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我今年一千三百多岁。

住在西湖一道桥的底下。这桥叫“断桥”。从前它不叫断桥,叫段家桥。

冬天。我吃饱了,十分慵懒,百无聊赖,只好倒头大睡。睡在身畔的是我姊姊。我们盘蜷纠缠着,不知人间何世。

虽然这桥身已改建,铺了钢筋水泥,可以通行汽车,也有来自各方的游人,踩着残雪,在附庸风雅,发出造作的赞叹感喟,这些都不再那么容易就把我俩吵醒了。

西湖本身也毫无内涵,既不懂思想,又从不汹涌,简直是个白痴。竟然赢得骚人墨客的吟咏,说什么“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真是可笑。

我在西湖的岁月,不曾如此诗意过。如果可以挑拣,但愿一切都没发生。

远处,又传来清悠轻忽的钟声,不知是北山的灵隐寺,抑南山的净慈寺,响起了晚钟。把身子转了一下,继续我的好梦。

我不愿意起来呀。

但春雪初融,春雷乍响,我们便也只好被惊醒。年复一年。

我的喜怒哀乐生老病,都在西湖发生,除了死。我的终身职业是“修炼”,谁知道修炼是一种什么样的勾当?修炼下去,又有什么好处?谁知道?我最大的痛苦是不可以死。已经一千三百多岁了,还得一直修炼下去,伊于胡底?这竟是不可挑拣的。

除了职业,不可挑拣的还有很多。譬如命运。为什么在我命运中,出了个小岔子?当然,那时比较年轻,才五百多岁,功力不足,故也作了荒唐事儿。

——我忘了告诉你,我是一条蛇。

我是一条青色的蛇。

并不可以改变自己的颜色,只得喜爱它。一千三百多年来,直到永远。

在年轻的时候,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那时我大概五百多岁。

元神未定,半昏半醒。

湖边的大树也许还要比我老。它的根,伸延至湖底,贪胜不知足,抓得又深又牢。

于此别有洞天,我也就蹿进去,据作自己的地盘。天性颇懒,乘机调匀呼吸入梦。分叉的长舌,不自觉地微露。

我躺在一块嶙峋大石的旁边。压根儿不知道它其实不是石头,而是石头鱼。

迷糊中,“它”黑褐的身子在水底略动。混沌而阴森,背上如箭一下蹿出,向我迸出毒汁。看不出那蠢笨东西,瞪着黯绿色阴森的小眼睛,竟把我当作猎物!

毒汁射在鳞片上,叫我一惊而醒。

太讨厌了。

自己不去修炼,专门觑个空子攻击人家,妈的我把尾巴一摆,企图发力——痛!

啊,原来这蠢笨之物毒性奇重,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它一排细白但锋利的尖齿。

它吃得下我?我不信!

连忙运气,毒汁化雾竟攻入心窍,叫我一阵抽搐。糟了糟了,蛇游浅水遭鱼戏,这是没天理的。但那剧痛,如一束黑色的乱箭,在我体内粗暴地放射,我极力挣扎。它桀桀地笑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我浑身酸软地在懊悔,何以我不安安分分做一条狰狞的毒蛇?好与之一决胜负,胜了即时把它吃掉。

我乏力地喘气……

——幸好她及时出现了。

不知何处,一物急速流动,如巨兽,却是优雅而沉敛。长长的身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它一卷,石头鱼受此紧抱,即时迸裂。她干掉它,在一个危难的时刻,却从容如用一只手捏碎了一块硬泥巴,它成了粉末。混作一摊黑水。

她在我中毒之处用力嘘一口气,那毒雾被逼迁似的,迫不及待自我口中呼出,消散成泡沫。

我望着七寸处,一身冷汗。

她是一条白色的蛇。不言不笑。

惊魂甫定。

我呆视对方的银白冷艳鳞光,打开僵局:

“谢你相助。”

她冷冷地瞅着我,既是同类,何必令我不自在?不过她是救命恩人,在她面前,我先自矮了半截。

半晌,她道:

“原来也是冥冥中被挑拣出来的试验品。”

“哦,”我恍然,“难怪我不得好死,只因死不了。但世上有那么多蛇,何以我们会与别不同?试验的是什么?”

“长生不老。”

“这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慢慢才领悟到的。你几岁?”

我连忙审视身上的鳞片:

“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哦,已五百多岁了!”

她冷傲地浅笑。气定神闲:

“我一千岁。”

我对她很信服。近乎讨好:

“你比我漂亮,法力比我高强,又比我老——”

素贞与我,情同姊妹。

既然我俩是无缘无故地拥有超卓的能力,则也无谓谦逊退让。眼见其他同类,长到差不多肥美了,便被人破皮挤胆,烹肉调羹,一生也就完蛋了。我们袖手旁观,很瞧不起。正是各有前因,怎羡妒得上?

我来的时候,正是中国文化最鼎盛的唐朝,万花如锦的场面都见过了,还有什么遗憾?盛极而衰,否极泰来,宋室南渡苟安,人民苟安,我俩也苟安。杭州变化不大。

素贞见的世面比我广,点子比我多。

便决定追随她左右,好歹有个照应。

那天我嗅到阵阵香气,打了个喷嚏。

“姊姊是你身上发出来的吗?为什么用花香来掩盖腥气馋液呢?我不习惯花的味道。”

“你不觉得闷吗?”

“不。我日夕思想自己何以与别不同,已经很忙。”

“我比你早思想五百年,到了今天依然参不透。我俩不若找些消遣。”

她在我跟前旋身。

她穿上了最流行的服饰,是丝罗的襦裙,裙幅有细裥,飘带上还佩了一个玉环,一身素白。

原来她用郁金香草研汁,浸染了裙子,所以,在旋身走动之时,便散发出香气来。

于是我也幻了人形,青绫衫子,青绫裙子。自己也很满意。

初成人立,犹带软弱,不时倚着树挨着墙。素贞忙把我扶直扶正,瞧不过眼:

“人有人样,怎可还像软皮蛇?”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要直着身子走,太辛苦了,累死人!”

“这有何难?看,挺身而出不就成了?”

“人都爱挺身而出,瞎勇敢。”我嘀嘀咕咕,“唉,这‘脚’!还有十只没用的脚趾,脚趾上还有脚甲,真是小事化大,简单化复杂!”

“你不也想得道成人吗?”

“是是是。”

我临水照照影子,扭动一下腰肢。漾起细浪,原来这是“娇媚”之状,我掩不了兴奋,回首一看素贞,她才没我大惊小怪,不当一回事地飘然远去,我自惭形秽,就是没见过世面,扭动夸张。

既是装扮好了,便结伴到西湖漫游去。

上孤山,踏苏堤。

到了西泠桥畔,近面即见一座石色黝绿的古墓,亭前石柱有联曰:

“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

这是苏小小的芳冢。

“苏小小?是谁呢?唤作‘小小’,一看便知是短命种。”

“小青别贫嘴,别因为自己长生,嘲笑别人短命。”

我撇撇嘴:

“她不会知道啦。我又不认得她。啊对了,你认得她吗?”

“认得。她就是南齐时人。”

“哦,那是你的时代。”

“据说她是一个娼妓。”

“娼妓是什么?”

“这……听说是要陪伴不同的男人。”

“男人是什么?”

“小小写过一首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男人也许就是‘郎’吧。”

“哈哈哈!枉你修炼比我早,原来你也不知道男人是什么!”

“谁说我不知道?”素贞不堪受辱,杏眼圆瞪。蛇的眼睛,瞪得一望无际。

“你讲解一下好吗?我实在不知道——当然,我见过,但我不知道。”

“那是一种——叫女人伤心的同类。”素贞试图把她的耳闻目睹,以显浅话语给我细数前朝,“苏小小的男人,叫她长怨十字街;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在马嵬坡赐她白练自缢;鱼玄机的男人,使她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痴爱怨愤,玉殒香消;王宝钏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竟也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

我听得很不耐烦,就在西泠桥畔小小墓前,瘫倒大睡。素贞怎么推,都推不动。

那与我无关的故事,他人的伤心史,册籍上的艳屑。真的,有什么好听?

我最大的快乐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五百年不变。

不过幻化人形也是一项有趣的消遣。有时我俩也勤于装扮,好叫对方耳目一新。我俩学着妇女们因袭唐代之旧,以罗绢通草或金玉玳瑁制成桃、杏、荷、菊、梅等各种花朵,簪插髻上;或设计些石榴、双蝶、云彩等绣花,缀在裙裥间;或在鞋上绣了飞凤彩鸟,款步而过。简单快乐。

我相信素贞其实也不知道男人。她什么都假装知道。

寒来暑往,过了不少日子。直至有一天——这天正是阳春三月三,西湖边柳条嫩绿,桃花艳红,有一个白发白须老头儿,挑副担子来卖汤圆。他扯开嗓门直喊:

“吃汤圆啰!吃汤圆啰!大汤圆一个铜钿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铜钿卖一只。”

我们混迹人丛,听着也笑起来。

有人说:

“老头儿呀,你喊错了,快把大汤圆和小汤圆的价钱换一换吧。”

他不听,照样大喊:“大汤圆一个铜钿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铜钿卖一只。”

人们朝他担子围拢,都买大汤圆吃。转瞬间,锅里的大汤圆就捞光了。

我和素贞站在一旁,看见这光景,也不明所以。真是,谁还会花钱买他的小汤圆?

那老头儿朝我们一睐,我一时兴到,便掏出三个铜钿来买他的小汤圆,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我千不该万不该,买了他的小汤圆,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买,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接过钱,先舀一碗开水,再舀一只小汤圆在碗里。端着碗蹲下身来,用嘴唇朝碗里吹口气,那小汤圆绕着碗沿,咕碌碌滚转起来。老头儿见我和素贞好奇地注视着,心中不无得意,于是再舀了一只小汤圆,道:

“这是送的。”

他把碗端过来,两只团团乱滚的小汤圆,十分诱惑。扑鼻的异香,动人的色相。

而且,人人吃了他的大汤圆,都赞不绝口,可见也是人间美食。

素贞自恃有千年道行,我好歹也修炼五百载,有什么顾忌?我俩不怕毒药——我俩本身已是毒药!

谁知舀起汤圆,正想吃时,那东西就像活过来似的,一下子蹦进我们口中,直滑溜到肚子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老头儿哈哈一笑,变回真身。原来他就是吕洞宾!

这个杀千刀的色情狂,诳了我们吞下他的七情六欲仙丸……

哼!“吕洞宾”,一听他的名字就知他决非正人君子了。象形、形声、指事、会意、转注、假借,在在也显示出这名字之不文。名字那么不文,人更不堪。他是我们的前辈,也是专业“修炼”,道行自是更高,不好好朝仙班上攀,反四出调戏女子,凡间的仙界的,他都跃跃欲试。有空便游戏人间,从来不想想,一时的玩乐,会贻下什么祸患。

“两位姑娘,你们着实也太闷了吧,吃了我的汤圆,开了窍,你们,哈哈!……”

然后扬长而去。

留下一个汤圆摊子,谁收拾?

留下我俩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谁收拾?

一发不可收拾。

这祸是我惹的。直到如今,八百年了,仍是我心头的一个疤。

当下,匆匆回到西湖断桥底下,在地面蜿蜒扭曲挤压,企图把那小汤圆给弄出来,谁知它就像人间的是非,入了肺腑,有力难拔,再也弄不出来了。

我们静待它消化。

心想,我们与世无争,与人无尤,不应该遇到报应呀。也许吕洞宾只是开玩笑。

过了几天,没有异状。不痛不痒,无灾无难。那小汤圆是——什么七情六欲仙丸?一定是仙家的丹药,用以增加功力的。

渐渐,我便把此事置诸脑后了。

一天我悠悠醒来,不见了身畔的素贞。

她一定是到那烟霞洞、石屋洞、水乐洞等处徜徉了。我找她去。但她没有钻洞,她在花港牡丹丛畔,凝望着水中那鲜红嫩橙、双双泛游的金鱼。

“姊姊,”我喊她,“你今天装扮得真好看!”

她幽幽回过头来:“一个女人装扮给另一个女人欣赏,有什么意思呢?”

“一个女人赢得另一个女人的赞美,又有什么乐趣呢?”她在那儿叹息。

我愕然:

“你不喜欢我?”

“喜欢。”她道,“但难道你不疲倦吗?”

“我五百年以来的日子,都是如此度过了。”我有点负气,“对你的欣赏和赞美并不虚伪。如果虚伪,才容易疲倦。”

她不管我,自顾自心事重重地踏上苏堤。我缠在她身后,絮絮叨叨:“你不喜欢我?你不再喜欢我?”

苏堤,这是西湖上自南到北的一条长堤,刚由一个唤苏东坡的才子修建好。正是暮春三月,中间六条桥: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更是古朴美观,堤岸百花争妍,芬芳袭人,在这六桥烟柳、苏堤春晓的辰光,我不明白,一条蛇还有什么心事?

素贞近乎自语地对我说:“你看,这里有一丛花,我说最爱的是那一朵。有一个人听见了,他自我身边走过去,慢慢儿摘取,替我插戴起来,哎!这真是人生难以形容的乐趣。”

“我替你摘取不好么?”

她一点都听不到我反应:

“如果我不肯,他一定要。他会哄我:这花,只有你才衬得上呀。于是我便听从他的话。这有什么难?只要我稍为降低自己——”

“你不是说——?”

“正是!我希望有一个这样的男人!”

“哈哈哈!真是失心疯,你曾说过,看不起这种动物,因为他们质素欠佳。”

“是吗?”

“你记得吗?你说中国最优秀的才子都在唐朝,但他们全都死去,太迟了,到你想要一个男人时,男人明显地退步。”

晚上,我俩自湖底出来,吸收青烟紫雾。我的热情阴凉,没有她兴致好。

“小青,我想通了!”

“我不管!”

“小青妹,”她来拉我的手,“我并不打算要一个优秀的才子呀。你看,这些自诩为人中之龙的动物,总是同行相轻,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轻易地就以‘潇洒’作为包装,变心负情。我不要这些。”

我觉得好奇了:“你要什么?”

“任何男人跟我斗智,末了一定输,因为我比他们老一千岁,根本不是对手。”素贞的眼睛在黑夜里晶晶闪烁,“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

哦!她改变主意了。也许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主意。我不知道,我没有她那么处心积虑。只因她的愿望,好似令我们平静的生活,有了涟漪。后来才发觉,不是涟漪,而是风波。

“平凡的爱,与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一种最原始的感动。”

“平凡好吗?”

“小青,我们自身也已经够复杂了。”

“但——你不过是一条蛇。”

她听了这话,默然片刻。

是的,五百岁的蛇,地位比一千岁的蛇低,但一千岁的蛇,地位又比才一岁的人低。不管我们骄傲到什么程度,事实如此不容抹煞。人总是看不起蛇的。我们都在自欺。

“还有,你要天天接受太阳的炙晒,令自己的血变暖;你要用针线把分叉的舌头缝合,令它变短;你要坚持直立,不再到处找寻依凭;你要辛勤劳碌,不再懒惰……还有,你要付出爱情,否则交换不到什么回来。”

在我长舌乱卷、口若悬河之际,素贞认真地思考。

我企图加以阻拦:

“姊姊,真的,人类,一朝比一朝差劲,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没有真情义了——但我永远都有。”

“我喜欢你,”她说,“我甚至爱你。但,男人,那是不同的。”

男人,男人。

这样的春心荡漾,春情勃发。

素贞喃喃:“好歹来了世上……”

这回轮到我默然。

于是她开始长舌乱卷、口若悬河地说服我了:

“我俩不若‘真正’到人间走一趟吧。试想想:在一个好天气的夜晚,月照西湖,孤山葛岭散点寒灯,衬托纤帘树影,像细针刺绣。与心爱的人包了一只瓜皮艇,绿漆红篷。二人落到中舱,坐在灯笼底下,吃着糖制十景、桃仁、瓜子,呷着龙井茶……真是烟水朦胧,神仙境界——小青,只羡鸳鸯不羡仙呀。”她兀自陶醉了。

“人类不会起疑吗?”

“啊你这是意动了?”

“没有。”我死口不认。

“只是,我无法阻拦你。要是你一走,我留在此处干吗?我耐不得寂寞。”

“我们明天便去!”

“老实说,你是为了爱情而去,我,则是为了怕寂寞。”

“——二者有何分别?”

我仿佛见到一个刚刚足月的胎儿,正在母体子宫中不耐蠢动。

是的,素贞的心已去,大势已去,她要逃离这湿冷的洞穴,和这一身腥臭的鳞片,留也留不住了。

计划明天的美好,一夜不寐。

我还见到素贞正在风骚地扭腰舞蹈。

当远处天边,被一种酒醉似的绯红的颜料渲染成晕时,我们已整装出发。

天还没亮透,美妙苍茫,草木微微颤动,想世人不曾睡醒。市集尚未开始营业,店铺的小伙计,惺忪地打着呵欠,他一定不曾发觉,这两条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蛇了。

忽听得一阵木鱼声。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面貌慈悲的老和尚,正敲着木鱼来报晓,他念着:

“南无佛,

南无法,

南无僧,

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但只他,

唵,

伽啰伐哆……”

楼房上许有男女被吵醒。

“唔——和尚又来报晓了——”

女人腻着媚音:

“别管他——只有和尚才肯早起。”

我俩见他一路走过。好些店铺不情不愿地启市了:卖头巾、裱画、吃食、熟肉、药、蜜饯、鱼和花。吵闹争持又开始了。

小贩倚在盐担子旁打瞌睡,狂欢达旦的登徒子此时才醉醺醺、脚步不稳地回家转。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铁的工匠开始了他一天的轰击怒吼。汗发出酸馊味。

多么鄙俗的人间!

街道上传来的嗒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一根长柄挑着的白纸灯笼,在马头前晃动。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无朝气,只懒散地踱步前进。蹄声忽地止住。

懒洋洋的马抖擞一下,马夫见一个精壮和尚自巷子出来。

他有点诧异:

“怎么今天和尚特多?”

素贞见有点不对劲,把我扯过一旁静观。

我见这个,不同刚才那个。

他年岁不大,却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不怒而威。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额珠半没肤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发出清音。

素贞道:

“这是高人!”

我问:

“和尚也是人?”

——和尚是“人”?这个雄伟傲岸的和尚,应该比人高明点吧?

他上路了。

前面是那老和尚。

他沉着地尾随他。芒鞋一步一步,踏实地。袖中镜子迎旭日金光一闪,只见照出老和尚的妖像——啊!那是一个蜘蛛精!

我来不及告知素贞,她早已看到。镜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然消失。

只见这看来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顾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罢休。他恨道:

“当今乱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尽。我不为百姓请命,谁去?我不入地狱,谁入?”

他肃立,把禅杖一顿,环音有点响,昂然追上:

“‘两头俱截断,一杖倚天寒’!孽畜,你跑不了!”

——如同盟誓,唬得我!

那么认真而且庄严,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素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责。我只好噤声,与她一起,又尾随他们,看好戏也。老实说,我根本忘记了,自己也是“孽畜”呢,只管幸灾乐祸去。

密林中漾着霞气。风很大。两个白影子,一先一后,离地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若无其事地:

“老师父,早。大家顺路,不如结伴,戏弄人间吧?”

白眉白须的老僧有点警觉。但听得身后来人道:

“前辈,看阁下变得极其像‘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请问你修行了多久?”

他一听,原来同道呢,方松懈下来:

“光阴似箭,转眼已经两百年了。你呢?”

“惭愧。我才不足百岁。”

“唔,难怪,身子仍重,走不快——”

话犹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镜蓦地亮出,只见白眉白须,突爆发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脐中急吐毒丝,原形毕露。

和尚叱道:

“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这妖精!”

他抛出金钵,做手印,口中急念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密林中卷起暴风,他怒目向他一指:

“中!”

老妖精被收钵中,发出惨叫声。哀求:

“法海师父,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二百年,只求得道成人……”

“呸!”法海年轻而剽悍的脸,毫不动容,“天地有它的规律,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务!”

“求求你——”蜘蛛的脸色大变,眼珠也掉到地上。他满嘴毒液,手足痉挛,不住抖动:“师父天生慧根,年轻得道,未经入世,不知做人之乐,盼你成全!”

“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令天下重见光明!妖就是妖,何用废话!”

他不管人面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挣扎,一手推歪路边一个凉亭,把钵抛下,镇在亭底,然后从容地把凉亭扶正。拍拍双手,干净利落——看来他阁下习以为常,“镇妖”乃惟一营生。

亏他还功德无量地盘坐冥思,全身泛一层白光。彩虹一道,在他身后冉冉出现。

忽地,他竖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子蓦转向大石后的我方。

“啊——”

我俩惊呼,不知何时漏出风声妖气。不不不,此时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走!”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泼,趁此良机,转身便窜。

雨水鞭打着我们,轻薄的衣衫已湿得紧贴肌肤,一如裸裎。身外物都是羁绊,幸好天生腰细软矫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身后那错愕的和尚,那以为“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时之间,已被抛在远远身后。

“姊姊,好险!”

我们互视彼此湿濡的女体,忍不住笑起来——只有区区二百岁的“幼稚生”,才那么轻易让人家给收了吧,好不窝囊!

