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在先烈路附近的一家餐厅,我对着窗外吃着拉面,吃着吃着我停口了,我看见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身上是一件明显穿久了有点松垮的工装背心,脸上有汗,闷头坐在对面的榕树下的水泥花坛上。
这是个混得很差的年轻男人,他沉默不得志,一口气干掉了一整瓶水杯里的水。他的脸色酡红,其实也可能不是水,是白酒,比如我爸那种上年纪男人爱喝的平民消费的白酒。
我并没有心动,因为对这种男人心动很滑稻。
本来我不应该是一个人去吃东西的,我是自找的。我从顾远家里跑了出来,强力忍耐了半天,才恢复了胃口,点了一碗拉面。这种店子的拉面卖的不过是汤头,超市里十元一包的高汤汤头料。
在古老的过去,只有熬上十天十夜,耗费了地道的金华火腿,牺牲了数只走在地上的好鸡,才叫高汤。而今,谁有那工夫?有也是在伺候那些大富大贵的住在私人会所里的人。广东人爱煲汤,爱鲜美。
我用胡思乱想,分散注意力。
然后注意力集中在了这个相当落魄的年轻男人身上。他的整个人都暗淡普通,他的眼睛在白昼相对鲜明沉默。那双眼睛,让人印象深刻。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仿佛我开始思考起什么重要的主题。
影影绰绰,时间翻过来倒过去,承载了许多,荒废了许多。
顾远打我的电话打了十六遍,我有十七个未接来电。多出的那个,正是那个男人打来的。我不是无缘无故就给了他电话的。
我猜拉面店老板也不打算发脾气,我已经好声好气地哀求她:“待会儿回来就带钱给你,我把钱包落在朋友家里了。”
老板的脸色不好看,使劲打量我。她大概在一瞬间相当矛盾,该不该相信这个人?老板决定折中,她要我交出一样东西做抵押,随便什么东西,只要相当于那碗十二块钱的明虾拉面。
我还带着手机,我把手机按在老板的手心里给自己解围。那是一款夏普9010c,非行货,相当于一百碗拉面。
年轻男人说:“还给她吧,记我账上。”他就站在离我半米距离的地方,靠在老板的柜台上,他的脸擦去了油污,露出了清晰的眉毛,开阔的额头。
女老板想了一想,古古怪怪笑了,用一种特别的声调对年轻男人说:“好啦,好了啦,大板!”
给他电话,是为了回头好找到他的人,还他的钱。
我说:“谢谢你,下午就还你,五点半吧,我下班了过来。”
我跟他说谢谢的时候,果真闻到了酒味。
大板点点头,说:“好。”
他没有豪爽地说“不用了,我请”。
我想他大概有自知之明。
我深深地看了这个大板一眼。
顾远是我谈了十年的朋友。
生气的时候,我就不想在朋友前冠以“男”字了。我们吵架了,我气冲冲离开他的家,独自吃面。如果我不去那家店吃面,我就不会欠大板的一个小人情,有欠有还,一来二往,事情就不一样了。
顾远到处找不到我,他的自尊心也上来了,干脆不再打电话来。
在短短的一个星期内,我参观了大板工作的地方、睡觉的地方、吃饭的地方。
一间洗车房,一个小单间,一家拉面店。
大板很平静地说:“他的妈妈是北方人,从小吃惯了面食。”
洗车房铺面小,从里面牵出水枪,就在门口冲刷那些尘土满面的车子。灰头土脸的车子焕然一新后,车主付出十五元人民币,大板收了,转手交给老板,老板是个胖子,雇用了年轻力壮的大板。
胖子老板坐着躺椅,吹着电扇,有时候给大板加油鼓励:“喂,好好干,十年八年的,自己也开个店。”
大板简单地回答:“好。”
他睡觉的地方,更简单,铺盖、牙刷、口杯、一台小屏幕的旧彩电,没有报纸杂志。大板多数时候吃盒饭,他喜欢吃面,但不常去。
我看出来他很犹豫,有话要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大板凝视我,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坐格子间上班的女性白皙娇嫩,跟黝黑粗糙的他对比鲜明。我在淘金路上班,那里都是些中产阶级的白领。
我看见大板神情黯淡下去。
“你到底哪根筋接错了,跟一个洗车工混一起。”顾远气急败坏地再次当面拉住我,逼问我。
“我哪有跟谁在一起。”我反倒不生气。
“那个男的,你以为我没看见,你们一起吃饭。”顾远声音高了八度。
“你就这么没自信啊!”我戳中了顾远的软肋,他脸色变了。
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我居然跟他交往了十年,中学、大学、毕业又三年。我们琐碎无比,一边吵闹一边分手一边复合,前不久还订婚了。
真厌倦。
要我再换个人,那十年就白费了。
我不得不茫然。
大板在水花哗啦之中,认真地洗车,洗掉污点,洗掉泥水。光线在水花透亮的晶莹里,辗转得一片璀璨,皮肤泛黑的大板,操控着雪白的水流。
那么,一个人是不是也可以不断洗,直到洗干净。
大板上班,而我轮休半天,我在拉面店要了一杯汽水。八月炎热烈日,冷气是夏季的救世主。老板生意清淡,百无聊赖,坐到我面前拉扯攀谈。
“你跟大板?在一起了?”
