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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是保尔·索纳希泽先生吗?”

“正是。”

“我是居依·罗朗……你知道……”

“是呀,我知道!我们能见面吗?”

“行呵……”

“比方……今晚九时左右在阿纳托尔—德拉弗日街……对你合适吗?”

“一言为定。”

“我等你。一会儿见。”

他啪嗒一声挂了电话,汗水顺着我的两鬓往下淌。刚才我喝了一杯白兰地给自己壮胆。为什么在电话机上拨个号码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我做起来这么难,这么怕呢?

阿纳托尔—德拉弗日街的酒吧里一个顾客也没有,他身穿外出时的服装站在柜台后面。

“算你运气好,”他对我说,“我每星期三晚上休息。”

他朝我走来,把手搭在我的肩头。

“我非常想念你。”

“谢谢。”

“我的确惦着这件事。你知道……”

我想对他说别为我操心,但是讲不出口。

“最终我认为你应该和我在某个时期经常见到的一个人十分亲近……但这个人是谁呢?”

他摇了摇头。

“你不能给我提供一点线索吗?”

“不能。”

“为什么?”

“先生,我一点记性也没有。”

他以为我在开玩笑,仿佛这是闹着玩或猜谜语,于是他对我说:

“好吧,我自己想办法。你事事都让我作主吗?”

“可以这么说。”

“那么今晚我领你去一位朋友家吃饭。”

出门前,他猛地拉下电表的闸,关上实心木门,上了好几道锁。

他的车停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这是辆黑色的新车。他彬彬有礼地为我打开车门。

“这位朋友在阿夫雷市和圣克卢交界处经营一家挺不错的餐馆。”

“我们要去那儿?”

“对。”

从阿纳托尔—德拉弗日街,我们驶入大军林荫道,我真想马上下车。要一直开到阿夫雷市,我觉得受不了。但必须拿出勇气来。

抵达圣克卢门以前,我一直在和攫住我的恐惧作斗争。对这位索纳希泽我几乎一无所知。他会不会设个圈套让我钻呢?不过,听着他讲话,我渐渐放下心来。他向我一一说出他从业的各个阶段。他先在俄国人的夜总会里工作,然后在香榭丽舍大街的朗热餐馆和康邦街的卡斯蒂耶旅馆工作,在经营阿纳托尔—德拉弗日街的酒吧前,他还在其他餐馆酒店做过事。每一次,他都遇到让·厄尔特这个人,二十年当中他们成了一对老搭档。我们要去找的正是这位朋友。他们两人一起准能解开我的谜。

索纳希泽驾车十分小心,我们花了将近三刻钟才抵达目的地。一座平房,左半部被一株垂柳遮住。在右侧,我看见一丛灌木。餐馆厅堂宽敞,一个人从照得雪亮的大厅尽头朝我们走过来。他向我伸出手。

“很高兴认识你,先生。我是让·厄尔特。”

接着,他冲索纳希泽说:

“保尔,你好。”

他把我们带到大厅尽头。一张餐桌上摆好三副餐具,桌子中央有一束花。

他指着一扇落地窗说:

“我的顾客在另一座平房里。是婚宴。”

“你从没来过这儿?”索纳希泽问我。

“没有。”

“那么,让,给他看看景致吧。”

厄尔特领我走上阳台,阳台下有一片池塘。左边,一座中国式的小拱桥通向池塘右岸的另一座平房。落地窗照得雪亮,我看见窗后有一对对人在翩翩起舞。一阵阵音乐从那边传过来。

“他们人数不多,”他对我说,“我觉得这场婚礼最终会变成放荡的聚会。”

他耸了耸肩膀。

“你应该夏天来,可以在阳台上进餐,挺舒服的。”

我们回到餐厅,厄尔特关上了落地窗。

“我为你们备了一顿便餐。”

他示意我们坐下。他俩并排坐在我对面。

“你喜欢喝什么酒?”厄尔特问我。

“什么酒都行。”

“佩特吕城堡?”

“让,这个主意好极了。”索纳希泽说。

一位穿白上装的年轻人为我们斟酒上菜。壁灯的光直射在我身上,晃得我睁不开眼。他们俩坐在暗处,大概想把我看个清楚。

“让,怎么样?”