扰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蹓达至此处,我俩盘卷在楼阁的梁上,被一阵奇怪的乐声吸引。

不知是什么女人,也许来自西域、天竺。她们随着如泣如诉的风骚音乐跳起舞来。

真有趣。

脚底和手指,都涂上红色,掌心也一点红,舞动时,如一双双大眼睛,在眨。

舞娘的眼神放任顽皮,颈脖亦推波助澜地挫动,双目左右一睨,眉飞色舞,脚上的银铃响个不停。看她们的衣饰,实在比我们俗艳,黑、橙、银、桃红、金。蛇似的腰——不,不不不,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们货真价实。

趁着吸食五石散的乐师半昏眩半兴奋地拨弄琴弦,正窥看凡尘糜烂的我,顺势一溜。

溜过它的大招牌:“万花楼”。

溜下木板地,经过酒窖。好香,伸头进去咕噜咕噜喝几大口。

溜过缠绵的妓女和嫖客,水乳交融的男女,无人发觉。

我自舞娘中间冒出来。

吐出一口青烟,先把场面镇住。然后,我把适才见过的姿态,一一重现。音乐响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为这是本能。有哪个女人的腰胜过一条蛇?

大家如痴如醉地,酣歌热舞。

我有点飘飘然。洋洋自得。

仰首一看,咦?

素贞不见了。

一个白影子闪身往外逸去。

好没安全感,我只得尾随她。

雨后的月光,清如白银。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另一场急雨。过水乡,一间印刷书坊,灯火通明。

水槽中浸着去了壳和青皮的竹穰,成稠液。工人们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个槽中,煮成浆状,一边舂至如泥。

纸浆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压,水湿尽去。纸模成形,工人们把它们一一贴在热墙上,焙干。

当已干的纸撕下时,已被赶紧压印在《妙法莲花经》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却听见背诵诗句的声音。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是一首唐诗,乃前朝之作。

念诵的人,只见其背影,正提笔在一张芙蓉汁“色笺”上,写下这些句子。

我见到那春心荡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当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挂在嘴角,还打鼾;有些聚在一块赌钱喝酒;有些虽然勤快,却是动作粗鲁搬抬吆喝,吓人一大跳……比起他们,这个男人倒是与众不同。

一只粗壮的手把他的色笺抢去。

“你这穷书生,主公着我们赶印佛经五百册,就等你观音像雕版,你还只顾念不值钱的臭诗?”

这个一身汗臭的工人说毕即把色笺拳成一团,扔到旁边去。

书生自辩:

“我正在观想观音的样子嘛。”

一张白纸摊开在他跟前:

“你‘写样’时想着万花楼的巧云和飞烟不就成了吗?”

“庸脂俗粉,又怎能传世?”

虽看不清他面目,但见他不愿下笔的坚持。终而作罢:

“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后也不用来了。”工人嘲笑着,“你心比天高又有什么用?工作都做不长,还是回到家中药店当跑腿吧,哪有飞黄腾达?”

书生默默地离去。

灯光映照他的侧面,看不清切。

濒行,他想找回刚才的诗篇。

但遍寻不获。

天际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乱飞。

他伫立,以衣袖一拂,转过面来,素贞在暗处瞧个正着,脸色一红。

书生拈起无端的落花,有点诧异。

我见素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瓣儿了,一般地羞赧。

他终于走了。

她也不理会我。原来早已把团起的诗篇,细意摊开,贴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面的文墨。旁若无人。

素贞晕陶陶地回家转。

不知我俩过处,青白妖气冲天不散。

一个瞎子忽地驻足,用力嗅吸。

我俩与之擦身而过。

第二天,起个绝早。

算准时辰,一触即发。

已是清明时节,但早上起来,晴空无云。街巷上人来人往,很多都是上坟去的。

素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给。她的脸被春色熏红,眼睛是美丽而饥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为了“深入民间”,不再在湖边堤畔漫游了。我们入寿安坊、花市街、过井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朝保俶塔寺上去。

保俶塔在宝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俶的宰相吴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众僧念经,孝子贤孙烧 子祭祖祈福。

“小青,见着了没有?应该在此时此地——”

她还未说完,目光早已被吸引过去。

好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身穿蓝衣,头戴皂色幞头,拎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等,来追荐祖宗。只见他与和尚共话。隔得远,听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无旁骛之情,却是十分动人——如果对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

未几,见他别了和尚,离寺迤逦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到六一泉。

“昨夜见的是这个了?”

我尾随素贞。素贞尾随他。“真的这个吗?挑中了不可以退换的。你要三思。”

“——是啦。”

“上吧。”

素贞忽然羞赧:“怎样上?”

嘿,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真是不争气。不管她有多少岁,多少年道行,一旦动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缩起来呢。

我没好气:

“上去告诉他,你喜欢他,愿与他长相厮守……之类。”

她踌躇:“我岂可以如此轻贱?”

“轻贱?如果你喜欢他,绕什么曲折的圈子?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她依旧踌躇:“我开不了口。”

“你是一条千年道行的蛇,不是肤浅无聊的人。怎么会沾染了人的恶习,把一切简单美好的事弄得复杂?你喜欢他何以不直接开口告诉他?”

我但觉素贞窝囊,欲掉头他去。

马上,又回过头来,我对她一字一顿促狭地说道:

“你不要,我要!”

“不!谁说我不要?”她着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来到西岸桥头,过了桥,他便上船去湖的对面。而我们二人还在中途作龙争虎斗,看谁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针引线?”算了,见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说。

我合什念咒,忽地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蓝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撑开一把伞。

真是一把好伞,紫竹柄,八十四骨,看来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这样好的伞,这样好的人,却抵不过一切风风雨雨呢。寻芳客成了落难人。不由得起了怜惜的心,素贞更是不忍。正没摆布处,柳树下划来一小船。

“船家,你搭客吗?我想到清波门。”

船家应了,与他议好价钱,他上船去了。事不宜迟,我马上唤道:“船家,请等等!”

拉了素贞来:“这样的大雨,前后都没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顺路呀。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门的。”

“我们也是到清波门去。”我急接。

“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并搭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与素贞眼神一触。船靠拢了,自柳树底至船舱,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撑了伞,出来稍迎。

“小心点,别让雨打湿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贞弱不禁风地款摆,还作出险要掉下水中之状。他顾不得男女之别,情急情危,连忙把她抓扶住。

小艇识趣地摇晃不定,良久。

在这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个绮梦的开端。素贞已是心神俱醉。

我见她得享温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摆一番,谁知这二人早已双双跨进船舱,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错,几乎一跤跌下水里,虽则我自小便在水中长大,难道在这关头现出尾巴来划戏么?急忙用脚趾抓牢立定。

真气个半死。

到了舱口,只见两条木板作凳。舱位太小了,我俩坐一条,他坐一条,便显得挤逼不堪。本来是相对的,谁知他坐不住,忽地转了身,背着我俩,头垂得低低。未几又坐不住,忽地撑了伞,竟欲跑到船头上去。

“嗳嗳,相公你别走。”

这一唤,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见他老实,我也不敢轻狂,只得做些天下间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贵姓”起,交换身份,交换身世。据说娼妓面对客人,也是由这句话开始的,可见也是一种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盘问”完毕。

相公姓许名仙,钱塘人,二十五岁,自幼父母双亡,投靠姊姊姊夫,他们那药店开设于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亲——当然,那么穷苦,尚寄人篱下,怎有本事娶亲?看来只有我姊姊才会喜欢他,一半因为人,一半因为色。

谁敢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

素贞细意听了,便又造作地对我说:

“小青,你问了许相公一箩筐的话,怎不问问他有什么要问我们的?这是礼呀。”

于是身处夹缝中的我,又问许仙:

“相公,有什么要问问我们姑娘的?”

他沉吟半晌,道:“没什么要问。”

我便回话:“他没什么要问。”

大家那么近乎,面面相觑,还要一个中间人传话,好不烦人。我一拧身,溜掉了。但瓜皮艇的困囿,溜到何处?只靠着舱边,望着烟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恼人的春天,恼人的春意。结果我还是扮演中间人的角色,一口气把一切都说个精光:

“姑娘是白素贞,四川人氏,我老爷做过处州指挥。不幸双亲早已去世,且葬于雷峰下,因为清明节近,姑娘带了我——小青,上坟扫祭。我们在杭州,投亲没遇,无依无靠,又值一场急雨,若非相公便船相载,实是狼狈。”

见他洗耳恭听,甚为专注,便又道:“我们的身世,完全告诉你了,还有什么要问?”

“没有了。”然后一切归于沉默。

真气馁,生平第一遭出来勾引男人,竟遇着个不通情的呆子。他简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黏黏稠稠,结成一团,半点也不晶莹通透。

素贞额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轻缓沿额游曳至眼角。她眼睛微眨,雨滴悄悄下溜,经粉颊,遇腮红。鼻尖的另一水点,亦随人中滑至唇边……

这两颗水珠儿,到底会不会碰上了,凝成一气?抑或在她尖尖的下颏处才作招呼?

许仙不知看人抑看雨。

素贞竟然娇羞柔弱地,别过脸去。

他得不到落实答案。

有点依依。

素贞指指那伞。我装作看不到。

到了清波门岸上,他撑起那伞,见我俩衣衫尽湿,孤苦无依难于上路,终鼓起无穷勇气:“姑娘,这伞借予——”

我即接过:“哎,这伞相公明日来取回好了,谢谢!”——这才算有点眉目。

姊妹俩合打一伞,正欲袅袅没入雨雾中。许仙有点腼腆:“姑娘好走。”

不。素贞回首:

“相公,你晓得往哪儿取伞?”

“我还不晓得。”

“我家住箭桥双茶坊巷口,寓外有小红门,上书‘白寓’——许相公,明日你可准到么?”

“不管晴雨,准到。”

“风雨不改?”

“是。”

于是我俩又在他的恭送下,合打一伞,施展那袅袅的身段。两条蛇,要走得多好看便有多好看。一瞥她二人,眼神间纠缠不清,几乎没结成情茧。

我肯定这小子今夜里睡不安宁,睡梦中,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金鸡一叫,才把他自南柯一梦惊醒。

我也在疑惑。听说世间的男人,都是叫女人伤心的同类。惟眼前一个,有什么能力叫女人伤心?

素贞的眼光,一矢中的。虽是落魄人,但却有绵绵意呀……

结果睡不安宁的,除了二人,还有我。

第二天清晨,素贞已把这荒宅布置妥当。箭桥双茶坊巷口的一所楼房,进来是个粉红嫩绿的大荷池,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槅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也不知自哪里偷来的便是。而她自己,端了龙井茶,呆望杯中嫩叶成朵,一旗一枪,浮沉不稳。

“你算定了他会来?”我问。

“当然,他说风雨不改。”

“你真有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来,怎办?”

“一定会来的。”

稍顿,她又道:

“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边打扫好了没有?酒菜准备好了没有?”

哎呀,我那么困,卷住横梁,刚打个呵欠,空中有只苍蝇,自投罗网,长舌一伸,先来个小点。吃过苍蝇,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锐的长牙又露出来。

“你要控制自己!”素贞教训道,“做人有做人的规矩,别坏我好事!”

算了算了,我惟有往下一纵,脚踏实地。

“一切都好了。他不来,我们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来。哪有这么现成的便宜可捡?他不来,不过损失一把伞,值多少?来了,得损失一生。”

“难道我不也是一生吗?婚姻非同小可,人间有所谓生死相许,谁只着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载?我和他有缘呀!”

“哦?”我取笑,“不是色相吗?他长得不英俊,你肯要?”

被说中了吧?

说完撇撇嘴,跑到门外。

这小小巷子,行人往来不绝。太阳的光,又照到花架上了。我看不起素贞那过分的相思,真没种,才不过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可靠吗?我不以为然。

无意识地站在门外,不做什么,其实正做着什么——

眼睛如一张深网,撒向小巷极目处,是的,行人往来不绝。

我想,这样的生涯,多烦闷,只因为男人的一句诺言,便苦苦守候,心中还念记他的轻颦浅笑,三言两语,手挥目送。

一直地等,一直地等。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涯!

眼中依旧不见他的影子。只有行人往来不绝。

笔直的小巷,被我网得扭曲了。

一定会来吗?——啊我竟然在等呢。二百五十八、二百六十六、二百……

数到第二百七十四人。

“小青!”我听到这个男人在唤我。

抬头见许仙。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他换过一身干净好衣裳,深浅的藕色,看上去也是一根藕。藕断丝连。

“相公,我等你,等得双腿都发麻了。”

他连忙拱手道歉:

“对不起呀,雕版没做好,一时走不开。我一路找,又怕走错了地方。走对了小巷,又怕等会不晓得言语……”

“那有什么可怕?”

“小青,你看我这一身可还瞧得过去?”

然后他秀长凤目,已暗探内院。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我等了他好久,第二百七十四人。直至他出现了,我的心剧烈地跳——然而,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

“小青!可是许相公来了?”里头问。

我只得延请他进去。一路走,只见四扇暗槅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菖蒲,两边也挂了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许仙正打量间,我那姊姊丰姿绰约地现身了。

打扮得狐狸也没她妩媚。

“许相公谅是未用饭。”

“不不,我只是来取伞吧。”

素贞道:

“相公的伞,昨夜又借了给舍亲,因他赶路,故今日仍未送来。再饮几杯,着人取回给你吧。”二人便浅斟低酌,一时间竟不提那伞。许仙告辞回家。

第二天,还是等他来。

他人没到,忽地来了一个瞎子。他是有眼无珠、以鼻当目的臭道士,两个精灵的道童相随。

只见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们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我吃了一惊,闪身静观其变。

谁知他道:

“是这儿了!快撒。”

两个道童手脚伶俐,把一些浓烈的粉末洒泼在门外墙边。好难受!此时许仙却已抵埗。他奇怪:

“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儿?”

瞎眼道士听到人声,忙戒备着,不知来者是什么“东西”。

一个道童忙解释:

“师父,这个是人。”

许仙莫名其妙。一怔:

“谁不是人?”

“难道相公不知道屋子里头有蛇妖吗?”

岂有此理!拆穿我俩来了,急告姊姊去!

“我看得见的,要靠看不见的来相告?”许仙一点也不相信,斥道,“你们在这儿妖言惑众,污染民宅,当心我告到官里。”

当下换过温柔腔调:

“两位姑娘,我许仙来了。”

道士气得拂袖而去:

“呸!色迷心窍的睁眼瞎子,看你过一阵如何懊悔!”

我正一路向素贞禀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热攻心,“吧哒”一声倒地,已全身发软,呕吐大作。

好个素贞,临危不乱,即时把桌上酒壶倒倾,衣袖一挥,酒扇上天,念咒施雨。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恶的粉末冲走了。

空气变得清新。

我俩方才魂归原位。收拾身心,出门会客去。

素贞款款现身,仪态万千,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白姑娘今天我来迟了。”

她若无其事地问:

“呀?一阵急雨把硫磺都冲走了?”

“这里有蛇吗?”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着人明天再来撒一遍吧。”

我不情不愿:

“吃过酒菜再去吧——你不用我做媒?”

“先做正经事。”她有心把我支开,“许相公这儿有我。”

没辙。

我只得无奈地离场。

先缓步,后急走,再飞窜,直追道士去。

你以为我不知你干什么勾当么?——“说来话长了……”素贞一定微笑着,就着炉火,替许仙把湿衣烘干。

“我俩刚搬至不久,家中没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坏人打主意,遂制造流言,说屋子里有蛇,还特地请了道士来捉妖呢。”

她那么荏弱、风情,却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似的,谁不生同情,企图保护?

就趁着许仙心摇神荡之际,她必然伺机碰碰他这老实人的手:

“相公,这几样小菜味道如何?”

“很好呀。”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妩媚地为他布菜、举杯劝饮,把心事悠悠套问。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浑身解数,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真不敢劳你玉手。”

她又再强调:

“说来,也是因着家中没有男人,所以多请一个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

三脚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轻烟,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

竹树的影儿在纱窗外点着头。

素贞蓦地抓住他的手。

他讪讪地,没话找话说,还是老套:

“我……我是来取回那伞的。”

“唏!”她恨恨。

脸上还是娇羞万状:

“那伞,索性搁在我这儿吧?相公,我飘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烧的好菜——”

“我……”

素贞见他沉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选择,主要是家中还有一点资产,并不贪慕升官发财,而且阅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语无事殷勤的,都不是心中所要。像相公那样,自食其力,沉静寡言,我才喜欢。”

我向空中暴喝一声:

“无耻!”

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不知骂的是谁?——是骂家中那一对,抑目下这三名?

“你们干些什么勾当?”

瞎眼的道士戛然止步,翻起白眼,竖起耳朵,决意跟我耗上了。

在桥边,走水道,他枉摇银铃念咒语,哪里是我手脚?

三个人咕咚咕咚地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惩大戒。

老实说,若我不是记挂姊姊与那男人不知进展如何,还真的一直玩下去。

他俩如今怎么样?

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吗?凡人结得神仙眷属,自己也成仙了。

人说: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素贞宽衣解带,一层一层又一层,如同蜕皮。

许仙秉烛来窥看,呆住了。

素贞连忙一口气吹灭了火。

火在帐内烧着。黑暗中,只听见轻微的喘息。她把他纠缠着。

他在她耳畔软语。

她笑:“我不依——”

真造作!

我的身子卷在梁上,双目发出晶光,居高临下,好奇地偷看这一幕。

他们如胶似漆地摇荡和缠绵,动作渐到紧要处,我屏息观戏,随之目瞪口呆。

素贞在他身下,星眸半张,忽地发现了我,便在那儿用眼色赶我走。

我在他俩上面,目睹这发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俩便是一对了,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我的落力和热诚,有什么回报?——从未试过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两个喝过合卺酒的人,双颊酡红,无穷恩爱,一派如意。如是者我亘于梁上,僵持片刻。

我气闷地、非常无聊地拖曳着,脚步写上个长长的“一”字,不知何去何从。

走着走着,便被一阵耀目银光吸引了。

既是无所事事,穿墙入壁,一看究竟。

这一间密封的屋子,原来是库房,堆满白花花的银子。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银子填补,亦胜过两手落空。

如入无人之境,银子唾手可得。

它们整整齐齐,一式一样,起棱起角,却是人间瑰宝,买得一切。但给我银子,我想买什么呢?

偌大的库房,我显得渺小。托着头,孤单寂寞地,任由银光在脸上反映。几乎可在上头畅泳。我陡地一推,它们哗啦哗啦倒下来,是的,包围了我,淹没了我,仿效着素贞的种种媚态,仿佛听到冷硬的嘲笑。

我站起来,意兴阑珊。

随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难道就在银子堆里过日子么?

那开了荤的素贞,精神有了寄托,开始思念起他了。

才不过一两天,她熬不住。

“小青,随着来,找我的许仙去。”

美得她!

屈居次席的伟大的我,只好备只小艇,帮她找男人去。

小艇漫过水乡。

刚好在印刷书坊的后面。

许仙在阶下,木板上有观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动着刻刀。妖娆的观音坐在莲座上,活脱脱便是我那亲爱的姊姊。

看来他心中也是她了。

近黄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观音的脸绯红。

一个年轻的印刷工人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地来了。

“今天何以那么迟?”有人问。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大伙围上来。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亲吗?”

他带着哭音:

“兄弟们,可怜我要与一个陌生女子结成夫妇了——”

“恭喜恭喜!”

他木然地,自语,如同呻吟:

“我不想做‘丈夫’,这包袱太重了!”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联想到一个平凡贤淑的妇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热腾腾的汤吹凉,送到他跟前,侍候着。孩子爬在脚下,一个两个三个,丈夫不悦,妻子一把抱去,又打又骂,哇哇的哭声,惊破黄昏的霞彩。

他叹息一声。又一生了。

“唉——”

只见许仙也在叹息:

“唉——”

但,许仙的心事,是因为他在趑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愿望飘飞在水面。

水面有小巧玲珑的彩灯,是青春好色的少年,给写上了芳名,放在水面,随着流向万花楼,妓女们一一拾起,争相调笑,过一个你追我逐的风花雪月夜。

许仙持着刻刀的手止住——

他见到我俩。

在一个意外的时辰。

他心念一动,她就出现了。

不相信这是真的。当下,最老实的人也敌不过此般诱惑。什么也扔下不顾,在同僚的目送下,他赶紧赴一个注定的约会。

许仙原来那么一本正经,德高望重,知书识礼,文质彬彬,但,他跳上我们的船儿。

“你们看,”大伙在诧异,“许仙这厮找到他的活观音了!哈哈哈!”

新月下的西湖,鼓乐声大作,都是游人玩赏助兴。

素贞道:

“船儿划到湖的那边去好吗?”

他忙不迭:

“好,越远越好,人越少越好。”

“多少人比较好?”她笑。

“只我们两个吧。”

素贞看看我:

“我们两个,还有小青。”

“——我不去了!”我道。

他十分自责:

“我只是一时口快说错。又怎会扔下你一人呢?快别小器了。”

小器?你去算一算,我与素贞相依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个新人,成了新欢,还回头来说我“小器”?才不过三分颜色,便上了头脸,气得我:“我不去!”

