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CHAPTER
01
麦安是一个小城,人们之所以记住它,是因为它是通往巴黎的必经之路。
这天,麦安小城里来了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有一双聪明的大眼睛,一条小巧的鹰钩鼻梁,整个人看起来威风凛凛,相当精神。
这个年轻人就是达达尼昂,他来自加斯哥尼,带着父亲的推荐信,到巴黎去拜访他的同乡特莱维拉,希望能谋个好职位,在巴黎闯出一番事业。
随身带着这些东西,达达尼昂彻头彻尾活脱脱就是塞万提斯笔下那个主人公,我们刚才本着历史学家的职责为他描绘小照时,已经恰如其分地把他比作那个主人公。堂吉诃德把风车当成巨人,把羊群当成军队,达达尼昂则把每一个微笑当成侮辱,把每一个眼神当成挑衅。
正因为如此,他从塔布走到默恩镇,两个拳头一直攥得紧紧的,两只手每天10几次去握剑柄,只不过他的拳头没有揍人,那柄剑也没有出鞘。
行人们见到那匹黄矮马的倒霉样子,都禁不住想笑,可是一瞧见黄矮马上面响着一柄长得吓人的剑,瞧见剑上面又闪烁着两道凶狠多于傲慢的目光,便都忍住不敢笑了;万一笑的欲望压倒了谨慎心理,也只是半边脸露出笑容,像古代的面具一样。就这样,一直走到倒霉的默恩镇,达达尼昂始终保持着尊严和敏感。
他来到一家客店门前,正要下马,不见任何人,却看见一个世家子弟正朝着他放声大笑。
达达尼昂立即明白这个世家子弟在笑他的马了。他骑了一匹相当难看的马,也是他这次来巴黎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
他本想换一匹马,但没有办法,因为他父亲说:“亲爱的儿子,这匹马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它毕竟在我们家服务了一辈子,你就带着它吧!”
达达尼昂虽然不乐意,但他只好接受了这匹马。可无论如何,他都不喜欢人家嘲笑他。于是他恶狠狠地朝那个世家子弟走去。
那个世家子弟大约40至45岁,一双锐利的黑眼睛,苍白的皮肤,很突出的鼻子,黝黑的胡子修剪得很整齐,穿着一身击剑短衣,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然而,达达尼昂并不怕他,他拍马凑上前去,嚷起来:“喂,先生!你在笑我吗?”
那个世家子弟从容地把眼光从达达尼昂的坐骑移到他的身上,皱了皱眉头,傲慢地说:“我并不想和您说话,先生。”
说完,他又转过身去。
陌生人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又打量达达尼昂一会儿,然后离开窗口,走出客店,来到与他相距两步远的地方,站在马的对面。另外两个人始终留在窗口,看见陌生人那副从容不迫而又蔑视讥讽的态度,笑得更厉害了。
“这匹马的确是,或者更确切地讲,它年轻的时候的确是一朵金色的毛莨花,”陌生人继续对窗口的两个人发表已经开始的议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达达尼昂怒不可遏的样子,虽然达达尼昂站在他和那两个人之间。
“这种颜色在植物界很常见,不过这种颜色的马,至今很少见。”
“笑马者未必有胆量笑马的主人吧!”特雷维尔先生的效仿者怒气冲冲地说道。
达达尼昂更气了,他把剑从鞘里拔出了一尺,大声说:“你是不和我说话,但你在嘲笑我,先生!”
“我并不常常笑的,先生,”那个世家子弟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不过我高兴的时候,我也会笑的。”
达达尼昂的性格,岂能放过一个如此无礼嘲笑自己的家伙!这下,达达尼昂被这种又傲慢又俏皮又大方的语气激怒了,他把剑完全拔了出来,大声道:“你转过身来,赶紧转过身来!讥笑人的先生,我从不从背后刺人。”
“刺我?”那个世家子弟转过身露出一种又诧异又轻蔑的样子望着他说:“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好朋友,你疯了吗?”
随后,他又用低低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国王正在寻找有胆子的人来补充火枪队,他倒挺合适!”
他刚好说完,达达尼昂就很凶猛地伸出剑对他刺去,他要不是赶紧往后一跳,这辈子恐怕就是最后一回取笑人了。他见事情已经越出唇舌相讥的界限,便也拔出剑,向对手施了施礼,认真地摆出了防卫的姿势。那个世家子弟很从容地避开了。
那个世家子弟镇定地说:“你不是我对手!你还是退下吧!”
“哼!”达达尼昂冷笑一下,说:“加斯哥尼人是不会退缩的!”
“还是一副加斯哥尼人的老脾气,”那个世家子弟听了他的话,怔了一下,随即喃喃自语地说:“这些加斯哥尼人都是本性难改!”
就这样,两个人你来我往,又斗了几个回合。那个世家子弟技高一筹,而达达尼昂则决不退缩,两人杀得难解难分。
不一会儿,那个世家子弟的两个仆人赶来助阵,形势立即发生了变化。最后,达达尼昂筋疲力尽,手里的剑被人一棍子打成两断。另一棍子则打破了他的额头,他顿时倒在地上,浑身是血,晕了过去。
就在这当儿,大家从四面八方向出事的地点跑过来。客店的老板怕闹出人命,就同几个人把达达尼昂抬到楼上,给他马马虎虎地包扎了一下。
那个世家子弟仍旧站在原地,自言自语地道:“米莱狄就要来了。但愿这个家伙没打扰到她。”
这时,客店的老板出来了。那个世家子弟对他说:“喂,那个横小子怎么啦?”
“他完全晕过去啦!”那个老板道,“不过,在昏迷中他还嚷着要和您决一死战呢!”