我笑笑,不语。
“大板这个男孩子,看起来蛮老实的,就是没钱。”
不说我也知道,我有眼睛,看得见。我侧头看窗外,街道空荡,榕树荫蔽路人,三三两两的流浪人士躺在下面,拿张报纸遮挡光线就睡觉。
“你不知道,开始我们都怕大板……”
这个中年女人,拉面店老板,克制不住背后说人是非的快感。
“我知道,他坐了八年监狱,因为持刀抢劫。”我替老板交代了她酝酿许久的秘密。我也挺残酷的,剥夺了同为星斗市民的珍贵乐趣。
中年女人讪讪了:“张小姐都知道了啊……”
“嗯。”
残酷点也好,总比别人对我残酷好,我心想。
我在杂志上看见了一篇心理学调查,发现女性很容易喜欢上犯罪男人。美国的一个监狱里,某个杀人犯收到了几百封各地女人的求爱信。
我,当然不会是这种人。
有时候我跟大板喝酒,他酒量不小,喝了一瓶,还能够清醒地看着我。当他洗刷干净后,其实很顺眼,是个强壮的大男生,他有着没被社会外界熏陶过度的纯粹,保持着久远的单纯。
我喝两口,就醉了,醉得很真实。
大板送我回家,我语无伦次,醉话连篇。大板似听非听。
“我以前念某中呢!”
“我们肯定碰面过………”
大板不语。
在我自己租的套间公寓里,大板逗留片刻,自己开冰箱找水喝,喝完就走了。
这中间,顾远给我写了很多电子邮件。
我都看了,不回复。
第二天见到大板,我问他:“我醉了之后是不是很神经?”
大板摇头。
我还问他:“我是不是什么都说了,把我过去啊,现在啊,小时候的事啊,不听妈妈的话非要早恋不可什么的,我有没有说出我的银行密码?”
大板说:“你没说密码,说的别的。”
“别的?别的什么呢?”
“也没什么,你只是说,你跟你男朋友常常吵架。”
我更加直接了:“你对我没兴趣吗?”
“你有男朋友!”大板露出了难过的神色,不过闪一闪就过了,他接着说,“你们应该结婚。”
“可他是个胆小鬼,怕这怕那最怕事。在公司里,别人欺到头上都说什么要宽宏大量,狗屁!”我脱口而出了。
顾远有些憔悴了,他远远地站在桥头。这座大桥屹立几十年,飞架南北。
他还是舍不得我,我想。
我们都叹气了,在沿江的看台旁,顾远问我:“我都知道了,你决定了没?”
“决定什么?”
“我,还是他?”
“他是谁?谁是他?”
“那个男的,陈板。”
当然是你,我看着顾远,但沉默不语。
人跟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一吵十年。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顾远说。他的眼神,有一种决绝,像是终于要面对久违的恐惧。
我试图拦住顾远,拉住他。但是,我的力气哪有他的大。大概,我不是真的要拦截吧!我心想。
等我赶到现场,打架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
我可真光荣啊,让两个男人为我大打出手。想不到顾远拼起命来,居然跟大板势均力敌。我还以为他一直只是个办公室白领青年大板也看见我了,他的眼睛红了,似乎早已经醒悟了什么,但没想到会变成真的事实,实现在眼前。简直是出人意料,他忽然吼叫了一声,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钢钎。
不锈钢制品明晃晃的,在太阳下耀眼无比。
顾远吃惊了,忽然哆嗦了一下,往后退去。他看着大板,脸上开始涌出古怪的表情。
大板冷冷地站在原地,顾远看向我,我与他对视。
是历史重演了吗?不是。过去是暗夜里,而今是大白天。那双眼睛,让人印象深刻。顾远一定印象极为深刻。而我,对那张眼睛打了马赛克的脸,记忆悠远。
顾远扑过去,扑倒了大板,压在大板身上。观众们早就看得目瞪口呆。
钢钎清脆地呐喊了一声,被抛落在马路边。是大板丢出去的。
顾远站起身还是觉得有点晕眩,就像八年前的那晚。
半夜一排宿舍只有连绵起伏的呼吸声,迷糊中顾远看见一道寒光,然后他转身,继续睡。
门卫兼保安老头睡沉了,所以有两名男生携带着小刀,戴了口罩,洗劫了男生们。
他们居然没遇到一丝抵抗。
这些屈服交出手表、钱、名牌电子产品的男生们,一直抬不起头了。
被集体轻视的倒霉事件中,顾远也没有例外,感受到了女生们异样的眼光。