许仙连忙过来作揖:

“小青,我说错了,请多多包涵,请与我们一道游湖去。”

“我不去。”

在唐代以前,民间活动只限白天,夜里常宵禁,闷得很。唐末五代以来,直至今日,宋室南渡后,夜市相当兴旺。坊巷市井,酒楼歌馆,常闹至四鼓后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开张了,所以最热闹好玩的,便是在本朝。

但这些都不是我的娱乐。

三人仍是困囿在一样的瓜皮小艇上,我百感丛生。

舱口亦两条木板作凳。

时移世易,这一回,轮到他俩共坐一条,我坐一条。

几天之间,我沦为了素贞的次选。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头上去。

并没有谁追出来招呼我。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苏堤流去,荷叶刚长出来,还很嫩,因是初长,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鲜,容不得旁人惊扰,很自觉地细意暗展。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虫声如繁雨急落,发出它们也不了解的鸣叫。

我曾在西湖徜徉五百年,今天晚上,厌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厌倦它,抑它先厌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忆从前的懒散,无法接受今日之忙逼。

当我回过头去,便见素贞与许仙喁喁细诉,她不知预备了什么措词,总之是甜言蜜语,这又不需要本钱,二人交换得密不透风。

自我姊姊的神情,阅读得她之快乐。她从没如此快乐过便是。

她说:“你看,这景致多美满,这环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东西可以永久……”

他说:“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如此这般,又谈了一夜。仅仅是回忆,也足够一百年用。船过孤山,许仙指着桥头:

“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桥,叫断桥。”

“这名字不好,”素贞惺惺作态,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剧。如果可以改……”

我进了舱,接碴儿:

“我祝你俩不断。桥断有什么相干?”

素贞过来,握着我的手道:

“小青,谢谢你。”

不过一句祝福,引发她感动如斯,我一时之间,也说不上话来。当时,我不是不真心的。无论怎样,她是我姊姊。

要多少的机缘巧合,不相识的男女才可结成夫妇?

当我这样艳羡着时,游目于夜色,无意中见到堤岸上,有个小小的黑点,屹立如山。这个影儿,不知是谁。

他合什。只以目光紧随我们船儿,不动。船儿走远了,他没有动过。

我并无将之放在心上。

这晚过得特别慢。

回去后我送他们一些礼物,我手扶栏杆,脚踏胡梯,上了阁,取下一个布包儿。亲手递与素贞,她打开一看,却是五十两雪花银子。素贞朝我会心一笑。心知那是偷来的。一条蛇的操守会高到哪儿去?

“相公,”素贞对他说,“这银子你尽管取去打点一切,向你姊姊姊夫说项,成就这头亲事。如果不够,再作打算。”

“够了够了。”他把银子藏于袖中,起身告退。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恋。不得已,又提起忘了取伞,好多看姑娘一阵。终于我把伞塞向他手中。这伞,真是千古妙用的鹊桥。没有伞,哪有故事?——没有借口,哪有再会?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欢女爱,心有灵犀。真是。把伞撑开,甚至幻见五彩天虹,把他俊脸映照得辉煌。

“得了吧,你回去办好事,明儿再来便是。”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便莫走。”

他又不敢。迟迟疑疑的,憨气逼人。

结果在小红门口道:

“我明日再来。”

——谁知明日再来的,不是许仙相公。只听得门外一声锣一声鼓,喧嚣嘈杂。一群看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发生什么事?”我推窗一看。忽见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壮汉子正排众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就是这儿吗?”

下站的是缉捕使。他向众人喝问:

“谁住在这上面的?”

老百姓纷纷细语,都说:“不知。”——原来是一个废宅,什么时候变成白寓呢?公差威风凛凛地又来办什么案呢?很久没大事发生了,一时之间,甚是兴奋,左右忖测。素贞道:

“小青,许是你那五十两银子出事了。往哪儿偷来的?”

“随便一间库房吧,怎么记得清?”

“你看你——”

“姊姊,难道你不明白我是为你好?除开我,谁肯偷银子来让你贴补男人?”

见我义正辞严,素贞也不答话。忽闻得人声鼎沸,那群器宇轩昂的公差也上楼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里头有人没有?”缉捕使一壁吆喝,一壁推开房门。

他一推开房门,就呆住了。

他见到我。

是的,都是素贞足智多谋,她说:“到了危急关头,女人惟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

我缓缓地上步,青绫裙子就无意地幻成细碎的轻浪,斜斜睨他一眼,装作不知如何开口。然后我索性不开口了。

像我们这般长舌的蛇,要隐瞒说话能力,原来并不难。我的胆子大起来,因为我的戏演得登样。

这个呆在原地的粗壮汉子,他的职位不低,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忽而英雄气短,我十分地得意——哼,许仙并没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这是一个考验吸引力的机会,我要玩这个游戏。

“公差大哥,请问贵姓?”永恒的开场白。

“本人是何立。”

“何大哥为什么在我家楼下吆喝呀?吓得我们姑娘家心儿扑扑跳。”

“是这样的。”这男人把声音放轻点,“日前邵太尉库内平空不见了五十两银子,曾出榜缉捕,今早有一对夫妇到来出首,说是其弟不知如何,获得五十两赃银,为免牵连,带到官府去,我们奉命查案。”

是许仙供出来的?

“那许仙怎么说?”

“他说他对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丽女子相赠。这位姑娘——”

“什么?”我做了个受冤无告的委屈表情,还伸手按按胸口,垂下头来,“你说我是贼?”

眼泪都要淌下来了。

“何大哥,我们身家清白,书香世代,诗礼传家……”

“当然,姑娘如花似玉——”

“谢谢何大哥的赞美。”第一次动用色相,就有这般惑乱人心的成绩,我明白了。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定他,射出一点光彩,这游戏真好玩。“如此,你就别来惊吓我们了。请进来见过我家姑娘。”

踏进门,见一张床,床上挂了帐子,只把里头的人遮盖,影影绰绰。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我家姑娘是白素贞。你别粗暴盘问,冤枉好人。姑娘娇生惯养,她会哭的。”

装强大难,扮弱小,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你们官爷们拔一根毫毛,比我们腰粗,随意问一两句话,事情便过去了。”

掀开了帐子,素贞现身了。何立惊艳,更是魂魄不全。忽然听得——

“大爷你在上面查到什么没有?”

底下人不耐烦了,眼看会接踵而来,事不宜迟,素贞召我过去耳语几句。

素贞又向何立说道:

“请官爷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我出去一转。

回来时,素贞接过布包儿。纤纤素手递予他。何立不知就里。

“何大哥,你接过了,来我这儿有话说。”

“本人奉命查案——”

我牵着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滚。你缉捕到贼人,不过立点小功,但这里另有五十两银子,灿白灿白的,你接过去,马上花得快活。只要大哥诸事不提。”

素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开我俩,谁也不晓得。”

我用全身簇拥他,推向门边:

“大哥一定会得交代。说看错了便是。”

看着他会意地下楼去了。

他一定会得交代。

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窝囊废,也一定会得选择。名是虚幻,利才实在。说金钱万恶的人,只因他没有。

我打发他走了,他又打发底下人走了。

这场官司化作无形。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原形没有毕露,否则坏了素贞好事。

但,难道这场游戏中没有牺牲?我心中也有一点委屈,我并没有爱他,这不过是一个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诱之际,难道不必动用精神气力?——我的“得到”是“失去”。银子给了,人走了,他也并没有爱我。想起来,不过是一个莽夫。

素贞换到的,我换不到。然而这许仙,都是这许仙,他竟自保:“我一概不知……”

“姊姊,真猜不着许仙竟是那样的人,”我把一腔委屈,都归罪于许仙。“他不应该恩将仇报——”

“他没有!”素贞忙说项,“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难道他不会拦阻一下的吗?”

“也许他有。”

“难道他不会帮你讲话吗?”

“也许他有。”

“许仙这厮不是好人。”

“他是。你看,他说一概不知。”

“姊姊,你情迷心窍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满的话就是‘一概不知’。”

“这也是人之常情呀。假如换作是你……”

我忙作势一截:“永远不会是我。”真是,不管我怎样说,她都不会听我的了,何必多费唇舌?“你听着,我一概不知!”

素贞捉住我的辫子,轻轻朝我颊上一拍。我俩又亲昵地笑起来。

像不久之前,每当她听见我讲一句俏皮语,一时接不上口了,她都会这样地拍我脸颊,很高兴我俩还是旧时一般地热切。

——谁知,门外又来了那男人。

许仙面带愧怍之色,向素贞递上一把扇。

他什么都不提,只轻展扇面。

呀,真是好扇,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

“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铺买的,专程买来,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算了。”素贞也不提。

但我决不放过他。

“许相公,虽姑娘算了,我小青可有话要问。”

素贞忙维护:“已经过去了。小青你去泡壶茶出来。”

“不!”我立在原地。

“许相公,”我正色而道,“我要你一句话。如果你怀疑,你不要冒这个险。”

当我说完,素贞也望向许仙,听他回一句话。

“这——这样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亲事,本来是不必教他出钱,他也甚乐意,以为我自攒得些私房,谁知一看银子,姊夫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不好了!全家都有祸!’……你们想想,姊夫是个怕事之徒,怎不马上拿了银子到官府自首去。官差提我问话,我只道‘一概不知’,然后他们追逼之下,方把这宅子供出——”

“你也以为我俩是贼?”

“连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问。

“小青,泡壶茶出来。”素贞打发我走。她在我耳畔,带点央求和威胁,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胁了。“我的事,你别管。”

我叹一口气。

撮了茶叶,好好一泡。

唐代饮茶十分讲究,陆羽还写过一本《茶经》来精研细品,那时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则改为泡饮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极品的好茶,那还是头春龙井呢,摘于清明节前,嫩芽初迸,形似莲心。明前龙井,又称为“莲心”,我把茶端出去。

又听得许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哈,怎的这个男人,起誓成了习惯?我失笑起来。

这茶叫“莲心”,但喝茶的二人,莲也是莲,并蒂的,剔去了苦心。话由他说尽吧,我无话可说了。

一生一世?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过数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过爱你数十年;何况,“一生一世”那么重的赌注,有谁会全下了?但素贞,她的一生一世或许是无穷无尽的:千年、万年、十万年……?即使许仙付出了一生,他还是以小博大,抛砖引玉。

“相公请喝茶。”素贞被他看得羞涩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视线转移。这样地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素贞也喝茶。心有灵犀的男女,不约而同地,连举杯的姿态都是一致的——他们自己一定不觉。只为旁观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爱侣都心心相印,多美满。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他俩又一齐放下茶杯,说着以后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点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体谅,我不想久留于此。”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到苏州去。”

许仙意外地道:“到苏州去?”

难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离开了亲人,离开了故业,离开了久居之地。不过是一个平凡人,怎禁得起变易——何况,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炉灶?

许仙也算有骨气:

“我许仙虽穷,但也有养家活口的责任,清茶淡饭三餐不忧。娘子要是眷爱,我俩何不在此扎根。”

因他这样的一番话,我对他又改观了三分。别看他文质彬彬弱质纤纤,也不似个爱捡便宜的。

素贞比我聪明,且中间又牵涉到爱情,她高兴他这样说。

“相公请听我的,”素贞婉言,“我自小倒有点医事上之识见,会得治病开方。要开药店,一来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来,苏州离此不远,你在该处立业兴家,也好让姊姊姊夫另眼相看……”

她还未说下去,我便代言:“三来,姑娘有近亲在苏州正有一药店出顶,现成的店子。”

素贞欢喜地朝我点点头。我俩同一阵线了。她很安慰。

许仙还有什么好顾虑呢?今天他送来了一把扇,对了,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因这扇,把情焰扇起。

许仙又不走了。

每个男人最终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撑到什么地步。每个女人最终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么地步。

我只好走了。

一直以来,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连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后,我要把这位置让出来了。

庭院深深,露湿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见他俩携手共入纱橱。素贞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一条蛇,如何令得男人快乐,我明白了。

一个女子,无论长得多美丽,前途多灿烂,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个才气横溢的词人——像刚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们的一生都不太快乐。不比一个平凡的女子快乐:只成了人妻,却不必承担命运上诡秘与凄艳的煎熬。

素贞依依送许仙出门,着他回家打点一切,好辞行往苏州。

我在二人身后,不是不羡慕。但我比素贞多了一重冷静——素贞心底莫非也有隐忧?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来,素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这个暗亏。要是他回来,谁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是的,送的时候甚是忐忑:

“相公记得……”

幸好结果是在拱宸桥边,上了一条船,三人顺风,抵达苏州。

谁知刚抵苏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灾。

大雨狂下三天,汇成巨流,发出激昂雄伟的雷鸣,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它又如伸着长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着泥屑、砂石,向人间直灌。

屋子冲塌了,庄稼浸坏了。水深及膝,上面浮着猫狗和婴儿的尸体,发胀发臭。

病人和伤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医,但失救的太多了。

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红斑,还发热发冷。

我们的药店置在观前街,号“保和堂”。

店共三进。一进看病处方,一进作药栈,一进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门限为穿,好像是惟一的生机。

素贞调了一缸药水,分发予各病人服用,轻的即愈,重的病况减轻。因她与瘟疫的力战,使她名声更上层楼。因素贞的能干,连带许仙也门楣焕彩。

锣鼓声由远而近,一面书了“妙手回春”的横匾簪着红花,给送至药店外,停在“贫病施药,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众前。

送礼的人排众而出。

“我家夫人说,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伙在夸耀:

“郎中又漂亮,药又神!”

是的,闻风而至者日增,有病的来看病,没病的来看人。歌功颂德,永志不忘。

素贞渐渐地,成为杏花烟雨苏州观前街上一位贤慧女强人。

每个人都喜欢她。

她更忙碌了。

许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头望她一下,只能在群众中间,情不自禁地抚抚她的手,牵牵她的衣袖。

素贞体谅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额角的汗。依然美丽,但变得凡俗了点,药在炉中发出蒸汽氤氲。

许仙忽地端详了好一阵。她娇嗔:

“怎么了?”

“奇怪,”他道,“你从前没有汗的!”

他用指头点点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骂俏。无意地:

“凉的?”

我看见素贞即时脸色一变——她不是人!她的血凉!

但许仙径往柜台撮药去,非常满足安分的样子。

某一夜,他体贴地为素贞盖好薄被,蹑手蹑足出来关窗户。

我看见他,向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下子什么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爱上了他。他心里明白。一见他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爱她。但比起来,他那么平凡,她竟毫无条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给她温柔体贴之外,还给得上啥?也只好如此。难怪他踌躇满志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难以容忍之处。

渐渐地,许仙便有风言风语可听。

“说是连人带店一并送上的。”

“女人能干,是男的‘光荣’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携。”

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十天半月倒也没有什么,但长此以往,便难过起来。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长日寂寥,无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根由,搬弄他人是非。毫无目的地伤了别人的心,顺理成章巩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饭后培养感情,最好是互相贡献这家那家的短长,交换了心得,便有感于自身实是幸福。

许仙成为左邻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若暂时休止,免致自己也积劳成疾。”

“那日中便太闲了。”

“你可以设计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这些也足够你忙的了。”

“相公,我这一身本事,岂不丢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头,有听过病人与郎中长相厮守的么?”

素贞决意好好向他献媚,把贤慧女强人的外衣脱去,变成柔情万缕的妻,依偎着男人。降低身份,诸般抚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员,请你勿把小妻子辞退。”

许仙见状,便扶素贞共坐:“妻子一职,还没辞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后许仙依旧饰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谓素娴中馈事,也曾供读内则篇”。她们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终此一生。如果丈夫心有外骛,她们更觉时间不敷使用,要拨一点出来悲哀——但,这何尝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缠绵。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双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时,我也向素贞探问一下:

“许仙好不好?”

“当然好!”她说。

“男人有什么好?”

“——怎么说呢?对了,那是叫人软弱无能、万念俱灰的快乐……你不要问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素贞骄傲地道。她觉得比我优胜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还有她已经拥有一个男人。

她见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诉我她的快乐,更是难掩跋扈。甚至有一点儿轻视——别怪我多心。她从前待我那么好,在湿冷的洞穴中,我们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间。

自从她与许仙成了眷属,我原想不怀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问,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

“一场姊妹,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开什么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她一直把我当作低能儿。她不再关注我的“成长”和欠缺。她以为我仍然是西湖桥下一条混沌初开的蛇。但,我渐渐地,渐渐地心头动荡。

幸好她没时间去知道。

她的一颗心全放在许仙身上。见他人言可畏,闷闷不乐,不无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脸。笑,买不到,便制造。

素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见形势不妙,急作诸般补偿。好不容易赢得一个男人,万不能大意失荆州。

素贞安排虎丘之游。

我们来了苏州,置业安居,还没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条,东西方向的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粉墙照影,蠡窗映水。水巷中舟楫如梭,我们由小船载过海涌桥。

“相公,”素贞近乎取悦,“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据说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说,“千年以前吴王阖闾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等一阵,我们便可到主景,见一盘石如削,名千人石,便是吴王筑墓,恐机密外泄,将千名工匠骗上此石杀人灭口,血溅岩石,故呈赭色。”

许仙听得衷诚悦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这根本是素贞的“经历”,而非“研究”。她什么没见过?

我忍俊。三人进大门,过桥过山,经憨憨泉,试剑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为我所知。她才不过是唐代人,于我知识范围之内。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为了什么,自缢而亡,且葬于此,墓上遍植花卉,号称“花冢”——谁知她为什么而死?我忽然记得,在西湖,不是有苏小小的墓吗?看来这两座女人的墓,也是齐名。

过真娘墓,绕千人石右行,登五十三参,向东至小吴轩,轩前有望苏石,登台眺望,隐约可见苏州全貌。左边,便是虎丘剑池。“剑池”二字,乃前朝书法家颜真卿所书。

许仙着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个小包。

他要素贞猜,小包中的是什么。

这种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长日在家中刺绣,倚闾望夫的女子吧。素贞一眼便看透,还猜呢?

难得她肯纡尊降贵,跟他来这玩意儿。真猜起来了。

“是……糕点。枣泥糕?”

“不。”许仙摇头。

“——糖?”

“什么糖?”

“啊我猜对了!”素贞雀跃起来,“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时候,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轻锁着眉,细抿着嘴。专心致意地猜,好像这是她最伟大的基业。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对面的许仙狡狡一笑,头摇了又摇,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开心。太开心了:女人处于下风呀。

唉,这种场面我甚是不耐,终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转,叉了腰,横在许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说: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贞见我坏了她的好戏,瞪我一眼。对不起啊,我怎能够由明知假装作无知呢?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但这是多么地费力。我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一刻,我不够聪明。

我遂继续不可一世:“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状。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种味道。对不对?”

许仙见已真相大白,没奈何,半气半笑地拍我的头,捏我的面,说:

“小青,我拿你没法。你太聪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过早揭盅,抑是许仙无意的举止。素贞木然:“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我很烦闷,无端地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发觉才不过午后。

汗濡黏腻地,我步进药栈,踏上台阶。

药栈是青石板地。在这另一个初夏时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阴凉阴凉的。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药香。

许仙背着我,打开其中一个乌木抽屉。那整幢的药柜,便是由无数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构成,各自藏着植物的尸体,永生永世不会腐化作尘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一丁点一丁点地堆放在龙飞凤舞的药方之旁。

颜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荡荡。

药的芳香,人的病……

一刹那间,魂儿缥缈四散。

他拈起一个蝉蜕,忽而抬头见到我。

许仙浅浅一笑,又低头专注撮药去。

见他垂眼的侧影,缥缈四散的魂儿,再也拾掇不全。

我上前,倚在柜台上,趁他不觉,痛快地看他。

“小青,”他无意地又抬头,“吃过中饭没有?”

“没有。我不想吃。”

“嗳,天气开始热了。”他说。然后他伸手把我黏腻在颈间的一小撮发丝拈开:“去洗脸吧,帮帮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气。”

“我很闷。”

“快去,别孩子气。今天病人很多。”

“我不是孩子!我很闷。我帮你撮药。”

我挤进柜台里去。挤进去。

“小青!”素贞唤。

总是这样,素贞不动声色地唤我。已经有三次。

我只好离开药栈,离开了那清清凉凉的青石板地。

挤进来难,要离开,一钻就钻出去了。

但我不乐意去帮她的忙。天天地治病处方,见到的尽是苦楚人脸,不快呻吟。

素贞权威地处理人间疾苦,从来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脚踏实地,谨慎持家。每逢年节,又过得头头是道,皆大欢喜,赢尽亲疏远近的人心。

自她脱离魅艳的西湖夜月后,也就堕入尘网,真的,多像一个“女人”。

我还不是一个“女人”。

我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

每当这不安定的情绪细啮心胸时,我难过得要在小小庭园中扭动身躯乱舞,来回发泄,我实在直立得太累了。

记得从前日子的逍遥,我没想过在药店中度过此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放任地乱舞着。旋身,裙裾轻掠花草,仰面迎着阳光——我没想过……

泪流下来,不可自抑。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乱舞了几回。我转身,见到一个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么近,他看着我。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树壁立,阳光令它斑驳留痕。仿佛很久了,但也过得太快了。多么地危险和可怕——他明白了吗?

竹树的手指在轻轻画画,花草禁不住慌张。一切都变得异样,庭园忽地围困了不相干的两个人。

我望着许仙,带着难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只相公‘一个人’?多好!”

“你跳得很不错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会跳舞。”

“哪是舞?我只是乱动。”

“对。舞有舞的规矩吧。”

我猛地坐在树荫下,仰起面:

“我不喜欢规矩。最讨厌了: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

我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也坐下来。非把这辰光好生擒获:

“相公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

“记得……不过也有一段日子了。”

“那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还没答,我已不怀好意,挑衅地说:

“我记得!你一身的蓝衣,拎了一把好伞,伞是紫竹柄。”

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

“但,相公一定不记得我穿的什么衣服。你眼中并没有我。真奇怪,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呢。你记得吗?”

我鼓起勇气,讲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身外之物的话,眼看许仙不堪一击——他就像我听来的传说中,那一座飞来峰。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无落脚之处,不知留在东,抑或留在西。

“其实像小青那么漂亮,应找得如意郎君。”

“真高兴你夸我漂亮——即使是假的。”

“我不会说谎。”

我用急躁而诡异的眼神望定他。贴近他。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喘息相闻。

“一点点?有没有?”

