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他并不困难:他车开得很慢。在马约门他闯了红灯,出租汽车司机不敢效尤。但我们在莫里斯—巴雷斯林荫大道追上了他。我们的两辆车并排停在一条人行横道线前。他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正如遇到塞车时并排的驾车者互相对视一样。
他把车停放在里夏尔—瓦拉斯大街,邻近皮托桥和塞纳河的最后几栋大楼前。他走进于连—波坦街,我付了出租车的车钱。
“先生,祝你好运,”司机对我说,“当心点……”
我猜想当我也走进于连—波坦街时,他的目光一直伴随着我。或许他为我担心。
夜幕降临。一条狭窄的街道,两次大战间的那种毫无特色的高楼矗立两侧,在于连—波坦街的两端间组成两道长长的正面墙。斯蒂奥帕走在前面,与我相距十米左右。他朝右拐进埃奈斯特—德卢瓦松街,走进一家食品杂货铺。
上前与他攀谈的时刻来临了。这对我是件极为困难的事,因为我很腼腆,而且担心他把我当成疯子。我会嘟嘟哝哝,和他讲话时语无伦次。除非他立即认出我,那样我就可以让他开口了。
他走出杂货铺,手里拿着一个纸包。
“是斯蒂奥帕·德·扎戈里耶夫先生吗?”
他的确吃了一惊。我们俩个头一般高,我因此更加胆怯。
“是我。你是谁?”
不,他没有认出我。他讲法语没有口音。必须拿出勇气来。
“我……我早就想见你……”
“为什么呢,先生?”
“我写……我写一本关于流亡的书……我……”
“你是俄国人?”
这是别人第二次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出租汽车司机问过我。说到底,或许我是俄国人。
“不是。”
“你对流亡问题感兴趣?”
“我……我……我写一本关于流亡的书。这是……这是……有个人建议我去看你……保尔·索纳希泽……”
“索纳希泽?”
他照俄语发音说出这个名字。非常柔和,好似风吹过树叶的飒飒声。
“一个格鲁吉亚人的名字……我不认识……”
他蹙起眉头。
“索纳希泽……不……”
“先生,我不想打扰你。只想向你提几个问题。”
“非常高兴……”
他微微一笑,凄凉的笑。
“流亡,一个悲惨的题目……可是你怎么会叫我斯蒂奥帕的……”
“我……不……我……”
“叫我斯蒂奥帕的人大多已故世,剩下的恐怕也屈指可数了。”
“是……那位索纳希泽……”
“不认识。”
“我可以……向你……提……几个问题吗?”
“可以。你愿意去我家吗?我们在家里谈。”
于连—波坦街,我们走过一座通车辆的大门,然后穿过一个大院子,院子四周高楼林立。我们乘坐有双扉门、带铁栅栏的木电梯。由于我们身材高大,而电梯逼仄,我们不得不低着头,各自面向电梯内壁,以免互碰额角。
他住在六楼一套两居室里。他在卧室接待我,自己在床上躺下来。
“请原谅,”他对我说,“天花板太矮了,站着喘不过气来。”
的确,天花板离我的头顶只有几厘米,我不得不低头弯腰。而且,我和他,我们比通邻室的门的门框还高出一头,我猜想他常常撞伤额角。
“如果你愿意,你也躺下吧……”他向我指了指窗边一个浅绿绒面的小沙发。
“请别拘束……你躺着会舒服得多……即使坐着也会觉得是在一个太小的笼子里……不,不……躺下吧……”
我躺了下来。
他开了床头柜上带橙红色灯罩的台灯,它形成一个柔和的光源,在天花板上投下暗影。
“这么说,你对流亡问题感兴趣?”
“非常感兴趣。”
“可是,你还很年轻……”
年轻?我从未想过我可能还年轻。我身边的墙上挂着一面镶金框的大镜子。我注视着自己的脸。年轻吗?
“呵……我可不年轻了……”
片刻的沉默。我们各自躺在房间的一侧,活像两个抽鸦片烟的人。
“我刚参加了一个葬礼,”他对我说,“可惜你没有遇到过谢世的那位老太太……她可以给你讲述许多许多的事……她是流亡贵族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
“是吗?”