“真是个魔鬼。”那个世家子弟大声说,“不过,他在昏迷中有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
“有,他提到特莱维拉先生。还说‘将来特莱维拉先生知道有人这样侮辱他所保护的人,看他会如何气愤的!’”
“特莱维拉先生?”那个世家子弟忽然怔了一下,然后对老板说,“我去看看他。”
他上了楼,趁达达尼昂昏迷的当儿,搜了搜,从达达尼昂身上搜出那封给特莱维拉的介绍信,看了看信封,就把它放在自己口袋中。然后,他若无其事地下了楼。
不久,达达尼昂醒来了。然而他心里还有些迷糊,挣扎着站起来,往窗外看去。
他第一眼见到的东西就是那个向他挑衅的人。那个世家子弟正在一辆大马车前和车里的人说话。
和他说话的是个女人,她的头从车门里露出来,年纪约20至22岁,这是一个美丽的女人。金色的长发鬈曲地披在肩头,嘴唇粉红,双手雪白,浅蓝色的大眼睛显出多愁善感的神采。这女人的美貌令他吃惊,因为在他有生以来居住的南方地区,压根儿就没见到过如此漂亮的女人。
她正很激动地和那个世家子弟说话。“所以,主教吩咐我……”车里的贵妇人说,“立即回英国,若白金汉离开伦敦,就直接向主教报告。”
“你可得小心点,米莱狄。”那个世家子弟恭恭敬敬地说,完全不见刚才与达达尼昂打斗时的派头。
“我会小心的。对了,你不去收拾一下那个无礼的坏小子吗?”
那个世家子弟正要开口,达达尼昂早就忍不住了,在窗口冲他们大喝一声:
“是那个无礼的坏小子来收拾别人!”
说着,他就要从楼上冲下来。
那个世家子弟正想抽剑应战,那个贵妇人——米莱狄用眼神制止了他,说:“请你考虑一下。你还是快点回巴黎吧,极小的耽误也能叫全盘计划失败。”
“您说得有理。”那个世家子弟高声说,“所以还是请您赶您的路程吧!我呢,我马上回巴黎去。”
他向米莱狄点头致意后,就飞身跨上自己的马,同时那辆四轮马车的车夫也使劲鞭着牲口。于是,两个高谈阔论的人都动身了,朝两个相反的方向赶各自的路程。
达达尼昂下楼时,已赶不上他们了,他一边在后面追,一边嚷道:“哈!胆小鬼,哈!下流东西!”
不过,他实在太虚弱了,无法支持这样一种剧烈的运动。只跑了去10几步,耳朵就嗡嗡作响,眼前一黑,就在街当中倒下来,同时还叫唤着:“胆小鬼!胆小鬼!”
达达尼昂又在店里养了好几天,才痊愈。他遵守绝对禁食疗法,所以唯一的花销,就是那点迷迭香、橄榄油和葡萄酒钱,可是照老板的说法,他那匹黄马所吃的草料,足比按它的个头估计的数量多3倍。达达尼昂付账时,只找到那只磨损的丝绒钱袋子和里面的11埃居。
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回想着与那个世家子弟谈话的贵妇人。
“米莱狄,米莱狄,”他不住地叫着她的名字,“她可真美丽。”
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好动身了。然而,他把身上所有的口袋翻了20多次,还是不见那封信的影子。他明白信被人偷了。
达达尼昂开始很有耐心地找那封信,一次又一次把身上大大小小的口袋翻过来翻过去,又在行囊里反复翻寻,把钱袋子打开又收拢。最后,他确信那封信再也找不到了,就第三次暴跳如雷,差点又要用一剂药膏,因为客店里的人见这位脾气暴躁的年轻人失去了理智,扬言如果不把那封信找出来,就要捣毁整个客店,老板已经抄起一枝长矛,老板娘拿起了一个笤帚把,茶房们也都抄起了先天用过的棍棒。
他又一次发怒了,大声对老板说:“快把我的信还给我!我的介绍信!不然我要把你们当做一串麻雀似的,穿在钩子上!”
那个可怜的老板吓坏了,忙说:“信?什么信?我们可全不知道啊!”
“少废话,快拿出来!”达达尼昂嚷道,“我警告你,这封信是写给特莱维拉先生的,你若寻不出来,他,特莱维拉先生,一定会打发人来找的。”
这下,老板更害怕了。因为除了国王和红衣主教以外,特莱维拉也许是法国最有权势的人物。只要提起他的名字,老板就感到极大的害怕。
老板正吓得满头是汗,忽然,他记起了什么,大声说:“那封信没有丢!”
“怎么?”达达尼昂说。
“没有丢。它被人拿走了。”
“被人拿走了!被谁?”
“就是和您打斗的那个世家子弟。我亲眼见他趁你昏迷的时候去过你的房间。”
“你说是那个不讲理的世家子弟?”
“对!一定不会错。当时我说您是受特莱维拉先生保护的,他顿时就怔住了。”
“那么,他是偷信的贼了!”达达尼昂回答说,“我一定要到特莱维拉先生面前告发他。”
说完,他挺神气地从口袋里取出两个钱给老板。老板把他送到大门口。
他重新跨上那匹难看的马,一路平安地来到了巴黎。他把那匹马卖掉。马一到手,马贩子毫不隐讳地告诉达达尼昂,他之所以出这么高的价,是因为这匹马的毛色挺稀罕。又用他所剩不多的钱,走了很多路,才找到一间和他财力相称的屋子。那是一间顶楼的房子,位于卢森堡公园附近的掘墓人街。
他对自己在麦安的表现不是很满意,还未到巴黎就被人打昏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不过,让他感到安慰的是:他总算把那个世家子弟给“吓”逃了。
想到这,他心满意足地睡下了。他一觉睡到次日早上9时,才起床去拜见大名鼎鼎的特莱维拉先生——他是法兰西王国第三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