你们见过一头猫,捕得耗子后,不马上杀之,总是松一阵紧一阵地处理吗?其中不无凌虐的成分。横竖你躲不过。怎么躲,明天一大早,大家又再面面相觑。

他吓了一跳,心有点乱。

我送他一颗葡萄——不,我用嘴衔着一颗葡萄递给他的嘴。

他惊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咦?你连核也吞下肚中?”

我伸手,顺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

“以后,这里、这里、这里……都会长出树苗来——”

他任由我的手游走。

在这纷乱而昏热的下午。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姊姊的脚步声忽自另一进传来,一壁唤:

“小青怎的还不来?”

我长虫过篱笆,有空子就钻。

千万别露出了马脚。

素贞出来,见只有许仙一人呆坐在此,一地的葡萄。便道:“半天不见小青,不知又皮到哪儿玩乐去了。”

“我……也半天不见她了。”——许仙讲这话时,我暗自地开心,他终于肯为了我,向素贞说谎。这对一个老实的男人是难的,他也表现得不好,幸而素贞不察。素贞如何猜想得到,他的脸红不是因为初夏的太阳,而是因为初夏的不忠?

“真的?”

“真的!”许仙心虚,更显得不济。

“你怎的一脸细汗?”她给他抹汗。爱怜地。顺便一脚踩烂了几颗葡萄。

“天气热了。”

把一切都推到天气上去。

“是呀,”素贞浏览四周,“都四月了,天气热得快。”

“对了,过两天是吕祖圣诞,我打算到庙里烧香,你也一同去吧?”

素贞一想:“不去了,求医的人太多,走不开——你,不若与小青同去?”

说完望定他,看他如何回话。

“不了,我自己走一遭,快去快回便是。”

晚上,我们吃饭时,素贞又向我提出了:“小青陪相公往吕祖庙烧香吧?”

我别过头去。她知道多少?觑得一个空档,向素贞道:“姊姊忘记了那小汤圆?都是那吕洞宾,把我俩搅弄得进退两难,还要拜他?”

——其实只是我的难,进退两难。

素贞失笑:“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呢!否则我倒不晓得,有这动人的七情六欲。”

在许仙面前,又故意说:“相公烧香时,可要特别地虔诚。祈求我俩白头偕老,白发齐眉。小青,你瞧‘我相公’,连脖子都红了!”

吕祖圣诞那天,许仙自个烧香去。

他去了半天,回来时,不住叙述庙外的热闹:“有说书的,看相的,卖药的,也有喷火的……”

他从没讲过这大量的话,我看着很奇怪。

素贞对我悄道:

“你有没有发觉,相公神色有异?”

“他话多了。”

“一个不多话的人,忽然要借讲话来掩饰紧张,我看一定有点原因。”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愿这“原因”不是我。心里有鬼,连自己也不安起来。

晚饭后,许仙又托辞疲倦,入房良久,出来时,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化了撒在水中,递给素贞:

“娘子,这是今天求得的结缘符,你喝了吧!”

他的手抖起来。

素贞见状,若无其事,取过一口气喝掉了。还表示感谢:

“相公一片诚心,我怎敢拂逆?”喝光了符水,把杯子反过来,滴滴不余。

许仙目瞪口呆片刻,见一切安然,方才大大吁出一口气。脸色也和缓了。素贞又随意问:

“这符可是吕祖庙中求得的?”

“才不呢——”

许仙一时放宽了心,解除警觉,忘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谁给你的?”

“……”

“相公有事相瞒?”

“没有——”

我见他分明满腹疑团,怎肯掉以轻心,遂也一同追问:

“这符,可是用来对付我姊姊的?到底从何而来?快说!”

“相公,你我夫妻一场,竟还有事放于心中,真令人失望。”

素贞的失望,倒不是装出来的。

许仙马上自疚了。于是和盘托出:

他今日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一遭,方出寺来,见一个天师,穿着道袍,负雌雄宝剑,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药水,见许仙道:“贫道是终南山张天师,见相公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精相缠。我予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许仙说完,忙把头巾一揭,原来他发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来是刚才于房中安置。另有一道,便已化于清水,诓素贞喝了。

他嘻嘻一笑:

“那天师还说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会化为原形,我边看你喝,边担足了心。”

“你怀疑我是妖精?”

“不不,我虚应一下而已。”

“你怀疑我是妖精?”

“娘子,这天师胡涂,我们不再说他了,好吗?”

“相公,你没有答我。”

“——管他灵不灵?他又不要钱。他让我试一试,又有何妨?”许仙嗫嚅地说,“娘子既不是妖精,就当是一场玩笑吧?”

素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该开这场玩笑!”她说的时候,语音透了一丝悲哀。许仙俯首。

素贞恨恨:“堂堂男子汉,竟然耳朵软心思乱,禁不得旁人唆摆,就连妻子都不相信了。我对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两语。”

许仙忙作揖认错,赔着笑脸:“是我胡涂,听信谗言,请娘子见谅!”——容易受到离间的,就不是真爱。忽然之间,我同情起素贞来。

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被一个道行奇低的天师书符相试,把相公说得心神不定,真是岂有此理。

我与素贞,同仇敌忾,联袂蹿至吕祖庙前,找他算账。

只见一簇人团团围住那厮,正在书符散药,素贞蛇眼圆睁,凛立眼前,喝道:

“你好无礼!枉在我夫面前说我是妖,书符来捉我!”

对方犹强硬支撑到底:

“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精,吃了我的符,即现出真形来。”

素贞面对群众:“你且书符来我吃着。”

他递来,素贞接过,便吞下去。我恃着功力不浅,也抢过一道来吞。嘿嘿,“现出真形”?真是衣角扫死人,好大威风。凭这走江湖的两下子,敢太岁头上动土?

我俩还故意现出头上的一股白气和青气,好叫他屈辱至死——是妖又如何?你有能耐收得住?

群众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袖手观火,谁知不过尔尔,没啥看头,丝毫不吸引,便嚷道:

“这是我们苏州一等一的郎中,远近驰名,如何说是妖精?”

天师被骂得张口瞪眼,半晌无言,惶恐满面。

我落井下石:“说不定他本身是妖,妒忌保和堂广得民心,一意来破坏!”

哗,煽得群情汹涌,嚣喧鼎沸,他脸色青红皂白不分。转身便跑。

我岂肯放过?

追及天师,大喝一声,他悬空而起,被我驾风挟持,动弹不得,只好任从摆布。

他一路地哀求:“姑奶奶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你说,谁是妖来着?”

“姑奶奶是人,我是妖!”这种没骨气的天师,大难临头,叫他唤我一声娘也愿意,真是败类,连尊严都出卖。

我佯怒道:“你既是妖,那雌雄宝剑拿来,免你四出为害人间。”

因见宝剑非凡,起了贪念,夺过来再说。

他也就讨价还价:

“宝剑予姑奶奶,好歹放过小的一回。”

好,得些好意须回手,我把他弄到一个古塔顶。他抬头四顾,不知身在何方。

我道:“这是云南,你在这里落脚,永远不准到苏州去!”

他无奈只好道谢。

如同上回在杭州,那个瞎眼的道士一样,这些无聊的人,一个一个,看不得人家活得欢快,多管闲事,不自量力,真是罪过。

看,一个一个,还不是让我给收拾了?

胡闹了一天,也好,赢回一双雌雄宝剑,与我姊姊分赃去。

晚上,我俩沐浴濯发,把今天的战迹重申。头发很长,用梳子梳好,垂垂曳曳,到院子乘凉风干。

拆散流云髻,去掉金玉钗,我俩十分原始地平等了——就像当年,两条光秃秃的蛇,不沾人间习俗风尘,身是身,发是发,一般的面貌。

我们携手对付同一的敌人。

我们携手庆祝轻易的胜利。

晚风轻悠,黑发缥缈。素贞叹道:“用尽千方百计,仍然稳不住他的心。”她说:“一有点风吹草动,我就心惊胆跳。他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小青,你说是吗?”

她目光停驻在我眼睛上。

她知道多少?

她知道多少?

——或是,他说了多少?共枕的夫妻,他对她说过吗?些微的暗示,潜藏的得意。告诉了她,便是戴罪立功——但,他不会说的,他如果有说的勇气,就有要的勇气。他是一个连幻想也发抖的人。

素贞目不转睛。“也许我猜错!”她道,“我越来越像人了,真差劲。小青——那天,你俩聊什么来着?”

“不要转弯抹角了,姊姊,我不会的,我起誓。”

月亮晶莹而冷漠地窥照我俩,话里虚虚实实,曲曲折折。它一定心底嘲弄,为了什么,就大家揣摸不定?

水银泻在我俩身上,黑发烁了森森的光,干了,便脉络分明。世情也不过如此。

对着素贞说:

“今夜月色好,我起誓,请姊姊听明白了:我不会的!”就因为我不肯定,故起誓时,表情是极度肯定的。

素贞道:“小青,别对月亮起誓。”

“你不信?”

她冷笑:

“对什么起誓都好。但月亮,它太多变了——它每隔十天,换一个样儿。”

她步步进逼了。一寸一寸地,叫我心念急速乱转。

“姊姊,我是为了试探。”我终于找到借口,“我试一试他,如果他并不专情,我会马上告诉你,好叫你死心。”

“谁要你狗拿耗子来了?”

“我可是一片好心——他若是不爱你,爱了我,我便替你报复。”

“谁用你替我报复?”

二人反反复复地说,尔虞我诈。大家都不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一件简单的事,错综复杂起来,到了最后,我俩都蠢了。语无伦次。

“姊姊,许仙并不好。”

“怎么说这种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对了,水落石出!

她爱他,我也爱他。即使他并不好,但我俩没遇上更好的。

这是一条死巷。

二人披了发,静静地,静静地沉思。思维纠结,又似空白。我们都在努力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儿,其实,只是一种姿态,因为再也找不到话题了。又不能逃回屋子去——头发尚未干透,是一种半郁闷的湿。远远地看过来,我俩莫非也像半夜寻不到故居的孤魂野鬼?

思前想后,心比絮乱。

素贞过来,把我紧紧搂缠住。

那么紧,喘不过气来。

我的回报也是一样。

——如果这不是因为爱,便是恨,反正都差不多。

她换了腔调:

“小青,人间的规矩,是从一而终,你还是另外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又补充:“一个身边没有女人的男人吧。”

不容分说。

“小青,你是我的好妹妹,”她半逼半哄,“你比他高明,放过他吧!”

啊,原来她要讲的,是这句话。

她一口咬定,是我不放过他了。

她真傻——爱情是互不放过的。

在这危急关头,我稍一转念,松懈下来,忍不住说句笑话:“姊姊,你也比我高明,不若你放过我吧?”

这不过一句笑话。谁知素贞听得勃然大怒,她奋力推开我。我一个踉跄,不知跌到什么地方去,也许跌在龙潭虎穴中,再也爬不起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快如电光石火,她拼尽全力,狠狠地打了我一记,不可抵挡,我竟就势翻了半个身子。

我的脸色变青,青得和我的身体一样,成了一层保护色。

事情变化得太快。我没有任何反应——简直不明白,做什么反应才是适当的。

素贞愤怒难遏,七窍冒出烟来,把一列的竹篱扫倒,欹斜歪跌,颤抖乱舞。花花草草,一回又一回地惶恐,莫名其妙。无情的暴力,叫假石山隅一个青花瓷金鱼缸也轰然爆裂,几尾无辜的金鱼,一些残留在半壁缸中,一些已魂飞魄散地溅到碎石地面上,突如其来的震动,面对生死关头。

万物流离失所。

二人对峙着。我是一条蓄锐待发的蛇,全身紧张,偏又隐忍不发,将一切恩怨网罗在见不着的心底下,孤凄屏息,独守一隅,若见势色不对,伺机发难。

她打我!她从来都没如此凶狠地对付我!她自牙缝迸出:“我不会放过你的!”忽闻窗户咿呀一响,吓了二人一跳。

许仙凭窗轻问:

“什么事?”

不可以僵持下去了。

我俩匆匆换个笑脸。真是灵犀暗通,当然,就凭这数百年的交情,谁不晓得对方的心意?当下,没事人一般,素贞答:

“是碰掉一缸金鱼。”

许仙翩翩下楼。问:

“谁不小心?”

“不是我。”我恢复活泼,故意地卸责。

“是小青!”素贞瞅我一下,“她粗心大意。做了还不认。认不认?”

我嘟起了嘴,装成无从抵赖:“还不帮忙收拾残局?”

三个人,各展所长,各自救活一尾金鱼,以观后效。

有些短命的,不堪意外,早已丧生。有些在濒死之际,明知过了此刻,过不了下一刻,竟十分努力地挣扎,像人的心跳:扑、扑、扑、扑、扑……特别地努力。

千万要活下去。活不下去,要死得慢一点。

几缕淡云,浮浮飞过月亮的身畔,像中断,却又迤逦。末了想盖过月色,苦无良策,月亮还是透射出来,人寰处处有争执,总是纷纭难解。

许仙问:“头发干了吧?小心招了风。”

不知是问她,还是问我。从前一定是问她,但如今也许是问我。

如今不同了,我们都不一样了。

许仙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远有流泻不出来的、迷茫的眷顾,不知投放在哪里好——我想,他是在问我。

“快干了,”素贞一马当先答了,不容有失,“都是小青顽皮,追追打打,弄得一片胡混。来,一起把汗冲一冲吧。相公,你先回房,我随后就来。”

许仙走后,我俩笑靥一敛。敌不动,我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难过也得过。她从没打过我,只为了一个男人;她从没这样地为难,只为了一个男人。

她道:

“……”

“小青,你……回西湖去吧。”

“你回去吧!”

她讲的话,自己莫不也十分惊诧。我听了,一跤跌到万丈深渊,一直地堕落,一直地堕落,足不到地。

她要我走!

我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谅。她要我走。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流云一般,最后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我突然极度地孤寂。回到西湖底下?独个儿?朝朝暮暮?不,我已经野了,不再是一条甘心修炼的蛇,我已经不安于室。

也许世上本来没有我,是先有素贞,素贞把我种出来,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谁说我要走?”

“我独个儿回去干什么好?”

“你在这儿又干什么好?”

“我什么都不干!我在你跟前,在你身后,胜过西湖岁月。亿万斯年,自言自语,你明知这种日子……”

“是你自己要留下的,”素贞像一个神,无上的权威,“小青,我待你不薄。你要留,我让你留。但,许仙是我的。”

运蹇时乖,我垂头丧气。

——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

“好了,来把汗冲一冲吧。”她说。她赢了。

一到五月,地气上腾,人间就像个蒸笼,把我们折磨得五内俱焚。我天天咒诅太阳,因为苦热,比相思更难熬。是的,生理上的劫数,往往比心理上的更为直接。

贴近端阳,我长日恹恹。在严寒日子,需要冬眠,一壁吃饭也一壁盹着了。天气一热,亦要大睡一顿。自恨无力胜天。

素贞好一点,昏昏然,亦可强自抖擞。

许仙熏香割艾,张悬菖蒲符箓。见我俩懒懒地包粽子应节,也来张罗一阵。我见他来,趁机地跑开了。

刚至门前,忽见一个和尚。

他似在寻人,也似已久候。

细察,唔——曾经见过。

仍是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看他眼神凌厉,印象至深,是眉间额上那若隐若现的金刚额珠,对了,就是他!

他来干什么?

我吃了一惊,感觉不祥。

他在门边站定,我闪身一躲,决不露相,看他来意若何?

许仙出来,见和尚,道是化缘,正想给他银子檀香聊作打发,谁知他一概不要。

许仙奇怪:

“师父有何指教?”

和尚目光一扫,望定许仙,微微一笑:

“贫僧原是镇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云游人间,见苏州妖气冲天,心生疑窦,追踪至此,一寻之下,原来自施主家中所生。”

许仙愕然:“怎么会?”

法海问:“施主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儿发生过吗?”他对许仙目不转睛。

“没什么奇怪。我贤妻持家有道,业务蒸蒸日上,快到端阳,还预备应节酒食,何来妖气?”

“你娘子可美?”

“美!”

“这就是了。”

“长得美也是妖?”

“有人向你提过她是妖没有?”

许仙沉吟:“这倒是有,不过是信口雌黄,已被娘子识破。道士天师皆落荒而逃。”

“道行浅,难免为妖所乘。”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师父说她是妖,是什么妖?”

“千年白蛇精。”

“她还有个妹妹。”许仙没忘记我呀。

“不错,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施主请细细思量,你们相识交往,以至今日,是否处处透着奇诡?”

“——即使是妖,”许仙动摇了,“对我这般好,也没得说了。”

“这正是她厉害之处,”法海道,“她对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范,末了她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为乌有。”

许仙面露惊疑之色,张口结舌:“是,没理由那么好。”看来他又要听从那秃贼的诡计,不,我竖起耳朵。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午时三刻,阳光至盛,蛇精纵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难宁,你要劝饮三杯雄黄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如果是妖,我怎办?”许仙忙为自己图后计。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转身离去。剩许仙一人,半信半疑。

我见秃贼扬长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回百转。他是要素贞现出原形了。

雄黄酒?一听见这三个字,我已一阵恶心昏晕,还要灌下肚中?

这简直要我的命。

但素贞?她也许不怕,她一定拼尽全力以赴。她爱这个男人,不肯让他日夕思疑。素贞会抛尽一片心,换得他信任。过了这一关,她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多重要的一关。

一念至此,自个儿阴险地一笑,有所决定。

我就把法海与许仙的合谋先告知素贞,从旁观察她的反应。只见她坐在那儿,心事重重。她一定也明白这一关的重要性,所以像个赌徒一样,只有孤注,掷抑不掷?

我便说:“姊姊,地气蒸沤,直涌心头,几乎要把我熔掉了,我还是避一避。”

见她不动。我又劝:

“到后山深洞处躲半天吧,何必为难自己?我真怕,要是一不小心,便无所遁形了。”

素贞还在犹豫:“我有一千年道行,大概还顶得住,你自己去吧。”

我施以刺激:

“话不是这样说,万一你迷糊起来,难以控制,便前功尽废。一千年来,你都避过这盛暑骄阳,你试过挺身与天地抗衡吗?你有这本领吗?你有这经验吗?”说个不了,还作关怀之态:“姊姊我是为你好。万不能为了博相公宽心,与自然斗争,也许你会输。如果我是你,便失踪半天,烦恼皆因强出头,三思呀。”

见我把她贬抑得不济,更激发万丈雄心,非把那雄黄酒尝一尝不可。她说:“你放心去吧,我自有道理。”

我火上加油:“万一见势不对,便也逃到后山来。”又说:“唉,我真为你担心!”

素贞道:

“得了,你走吧。”

我回头:“我走了。保重。雄黄酒可免则免,你不喝,他也没奈何。若被他知道你是妖,他一定不再爱你!”

“快走吧,真是!”素贞不愿我继续这不中听的话。

我转身一闪,闪到后院去。

——但在躲进深洞之前,先进行我的阴谋。

我怎么会忘记,某一天,素贞曾经用那样凶暴的态度来对待姊妹情谊?我怎么会忘记,她曾经赶我走?桩桩件件,都只因为我们无可避免地,互相嫉妒起来。

女子由来心眼浅,她容不得我,难道我忍受得她年年月月,两相依恋,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境?

一杯羹,难以两分尝。

是我的不对,也是她的不对。

他们都看不起我。

但是,我得不到的,你永远休想得到!不若一拍两散。

走吧,一起走吧,回西湖去。

回到天涯海角,眨眨眼,百年过去了,原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大起大跌,什么爱恨纷争,全都没了,我们没认识过许仙,甚至没离开过那方寸地。

——只要他俩分了。

当下潜至素贞房中,见她枕下的蛇皮,折叠整齐,我取过七根绣花针。窗外热风过处,忽见影绰幽摇,我心术不正,难免疑神疑鬼,马上闪过帘后。

不是。看来无人路过,只是我的阴影。

我心中的阴影跑到我身后,来冷观所进行的勾当。

我豁出去了。谁管结局呢?结局在我预料之中——

我就是那针,我的心眼,比针眼更小。但,我比针更尖利。

小心翼翼地,将七根绣花针,一一扎进灿白蛇皮的七寸处,因囿不可动弹。

试一试,没有差池,肯定奏效。

这便是素贞的枷锁。

一切,都只为风月情浓,逼令我出此辣手。势不两立。

布置一切,正欲窜至后山避难去。濒行,还听得素贞在向许仙叮咛:

“……记着了:一件,不要去方丈处;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要是来得迟,我便来寻你的!”

许仙已换过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预备出门。

三人各怀鬼胎。

我暗自好笑。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亲热和谐。事情怎的演变成如此局面?真不明白。

后来,我便躲进深洞里去。这真是别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阳的热气,一一不能侵扰,我安心地睡一个清凉的午觉。遍体舒畅。外面有咚咚的锣鼓乐声,扰攘半天;民间赛龙撒粽,煞有介事地,又过了五月五。

时辰过了,我安全了。

省起布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一切应该在我意料之中——

素贞被许仙半诱半哄半逼半劝,喝了我类至惧的雄黄酒,加上骄阳盛气,一定无法抵挡,毒热攻心,像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嚓嚓地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

素贞一定痛苦难当,歪歪倒倒,六神无主,她往床上一躺,立时化为原形。蛇皮七寸处,早被我七根绣花针扎住了,蛇头不能游,蛇尾不能摆,浑身乏力,且又正中要害,即使勉定心神,也不能回复人形,去把那针剔开。

我设想得很周到,这样一来,许仙怕不被这毕露的原形吓呆了,怎么肯再与素贞厮守下去?他一定逃之夭夭,头也不回。

是的,不过是一条蛇,竟欲与人鹣鲽情浓生死相许?未免痴心妄想了。我不能,她也不能。拆散了,让一切还原吧。

事实上,当我一踏足房间,便见到这大白蟒动弹不得的狼狈相,瞪着铜铃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拼命挣扎。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锁,我心里有数。

当下帮她把七寸处的绣花针一一拔掉,素贞恢复自由,忙变回人形,不住喘气。

我假作追问:

“怎么了?没事吧?许仙呢?相公被你吓跑了?”

