SB的标志在望了。

守卫问我们来干什么,阿楚把她证件出示。因为她的身份,我们通行无阻。如果不是阿楚,在这最后的一个环扣中发挥了作用,事情也就不那么顺利。可想而知,都是缘分。

“喂,阿楚,星期天水静河飞,也跑来这儿?没有料到呀。”

有个行家唤住阿楚。我看过去,见她们都随同一个蛮有威严,但又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子到处逛。

“那女子是谁?”我问阿楚,“好像一个‘教母’。”

“冰姐,”阿楚给我俩介绍,“她正是邵氏的‘教母’,掌宣传部,是一块巴辣的姜。这是永定,我同事、男友。”

“阿楚你别带他乱逛,万一被导演看中,拉了去当小生,你就失去了他。”

经这冰姐如此一说,我十分地无措,却又飘飘然。阿楚见我经不起“宣传”,偷偷地取笑——在邵氏里当明星的,一天到晚被这般甜言蜜语烘托着,怕不早已飘上了神台,无法下来?但此中的快乐……难怪那么多人投奔银海,投奔欲海。

“不会啦,”阿楚道别,“他太定,不够放,当不成小生,我很放心。”

如花在一旁,静待我们寒暄,然后步入影城的心脏地带。一路上,都是片厂、布景。在某些角落,突然置了神位,燃点香火。黝暗的转角处,又见几张溪钱。不知是实料,抑或是道具。

我和如花都是初来埗到,但觉山阴道上,目不暇给,恨不得一下子把这怪异而复杂的地方,尽收眼底。

未几,又见高栋连云,雕栏玉砌,画壁飞檐。另一厂,却是现代化的练舞室,座地大镜,健美器械,一应俱全。

不过四周冷清清的,还没到开工时刻。而走着走着,虽在下午时分,“冷”的感觉袭人而来。不关乎天气,而是,片厂乃重翻旧事重算旧账之处呀。搅戏剧的人,不断地重复一些前人故事,把恩怨爱恨搅成混沌一片;很多桥段,以为是创作,但世上曾经发生过一亿个故事,怎么可以得知,他们想象的,以前不存在?也许一下子脑电波感应,无意地偷了过来重现。真邪门!

我们到那简陋的餐厅坐一下,不久,天便昏了。

开始有一阵金黄的光影镀于这影城上,每个人的脸,都发出异样的神采。演员们也陆续化了妆,换了另一些姿态出现。今天开中班,惟一的片在此续拍,那是一部清装戏,好像有狄龙。但我们又不是找狄龙,所以尽往茄喱啡堆中寻觅。

阿楚上前问一个男人:

“请问,陈振邦先生回来了没有?”

“谁?”

“陈振邦。”

“不知道,这里大家都没有名字。”

不远处有老人吐了一口痰,用脚于地面踩开。黄绿白的颜色,本来浓厚,一下子扁薄了。然后他随一群人在垃圾堆似的地方搜寻东西。原来是找黑布靴。每人找一双比较干净的、合大小的,然后努力发狂地拍打灰尘,跌出三数只昆虫,落荒而逃。有声音在骂:

“妈的,找了半天,两只都是左脚!”

周遭有笑声,好像不怎么费心。

天渐黑了,更多的茄喱啡聚拢。大概要拍一场戏,悍匪血洗荒村,烟火处处,村民扶老携幼逃命,但惨遭屠杀,之类。

阿楚见这么多的“村民”,各式人等都有,光是老人,便有十多个。

她跟我耳语:

“猜猜哪一个是?猜中有奖。”

“奖什么?”

“奖你——吻如花一下。”

当女人妒意全消的时候,不可理喻地宽大起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好呀,如果你猜中,奖你吻十二少一下。”我说,瞥了那边如花一眼。

“那不公平!你看那些老而不——!”她怕如花听到,“满脸的褐斑,牙齿带泥土的颜色,口气又臭。那双手,嶙峋崎岖,就像秃鹰的爪,抓住你便会透骨入肉……”

“人人都会老啦。你将来都一样。”

“我宁愿不那么长命。我宁愿做一只青春的鬼,好过苍老的人。”

“但这由不得你挑拣。”

“由得,自杀就可以。”

“阿楚,你别中如花的毒。”

我不愿女友心存歪念。

“你说,如花如何认得他?”她又问。

“他们是情侣,自然认得出。那么了解。譬如:屁股上有块青印、耳背上有一颗痣、手臂上有朱砂胎记……”

“啧!那是粤语长片的桥段。”

“我还没有说完呢:也许他俩各自掏出一个玉佩。也许是一个环扣,一人持一边。也许两手相并,并出一幅刺青。”

“永定,希望你到了八十岁,还那么戆居。”

“好的。”如无意外,她嫁定我了。

“听说到了你八十岁时,社会上是七个女子配对一个男子。幸好还有五十多年。”

嘿,五十多年?若有变,早早就变。若不变,多少年也不会变。

瞧这一大堆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的茄喱啡,坐在一起枯坐等埋位。拍一天戏,三几十元,还要给头头抽佣。他们在等,木然地谋杀时间,永不超生。他们就不会怎么变。

“如花,”我小声向她说,“你自己认一认,谁是十二少?”

她没有作声,眼睛拼命在人堆中穿梭,根本不想回答。

一忽儿便不见了她。也好,她一定有办法在众人里把他寻出。也许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我和阿楚把她带来,是一个最大的帮忙,以后的事……

茫无头绪。听得一个老人问另一个老人:

“罚了多少?”

“公价。”

“次次都罚那么少?”

“把我榨干了都是那么少啦。”

他干咳一声,起来向厕所走去。不忘吐痰。这人有那么多痰要吐?还在哼:

“当年屙尿射过界,今日屙尿滴湿鞋!”