厄尔特吃着肉冻,不时朝我投来锐利的目光。他和索纳希泽一样长着褐色头发,也和他一样染了发。皮肤粗糙,双颊松弛,两片美食家的薄嘴唇。

“是的,是的……”他喃喃自语。

强光下,他眯着眼睛,为我们斟了酒。

“是的……是的……我想我见过先生。”

“这件事的确伤脑筋,”索纳希泽说,“先生拒绝给我们提供线索……”

他似乎突然灵机一动。

“也许你希望我们不再谈这件事?你宁愿隐姓埋名?”

“根本不是。”我微笑着说。

年轻人端来一盘小牛胸脯肉。

“你从事什么职业?”厄尔特问我。

“我在一家私人侦探事务所,C.M.于特事务所工作了八年。”

他们打量着我,惊得发呆。

“但这一定和我以往的生活毫无关系,所以你们不必考虑它。”

“真奇怪,”厄尔特定睛望着我说,“别人看不出你的年龄。”

“大概因为我留了胡子。”

“你没留胡子的话,”索纳希泽说,“也许我们立即就能认出你来。”

他伸出胳臂,把手平放于我的鼻子上方遮住胡子,然后像肖像画家面对他的模特儿,眯起眼睛注视我。

“我越看先生,越觉着他是一群夜游神中间的一个……”厄尔特说。

“什么时候的事?”索纳希泽问道。

“呵!……很久以前……保尔,我们不在夜总会工作已有很长时间了……”

“你认为这是塔纳格拉夜总会时期的事?”

厄尔特定睛望着我,目光愈来愈强烈。

“请原谅,”他对我说,“你能不能站起来一小会儿?”

我站了起来。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

“对,我想起了一位顾客。你的身材……等等……”

他举起一只手僵在那里,仿佛想留住一个稍纵即逝的东西。

“等等……等等……保尔,我想起来了……”

他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你可以坐下了。”

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相信即将说出的事肯定能产生效果。他彬彬有礼地为我和索纳希泽斟了酒。

“是这样……那时总有一个人陪着你,和你个头一般高……也许更高一点……保尔,你想起来了吗?”

“你讲的是什么时候的事?”索纳希泽问道。

“当然是塔纳格拉时期……”

“一位和他个头一般高的人?”索纳希泽为自己重复了一遍,“在塔纳格拉?”

“你想不起来?”

厄尔特耸了耸肩膀。

现在轮到索纳希泽露出得意的笑容了。

“我想起来了……”

“什么?”

“斯蒂奥帕。”

“对呀。斯蒂奥帕……”

索纳希泽朝我转过身来。

“你认识斯蒂奥帕吗?”

“也许认识。”我小心地回答。

“你认识……”厄尔特说,“你常和斯蒂奥帕在一起……我能肯定……”

“斯蒂奥帕……”

听索纳希泽的发音,这一定是个俄国人的名字。

“每次总是他要求乐队演奏《阿拉维尔迪》……”厄尔特说,“一首高加索的歌曲。”

“你记起来了吗?”索纳希泽用力捏住我的手腕对我说,“《阿拉维尔迪》……”

他吹起这首歌的曲调,两眼放光。我也一样,骤然间,我心潮起伏。我似乎听到过这首曲子。

这时,伺候我们吃饭的那名侍者走近厄尔特,向他指了指大厅尽头。

一位女子独自坐在光线昏暗的一张桌边。她身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用手心托着下巴。她在想什么心事?

“是新娘。”

“她在那儿做什么?”厄尔特问道。

“我不知道。”侍者回答。

“你问过她想要什么吗?”

“不,不。她什么也不想要。”

“其他人呢?”

“他们又要了十来瓶克吕格酒。”

厄尔特耸了耸肩膀。

“这事我管不着。”

索纳希泽根本没有注意 新娘 和他们说的话,他一再对我说:

“那么……斯蒂奥帕……你记得斯蒂奥帕吗?”

他那样心神不定,我终于带着神秘的微笑回答他说:

“对,对。有点记得……”

他转向厄尔特,用庄严的声调对他说:

“他记得斯蒂奥帕。”

“我早料到了。”

白上装侍者一动不动地站在厄尔特面前,神情尴尬。

“先生,我想他们要开房间了……该怎么办?”

“不出所料,”厄尔特说,“这场婚宴不会有好结果……嗳,老弟,随他们去吧。这事和我们无关……”

那边的新娘仍然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独自一个人呆在那儿,”厄尔特说,“反正这和我们毫不相干。”

他手背一挥,好像在赶一只苍蝇。

“咱们言归正传,”他说,“那么你承认认识斯蒂奥帕?”