她还未作答,我已安慰:

“让他跑掉吧。这种人,还说一生一世爱你?一见你现出原形,便抱头鼠窜,可见是虚情假意。”

我把素贞的乱发拨好。是的,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俩了——

不料素贞向房间另一端颤颤一指,那里躺着一个人。

他笔直躺着,手中还牵扯着半幅纱帘,想是受惊吓过度,要抓些东西来持定,又把它扯断了。四周一片颓乱,劫后灾场。他躺着,不动。

我赶快过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点气息也没有!手上没有脉搏,身体没有温暖,什么都没有了!他连命也没有了。

始料不及!

我把他害死了?我间接把他害死了?

忽然间无比空虚。这个细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画的眉目变成一张终于化为乌有的人皮。我摇撼他,素贞摇撼他,他一句话语也出不得口了。

——我从没打算要他死的。他做过什么坏事?

他不过怀疑,难道他没这权利?我原谅他,怀念他,或者,我不承认,某一天,我是多么地爱他。

但从今以后,已是阴阳陌路。拿什么换回生命呢?束手无策。

素贞陡地站起来。

她泪下如雨:

“都是我不好,吓死了我夫!”她咽着气:“怎么办?——不,我一定要救他……”

说完,她一跺脚,便要走。

我急忙扯住她:

“姊姊要到哪儿去?”

她说:“我到昆仑山盗灵芝草去。”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万一斗不过他们,救不了相公,白赔了命。你扔下我一人……”

她勉定心神,吩咐后事:

“小青,我爱许仙,愿意为他九死一生。我去后,请好生看护他肉身,三日之后,若我还未回来,你便为他发丧好了。”

我大惊:“你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在恐怖之余,我便毫无智慧,连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也想不通。只念到自己一时失策,以致家破人亡,众叛亲离,不由得恼恨。

“不回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素贞见情势危殆,也不跟我话别,转身欲去。

“姊姊!”我高声唤住,把那雌雄宝剑取出,“带去傍身。”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递回给我:

“你也带一把在身边。”

“姊姊小心!”

“小青——”她欲言又止,终隐去。

我抚着那把宝剑,守着许仙的尸,自恨渗入五脏六腑中——死去的,都是最好的。只因不可再。

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则至少仍在人世,我们可以怨恨他寡情负义。但他死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一时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谅自己。

连忙提剑,飞身而出,直指昆仑山。

我岂可由得素贞一人拼命去?

轻风一阵,到得昆仑。

松涛澎湃,绿竹掩映,花迷曲径。静耳一听,远处有铿锵撞击叱喝之声。

必是素贞与人打将起来。

我急趋山巅,见素贞头发半披,汗濡在履。口中衔着一株紫郁郁、香荡荡的灵芝草。她已得手了!谁料竟给两个看守的仙童追及,一个是鹤童,一个是鹿童。

“大胆蛇妖,竟敢来此盗宝?”

素贞一边抵挡,一边恳求:

“两位仙童,素贞不辞跋涉上昆仑,也不过为了盗草救活夫君一命。这草我已拔掉,索回也成枯叶,但教我拿回去,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何苦相逼?”

鹿童道:

“我们就是不容你得手,简直叫我们没脸!”

鹤童搭腔:

“对,抢回扔掉也好,别叫南极仙翁以为咱们光吃饭不做工。”

为了面子,二童非把失物夺回不可。素贞全力迎敌。但二童法术甚高,刀来枪往,势如风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为人所乘,血气上涌,更是凶狠。那鹤童还化为原形,朝素贞身上啄去。

见白鹤自长空扑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与素贞合力相抗,素贞把灵芝向我怀中一塞,强力一推,一边暴喝:

“小青回去救人!走!”

她继续苦战。我没有时间考虑:是救人为上,抑助她合理?

接过那灵芝草,便马上朝保和堂去了。

留下素贞面对她的生死,我回去伺候许仙的生死——我错了!以后的事令我想起也脸红耳赤。

拼尽全力飞返。许仙尸横,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四肢僵硬。我什么也不做,当务之急是把灵芝嚼烂成茸,至许仙跟前。

已经是黄昏了。瑰丽的天色很快便变了。只在此刻,无限地奇诡,把死映照如生。

我衔了灵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我把灵药仔细相喂。当我这样做时,根本没有准备——某一刻,我俩如此地接近。我把一切寄托在灵芝上。若非有灵芝,一千个许仙也死光了。

许仙鼻息悠悠,纾缓而软弱。他醒了他醒了!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欢喜。他勉强睁眼,星星乱乱,不知此身是主是客。我与他四目交投。

突然地,他惊呼:“蛇!”

我按住他。看到他的魂魄中去。

“相公,不是蛇。是我!”

“你是谁?”

“——”

“我是谁?”

“——”

他的离魂乍合,一片模糊。你是谁?我是谁?啊,大家都不明身世。

我起来,倒退了三步,在远一点的地域端详他。最好他什么都记不得。一切从头再来,东山再起。

一刹那间,我想到,我们双双跑掉吧,改名换姓,隐瞒身世,永永远远,也不必追认前尘。

“小青?”——他认出来了。

他依稀地,又记起刚才的细碎点滴。

“小青,你干什么?”

灵芝荡荡的香气,在我与他之间氤氲飘摇。无双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惶。

他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惶。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会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过三步之遥。

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地无能。

一下子我的脸泛了可恨的红云。我竟控制不了这种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颜色。我刚才……?他看着我。看的时候,眼中什么也有,带着刚还阳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将没有了。

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

连黄昏也迟暮了。

素贞快回来了!

这三步之遥,我把心一横,断然缩短。我要他!——难道他不贪要我吗?

快。急急忙忙地,永不超生地。

天色变成紫红。像一张巨网,繁华绮丽地撒下来。世界顿显雍容闪亮——一种魅魅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没有时间。

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汤药,热的,动荡的。苦的是药,甜的是过药的蜜饯。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实。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造成了颤抖。折磨。极度地悲哀。万念俱灰。

什么都忘记了。赤裸的空白。

素贞快回来了?

树梢上有鸟窥人,帘外有声暗喧。不。世上只有我与许仙。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条蛇。光是蛇的舌头,足令一个男人爱我,不克自持……

我从来都没试过,这样软弱地爱他!

我不想他离开我。

我不准他离开我。

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紧紧缠住他,直到永远。

——每个女人都应该为自己打算,这是她们的责任!谁会来代她绸缪?不,我有的,不过是自己。

趁许仙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趁他还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相牵连的主角。我是主角。

我用一种最轻忽迷惑的语调来问他:

“——我——跟姊姊——是不同的。对不对?”

我不放过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动,你要很爱我……”

他把我扳倒,不给我机会继续说下去,他温柔地不给我任何机会。我很骄傲,非得擒获他的心。我讲完想讲的:

“……你知道吗?你是她拣的,我……我是你拣的。”

这样地一比较利害,这样地分别了身份地位,谁说我不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女人有与生俱来的智慧,何况我累积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灯。

时间无多。

单独相处的一刻,弥足珍贵。不要浪费。

人和蛇都沦为原始的动物……

爱情,不是太饿,便是太饱。不是赔尽,便是全赢。

我不知道。自昏眩中复苏,但觉以后一无所有。费神臆测,惴惴不安。

许仙惆怅地,看也不敢看我。终于嗫嚅:

“小青……我们竟然在一起。”

“你且放宽了心。其实——真的,你若自私一点便好。”

他惊骇地回望。

我问:“你怕吗?”

“不!为了你!”他狠狠地道。

“我不信!”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在这片刻温存之后,我像世间女子,忽而十分疲倦,什么也不信。他是骗我的。

“我逼你,你才这样答。”

“你扪心自问。”我说,“如果你遗弃我,那不要紧。”

“怎会——”他本来就不擅辞令,此刻更是手足无措。被我絮絮叨叨地蘑菇着,我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婆妈?无可抑止地,又反复一些无谓的盘诘,要听无谓的盟誓。

在这关头——他答什么,都是错。

谁说他不懂得自私?

我怎会委身于这个男人?

也许,新鲜的喜悦还没有过去。腐败的霸占油然而生——如果他肯用点心思来哄我,也就算了吧。

他忽地想起:

“小青,娘子呢?”

他回复了一切的理智。唉。五月五,端阳佳节。一个叫法海的和尚不知如何看上了他,教了一招半式。雄黄酒,曾逼令素贞现回原形,然后他便吓死了。素贞在昆仑苦战盗草,塞我一株灵芝,着我回来救人,人救活了,也越轨了。

许仙一点也不知道他曾死里逃生。他的魂儿往阴间一溜,马上因我喂以灵芝妙药,转瞬还阳。重新做人的一刹,他像个胚胎般单纯,遂也顺己意而为。

对,素贞呢?

我也回复了一切的理智。

“啊——我记起了!”许仙突然惊呼,“我记起了,刚才见到一条可怕的白蛇!满身厚鳞,血盆似的大口,向我吐着长舌喷着腥气,像要把我吃掉……”

我不理他:冲锋陷阵地下床,忙乱穿戴。我未及追问许仙,那些床上未完的情话。

心慌意乱。

“……小青,刚才的蛇呢?——呀,是了,法海曾说过——”

“相公,你别拦我!”

怕他忆起桩桩件件,叫我哑口难辩。我像个窃贼,不知应把赃物藏匿何处。那赃物,收不来折不起,它太大,明明可见。它太贵,脱不了手。它抖开着,为世人指点,亲友不容——我竟偷了姊姊的男人!

冲出房门,蓦地遇上一双晶晶冷眸。

身后,就传来许仙的困惑:“那和尚说,我家有妖精!”

眼前那个影儿一闪,我一震。啊素贞!素贞回来了。

她杀出重围?虎穴逃生?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细细打量,脸色苍白颜容憔悴。她也把我细细打量一番。

许仙尾随我出来,见素贞。素贞拨走黏在她颊上一两根碎草残泥,拨一下两下三下,用一种看不出结果的气力。她咬牙问:

“谁说我家有妖精?”

“姊姊……”

并不打算回应我,她又暴戾地,一把拖了许仙到后院去。

“相公,你来!”

许仙被她不问情由不容置辩地拉扯,踉跄跌至后院。

“你看!”

树上挂了一条白蛇的长尸,软软地垂着头。

素贞用腰带变的。她指点着它,拼尽全身气力一般地解释:

“刚才,听得相公惊呼,原来床上盘了此物,我也吓了一跳,当下赶忙抄了一把剑,奋力把它刺杀,我与之纠缠甚久,弄得身心疲惫。”

许仙有点胆怯,不敢走近。素贞哀求:

“好相公,你看仔细!你看仔细了?”

许仙搀扶气若游丝的娘子。

“你刚才见到的蛇,已被我杀掉了!”素贞无限地悲凉。

末了,她见交代好一切,再也无法支撑。

她软倒了。

许仙与我交换一下眼神。

我大步赶快上前,扶持她回房间去。

她甩开我的手。但她连甩开我的手,也是乏力的。

也许她知道了。也许她不知道。

只是,一双男女,关系不同了,这一刻与前一刻,就连空气也变了质地变了味道,逐渐地扩散,直至旁人也觉察。骗不了任何人。

但愿素贞不知道。我这样自欺着。

挨挨跌跌,我俩把她安顿好在床上,她这样一身血汗地回来了,想也是奋力苦战,最后得到体谅。听说那南极仙翁也算是老好人,年岁差不多了,故减少作威作福。灵芝都被盗了,不如顺水推舟送她,让她永远欠他,感谢他。手下的鹤童鹿童再凶,也不过是底下人;主子肯了,凶都没啥用。

不过在哀求的过程中,素贞实无条件付出了自尊,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为了她的爱。

“……我口渴。”素贞呓道。

“姊姊,我给你热碗姜汤去。”

正想趁机干点活儿,得以下台。

“我去!”许仙急接,争相躲藏。

“不,我去吧。”

“我去!”许仙对素贞道,他要说与她一人听,“娘子为了救我,这样地与巨蛇厮杀,真难为你。我给你端来。”

末了,他还百般安慰:“娘子,好好将息,等等就来了。”

逃一般地出去了——他多在乎她!为了补偿过错,急不及待去亲手炮制。用尽他的爱情作料,怕也补偿不了他在床上对我的温柔。嘿,他以为他还是从前那忠贞不贰之士吗?

“小青,你过来。”

我寸步移近。见她的脸变换了四五种颜色。千愁万恨涌上心头,嘴唇开始抖索,不知该如何言语。像一个濒死的人,不得不把遗言吐尽,也许是句咒诅:“小青——我憎恨你!你就是贱!”她恶毒地,眼睛像喷出一蓬火,把我化成灰烬,一脚踩没了。

因这样不遗余力来恨我,一句话没讲完,血气不继,元神激越,素贞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我的灵魂结成硬块,敲打不入。

她不会死,她将永无休止地憎恨我。我也不会死,我将永无休止地被她憎恨着。

倒退一步,思潮起伏。

风忽然大了。一阵初夏的清风,把我头发吹起,还未及把那凌乱的发髻理好,风吹得更乱。乱发鞭笞着我的脸,发不出任何声响,只有我的心……

“你,就是贱!”这话太过分了。

我僵硬地直视她的身体、她的头、她的脸、她的眼睛。紧闭着,那火暂时熄灭,等待另一次的焚烧。她看我的目光,永远不再一样了。这昏过去的、怀恨在心的女人,是我生死与共的姊姊?一切历史都将湮没。在这种荒淫而又邪恶的关系中,我俩水火不容。

我的眼睛忽然毫无准备地停驻在她那起伏的胸膛上。

她的心轻缓而微弱地跳。

啊。真的。只要剑往这里一刺——

什么都不顾虑了,只要往这里一刺——

刺下去,然后飕地拔出来。甜的血、酸的血、凉的血,就像一碗桂花糖酸梅汤,汩汩地注满了一床。她将毫无痛苦,毫无想象余地,死掉了。多好。前因后果尽在半信半疑中,又却难以追究下去。

她曾爱过我。在她刚想恨我,疑幻疑真时,不能继续恨下去了。我见过她把花研成汁,染在裙裾上飘香。花死了,花的种种好处,一缕芳魂,随着举止,恋恋依依。

我转身去找那属于我的剑。

出去时,我的身子从没这样轻过。

但回来时,因多了一把剑,陡地沉重了。稍为趑趄,发觉素贞不在床上!

她不见了!

我万分惊恐,在斗室中,企图把自己嘶嘶的气息压抑。我六神无主。

提剑赶来,要做什么?不过是“自相残杀”!无聊的人类才巴巴地去做此事。而我,道行那么高……

突然——

颈际一凉,寒森森剑光一闪,武器架在要害。我毛骨悚然。

轻轻一动,那剑硬是不动。生生割裂了一道口子。一点也不深,像一条红头发,黏在脖子上。我再也不敢造次。

我无法看到背后的是谁。但还有谁?我想干的,她先发制人了。

咬牙切齿。尔虞我诈。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这一双雌雄宝剑,曾是我俩的战利品。二人对分。谁料得二人对峙?

忽觉颈际的剑一抖。因我的专注。即使是最轻微的异动,也叫心神一凛。

是的,她已是强弩之末了。见不着她,也感到气势之难以持续。

我汗流浃背,伺机发难,身子一蜷,往后一弹,飕地回身,反手一剑,格在她剑上,终于,无可避免地,我俩面对面了。

在这生死关头,谁都下不了手。谁都下不了手。

——也许,我其实不忍杀她,否则怎会轻易受制?

也许,她其实不忍杀我,所以我有反攻机会。

我们都似受了蛊惑。“爱情”比我们更毒,所以抵抗不了。无限凄酸地,二人交架着剑。

西方远处,传来寺院的钟声。特别地震人心弦。

我俩无限凄酸地交架着剑。动也不动。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对了,苏州阊门外西七里,正是这被前朝诗人张继所吟咏的寒山寺——我俩都是姑苏的客,何以寒山为我俩敲了丧钟?

素贞的脸更白了,我的脸更青。这就是我们本来的面目?

素贞用陌生而冷漠的声音向我道: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嚣张地问。

“瞒得了谁?”她不屑。

“我不打算瞒骗,那是下三滥的所为。”我豁出去了,“你说该怎办?”

“小青,”素贞恨道,“我——容不得你,有你在,永无宁日。”

“我也不见得肯容你!”我说,“放公平点,姊姊。”

“这事上没所谓公平不公平!”

“你叫他来拣,”我尖着嗓子,“你叫他来拣。哈!这已经不关什么道行深浅的问题了。你看他要谁?”

当局者迷,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每个女人都以为男人只爱她一个,其他的是逢场作戏。

素贞是我的前戏,我是她的后戏。对方是戏,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无法自拔,致轻敌招损。

到了最后,大家都损失了。

事实如此,但谁敢去招认?

“看他要谁?”素贞的脸色苍白了,只是眼眶缓缓地红起来,她拼了老命不让那不争气的泪水冒涌,两相斗争,几乎还要把那方寸之眸挤得爆裂——

“我不能‘看他要谁’了,小青!”素贞狠狠地把泪水直往咽喉压下去,压下去,生生止住。她把剑别过一旁:“不能了。我,怀了他的孩子!”

啊!我如着雷殛,手中的剑琅珰一声跌坠。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根本没有准备,眼泪忽然汩汩淌下。不是悲伤,不是兴奋,这一阵的眼泪,未经同意,不问情由,私自地滚淌下滴。我呆立在原地。

素贞也扔掉了剑。

她紧握着我的双手,紧紧地:

“小青,我——势成骑虎。”

不不不。

“姊姊!”

我拥着她,放任地哭起来。素贞没有做声。她的泪水暗暗滴进我衣领,渗进去,一滴一滴,寒凉至心底。令我微微疼痛。

一切无以回头。

罗愁绮恨,化为乌有。

我的姊姊怀孕了!

“姊姊,你太过分了!”我骂她,“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我捶打她的背:

“我不准你这样做!我不准你给他生孩子!”

“小青,”她竟然抚慰着,“我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呀。我爱他,不能回头了。以后,还要坐月子,喝鸡汤。亲自奶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读书写字……”

“你真卑鄙!”我不愿意听下去,“你给自己铺好后路,我呢?我怎么办?”

啊!一下子,万事庸俗不堪。什么情欲纠缠,什么爱恨煎熬,都不是那回事了。

苦心孤诣的素贞,她最成功的地方是“过分”。我全军尽没。

“这是我选的,我情愿的。”素贞道,“我情愿舍生救他一命,你,有吗?”

我有吗?我没有。想到素贞昆仑盗仙草,而我,却是个捡现成的。真汗颜!我反复地思量:我没到那地步。我不及格。完全是当今宋室帝王的苟安心态,耽于逸乐,但求日子过去。捡现成。

碰上一个这样的男人——他惟一的本领是多情。

但是,事到如今,怎样互相摆脱呢?男人与女人,这是世间最复杂诡异的一种关系,销魂蚀骨,不可理喻。以为脱身红尘,谁知仍在红尘内挣扎。

“——姊姊,我决定了。他是你的。”

我把披散了的头发绕到耳朵后,展露了整个的脸孔,整副从容的笑靥。雨过天晴,前嫌尽释:

“他不会爱我,你放心,他一直惦记你,你的心血没有白花。我试他一下,就知道了。你多蠢,还动真气呢。”

素贞饶有深意地浅笑,她得了我这话,仿如吁了一口气,舒适难言。

她是他堂堂正正的妻,我是什么?我爱他,却无缘与之结婚生子。

但愿我能像个婴儿那么善忘与无情!

妻。

这样的身份,永远在我能力范围以外。皇帝的妻是皇后、梓童。诸侯的妻叫夫人。一般老百姓,便称她们为拙荆、糟糠、娘子、媳妇、内掌柜的、内当家的……不过,我此生此世,也成不了许仙的妻。

所以素贞恨我“贱”。

“娘子,”许仙端了热腾腾姜汤进来,没有看我,“趁热快灌下。”

——我悄悄地走了。

“小青呢?”他问。

“一切明天再说吧。”她答。

她又赢了,她总是棋高我一着。

啊,原来已经是这样的夜了。今儿晚上天气好,抬头只见满天的星,满天的星,满天的星。

它们发着清冷的光,我讶异地望着它们,从未见过这么灿烂的星光。当我在西湖的时候,甚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围着,几乎伸手可触,可摘。它们曾储蓄过我的喜悦,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又用罄了。我的喜悦经不起浪掷,就一蹶不振。

谁都没有醒,只有我醒过来,在这世界上,如此星夜里,只有我,心如明镜,情似轻烟。怅怅落空,柔柔牵扯。

我有一个华美而悲壮的决定,今夜星光灿烂,为我作证,我不会对月起誓,只为月貌多变,但这满天的星——我,永远,不再,爱,他。

一切明天再说吧。

幸好有明天。

幸好隔了一夜,把一切过滤净尽,明天再说。

曙色苍茫。

我没有睡,看着天边由青白而绯红,心中有无限凄怆正辗转。

已经是“明天”了。我手中拿着一把利剪,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活活把那伞剪死。我藏起来的那紫竹柄、八十四骨的好伞。一切的变故因为它,我狠毒而凄厉地,把它剪成碎条,撒了一地,化作尘泥。不愿意它在我眼前招摇。

收起来是密密的网幽幽的塔,张开来却是血肉人生。心魂在它势力范围之内翻扑打滚,万劫不复。

啊,回头一想,算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百般地说服自己。

素贞经过一夜休养生息,又得许仙内疚地百般呵护,二人如沐春风。

我笑着迎上前:“走,趁天色好,我们上香去。姊姊干掉了巨蛇,保了家宅平安,也当酬神去吧?”