阿楚听了,很厌恶:

“真核突!”

到他回来时,有人来叫埋位,众又跑到片厂中。未拍戏之前,化妆的先为各人脸上添了污垢,看来更加不堪。如此一来,谁也看不清谁了。

五分钟之前,这儿还是一片扰攘,尘埃扑扑,汗臭薰薰。五分钟之后,已经无影无踪,在另一个世界中,饰演另一些角色去了。他们坐的地方,是小桥石阶,此情此景,不免想到“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境界——虽然是人工的。

“如花!如花!”我轻轻向四周叫她名字,“你到哪儿去了?找到没有?”

没有回响。

“哗,已是十时了。”阿楚看表,方才惊觉时间无声地流泄,再也回不来了。

“如花?”我只好到处找她去。

阿楚分头叫:“如花!”

她怎么了?究竟是找到,抑或找不到?我渐渐地担忧,是不是迷了路?是不是发生了意外?何以销声匿迹?

这样地唤了半晚,携手行遍了片厂的南北西东,都是枉然。

里面有叱喝、呼喊、求饶、送命的各式声音,不时夹杂了NG、咳和导演的骂人粗话。不久机器又轧轧开动。只有我和阿楚二人,于凄寂无边的厂外,焦灼地找一只鬼。

终于我们找不到她。她一直没有再出现了。永远也不再出现。自此,她下落不明。

竟然是这样的。

竟然是这样的。

竟然是这样的。

我们于黑雾虫鸣中下斜坡,丛林中有伤心野烟,凄酸弦管。偶然闪过一片影,也许是寿衣的影,一忽儿就不见了。

我总误会着,如花正尾随我们下山,就像第一晚,她蹑手蹑足在身后。但,这只不过是我感觉上的回忆。无论我怎样回忆,她都不再出现了。是的,她一定见到自己痴等五十多年的男人,她一定认得他。也许她原是明白一切,不过欺哄自己一场,到了图穷匕现,才终于绝望。一个女人要到了如斯田地方才死心?就像一条鱼,对水死了心。

她也欺哄了我一场。我上当了。

二人步出影城,过马路,预备到对面截的士出市区。在等过马路的当儿,我心头忽然一阵恐惧,一切都是假的吗?

一切都是骗局?

我怕猛回头,整座的影城也不见了!

直至安全抵达彼岸,才放下心头大石。

它还在!

我才晓得惆怅。

的士来了,我和阿楚上车。那车头插了束白色的姜花。姜花是殡仪馆中常见的花,那冷香,不知为了什么,太像花露水的味道了。

收音机正广播夜间点唱节目,主持人介绍一首歌,他说,这歌叫作“卡门”,唱得很骄傲:

“爱情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玩意,

一点也不稀奇。

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

有什么了不起?”

阿楚问我:

“什么人唱的?”

“我不知道。”

“什么年代的歌?”

“我不知道。”

“卡门是谁?”

“你别问来问去好不好?我怎么知道?总之那是一个女人。”我不耐烦地发脾气。我从未因为这种小事发过脾气。

阿楚略为意外地转过头来。没有再问下去。她无事可做,又想下台,只好依偎着我。她也从未因为这种小事而肯不发脾气。

洒脱的歌犹在延续:

“什么叫情,什么叫意?

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

什么叫痴,什么叫迷?

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

……

你要是爱上了我,

你就自己找晦气。

我要是爱上了你,

你就死在我手里!”

听着听着,不寒而栗。不知谁死在谁手里。

摸摸口袋,有件硬物,赫然是那胭脂匣子,她不要了!我想一想,也把它扔在夜路上。

车子绝尘而去,永不回头。

当我打开今天的报章时,才发觉自己多胡涂,那寻人启事还没有取消。在那儿一字一字地蹿入我眼帘,辗转反侧:

“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

很可笑,明天一定取消了。

一路看过去,是一些车祸、械斗、小贩走鬼滚油烫伤小童的新闻。大宗的图文并茂,小件的堆积在一个框框中,写着“法庭简讯”。

什么弱智而性欲强之洗衣工人邱国强,在葵涌区狎弄一名八岁女童及掠走其身上三元。为警拘捕,被告认罪,入狱半年。

什么休班警员王志明涉嫌于尖沙咀好时中心写字楼女厕做瞥伯,当场被捕,控以游荡罪,罪名成立,入狱三月。

突然地,毫无心理准备,我竟见到一个熟悉之极的名字:“陈振邦”。

它这样登着:

“陈振邦,七十六岁,被控于元朗马田村一石屋内吸食鸦片烟,被告认罪,法官念其年迈贫困,判罚款五十元。”

是他?

我竭力地追忆,是他?但,他是谁?

他太老了,混在人丛,毫无特征,一眨眼便过去。世上一切的老人和婴儿,都是面目模糊的——因太接近死亡的缘故。

看,他快死了。她回去稍候一下,他也就报到。算算时日,也许刚好在黄泉相遇。前生的纠葛,顺理成章地带到下一生去,两个婴儿,长大了,年纪相若的男女……

今生的爱恋,莫不是前生的盘点清算?不然也碰不上。也许我与阿楚,正是此番局面。

阿楚下来找我了。“楚娟”,哈,简直是妓女的名字!我怀疑我的前生是“豆粉水”,难道她不会是如花的“同事”?我失笑起来。

“你笑什么?邪里邪气的!说!”她缠住我,不断追问。 EvlwMq25yVHCg1STssRx/tjmKhVYMvFWDHqR46CDvq3ZIXPrmXxo4ZP2KCdcKBb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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