“对。”我叹了口气。

“这么说你们属于同一帮人……一帮快活放荡的人,嗯,保尔?……”

“呵!……他们全故世了,”索纳希泽声调悲切地说,“除了你,先生……我很高兴能够给你……给你 确定了位置 ……你属于斯蒂奥帕那帮人……我祝贺你……那个时代比我们这个时代美好得多,尤其人的素质比今天好……”

“尤其是我们那时更年轻。”厄尔特笑着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他们,心怦怦直跳。

“我们记不清日期,”索纳希泽说,“无论如何,这是早八辈子的事了。”

他突然变得十分沮丧。

“有时会有巧合。”厄尔特说。

他站起来,朝大厅一角的一个小吧台走去,给我们带回一份报纸。

他翻着报页,终于把报纸递给我,指着上面的这则启事:

“玛丽·德·罗桑的子女、孙子、侄子和侄孙,以及友人乔治·萨谢和斯蒂奥帕·德·扎戈里耶夫宣布,玛丽·德·罗桑于十月二十五日故世,享年九十二岁。

十一月四日下午四时将在圣热纳维耶芙·德布瓦公墓礼拜堂举行宗教仪式并下葬。

十一月五日将在巴黎第十六区克洛德·洛兰街19号俄罗斯东正教堂举行九日弥撒。

不再另行通知。”

“这么说,斯蒂奥帕还活着?”索纳希泽说,“你还与他见面吗?”

“不。”我说。

“你做得对。必须在现时生活。让,给我们来点烧酒吧?”

“立刻就来。”

从这一刻起,他们似乎对斯蒂奥帕和我的过去完全失去了兴趣。不过这没有关系,因为我终于掌握了一条线索。

“你能把这份报纸留给我吗?”我装作无所谓地问道。

“当然。”厄尔特说。

我们碰了杯。这么说,过去的我在这两位酒吧间老板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身影,它还被另一个叫做斯蒂奥帕·德·扎戈里耶夫的家伙的身影遮去了一半。而这位斯蒂奥帕,照索纳希泽的话说,他们 早八辈子 就没他音信了。

“这么说,你是私家侦探?”厄尔特问我道。

“现在不是了。我的老板刚刚退休。”

“你呢?你继续干吗?”

我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

“不管怎样,我非常高兴再见到你。你随时可以来这儿。”

他站起来,向我们伸出手。

“请原谅……我下逐客令了,我还有帐要算……还有那些人,他们的放荡……”

他朝池塘那边指了指。

“让,再见。”

“保尔,再见。”

厄尔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他缓缓地说:

“现在你站着,我又回想起别的事……”

“他让你想起什么了?”索纳希泽问道。

“我们在卡斯蒂耶旅馆工作时,有位顾客每天很晚才回来……”

索纳希泽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不管怎样,”他对我说,“你有可能在卡斯蒂耶旅馆住过……”

我尴尬地笑了笑。

索纳希泽挽住我的胳膊,我们穿过比来时更暗的餐馆大厅。穿淡蓝连衣裙的新娘已不在桌边了。外面,我们听到阵阵音乐声和笑声从池塘那一边传来。

“对不起,”我对索纳希泽说,“你能不能再唱一遍那位……那位叫什么来着,总要求演奏的歌曲?”

“那位斯蒂奥帕?”

“对。”

他用口哨吹出那首歌的前面几小节,然后停了下来。

“你会再见到斯蒂奥帕吗?”

“也许吧。”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臂。

“请告诉他索纳希泽仍然时常想念他。”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

“说到底,让也许是对的。你在卡斯蒂耶旅馆住过……你努力回想一下……卡斯蒂耶旅馆,康邦街……”

我转过头去,打开车门。有个人蜷缩在前座上,额头靠着车窗玻璃。我俯下身去,认出了新娘。她睡着了,淡蓝色连衣裙撩了起来,露出半截大腿。

“得把她弄出来。”索纳希泽对我说。

我轻轻摇了摇她,她没有醒。于是,我拦腰抱起她,把她抱出了车子。

“总不能把她放在地上。”我说。

我一直把她抱到旅店。她的头在我的肩膀上晃来晃去,金黄色的头发抚弄着我的脖颈。她身上有股胡椒的香味,使我回想起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呢? 80Bh73JDayeQHfvzbklVwYBqlAXAz+gvIHFa9BVU+acn/MibVZKunfVrhLTLb8F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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