白素贞回房更衣,许仙暗来拉扯痴缠:“娘子并没有起疑。”

我冷冷地道:

“我不是真心的。”

“我是,小青,何以一夜之间变了脸?”他把握偷来的时间,“我不能对不起你。”

我奋力夺回我的手。

“我看不起辜负妻子的男人。”

“为什么这样地矛盾?”他无辜地向我低语,“我不过血肉之躯——”

“别罔顾道义,请你放过我!”我说,“一切都是误会。”

紫金庵,这始建于唐朝的名寺,位在洞庭西卯坞内,到了本朝,民间雕塑名手雷潮夫妇,精心雕塑了观音妙相,呼之欲活的十八罗汉像,远近的人无不慕名参拜。

我们走进大殿,迎面见三尊大佛,面容安详,端坐于莲座。望海观音,神情优婉。红绿华盖,在微风中簌簌飘动,普渡苦海众生。

我等莫非也是苦海众生?眼前的十八罗汉,莫非也笑我等多情自苦?那看门神、长眉、评酒、抱膝、伏虎、降龙、钦佩、沉思……慈威嬉笑,于我眼中,一一尽是嘲弄。

是处香火鼎盛,烟篆不绝地书空。一室的迷蒙薄雾,刺眼催泪。

我等上香,素贞虔诚禀告:

“……只愿日后……”

前事不记,只愿日后。

许仙的脸,浮在薄雾中,一如海市蜃楼。近在咫尺,远在天涯。一时间昏晕莫辨。

我对他说:

“相公起个誓。”

“起誓?”他脸色一变。

“对我姊姊矢志不渝。”

“我的誓——在心中!”许仙一瞄素贞,“不必起在神前。”

“我信你就是。”素贞道。

“既在心中,说与神知也就更好了,言为心声,说呀!”不遗余力地催促。

“——”

“说呀!”我逼他。

我坚决逼他,破釜沉舟,再无转圜余地。我要倚靠神的力量。

“不过几句话:若我许仙,对白素贞负心异志,情灭爱泯,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就这样说。说呀!”我暗自变得歇斯底里。

许仙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嘴角挂了一丝嘲弄:“相公从前不是挺会起誓的吗?你不是爱说什么一生一世……”我逼令自己顽皮起来,“再说一遍又有何难?”

许仙道:“我——”

“让我起誓吧!”素贞用世间最平和的语气说了,“若我白素贞,有对不起相公的地方,叫我死无——”

许仙顾不得紫金庵的人烟稠密,善男信女络绎来往,毕竟受惊了,他受着原始感动的鞭策,她竟对他这样地好!只得不甘后人地道:

“娘子,我许仙,在神灵前起誓,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叫我——”

“好啦算啦,观音罗汉都只顾得你俩,没工夫去听别人的了。”

“小青,让我把这句说完,你住嘴!”许仙截止我打的圆场,他有意让我听着,“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好了,大局定矣。

一切自何时开始,又如何开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断与开始其实都一般难。

趁我还未沦落到素贞那地步——那势成骑虎,无以回头的地步,我就比她强!我承受得起,一时间又巨大起来。

我竟有兴致给她锦上添花呢。

取过一个签筒,递与许仙。

“相公,”我笑眯眯地说,“来求支签如何?看看你俩的美满结局。”

许仙已经无心恋战,也许心中在厌恶我的殷勤。

“不了,难道我们的结局,自己都不知道?”

“来嘛,进了庙,人人都要求求签。”

他随意地摇晃签筒,好应酬身畔两个女人。不一会,跌下一支签,是第八支。

许仙当然不知道,第八支是下下签。

我夺过去,急急取签纸,扔下他在神前。还一边笑,一边说:

“不准过来,待会由我给你俩解签。”

这第八支,原来是“鸠占鹊巢”,签曰:“鸣鸠争夺鹊巢居,宾主参差意不舒。满岭乔松萝葛附,且猜诗语是何如?”——我的心剧跳,怎么可以宣诸于口?

仙机但道:“情海无舟,缘尽十八。”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开始,缘尽十八?屈指算来,也有一年多光景。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当下妙手一挥,那签变了第十八支——呀不好,第十八支,也是下下签,那是“杜鹃啼血,寒梦乍惊”。又把它变了第廿八支,不过是中平,开首是“船泊浔阳月夜天,琵琶一曲动人怜……”。

终于便挑拣到一支好签了,那是三十八,数变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给许仙念道:

“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签,那是‘渊明赏菊’呢。”

素贞道:“拿来一看。”她笑了,细细地在丈夫耳畔私语:“归去来兮仕官闲,室堪容膝亦为安。南窗寄傲谈诗酒,倚仗徘徊饱看山。”

“姊姊,”我装作为她高兴,“这签语,可是地久天长?”

“怎么知道呢?”她瞄了许仙一眼。

她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一个倚赖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计。我紧绕着素贞的手,素贞紧绕着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许仙表情阴晴不定。

太阳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远看是一座饱满圆胖的红坟,这坟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恋。我用最大的代价来证明:一切都是骗局。

我做错了什么?素贞做错了什么?谁骗了谁?

难道许仙不发觉吗?

情到浓时情转薄。

太浓了,素贞对他的爱,近乎谄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么菜?一碗热汤吹得稍凉才递过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贞整日问他,孩子取什么名儿?

无论他触及她任何地方,讲任何一句好话,她都想流泪。失而复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为禁脔——女人的难处。

一入夏,不但食欲大减,且晚上也睡不好觉。郁郁地过了一天算一天。

这是疰夏的毛病。

谁知是因为夏天,抑或失意?

万不能游手好闲下去。经历了一劫,一切又回复旧观,要一直地闲,一直地闲,待得他死了……无聊的漂泊的生涯。爱情的播弄。输家的自卑。我根本不愿意待在家中。

只好循苏州人解决疰夏的礼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这风俗是否有效,但他们习惯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们习惯很多事,懒得追讨因由,也不敢违背,基于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鲜物事来演变成为习惯之故,便世代源远地遵循。他们竟相信情天是女娲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以上,便是中国人的习惯了。

这天,我循例出门,向左邻右舍讨茶叶去。不少于七家的茶叶,混在一起,用去年堆在门墙的“撑门炭”来烹茶喝,便可却暑去病。

我一家一家地讨,去得越远越好。用一只瓷碗,盛着东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叶。什么茶也有,混成一卷胡涂账。

情天是女娲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一生爱一个人是绝对的真理。

“小青!”

背后有人唤我。

蓦然回首,那人是许仙。比起第一次,他老了,凡俗了,气短了。

他尾随我沿门讨茶来?

家家户户都向家家户户沿门讨茶。也许不算讨,到了最后,结果只是“交换”,并无丝毫损失。中途并没有抉择、失落、萎顿。

“什么事?相公。”

“没事,”他道,顿了一顿,“只想唤一下你的名字。”

我没搭腔。

一切由他。敲了王妈妈的门,笑着要了一撮茶叶。又道:“王妈妈下午来我家讨茶叶吗?我给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谢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在我们婆婆妈妈地寒暄时,许仙背过身,离得远远的,拔着墙缝中挣扎着茁长的野草。疏淡轻浅的青草腥味,郁闷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躯的矛盾——做人就这点麻烦。

我有点不忍。

——但,不过数十年,很快便过去了。流光轻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人类轻易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尽头。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呼吸也没有,于我身后,亦步亦趋。

在这样的一条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头,几乎要把我俩一口吞掉。我俩身体中的水分,被蒸发得暗地发出微响,嘶的一声,便又干涸了。

蝴蝶舞于热雾中,泼剌泼剌地,不知不觉,将会天凉了吧,一下子天就凉了。它那残余的力气,用在最后一舞上比较好,还是留待悲伤时强撑多一阵好?连它自己也说不上。

我想:

“不要心软不要心软。”

“小青,不若我俩走吧?”听得许仙这样胆大妄为,迸出一句话,我回过头去。

“走?”

无限惊疑。

我问他:“走到哪儿去?”

不待他回答,再问:“走得到哪儿去?”

“不必担心,天下之大。且我们也可带点银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与我走,我不是不快乐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雳地绽放。

天下之大……

——但他说什么?他说到“我们也可带一点银子”,谁的银子?素贞的银子!

这个男人,我马上明白了。是各种事件令他成熟、进步。他学习深谋远虑,为自己安排后路,为自己而活。他开始复杂——也许他高明得连素贞也无法察觉。

难道他私下存过银子?

他可以这样对待他的发妻,异日一样可以这样对待我。

嘿,男人……真是难以相信的动物。

我跟他距离那么近,一瞬间,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倾心献身的许仙。

我的眼睛闪出抗拒的绿光。

“我错看了你!”

“什么意思?”

“——既然钱买得到,又何必动用感情?”我无限悲凉,“现在才明白,原来世上最好的东西,应该是免费的。我俩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惨痛。

许仙由得我发泄一通。

“哈!”许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脸色大变。如身陷于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许仙了。”他道,“你们根本低估了人类的能力,人类最会保护自己了。你们是什么东西,你真的那么笨,以为我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神魂晃荡。恐怖地:

“你……你在什么时候知道……”

“我渐渐地知道了。也许是——我并不相信这样毫无要求的爱情。小青,你爱我,也是有要求的,对吗?”

“我不爱你!”

“随你吧。”他有点受伤,只好用不屑来武装自己,“你不过是一条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却又骄傲地放弃了。不识抬举!”

他改颜相向。

嘲弄更浓。嘴角溅出一丝笑意。

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么时候,他因着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观我们对他的痴恋争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训。整宗事件,他获益良多,却始终不动声色。

他简直是财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痛恨他,反手欲掴他一记。他飘逸地退开了。

笑靥轻浅。把我俩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为我与素贞冤枉的爱情,痛心疾首——他因为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揭穿了,然后,他会到什么地方去?他舍得到什么地方去?他吃定了两个天下间最笨的笨女人。

“你滚!”我向他怒喝。我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

“小青,你赶我走?”

“滚!以后别再在我们跟前出现!”

“你肯,”许仙道,“素贞肯吗?”

我无语,瞪着他。

“看来,素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样,男女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我们没有欠对方什么,我对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绝我——”

我转身飞跑,不要再继续下去。

途中,有贤妻良母在喂她们儿子吃“猫狗饭”,这是苏州人的习俗,为怕儿子养不大,常把喂饲猫狗的吃食,分一点给他们,迷信他们会像畜生般好带好养。

我漫无目的地奔逃,一脚踢翻小钵的猫狗饭。一脚踢翻苏州人的习俗,凡人的迷信。

背后犹传来小孩哭喊,母亲叫骂。她们都不原谅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贞的孩子。

素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喂吃猫狗饭的幸福平和日子过?

不,我不可以在素贞面前戳穿这假象。

我情愿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数十年过去,只如夜间一声叹息,是的,很快。

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小心拾掇,小心镶嵌,不露痕迹。在人间当客旅,凡事只看七分,哄得痴心的素贞快乐。

我要追及许仙。回头追及他,请他保守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这有什么难?原打算头也不回——那么窝囊,为了我姊姊,回头了。不旋踵,撞到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男人。

法海盘膝横亘在我跟前,我一见这好管闲事的秃贼,恨意冒涌如头发一般密丛丛。我骂他:“好狗不拦路!”

“阿弥陀佛!”

法海以红漆禅杖,雄伟傲岸地拦住我去路。

这样的一个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浑身有慑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你,什么意思?”

“雨点落在秃头上,真巧呀!”

“呸!什么地方都遇上你这秃贼,好不气人!”气不过,连珠发炮,“我找我家相公,与你何干?你再多管闲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断!”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视了我一刻,道:

“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胡子上的饭,牙缝里的肉——没多大一点。来呀,来砸呀!”

我暗自衡量,他那么高大,那么精壮,若站起来,一条汉子,连影儿也会把我压扁,何况,谁知他底细?谁知他道行?

我万不能轻敌,他可不是那轻易被解往云南去的小天师。

我不敢妄动。

眼珠儿一溜。

虽然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癞蛤蟆,活着讨厌,死了还吓人,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便装扮楚楚可怜。

“——我,说说罢了,你那根禅杖,那么重,我怎有气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弥陀佛!你俩回去吧。”

“什么?”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世上所有,物归其类,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痴念,我或放你俩一条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数百年,炼成正果才是。”他不可一世地教训我。

“不回去怎么着?”

我正暗思一种比较奏效的方法来应付他。

“师父,我姊姊爱许仙,泥足深陷。世人生命奇短,才数十寒暑……你不若由得他俩——”

见他不做任何反应,我便把声音放软,放至最软:

“这是‘爱情’。你一定不明白。师父,你要明白吗?”

法海先是抬一下眉,继而看着我,像听见天下间最滑稽的笑话一般,终发出曲折离奇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所措,只得也定定地看着他。我那伪装的媚笑,僵在脸上,难以一手抹去。我说错什么?

他继续闭目合什,硬是不让路。

我若闪身绕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岂非让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试他一试。

他盘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来了。

好!

缓缓脱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怀中。把他的手握住,环向我的身体。

他没有看我。

头顶上现出一道彩虹,无限澄明。

“哎,你‘不敢’看我。”

他陡地睁开眼睛,刻意看着我,我马上趋近,鼻子贴鼻子地,良久,他的目光没刚才那么凶悍。

“佛之修法,无魔不成。你尽管来试我,我不怕!”

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抚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颈项,他的胸前……

“人的好处,我懂了。你呢?让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风情?”

他急念经咒。我俩飘荡至林间溪畔,人世仙境。

他思绪一定晃悠不定,体内兴起挣扎。盘坐的身躯微微晃动,开始流汗。

头顶上的一道彩虹依然无缺,但抵不过纠缠,他的汗滴下来。

我有点痴迷。

这不是一个男人吗?他不是在焚烧吗?

他表情痛苦。

“师父,你的心跳得很厉害呢!”

啊,彩虹变色了,光彩黯退,渐黑……

正欲施展浑身解数——

法海拼尽全身力气,于此关头,把我推开。他大怒:

“妖孽!来坏我修行!”

禅杖已迎头击下,我疼不可抑,已经负伤。

忙变身,遁地一逃,盘卷上树,伺机还击。即使身手多灵巧,但我不是他对手,禅杖反映烈日金光,数度把我打倒。

奋力招架,长发也被他扯断。看我伤成这样,他半点怜惜也无,是企图抹煞刚才的失态吧?——我不相信他铁石心肠!

一分神,禅杖又狙击而至,我退无可退,就在此刻,忽生奸狡念头。

觑个空子,一伸手,往和尚下体抓去!

他大吃一惊。

赶忙一弹而远避。

我睨他一眼,脸有得意之色,还不借此良机逃走?

只见和尚怔住,表情复杂,又羞又怒。眼中闪出烈火——第一回遭女人非礼,被得罪了!

林中,剩下一个矗立的和尚,在婆娑树影下,只听得一下拼命的咆哮:

“此妖非镇伏不可!”

金刚怒目,势不两立。

“你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我的自尊百孔千疮,血肉模糊。

连和尚都轻视我!不要我,送上门去都扔掉!

作为一个女人,碰这样的钉,栽了个大筋斗。

小青呀小青,你美丽的色相就如此地一无是处?

我无地自容。一口气咽不下,遥喊:“你要什么?”

他道:“我要的不是你!我要许仙!”

“不,你怎可以干这种勾当?”

他要许仙?

我极度震惊。万箭穿心。

“世上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好呀,我把他带走给你看。嘿!”

“你敢——”

他转身就不见了。残留那冷笑。

他到什么地方去?又把许仙带到什么地方去?

我因心慌,一时间思潮乱涌。粉雕玉琢的女人,竟不能令男人动心,他眼中的至美,是许仙?

真是不甘心。

下下签。鸠占鹊巢。素贞占不到许仙。我占不到许仙。是法海,哦,原来他才是霸占鹊巢的鸠!

我更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

都是这法海。一层一层,把真相撕现,现实惨不忍睹。

我百般忧虑,心折神伤。

掩住了面,无计可施。

生命为愁苦所消耗,年岁为叹息所旷废。来人间一趟,一事无成,反落得四面都是陷阱谗谤。

真累!

竟不发觉自己坐在某一破墙角落,消磨了多少辰光?

把七家茶叶如仙女散花撒遍大地。我不要做人了。精力枯干如同败瓦。但勉力把法海之勾当尽诉——

“姊姊!”我劝她,“姊姊,你放手吧,不要爱他了。另换一个吧?”

“不,我找他去!”素贞冷静地说,“小青,相公不是自愿的,你别被法海所慑。”

她见我不动,便道:

“我俩且把真气元神集中,好追探那秘密——”

但愿她没忘了,她那千多年的功力,躲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它一早溜了出来,离开她的身子,在后山之巅,大石后面,提笔练习书写一个“情”字——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我俩上了后山,盘膝而坐。晚风吹来,已是日暮时分。斗大的太阳,慢慢地慢慢地下沉。如一面紫红色的早已不大明朗的圆镜,被光怪陆离的晚霞侵扰。

是的,连太阳也疲乏了。残红映照一个女人的悲剧。不,两个女人的悲剧。

素贞严峻地凝视远方,无限地倔傲。要很艰辛才可以令她相信,她的男人抛弃她。

“他没亲口对我说过任何话。一切都是谗言。”

我不知道她等什么。也许连她都不知道。不过在自欺着。

很快,整个疲乏的太阳已遭没顶。大地空余一片青白。

渐行渐远渐无书。

“许仙不回来了。”我说。

素贞屏息凝神,侧耳聆听。

她找到蛛丝马迹了?

“小青,你与我一样,闭目屏息,集中精神。对了,听,听到吗?”

她功力比我深,所以早臻千里传音之境,我要费神良久,才得沟通。不知自什么地方,隐约传来法海与许仙的对话——终于我接收到了。

我俩凝聚全副心神去偷听两个天下最可恶的男人之间,有什么心腹话说。

这法海,他道:“所谓色相,皆属虚幻——”

色相?虚幻?岂有此理,自己没有,心怀嫉妒。我听下去:“好比纯净宝珠,本来无色,红光来照,遍珠皆红;绿光来照,遍珠皆绿;红绿齐照,则遍珠红绿。因宝珠体性本空,虽百千万亿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师父,你带我来此,不放我走,一直与我谈及色即是空,我一点也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你只要跟随贫僧便是。”

“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到一处与世无争清净极乐地。”

“什么地方?”许仙惶惑地问。

法海悠悠道曰:“上山、入寺、青盘、红鱼、清风、明月。我与你,内守幽闲,躲脱尘嚣,于深山密林之中,得享一片空寂。”

“不,”许仙急了,“不不不!师父,请放我回去吧。我与佛无缘。”

“难道你仍留恋那蛇妖?”

“——你留我无用。我……我不肯出家!”

素贞偷听至此,心神绷紧,伫候佳音。

“你不怕?”

“——我不怕,我要回去。师父,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师父莫非要操纵许仙?”

“哦不,人间寂寞不堪恋栈,故才决意为有缘者揭示客尘幻境而已。施主受困惑,是彻头彻尾的梦中人,梦喜则笑,梦悲则哭……施主对贫僧,是否有一丝信任?”

许仙沉吟:“这……”

“施主请直视我双目,镜中花影,于镜何碍?镜性明净,花影难伤。施主,随我去没错!”

素贞整个身子猛弹而起,怒不可遏:

“他勾引他!”

她气得颤抖,就在山石之间,刷地划过来划过去,顾不得损伤。眼睛狠狠地突出来,几乎没变成远射轰炸的武器。手指抽动,六神无主。

“他勾引他!”

屈辱、憎恨和愤怒。

我撇撇嘴:“嘿,这许仙真天赋异禀,怎的男人女人都来勾引他?”

——话一出口,我蓦地省察,蓦地脸红。咦?我不也曾使出浑身解数来勾引他吗?我输了,故意地看不起猎物。

素贞赢过,她比我跌宕,她看不起猎人。

“他凭什么带他走?”

我没说出来:就凭他是人。

“相公真是一时胡涂,为这恶人所乘。他不知念了什么咒,要不相公怎会变心?”

爱一个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不信他变心,怜惜他失察。他不好,是呀,但她舍得承认他不好?

心灵空虚的女人有这般可怕!全神贯注于一个男人身上。上穷碧落下黄泉。

我佩服她。

再偷听不知传自何方的对话。

许仙在疑惑:

“那是些什么?”

“你看,空中下望,尽皆骷髅,夫妻恩爱,情人反目,女人是惊扰世道人心的浊物,众生都为虚情假意所伤,朝为红颜,夕已成白骨——白骨犹彼此攻讦,敲打不绝。”

“呀——”

“施主掉下凡尘的是什么?是银子?……越聪明的人,越是‘贪’。你得了色,又要财,是贪;爱了一个,又爱一个,是贪,罪孽深重,阿弥陀佛!”

只有我才知道真相:人比妖孽更厉害的,是他深谋远虑。他抢救不到赃物了。

“让我考虑一下?”

