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有人问我去过他们洛阳吗,我说没有。问我的人露齿而笑,一口白牙。要命的是,他的脸居然比他的牙齿更白,很好看,很真诚。
他说:“我们的牡丹非常好,来了带你看。”我说:“好啊好啊,我向往了很久,洛阳牡丹天下闻名,武则天最爱赏牡丹了不是吗?”
我穿越了。那年没有“神马”和“浮云”,这个洛阳人不可能从我嘴巴里听到陈词滥调。要说浮云,那也是“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心”。
我在山西的平遥吹风,城池太古老了,一千多年,令人敬畏。大队大队的旅客,登上城墙,拍照,再离去。来来往往,都是游子,游荡到了这里,就聚上一刻。
我们在早晨遇到了,各自逛着逛着,在卖假文物的摊贩前遇到了。我买了一只犀牛角杯子,他买了一把扇子。我们探讨了一下假货,然后就分道扬镝。
日落的时候我们又碰头了。我跟他说:“看起来咱们有点缘分呀!不如一起去喝酒吧!”他一口答应。
我们找了个小酒吧,喝到打烊。酒劲上头,我滔滔不绝。
然后我们回到古色古香的灯笼下,在客栈里继续喝。我们住到了一个房间,没有床,只有巨大的炕。在炕上我摇头晃脑接着他的话头说:“我一定要去洛阳,找你带我看牡丹,那可是国色天香啊,不看抱憾终身啊!”
可是抱歉啊!这世界有点假,我也有点假,其实,我对牡丹毫无兴趣。我这个人虚虚实实,自己也有点拎不清自己。
后来,我醉倒在炕上。
醒过来以后,我无声无息地闪人了。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急不可耐返家,像个思乡病严重的患者,像个打了败仗的逃兵。
返回武汉差不多是下一个黄昏,途中我经过了风吹得很厉害的太原,再经过了郑州,在火车站上,我买了一只河南特产道口烧鸡,一个人啃到骨肉分离,拿鸡骨头玩拼图。
最后我拼出了一只仰天长啸的兔子,在我去方便的时候,列车上打扫卫生的乘务员扫荡了小桌子,清理得干干净净。
我要忘记这个偶遇的人,这样我在多年以后,就可以称他为故人了。
2008年的4月5日,我找朋友弄了门票,去武汉大学看戏。看白先勇的《牡丹亭》,青春版的。这戏演给学生看,我在年轻的人堆里嗅着特有的青春味,好几次想晕过去。那是汗水淋漓的新鲜肉味,熏得人欲生欲死,跟如今推崇的民国范儿似的,就是这么生猛。
坚持了两个多小时,我挺不住了,为了吸口干净的空气,我开始拼命往外挤,挤着挤着,我就站住了。
汤显祖在戏里说“回头皆幻景,对面知是谁”。而我的对面不是谁,正是他。舞台上脂正浓,粉正香,春梦有点长,我有点做梦,痴痴地愣了。
我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隔着两个人头,他费力地对我笑,手压在嘴巴旁说:“真热闹啊!”我回答:“是啊!”
我没来得及多问。
我们才重逢,戏就散场了。人潮一冲,各自散开,我挺想找到他的,但我没找到,夜里的珞珈山东西南北难辨难析,我放弃了大海捞针。况且我还得赶回去,对着电脑写稿,新闻稿凌晨十一点截止,明日必须见报。
然而,我真不相信这世界有这么巧,他居然也来看《牡丹亭》。
还记得吗,我说我用鸡骨头玩拼图,拼出了兔子。兔子当然不会仰天长啸,兔子沉默,不语,像动物中的君子。除非逼急了,才会尖叫。我属兔,我保守秘密。
有年夏天,我跑回了母校。一路熟悉,闭着眼也找得到教工宿舍。
在一栋老旧的楼房下面,我看见每一层的阳台上,都有内衣、内裤在风中摇晃。男的、女的、小孩的,很分明。我看着四楼的倒数第二户,看了很久,这家晾晒的衣服团团圆圆,有大有小全家福。
不好意思,我没搞师生恋,也没有爱上有妇之夫。我只是在那一户住了半年,那半年里,我听说有个人好心好的女老师,走路走着,楼上风一吹,一家的花盆砸下来,砸死了那个老师。我听说隔壁的一对老夫妻闹离婚,一把年纪了忍无可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分崩离析在所不惜。我听说楼下的副教授骂楼上的院长,凭什么领导分到最大的房子,要跟不公平的社会制度拼命。还有得了白血病不幸学子、跳楼的情侣……我还看见年轻的女生从独居的博士生导师家里出来,神态极不自然……
这些事看多听多了,还经历了那么一点点,我变得很哀伤了。
这人间怎么就这样令人厌憎?表面看着尚算可爱,一旦深入,阴暗琐碎,一点赏心乐事都没有。
有天晚上我做梦了,梦境险象环生十面埋伏,我是一只难逃虎口的兔子。于是第二天,我被敲门控诉了:“还让不让人睡觉?深更半夜鬼哭狼嚎的!”原来我不止在梦中尖叫。
惊觉真相时,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万分羞愧搬家逃离了。
我辞职玩失踪,走走停停旅行散心,花光一点积蓄,地道文艺范儿这些过去,我一贯不向外人道。可是那个晚上,我跟一个陌生人统统道了,像垃圾倾倒在垃圾场。他也没有厌烦,收容了我,像垃圾场收留了垃圾。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什么屁话。没有无缘无故的深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长恨。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骗谁呢?一起赴死的有,死了再活过来的,没有。
人,就是一种乱七八糟、混乱不堪、时好时坏、复杂古怪的生物。
在那天的晨光中,大梦初醒的一刹那,我惊慌失措了。
我居然记得跟他倾诉的每个细节。我说得太多了,而又对这个人充满好感。我忽然不知道清醒时如何面对他。
我后悔了。
我要跟他说我是个一直自持的女孩吗?我幼年好学聪明乖巧吗?我博取名校亲友夸赞吗?我留校任教很有前途吗?我洁身自好很傻很天真吗?