“一位非常勇敢的女子。起初,她在塔博山街开了一家小茶馆,她帮助所有的人……这是十分困难的……”
他坐在床沿上,弯腰曲背,双臂交叉于胸前。
“当年我十五岁……如果我计算一下,剩下的人不多了……”
“还剩下……乔治·萨谢……”我随口说。
“活不了多久了。你认识他?”
是那位石膏老人?还是蒙古人长相的秃头胖子?
“听着,”他对我说,“我再也不能谈所有这些事了……我谈起来太伤心……我只能给你看一些照片……后面有姓名和日期……你自己想法应付吧……”
“谢谢你如此费心。”
他冲我笑了笑。
“我有许多照片……我在后面写了姓名和日期,因为一切都会淡忘……”
他站起来,弯着腰走进邻室。
我听见他打开一个抽屉。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盒子。他席地而坐,背靠着床沿。
“你坐到我身边来。这样看照片更方便些。”
我照办了。盒盖上用哥特式字体镌刻着糖果厂厂主的姓名。他打开盒子,里面装满照片。
“这里有流亡的主要人物。”他对我说。
他把相片一张张递给我,一面念背面的姓名和日期,仿佛在念连祷文,其中俄国人的名字发出特别的音响,时而如铙钹一般响亮,时而如一声哀鸣,或者低得几乎听不见。特鲁贝茨考依。奥伯利亚尼。谢雷麦特夫。加利津纳。埃里斯托夫。奥博朗斯基。巴格拉蒂翁。察夫查瓦泽……有时,他从我手中拿回相片,再看一遍姓名和日期。节日照片。
革命很久以后在巴斯克城堡一次盛宴上鲍里斯大会的餐桌。一九一四年一次晚宴的黑白照片上这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彼得堡亚历山大中学一个班级的照片。
“我的哥哥……”
他愈来愈快地把照片递给我,不再看照片一眼。看来他急于了结此事。突然,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张照片上,它的纸比其他照片的厚,背面没有任何说明。
“怎么?”他问我道,“先生,有什么令你好奇吗?”
近景,一位老人腰板挺直,微笑着坐在一张扶手椅里。他身后是位眼睛明亮的金发年轻女子。周围是三三两两的人群,大多数只看到背影。靠左边,一位身材十分高大的男子,穿一套浅色方格细呢西装,年纪三十上下,黑头发,细细的唇髭,一只手搭在金发年轻女子的肩头,右臂被照片的边缘切去了。我真的以为这就是我。
我靠近了他。我们背靠床沿,在地上伸直了腿,肩膀贴着肩膀。
“告诉我这些人是谁?”我问他道。
他拿起照片,神情疲惫地注视着它。
“他是乔吉亚泽……”
他向我指着坐在扶手椅里的老人。
“他曾在格鲁吉亚驻巴黎领事馆,直到……”
他没有把话说完,仿佛我应该立即明白下文。
“她呢,是他的外孙女……大家叫她盖……盖·奥尔洛夫……她和父母流亡到美国……”
“你认识她吗?”
“不大熟悉。不。她在美国呆了很久。”
“他呢?”我指着照片上的自己,用失真的声音问道。
“他?”
他蹙起眉头。
“他……我不认识他。”
“真的?”
“不认识。”
我大大吸了一口气。
“你不觉得他像我吗?”
他注视着我。
“他像你?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递给我另一张相片。
“拿着……事有凑巧……”
这是一位小姑娘的相片。她身穿白色连衣裙,留着长长的金黄头发,相片是在海水浴疗养地拍的,因为上面有更衣室,一片沙滩和海水。背面用紫墨水写着:“玛拉·奥尔洛夫,于雅尔塔。”
“你看……这是同一位……盖·奥尔洛夫……她名叫玛拉……她还没有取美国名字……”
他向我指了指我一直拿着的另一张照片上的年轻金发女子。
“我母亲保留了所有这些东西……”
他突然站起来。
“我们停下来你不介意吧?我头有点晕……”
他用手摸了摸额头。
“我去换衣服……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
我独自坐在地上,身边散落着相片。我把相片装进大红盒子,只留下两张放在床上:我站在盖·奥尔洛夫和老乔吉亚泽身边的那张,和童年的盖·奥尔洛夫在雅尔塔的那张。我站起来,走到窗前。
天黑了。窗户开向另一个四周有楼的大院子。远处是塞纳河,左边是皮托桥,以及向前延伸的岛。桥上车辆川流不息。我注视着大楼的这一个个正面,照得通明的这一扇扇窗户,它们和我站于其后的窗户一模一样。在这迷宫似的楼群、楼梯和电梯中,在这数百个蜂窝中间,我发现了一个人,或许他……
我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下面,一团黄光照亮每座大楼的入口,彻夜不熄。
“餐馆就在旁边。”他对我说。
我拿起留在床上的两张照片。
“德·扎戈里耶夫先生,”我对他说,“你能不能把这两张照片借给我?”