“哈哈!没时间考虑了。你正在镇江金山寺途上,无法回头了,我不打算由你。”

“师父——”

许仙的声音转弱了。

这法海挟持许仙,已在腾云驾雾风驰电掣中。他把他捕猎。

素贞咬牙切齿。

她要赌一记:

“小青,我们赶快把他抢回来!”

好。又再齐心合力对付一个人,很好。

赌就赌。虽然赌不可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发生什么事。下一个月,下一年,下一生——也许因此我俩死掉了。

“姊姊,我们找他算账去。这秃贼污辱我们,说是惊扰世道人心的浊物。哼!与他何干?多管闲事,杀无赦!”

素贞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她刚啖了几口的鲜肉,被人强要分尝,她肯吗?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哪有这般便宜?严重的爱情岂肯枉费?

我心里也不是这样想的。我对许仙绝望了,但我对法海的侮辱切切记恨——一个女人,对男人当面的拒绝,视作奇耻大辱。他说:你是什么东西?他说:我要的不是你。他说:我要许仙。

我俩绝对不肯成全他!

好!拼上了!

飞身驾起云头,向西追赶。

一直追。至长江下游南岸,见镇江,天下第一江山。

远远便见金山寺,殿宇厅堂,依山而造,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所谓“金山寺裹山”。

然只见金山寺,却不得上去,因云彩四布,伟光昭然,法海不知弄了什么玄虚,保住了这山头。

“姊姊怎办?”

“明天一早,我俩见法海,当面议论!”

当夜,我们随便找一处暂宿。

就在金山寺西,那里有中泠泉,据说苏东坡有诗推许为天下第一泉。

这中泠泉泉水,绿如翡翠,浓似琼浆。我俩于泉水中,默默躺卧。梦魂飘忽至最原始的旧地,真是,这段日子是怎样过来的?

睡得不好。一夜惊醒数十次,都见素贞陷入沉思中,如何应付明日之艰险?

“好好睡一觉吧!”我劝她,“养精蓄锐,明日决一死战!”

见她了无睡意,我翻身:“你不睡我睡了。”

我是那种干不得大事的小人物。我有的是小聪明小阴谋,人又小器,遇上大事,一筹莫展,以为睡一觉便好办事——素贞才不会这样浅薄。

第二天,寺门一开,素贞与我入至大殿,她见小沙弥,也连忙施礼。款款而道:

“我们相公姓许,单名仙,昨夜被法海师父请来共聚,至今不见归家,特意前来接他回去。敢请麻烦转达一声。”

小沙弥倒退一步,听得她这番温柔软语,也合什还礼:“请稍等。”

我在她身畔责问:“那么和气干什么?——”

还未说完,法海昂然出。他手持地老天荒的禅杖,搬出永恒不变的傲慢,正眼不看素贞,目光投放至她身后不知什么地域去。看他那丹凤眼,眼角轻轻上扬,光彩暗敛。六辔在握,一尘不惊,不知如何,那么地讨厌!——也许因他不曾瞧得上我吧,这横蛮绝情的人,真叫人憎恨。在憎恨的时候,百感交集。

他漠视素贞的礼数:

“孽畜,许仙在我这里,你要他回去,不怕犯了天条?”

素贞不动真气,语带委屈:“我们夫妻相爱,怎是犯了天条?请师父放一条生路。”

“闹到金山寺来,真放恣!你俩赶快回去,选一处僻静地方,重新修炼,勿痴心妄想,贪慕男欢女爱,逾越本分。也就当算了。”

“那许仙呢?”

“许仙哪用得着你来过问?”

“他是我丈夫——”

“他是人,岂能降格与你族同栖?他日后在金山寺,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素贞整个崩溃下来。而我血气上冲,暗中掣剑在手。素贞忙按住。她这窝囊!竟跪下来:

“师父,请大发慈悲——”

我见她平白如此屈辱,跪在敌人面前,哀恳他慈悲,我悲从中来,胸口一闷眼眶一热,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他妈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破口泼骂:

“你这秃贼!凭什么为民请命替天行道?谁推举你出来当霸主的?人各有志,怎可由你统一思想?”

法海霸道一笑。

“数千年来,都是能者当之!当上了决不让!”

“只怕你没这命!”

“大胆!”

他内劲一运,叱喝在大雄宝殿的佛像间激荡不已。

素贞陡地站起,豁出去,我俩联手,欲上前抢回被捆绑起来的,那心术摇摆不定的男人。

金山寺内和尚们层叠为障。

法海的禅杖把我俩阻截,且劈成五六截,蠕动在地。

不得已,现出狰狞暴怒的蛇相,长舌分叉,一身腥濡,喷出蓝烟绿火,好不可怕。

许仙闭目不忍看。直至我们重新组合回复人形。

斗争良久,不易取胜。

素贞暴喝一声:

“明日午时,我把你这金山寺淹了!”

法海紧锁着眉心,对她的狂言十分憎厌。原来有一竖,这一字纹,狠狠地划在他眉间。我愤怒之中稍一松懈,心想:咦,敏锐的手摸上去,一定感觉得到那凹槽的。

不禁私下阴森地笑一下。马上惊觉造次——谁料得会那样分神?功力不足。

我又暗忖,这法海,过分地狂妄绝情,他一定从未得过女人的眷顾了。要不他怎会竭力霸占许仙?这,有什么乐趣可言?

且他凶霸霸的长相,仿佛额角便凿了“大义灭亲”四个字,我忍不住,紧抿的嘴角,泄漏一点心事。

谁知接到那冷峻的目光,但觉浑身上下无一幸免,我怯懦了,大气也不敢透,空余一个野蛮的架势,不知可支撑到几时。他自齿间漏出寒森森的话:

“孽畜,别逆风点火自烧身,末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素贞听了,昂首大笑:“哈哈,生死有命,事在人为。我不信光明正大的爱情,敌不过你私心妄欲。许仙我要定了。记着,明日午时。”

“爱情?”法海嘲弄,“我从来不相信这种东西。真幼稚!”

他下命令:

“许仙明日剃度!”

翌日,东方才发白,素贞与我,换过短装,分持雌雄宝剑,来至长江,念动咒语,水族听命。素贞道:

“但凡道行在五百年以上的,一声令下,长江发大水,兄弟漫过金山,为我于秃贼手中夺回夫郎!”

这些水族,平素修炼苦闷,一点娱乐也没有,但见得有事可做,当仁不让,义不容辞,也正好联群结党,一试自己功力可达什么地步。习武的等待开打,修道的等待斗法。堂堂正正的题目,引得族众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我心中想,历朝的民间英雄,什么黄袍加身,揭竿起义,恐怕也是一般的部署了。

午时到了,金山寺大门洞开,出奇地寂静,法海不把我们放在眼内了。我俩往里一冲。只见大殿前,法海持禅杖相拦。

此时,大殿传来众僧的沉吟。

万灯蓦地点亮,钟鼓齐鸣。

《金刚静心普慈经咒》在念诵着。

许仙在一群木然的灰衣和尚中间挣扎:

“我不落发!我不要出家!我恋栈红尘,沉迷女色,你们是妒忌我吗?我不要学你们一样!……”

“秃贼!”素贞骂,“还我夫来!”

法海气定神闲:

“回头是岸。”

说毕突然发难。

禅杖一扔,大红袈裟一脱,茫茫如天壮大。

他露出上半身,整个背部,尽是刺青!

苦行僧以针穿过鼻孔,刺透舌头,参悟“我非我”。以针一下一下往皮肤上戳,血水渗出。青蓝入侵,与血脉、神魂相结合。毁身、忍疼,成就一幅大图。

法海背上是一条替天行道的苍龙。

它盘踞于他身上,陡地随肌肉活动,发出精光万丈。

仿如破肤而出,冲天一翔,吟啸嘘吸雄壮而霸道。因青蓝色的苍龙腾空,云起了。脊上的鬐,焰电齐放,头角峥嵘,头上有明珠,眼睛奇特,力摧群山。

火球喷击不断,我嗅到身上毛发的焦味。

它张牙舞爪,自空中俯冲,要置我俩于死地。

法海冷笑:

“孽畜!不自量力!”

一时金光灿烂,眼花缭乱。血红一片。

法海原来有备而战,当天一喊:

“天兵天将,快来追捕青白二蛇!”

这一喊,非同小可。我俩一惊,马上化作急烟,乘风逃逸,到了长江头,发动大水,一路浪卷浪送,涌至人高,呼啸直奔金山寺。

天色陡地变黑,狂风急雨,像一个五内翻腾的妒妇。一切行动只为负气。事件演变为僧妖大斗法,都因双方一口气咽不下。

江水泼泼狂滚,怕要漫过金山了。凌空忽飞来法海那大红袈裟,他用他毕生功力护寺,袈裟险险盖住,无论江水怎么努力,水高,寺亦升,始终只漫到山脚。过了三个时辰,金山寺,矗立在昏沉黑雾中,高大挺拔,雄踞一方。

素贞正在发急,忽然五百天兵团团围困。

原来此等深沉骁勇之天兵天将,早已布好阵势,只待我俩一时心焦,意绪纷乱,便乘虚现身,步步进逼。

忽地,连那昆仑山上之鹤童和鹿童也来凑热闹了。这两个小子,眼看灵芝被盗,心已不甘,现在又得良机呼朋引类,以多欺少,把两强悍女子收拾,怎不兴奋莫名?当下忙摆定招式,准备以生平力学来表演擒拿。

众朱幡宝盖,盔甲齐备,正与我俩对峙,后方有援兵杀至。天兵天将,力战水邪水妖,一时之间,杀得难分难解。血肉骷髅,不免成为主子的垫脚石。

就在干戈扰攘力战群雄之际,素贞突举剑乏力,腾腾后退数步。

我莫名其妙,赶快搀扶。

“姊姊,怎么了?”

素贞一阵腹疼,直不起腰,脸上滚下豆大汗珠,她说:

“小青,不好,想……想是动了胎气……”

“哎!”我一听,气结,“早不动晚不动,偏在这节骨眼上动。金山寺漫至一半,天兵又战至一半。进退两难呀。”

她咬牙强忍。

稍一拖延,被敌人看出不对劲,长了他人志气,还不穷追猛打?

我一边护住姊姊,一边勉力迎敌,筋疲力尽。素贞又疼得不成人形。

此时,有人高呼停手:

“莫开杀戒!莫开杀戒!”

哦,原来又是那南极仙翁。

他先喝止自己的底下人,便是那鹤鹿双童。他骂:

“姓白的寻她丈夫,有什么不对?别管人家夫妇的事!”

那两个混小子,怎敢不听命老人,只好鼓腮败兴站过一旁。真是,自己都未开窍,懂啥七情六欲?南极仙翁转身一瞧两军阵势,心里明白,他一指素贞:

“这白蛇身怀有孕,是文曲星托世,请各位大人高抬贵手,免伤仙骨——且这人间爱欲纷争,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动气,浪费了时间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牵涉入小圈子中?”

众大汉一听,见他说得是。转念堂堂男子汉,原来插手入了家庭琐事,担了个大材小用之名,纷纷告退。水族们也离去,给足面子。

“仙翁。”素贞忙下跪——这素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她恳求:“请代我救出许仙相公吧。”

“哦,”仙翁道,“我是来劝架的,不是来打架的。有什么纠葛,还是你们自行解决好了。”

终于又只剩下我们四人。

扰攘了半天,一切也就还原了。这般滑稽的戏,还要不要上?

不,素贞疼痛难当。

“小青,我怕我要生了——”

我大吃一惊,手足无措。眼看罡风已靖,她老人家却要生了。

“怎办?”

“等生了再说。”

“许仙还抢不抢?”

“抢!要不我孩子没有父亲!”

她泪流满面:“我要我孩子有父亲。”

啊!枉她千织万纺,如今只余一根断线,惟一的愿望是“孩子有父亲”。这人间虚妄而无奈的责任。

“小青,”她真心地说,“此刻我只有你!”

她终于觉悟了!

“姊姊,”我扶持着她,“我们索性把姓许的忘掉吧——要一个‘父亲’来干啥?这只不过是凡俗人的习惯吧,算了,我们自己把孩子提携。忘了他吧。”

她没有答我。疼了一阵,也许是想了一阵,她低下头来:

“回西湖去。”

然后她就一直沉默了。

女人连沉默也是撒谎。

我不管,闹攘了一段日子,终又回到老家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御风乘云,仓皇归巢。你看,我们到底得到什么?

又见那长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过了这苏堤,经孤山绕道,踅上白堤,一湾流水,半架石桥。是呀,我也曾在断梦中,忆起过这断桥。我对杭州的感情,对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来是那样地牵肠挂肚。“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满载一身伤痕,两袖清风,我俩回到故地,相对凄然苦笑——不要紧不要紧,改过自新,从头做起。谁没有绊过一跤半跤,谁没经历一波三折,有什么大不了?有些人郁郁不得志,空有旷世才华,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终其一生,遇不上一个叫他心神颤动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俩才不会死,顽强的生命力,叫我们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当的事儿可做了。

素贞奔波甫定,捧腹喘息。看样子也是时候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发生了才将就着应变便是。一边抚慰。忽然,一阵熟悉的呼唤传来,吓了我一跳。

“——娘子!”

素贞无端地激动起来。忘记了腹疼如绞,她支撑起来,循声望去。

“相公!”

许仙气急败坏奔来,扶着她:“娘子你怎么了?”

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冲上前,把二人隔开。

“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来干什么?”

“小青,你让我说,是我的不对!”

“滚!”

“小青,”素贞拦着,“听他怎么说。”

“不,你滚不滚?看我不取你狗命——”

一怒拔剑出鞘,不由分说,横里一刺,被他逃过了,我再奋力劈下,他仆倒在地,不住地移退,双手乱摇,脸青唇白。我不肯罢手——但我没有什么壮举,以上也许只是一种姿态。素贞扑过来,横亘在中央,一手挡我利器,一手护住许仙,画面演变为一个滑稽的三角形。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许仙充分发挥他的荏弱斯文,他慌忙地为自己辩护:

“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挟迫我依从,到了金山寺,还把我锁在内堂,择吉剃度,我听得外面水声鼎沸,只知是你来相救,心中又喜又忧,都是那法海……”

我骂道:

“我不恨法海。我只恨你。你不是人!”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剑,真无用:“你在此刻又来干什么呢?简直冤魂不散。”

意犹未尽,叹一声:“冤孽!”

“相公,”素贞见我恨意稍减,便问,“你是怎样来的?镇江离杭州路程遥远——”

“啊!莫不是法海派你来陷害?”我道。这男人信不过,他已名誉扫地。

“不,请听我说。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势混乱之际,就在寺下一个洞逃出来的。那洞壁上有篆刻,写着‘白龙洞’,我见一道很深的石缝,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我也听过这样的一条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个仙人所成,不知为什么原因,总之,他用了那捷径,自镇江闪身来了杭州。

为什么逃离法海魔掌?难道我不明白吗?他这样狗尾巴上的露水,经不起摇摆,说不定是以为金山寺必遭没顶,又赶来投奔素贞了。

我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记挂他一丝好处。变了心的女人,最是顽固,根本不肯回头。现今叫我回头看他一眼,沈腰潘鬓?我也不屑。

一个男人,好应该像磐石一样,贯彻始终,任凭风风雨雨,不屈不挠,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法海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么可以拿敌人来作榜样?真犯贱!

我把自己的灵魂招回来,对许仙喝道:

“不管你怎样来,如今只要你走。我们都不打算再要你,就当作从来不认识吧。”

回头问素贞:“是这样吧?”

她含泪道:“是,你还是走吧。”

许仙手足无措:“娘子,别这样。千差万错,都是我不好。但说实话,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会像最初最初那样爱你——”

最初最初?可以吗?谁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错失莠败都一笔勾销?

“我要当孩子的好父亲!娘子,我向你赔不是!”

素贞泪流满面。她心软了。

她彻底地原谅了一个不值得原谅的男人。女人就是这点犯贱!

许仙也忏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恩,任凭他反复地变卦,她又反复地原谅——无论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头来,她还是原谅他。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

这就是缘。

太玄了,缘来,不相干的两个人走在一起。她当初不过碰到什么是什么,谁晓得是他呢?如果是另一个男人……何以选中了他?是的,无论如何,人人都被动,做不了主。

许仙在素贞耳畔轻轻地抚慰:

“我们回家去吧。”

他在她耳畔软语,一时间,整条断桥整个西湖,都是他的软语,在氤氲荡漾了,叫世间女子六神无主,一种含蓄的威胁。

回家。

——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陪着回家的,只能有一个。

发生了任何大事,传宗接代,生死攸关,也只能有一个。

只能仍是他。

素贞脸上苍凉安静。这是凄酸的一回事,究竟还有点渺茫。男人爱女人,也是在一段特定的日子里罢了。她不是不明白的。只因为新鲜呀。

她最大的罪过是爱得太凶。我就比她冷静——他决非从前的许仙。即使他假装是那把异色影花藏香细扇,都没可能了。

“哎——”素贞突然又疼起来。

“是时候了吗?怎办?怎办?”

许仙团团乱转。

我抢白:

“怎办?枉你是开药店的。到了紧要关头就靠不住!”

经这番的惊喜交集,孩子终也到瓜熟蒂落的时候。

素贞强忍着,下唇给自己咬出一排白色的牙印子,冷汗涔涔而下。

我把许仙赶过柳树底,然后扶素贞到断桥下。我从来不知道生孩子会那样疼,只是见到素贞的挣扎,就像肚中的动物,在里面翻天覆地似的捣乱着,把五脏六腑和花花肠子的部位都搅弄错误,分部割裂。她在呻吟:

“哎……呀……小青,我很疼!你会不会?……”

一声紧似一声。我用手按住那跳动的肚子,我不会,但基于本能,也许会。

真的,她如今只有我了。在她最虚弱的一刻,我非得最坚强不可,我是她的靠山,她的信仰。我怎么也可以如此伟大?

噗咚一声,她倒下来,大腿无穷无尽地伸张着,拳头攥得好紧,仿佛要握着生命中的某项错失,不肯放。血流成河。

见到孩子的头了,我惊吓得像个呆子。我们都在等他呢。他知道大伙在等,偏偏在那儿苦苦拖延,趑趄着:要不要面世?

“我求求你!”心乱如麻,手足抖颤,又强装镇定,我对他说,“快点出来吧……”

素贞被无边的痛楚折磨着,突然,全身挺直了,咬紧牙关,发出难听的惨叫。

他出来了。怎办?是手先出来!急急把它塞回去……

他在微微地抖动。

林中狂风卷过,树叶纷飞,心焦如焚。

终于哇然一哭。

他全身血污。脆弱而疲惫,承受着重担,不情不愿。刚自前生逃过来,带着不可告人的哀伤!谁知他前生有什么莫名的爱恨呢?反正每个人都是如此九转轮回。

见到这红通通的、柔弱乏力的物体,扑扑地跳动的脑囱,是的,我的心也软了!

“姊姊,姊姊,是一个男孩!”

突然眼前黑影疾奔——

啊,正是法海!

他手持一盂钵,往素贞头上直盖。

那盂钵精光四射,银灰色,是那种万念俱灰的颜色。素贞简直措手不及,无法逃躲。浑身颤抖。

我抱着她的骨肉,婴儿啼哭。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孽畜,看你这番往哪里跑?”

“师父,”素贞挣扎道,“你听,我儿子刚出生,哭得好惨,你老人家网开一面,饶了我吧!”

“你这蛇妖,我看你身怀文曲星,才让你回来产子,现仙骨下凡,你也劫数难逃了。许仙是我故意放来查探的。”

素贞闻言,诧望许仙:

“相公,你在引路?”

法海不待他答话,盂钵慢慢下压,霞光万道,正要发挥魔力。像千斤重担,素贞跌坐地上,拼尽功力,一道白光把它顶住。

法海念咒。素贞忽曰:

“师父,你让相公答我一句话。”

我急了:

“许仙,你做人要凭良心。”

手中的婴儿呱呱直哭,吵得不得了。我怕听不到许仙的回话,不知怎样呵护这物体才好。便念个瞌睡咒,先止住他再说。

可怜这物体刚刚面世,便要承受咒语,看来也是苦命。终于他昏昏睡去,不碍事了。便放在地上。

许仙惊羞交加,突地也跪在素贞面前,挡住盂钵。他说:

“求师父放过娘子!”

“我不打算杀她,我来收她吧,免她危害众生,迷惑施主。你让开!”

在这绝望的关头,我顾不得自尊了,我竟也跪下来,向一个我至痛恨的人下拜哀恳:

“求你……放过我姊姊……”

他不理。

我不肯放弃:

“师父,何必苦苦相逼?我们河水不犯井水,请高抬贵手……”

我委曲求全。

法海不假词色,狠心若此。

素贞见一切无效,狗急跳墙,便奋力一弹,向法海扑将过来。图谋一线生机。法海见状,向许仙暴喝:

“许仙,贫僧要合钵收妖,若你拦阻,把你一并摄入,同归于尽!”

许仙一听,震动一下。

法海怒喝:“还不退来我身畔?”

说着,那盂钵低了几寸,往素贞头上直盖,这法宝端的厉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见许仙,抱头飞窜退过一旁。那么快,那么无情,那么可笑。

他不肯。

他不肯。

他不肯。

素贞失去保护,身处劣势。

看着抽身而退的许仙,动弹不得。只有双眸,闪着不知是爱是恨,似懂非懂——如果从头再来,她会不会开始呢?也许她正忆念着烟雨西湖的初遇,演变至今日的曲折离奇,一一在意料之外。

……他竟临崖勒马。

回首一瞥我姊姊,她万念俱灰,反有从未试过的从容。

双眸光彩渐渐地,渐渐地淡了,一片清纯,宛如出家人。

她不再反抗,不再怨恨,只对我道:

“小青,我白来世上一趟,一事无成。半生误我是痴情,你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切记!”