但我实际上的种种行为,都分明是个轻慢随便的浪荡子,女版的。
纯了太多年的小孩子,一旦更弦改辙看破世相,是有点穷凶极恶。
可我从此以后,以何面目再去自处?
之后我轻手轻脚穿好衣服鞋子,收拾背包,带上房门,闪人了。我辜负了他的邀请,看牡丹的。
光阴倏忽,一负十年。
后来我谈恋爱了,跟一个长得像浣熊的男生。这个男生有点胖,摸起来很有手感,靠在身上,是一张可挪动的沙发。我找了一份面向宣传的旅游内刊。我的头儿是个女的,这位大姐带着我,照顾我。浣熊很放心我跟着头儿跑单子,拉项目。
我们只要凑在一起,就合谋算计拿了年假去哪儿旅行。好吃懒做贪玩的浣熊是个小康之家的独生子,性情平和,小富即安,但求享福。房子不大,但父母早就备好了,薪水不高,但加上我那份,足够我们躲进小楼成一统,春夏秋冬要到底。
我当然不再是别扭的年轻女孩了。我看世界心理阴暗,世界看我也心理阴暗,闹太大了很没劲。
人生何其短,吃喝恒久远。我们求菜谱,做实验,小厨房日日飘香。我们拍了很多照片,我们注册共用的微博,我们晒恩爱,秀美食——浣熊跟兔子的美好生活其乐无穷。
在六月酷热的夏日,浣熊求正宗雪菜做鱼。就有人私信索取了地址,快递奉送上一把雪菜。
其实就是一把黯然销魂的酸菜。
口腹之欲满足到爆,我扭头冲我的浣熊说:“这个网友好热心。”
回过头我翻了翻浅黄色包装纸,这把雪菜的始发地是洛阳。
如果我在洛阳有一个故人,那只能是他。有劳你牵挂至今,真叫我无以为报。
我悄悄地联系上了他,在马路旁边的公共电话亭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那把雪菜真是他的一番心意。物轻,情长。
我说过,我无以为报。
所以我在今时今日的电话中,劈头盖脸疾言厉色痛骂了他一顿:“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聊啊,都时过境迁了那么多年,还来骚扰个什么啊!好烦啊!”电话那头:“喂喂喂……等一等……”
我没有等,我不会等,我绝不等。骂完之后我迅速挂断电话。这件事,就此了结最为妥当。他的一把雪菜,晚于我跟浣熊拿证。
对待我的洛阳故人,我没有一片冰心,也不在玉壶。这就是我还给他的报答。
我的事他知道的太多了,就当不成恋人了。他不计较,我计较。
我只管我爱上了他,不管他是不是爱上我,不管他有多爱。
我可真自私。
跟浣熊拿证的前一天晚上,浣熊在打鼾,我彻夜未眠。夜里的七个小时,恍恍惚惚回忆了我有生之年的二十七年。脑海里的仓库堆太满,我逐一检点,点到他的时候,我牢记当时,他躺在我身旁,仔细听我全部的醉话。
这世界有点假,可我莫名爱上他。一天之中,我见了他三次,十年之内,我见过他两次。我不知道他这些年的故事,他的人生是他自己的拼图。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情,总有蛛丝马迹,他猜得中我的家乡,知道我的喜好。
在武汉大学剧场之内,他隔着人群,冲我说:“真热闹啊!”
是啊,看戏的人真热闹啊!
热闹过后,各回各家。
这些年的寂寥省悟,我必须终结在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态人上。浣熊对我所知不多不少,足够相亲相爱。
而他,我把小半生的满腹纠结当做垃圾赠送给了他。也许我就是在等着撞上这么一个人,然后全盘托出,然后顿悟,然后新生。
我酝酿了很久,选择了骂他,驱走他。我们永远不会一起去看花,看洛阳的牡丹花。
隔了这么多年,我想,只能怪他有一张知心脸。
怪他眉目太过清晰,铭刻在了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