这件事情发生时,我是顾远交了快两年的小女朋友。不少学生情侣分手了,我没有。我这个人大概比较迟钝,对事物消化过程比较慢。
两名抢劫犯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
他们打了马赛克的照片登在报纸上,我看了那篇报道。报道还分析了少年犯的犯罪动机。其中一个是学生,另外一个是社会青年。总之,有人挥霍贪图享受,需要钱,有人家境不好,需要钱。
这事好像过去了,淡淡的,如轻烟。但对我来说,一直没完。马赛克遮盖的是眼睛,一张打着马赛克的脸,一张原本应该在学校里某个班级某个角落里领略着人生煎熬的脸。
像个间谋,深埋在记忆中。
顾远到底被影响了多少呢?只有天知道。我们上了一个大学,毕业了,还在一起。
我总是忍不住嘲讽顾远。我们明明相爱,但我有时候会默默幻想,走在暗夜巷子里,跳出了歹徒,我是一个被劫持的妻子,而我的丈夫,慌忙转身逃掉了。
我承认,我还做过许多次类似的噩梦。
这世界上的其他人,我管不了。顾远却是我的肉中刺。
一年一年,我总是忍不住挑剔顾远的芝麻绿豆。芝麻绿豆积累了这些年,也仓库满满了,沉甸甸,横亘着隔膜在胸。我根本没勇气去挑那个久远的历史痛处。
我大概早就认出了大板。
当我跟顾远莫名其妙又大吵,彼此拿言辞的锋利小刀往对方的尊严和心脏乱划时,就下定了决心。
我下定了决心,我要去那家拉面店。
我知道他总会去吃面的。
我的所作所为很不真实,不过结局就是这样。
大板从地上爬起来,哭了,又笑了。他一个人走掉了,没有给任何人说句话的机会。
那个背影很特别,特别到,我忽然觉得心被揪住,疼痛了一下。
你问我究竟曾经为什么纠结郁积,也许不单单是为了顾远的一段陈年往事。
都在滔滔时光里平凡琐碎长大,我的不满,保留了一个借口。
大板走掉了,甚至没跟胖子老板辞职,也没有算清楚他的工钱。
一个年轻男人总能找到一份工作,有个饭碗。我这么想着。
洗车房的胖子老板开始跟另外一个年轻男孩子训导:“好好干,将来自立门户。”
小半年后,顾远更忙了,我似乎变得宽容了,有时候一个人去医院了解进展情况。
我们已经很少动口了,各自安息自己的情绪,相处起来没那么痛苦了。顾远像是变了一个人,像修行顿悟的出家人,脱壳而出的蛹。为人处世进步很多,嗯,是听别的同事说的。
以前的种种,包括我的种种表现,他跟亲友如此解释:“是婚前恐惧症,没事了已经。”
要是亲朋好友来问我,我的答案也是如此:“婚前恐惧吧!对将来特别担心。现在,结了不就结了。”
我没想到又会遇见大板。
世界真小。
妇儿医院不远就到了,我下车买水。我看见了他。
这家洗车维护店看起来整洁高级许多,上门的顾客不少。
迟疑片刻,他终于朝我走来,我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像一个万分戒备的母猫。
比我高二十厘米的男人,眼神凝聚,看着我,最后,视线落在我的肚子上。
大板蹲下身,微微靠近我的肚子。
他听着,倾听着。
“这家伙一定是个幸福的宝宝!”大板大声说。
他似乎被自己的惊叹声惊到了,继而露出牙齿,笑了。
大板牙齿洁白,一身米黄色防水服,眼神干净。我说:“对不起……谢谢你。”
“不,其实我要谢谢你,谢谢你们。”时间似乎被回拨了很多圈,他看起来像个中学生,获得惩罚之后再做出了补偿,才真正获得解放,重新走回人生的起初。
顾客在呼唤服务员,大板挥了挥手:“那我要忙了。”
匆忙中,他又补充了一句:“再见。”
我报以笑容。我不再青春,人生走了很远的路,再回头太难了。所以,我还是骗了自己,用一个轻微的谎言。这个小谎言或许是,我对大板,从来没有一点点心动过,我跟自己说。谁能够从头到尾,黑白清断,爱憎分明。
为什么要谢谢我?谢谢我们?
只有大板自己知道。
有个年轻的女孩,急匆匆跑过来,进了店内,给大板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大板,你将开始另一种人生。
让我们各有各的人生,安生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