她长挹到地。

“师父,我甘愿被镇,但求留我儿一命。”

素贞复了原形,白蛇静定做一堆儿,匍匐伏在地上。

法海扯下褊衫一幅,封了盂钵,拿到雷峰塔前……

我无限伤痛,浑身紧张,心颤肉跳,理智尽失,心中燃着最猛烈的恨意,双目尽露杀机。

不假思索,提剑直刺许仙。直刺下去!

——温热冒泡的血泉,飞扑至我脸上。

是的,我往他的心狠狠一刺!那里马上喷射出鲜血。溅得一头一面。

许仙不可置信的,犹豫不决的表情,僵住了。他连痛苦都来不及。我太用力了——浑身气力无处可用,遂集中于仇杀上。怎么会怎么会?但,我把他干掉了。

许仙几乎立刻死去,濒死,他有凄绝之美丽,莫名其妙地好看。一种“既种孽因,便生孽果”之妖艳,人性的光辉。

我把剑扯出来。

我笑了,啊!我终于坚决地把一切了断。

我杀给你看!

笑声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回荡,在水面反射,在柳间鼠窜,直冲这暑天的苍穹。

一切都过去了。断角的独角兽,失去灵魂的生命。玉树琼枝化作烟罗。

什么一生一世?

这许仙自创的笑话。

我兀自冷冷地笑着。

到了最后,这个人间的玩偶,谁也得不到了,他终会化为血污脓汁,渗入九泉。

——我杀给你看!

法海望定我。

我只挑衅地对峙着。

他完成了壮举。

白蛇被封压在塔下了。

他闭目,合什:

“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那些温柔誓语,那些风花雪月,那些雨丝和眼泪,那些“爱情”,原来因为幼稚!

——但,为什么要揭穿它?

是你妒忌吧?

你一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见不得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好事,甚至不准他们自欺。

我与他对峙着。

你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了!

夕阳西照,雷峰塔浴在血红的晚霞中,燃烧着自己,如一个满怀心事的胭脂艳艳的姑娘。不,它是一个墓,活活埋着心死的素贞,人和塔,都满怀心事。

雷峰塔始建于吴越,原是吴越王钱俶计划建造的十三层砖塔,以藏八万四千卷佛经,亦为其宠妃黄氏得子,祈保平安之用。雷峰塔,也有人称它黄妃塔,如今亦囚着一个得子的女人。不过,二者的命运相去极远。

孰令致此?谁都说不上。

也许全错了。素贞不该遇上许仙,我不该遇上他,他不该遇上法海……错错错。

都是这法海,我不该,也遇上法海。

我恨他!

作为一个女人,我小器记恨,他可以打我杀我,决不可以如此地鄙视我拒绝我弃我如敝屣。

我恨他!——我动用了与爱一般等量的气力去憎恨一个叫我无从下手的一筹莫展的男人。

暮色暗暗四合,晚烟冉冉上腾。

他永远都不知道,这永远的秘密。我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请高抬贵手”,真窝囊!我惨败了。

人的心最复杂,复杂到它的主人也不了解。至少,演变成一种幽怨、无奈的倔强。到头来都是空虚。

目下,他理应把我也收了。

我望定他,待他来收。

法海站在那儿,不动如山。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他心里想着什么?我不知道。

……

琅珰一声,盂钵扔下了。他急速地,傲岸地,沉默地……逃避地,转身走了。

他走了。

他放我一条生路?

不知如何,我竟挂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这就是男人?”

他走了。

空余我面对残局——也许,也许他是知道的。

残局已是定局。

我目送他走远。

事情结束,如夜里一更,晨间怨艾。

他没有收我。

我孑然一身,抱着个婴儿,寂寞地上路,不知走向何方,惟一方向是与他背道而驰。

一路上,一路上,都见到地底、石下、树根、亭脚……全为法海所镇的妖。但他放过我了!我是赢家抑或输家?

忽传来禅院钟声,一下一下,催人上路。

冷月半残。

和尚还有寺庙可去,沿途密布白纱灯笼,汪然如海,迎他回金山寺,继续替天行道,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我呢?

我到哪儿去好呢?

万籁俱寂。到了结局,只保存得了自己。真可笑。

一切一切,如夜来一阵风雨,下落不明。我不珍惜,不心慌,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过是一场游戏。

咦,还有那个酣睡着的婴儿——我附了一封信,上书:“娃娃姓许,他的亲生父母,因有逼不得已的苦衷,无法抚育成人。含悲忍泪,心如刀割,万望善心人士……”就这样,我把他放置在一处稍登样的人家门前,隐匿一角窥看,直至有人出来把他抱进去,不再抱出来了,我放下心,悄然引退。

他的父亲死了,不知轮回往何方?世上一定有人死了,才有人生。

哈,父子两人的年纪,竟然是相若的。二人一直轮回下去,又有些什么纠葛?……

“这一切都安排得不错呀。”我想。

不是吗?法海永栖幽闭、许仙得到解脱、孩子有人抚育。素贞不知这境况,她只当相公老了,然后自然地死了。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怀疑,只不过不恒久罢了。

抬头,凝望半残的苍白的月儿,我有什么打算?我彻底地,变得无情了!

别过人间,我便漫无目的地一直向东方走去。一江春水向东流,东方不知是过程抑或结局。海上有很多小岛,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鸟声喧。终于我寻到一个树木丛集常青的小岛,埋首隐居于深山之中,宝剑如影随形,伴我度过荒凉岁月。

我一天比一天聪明了。这真是悲哀!

对于世情,我太明白——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地,相间地,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伫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贴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痒痒,心戚戚。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终于想通了——而人类此等蠢俗物,却永远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头一看,才发觉已经变了天……

原来又过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没有了。

经过一番扰攘,统治中国的是鞑子,改朝换代。号“元”。

民间也有心灵无所寄托的读书人,偷偷地捧读着前朝刻本。

宋版书籍字体工整,刀法圆润,纸质坚白,墨色芳淡,保存了很久,仍闻得到清香。其中有一些,在书末还记上校勘人的职衔、姓名和籍贯。见到“杭州”二字,我的心满是好奇——

有没有人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呢?

有没有人记得,在西湖发生的,一个虚幻的情局,四散的灵魂?

真是太失望了。竟然连错误的报导也付诸阙如。即使在小圈子中是多么惊动的事儿,毕竟得不到文学家的眷念——有什么大不了?他们提都不提。

太失望了。

巴不得跑出去请人给我作传,以免辜负了此番痛苦——一个人寂寞地生活,就是诸般地蠢蠢欲动,耐不得受冷落。

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过了数百年。

我很不耐烦,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每当夕阳西照,塔影横空,苍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底的素贞,潜心静修之余,有些什么欷歔?或有:

——不要提携男人。

是的,不要提携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爱。男人不作兴“以身相许”,他一旦高升了,伺机突围,你就危险了。没有男人肯卖掉一生,他总有野心用他卖身的钱,去买另一生。

这样地把旧恨重翻,发觉所有民间传奇中,没一个比咱更当头棒喝。

幸好也有识货的好事之徒,用说书的形式把我们的故事流传下来。

宋、元之后,到了明朝,有一个家伙唤冯梦龙,把它收编到《警世通言》之中,还起了个标题,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觅来一看,噫!都不是我心目中的传记。它隐瞒了荒唐的真相。酸风妒雨四角纠缠,全都没在书中交代。我不满意。

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寿命,便亡给清了。清朝有个书生陈遇乾,著了《义妖传》四卷五十三回,又续集二卷十六回。把我俩写成“义妖”,又过分地美化,内容显得贫血。我也不满意。

——他日有机会,我要自己动手才是正经。谁都写不好别人的故事,这便是中国,中国流传下来的一切记载,都不是当事人的真相。

繁荣、气恼、为难。自己来便好,写得太真了,招来看不起,也就认了。猪八戒进屠场,自己贡献自己——自传的惟一意义。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长期储存休养生息,只好寄情于写作成名。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在一本人尽皆知的名著上见过这样的诗句。算一算,我如今已千多岁了,与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么不同?尽管发生了不可胜数的流血战争,芸芸众生还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爱恨老死,陈陈相因?

忽然有一天,这天,正当我在小岛深山埋首写作的时候,遥见雷峰火光一片,木廓角檐,熊熊焚毁,攀附藤萝,霹雳乱响,砖瓦通赤,人声鼎沸。啊!我心念一动:莫不是素贞有救了?

我兴奋莫名,飞身赶至。

只见一群小娃儿,穿着绿得令人不安的制服,围上红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举红旗,在火海中叫喊:

“先驱者,为革命,洒尽碧血;后继人,保江山,掏出红心!”

“为革命,纵一死,又有何惧!捍专政,复永生,血染河山!”

就这样,自清晨太阳初起,直到黄昏夕阳残照,他们不上学堂,净在那儿叫喊唱歌,茶杯在人潮中递来递去。

他们是干什么勾当的?“革命小将”?

“许士林同志!”一个红卫兵向另一个红卫兵说,“你来号令主持把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铁证推倒!”

“不,从今天起,我不叫许士林!”这英姿勃发的男孩骄傲地向他的战友宣布,“我已给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许向阳!”

全体欢呼鼓掌,也有不少和议:

“我也要改名字,我叫陈向东!”

“我要叫郑前进!”

女孩们也嚷嚷:“我要叫李永红!”

“好了好了,同志们!”许向阳振臂一呼,“我们团结战斗,不怕牺牲,不怕疲劳。为了保卫毛主席、党中央,甘愿洒尽最后一滴血。毛主席、党中央是我们的靠山!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文化大革命万岁!”

唉,快继续动手把雷峰塔砸倒吧,还在喊什么呢?真麻烦。这“毛主席”、“党中央”是啥?我一点都不知道,只希望他们万众一心,把我姊姊间接地放出来。

他们拼命破坏,一些挖砖,一些添柴薪,一些动家伙砸击。我也运用内力,舞剑如飞,结结实实地助一臂之力,砖崩石裂,终于,塔倒了!

塔倒了!

也许经了这些岁月,雷峰塔像个蛀空了的牙齿,稍加动摇,也就崩溃了。

也许,因为这以许向阳为首的革命小将的力量。是文化大革命的贡献。

我与素贞都得感谢它!

——白蛇终于出世了!

我一见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满目苍茫,不知人间何世。一个坐牢坐了一辈子的囚徒,往往有这种失措——最焕发的日子都过去了。

“姊姊!”

“小青!”

我俩相拥,穷凶极恶地,恨不得把对方嵌在自己身体内。

“姊姊!我俩也有今天!”

大家都抢在对方前头洒泪,霏微的灰雨,砖木的余烬,全跑进眼睛里,化成涕泪酸楚,不可收拾。

我俩也有今天。

“小青,是谁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贞循我手指方向,望着那群高举红旗,鸣鼓收兵的小将,队伍还在唱歌。

明天他们又不知要去破坏哪座塔,哪座寺庙,哪座古迹了。反正这是他们的功课。

“谁?”

“喏,唤许什么……的。”

“是他?”素贞嘴唇微颤,“是他?……”

“谁?”

“是我儿!小青,让我去会他!”

我拼命地阻拦。好不容易摒绝一切爱恨,又在翻尸倒骨干什么?

“姊姊,他不是你儿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么多次的轮回,他会记得?别自找麻烦啦。”

“对,八百多年了。他们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岁。”我岔开话题。

“如今是什么朝代了?”

“不晓得呀。”

“谁当皇帝?”

“也不晓得——不过,好像不叫‘皇帝’,叫‘主席’。”

“‘主席’?”

“唏,别管这些闲事了。我俩回家去吧。”我牵着她的手,回家去。

沿途,竟然发现不少同类,也在“回家”去。我俩是蛇,其他的有蜘蛛、蝎子、蚯蚓、蜥蜴、蜈蚣……极一时之盛。这些同道中妖,何以如此热闹?

啊,我想到了!——

我们途经什么灵隐寺、净慈寺、西泠印社、放鹤亭、岳坟……一切一切的文物,都曾受到严重破坏,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都像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砸个稀烂。

也许每一座被砸烂的文物底下,也镇了一个痴情的妖!

谁知道呢?此中一定有难以言喻的故事,各自发展,各自结局,我们没可能一一知道。

感谢文化大革命!感谢由文曲星托世,九转轮回之后,素贞的儿子,亲手策动了这伟大功业,拯救了他母亲。也叫所有被镇的同道中妖,得到空前大“解放”。

革命行动是理性的化身,打破世界的常规秩序,叫受镇压的,得到超生。

我和素贞,跟它们一一打招呼,交换会心微笑。谁没一番过去?

如今大功告成了。好像画卷压边,需要一方朱文图章,方正而肃穆,文革便是那方图章,痛快地盖在每个故事旁,铁案如山。

我在深山,素贞在塔底,各自避世,一旦见市面上如此地混乱,十分受惊。

老百姓全都穿灰蓝衣服,总是有游行和大规模的破坏。众人学艺不前,急剧退步。营营耳语,闪闪目光。堂堂大国,丰度全失,十亿人民,沦为举止猥琐、行藏鬼祟的惊弓之鸟。

红卫兵是特权分子,随便把人毒打、定罪、侮辱,那恐怖的情形,令我汗毛直竖,难以忍受。

所以我俩慌忙躲到西湖底下去。

谁知天天都有人投湖自尽,要不便血染碧波,有时忽地抛掷下三数只被生生挖出来的人的眼睛,真是讨厌!

我们不喜欢这一“朝代”,索性隐居,待他江山移易再说。老实说,做蛇就有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们要面对不愿意面对的,连懒惰都不敢。

……过了一阵子,大约有十年吧,投湖的人渐少了,喧闹的人闭嘴了,一场革命的游戏又完了——他们说游戏的方式不对,游戏的本质却无可厚非。

风波稍静。

素贞装作对过去不大关心,偶然伸个懒腰,问那问过一百七十三次的问题:

“后来相公怎么样?”

“哦!”我哄她,“你被镇塔底之后,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愿出家,就在塔旁披剃为僧,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骗我呀。”

“他临去世时,还留诗四句呢。说什么‘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素贞忙接:

“下面是‘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对么?”

“你既背得那么熟,怎的又要我从头说起?真是。”我讨好她。

“也许你每说一遍,都补上一点遗漏了的情节吧。”

——不会遗漏。因为这根本不是实情。这是我在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抽出来的一段。别人为我们的故事穿凿附会,竟又流传至今。为了安慰素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发。遂做结论:“姊姊,相公也算不错了。”

“是的——即使我见不着……”

我不搭话。也不追究了。从今后我要她只有我!

那清悠轻忽的钟声又传来,如缘分,在呜咽。我又再把身子辗转。

“姊姊——”

“唔?”

“很久很久之前,你们是否相爱?”

“是!”素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恨他了。曾经有一天,他在我身边,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触,他的手在来回扫荡,我几乎相信,我也是爱过他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原来已是最后。幸好我把他杀了,故他没机会遇上另一个新欢。他一生便只得两个女人。此刻这两个女人又再绞缠在一起——我们是彼此的新欢。直到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坚决不肯透露的,那是一个名字,叫做“法海”。我甚至不敢记得。

没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样过得好吗?

我俩再也不肯对人类用情了。

那么委屈,可耻!不若安分做蛇算了。

从此素贞不看一切的伞,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男人……

感情一贫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一笔一笔地写,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图把故事写死了,日后在民间重生。

仲春。

阳气日盛一日,桃花绽红,鸟鸣啁啾,天地阴阳之气接触频仍,激荡中闪电特多,雷声乍响,又届“惊蛰”。

夜间,下过一场江南春雨后,星星月月,雾气萦缭,白堤上间中高举莲花灯,凄迷倒影在湖上。天还有点料峭。

渐近西泠印社,夜半无人私语时。

只听:

“小佟,你放心,我在存钱。过一阵就可以买缝衣机、电冰箱,要不可先买电风扇。而且下个月我大表哥二表哥来,他们会给我捎来一台录音机,双喇叭的,和刘德华跟黎明的盒带。在香港是最红的了,你一定要听他们的歌。小佟你嫁给我好不好?……”

西湖上的情侣,两个人两辆自行车,并驾齐驱地,选了一处柳荫深深,便在起誓。

“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

没有人在花前月下,湖畔柳边,会记起什么“五讲四美三热爱”、“清除精神污染”、“沪苏浙皖赣比翼齐飞”……他们只晓得讲和听一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又平和而谦虚地相信了。建设祖国多么困难,建设爱情就易得多了。虽然同是空中楼阁。

良辰美景奈何天。

忽地一阵凉风掠过,像一只手在发间轻扫。冷不提防,又下起雨来。

不大,但很密,轻飘而流曳,踏着碎步,款款过来。

“啊——”

小小的惊呼声,不情不愿地受打扰,情侣们还未及把心底的话争先说尽,便又要踩着自行车离去,好觅个清静安全地带。幽幽的路上,也有拌嘴声。女的骂:

“叫你不要来啦,洗过澡,在弄口见面不好?又要踩来断桥。待会雨下大了,回去不又是一身湿透?”

“你弟弟偷听嘛!”男的委屈。

“明天不要上班,哦?死拉活扯地来了,怪到我弟头上去。”

“你怎么这样蛮不讲理?”

“谁要讲理?你不是要谈情?谈个屁!”

二人僵持着,男的生气了,不肯上前议和。女的鬈发一抖,自踩车回去。

素贞看不过:

“哎,浪费了这么美丽的晚上,快别拌嘴了,快点和好吧!”

我笑:

“与你何干呢?”

雨,无缘无故地大起来。

断桥附近的小亭,忽来了个避雨的男人。因雨实在太猛了,迷迷蒙蒙,隐隐约约,他只得暂避一阵才上路。

他拎着一把黑伞。一般老百姓总是用那种黑伞的。

——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

他是一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穿着一件浅蓝色条子的上衣,捧着一大沓英语会话课本,和好些书刊杂志。为了维护他手中的文化,革命后嫩弱的文化,他才一心一德,静待雨过。

素贞不安定了。嘿,一有男人在,她就不安定了!

“小青,”她说,“你看我这一身装扮多落伍,如今的女子已不作兴盘髻扎辫子了。老土!”

“姊姊你又干什么来着?”

她赶忙地适应潮流。

一旋身,烫了发,额角起了几个美人钩。改穿一条宽脚牛仔裤。脚上换了丝袜,是那种三个骨肉色尼龙丝袜。高底凉鞋。上衣五彩缤纷,间有荧光色,在腰间以T恤衫下摆结了个蝴蝶结。手指上戴了指环,银的,粗的。耳环也是一般式样。脸上化好妆,涂上口红。虽然是雨天,上衣口袋中也带了个太阳眼镜——并没有把商标贴纸撕下来。

“你看我时髦吗?好看吗?”

还背了个冒充名牌的小皮包。

“姊姊,”我骇然,“你又要——”

“小青,生命太长了,无事可做,难道坐以待毙?”

“不,你忘了你受过的教训?”

“小青,我约他迪斯科跳舞去。你忙你的吧。再见,拜拜!”

“你的教训——”

她的心又去了。留也留不住。

这一回,真的,依据她受过的“教训”,她要独来独往,自生自灭。她根本并不热衷招呼我同行,免致分了一杯羹,重蹈覆辙。

遥遥见她过桥往小亭去。

低语,传情,雷殛电闪般的恋爱,她又搭上这个男人。

他把伞撑起,护她上路。一切自伞开始,她不需要任何穿针引线的中间人了——也许她此刻的身份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张小泉,杭州三百多年来的名牌。它的剪刀镶钢均匀、刃口锋利、磨工精细、开合和顺、锁钉牢固、刻花新颖、式样美观、经久耐用——不过,这么优秀的剪刀,剪不断世间孽债情丝。

那男子是谁?

他是谁?

何以她一见到他,心如辘轳千百转?

啊,我明白了——

如果那个是许仙的轮回,则她生生世世都欠他!

是他吗?是他吗?

我禁止自己心猿意马。

横竖素贞看中了,就让她上吧。

我要集中精神,好好写那发生在我五百多岁,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的故事。这已经足够我忙碌了。

我还打算把我的稿子,投寄到香港最出名的《东方日报》去。听说那报章的读者最多,我希望有最多的人了解我呢。

稿子给登出来了,多好。还可以得到稿费。不要白不要。

我在信末这样写:“编辑先生,稿费请支港币或美元。否则,折成外汇券也罢。我的住址是:中国,浙江、杭州、西湖、断桥底。小青收便可。”

万一收不到稿费也就算了,银子于我而言不是难题。我那么孜孜不倦地写自传,主要并非在稿费,只因为寂寞。

因为寂寞,不免诸多回忆。

——然而,回忆有什么好处呢?在回忆之际,不若制造下一次的回忆吧。

呀,我的心也去了。

淡烟急雨中,蓝衣少年,撑开一把伞——

还等什么呢?

我要赶上前。我依旧是素贞的妹妹,同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

我决定借了他的伞,着他明日前来取回。解放路、延安路、体育场路、湖滨路、环湖路……随便一条柏油马路的一家。

我一拧身子,袅袅地袅袅地追上去……

初版:一九八六年五月
修订版:一九九三年六月 dHttfJlrlp7adFjZzXEdh/+m3y7XUMKfcLCC7TubwEGcjTfUiUAWoQCrwbfAeqGe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