“我送给你。”
他向我指着红盒子说:
“我把所有照片都送给你。”
“可是……我……”
“拿着吧。”
他用了命令口气,我只好从命。我们离开了套房,我把大盒子挟在腋下。
到了楼下,我们沿克尼格将军滨河路往前走。
我们走下一个石扶梯,在那儿,紧挨塞纳河边,有座砖房。门上方有块招牌: 岛酒吧餐厅 。我们走进去。一间大厅,天花板很低,有一些铺着白纸桌布的桌子和一些柳条扶手椅。凭窗可看到塞纳河和皮托的灯光。我们在大厅尽头坐下。我们是唯一的顾客。
斯蒂奥帕在兜里翻寻,把我见他在食品杂货铺买的那包东西放在桌子中间。
“和往常一样?”侍者问他道。
“和往常一样。”
“先生呢?”侍者指着我问。
“先生和我吃一样的东西。”
侍者很快给我们端来两盘波罗的海鲱鱼,又在小酒杯里倒了矿泉水。斯蒂奥帕从桌子中间的包里拿出几根黄瓜,我们分着吃了。
“这样行吗?”他问我道。
“行。”
我把红盒子放在我身边的一张椅子上。
“你真不愿意保留所有这些纪念物吗?”我问他。
“不。现在它们是你的了。我把火炬传给你。”
我们默默地吃着。一条驳船驶过,它离我们那样近,我透过窗户看到船上的人围着一张桌子也在吃晚饭。
“这位……盖·奥尔洛夫?”我对他说,“你知道她的近况吗?”
“盖·奥尔洛夫?我想她已经死了。”
“死了?”
“好像是。我大概见过她两三次……我对她不熟悉……我母亲是老乔吉亚泽的朋友。再吃块黄瓜?”
“谢谢。”
“我相信她在美国的生活十分动荡不定……”
“你不知道谁能向我提供关于这位……盖·奥尔洛夫的情况吗?”
他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
“可怜的朋友……没有人……也许有一个,在美国……”
又有一条驳船经过,黑黢黢的,速度很慢,仿佛无人驾驶。
“餐后我总吃根香蕉,”他对我说,“你呢?”
“我也一样。”
我们吃了香蕉。
“这位……盖·奥尔洛夫的父母呢?”我问道。
“他们大概死在美国了。到处都死人,你知道……”
“乔吉亚泽在法国没有别的亲人吗?”
他耸耸肩膀。
“可是你为什么对盖·奥尔洛夫如此感兴趣呢?她是你的姐妹?”
他亲切地冲我笑了笑。
“来杯咖啡?”他问我。
“不,谢谢。”
“我也不要。”
他想付帐,但我抢先付了。我们走出“岛”餐馆,他挽着我的胳膊登堤岸的扶梯。起雾了。既轻柔又冰冷的雾,清凉的空气沁人心脾,你仿佛觉得在空中飘浮。在滨河路的人行道上,我几乎辨不出几米之外的楼群。
仿佛他是位盲人,我一直把他领到大院子,四周楼梯入口处黄光点点,构成唯一的方位标。他和我握了手。
“还是想办法找到盖·奥尔洛夫吧,”他对我说,“既然你执意要这样做……”
我目送他走进大楼亮着灯的前厅。他停下来朝我挥了挥手。我一动不动,大红盒子挟在腋下,好像刚吃完生日点心回来的孩子。此刻我相信他仍在和我讲话,但是夜雾压低了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