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早上我在窗前俯瞰街景,我说:“福尔摩斯,你看,有个疯子朝这边走过来了。他家里人竟然让他一个人跑出来,实在可怜。”
我的朋友懒洋洋地从扶手椅里站了起来,双手插在睡衣口袋里,从我背后往外面看了一眼。这是二月里的一个晴朗的早晨。头天下的那场雪还厚厚地积在马路上,太阳照在上面,发出耀眼的光。贝克街中心的雪被往来车辆碾成一道灰褐色的车辙,但人行道两旁那堆得高高的雪却仍然像初下时那样白,人行道虽然清扫过了,但还是挺滑的,所以行人比平常稀少了很多。从大都会车站方向向这边走过来的,除了这位孤零零的先生外,别无他人了。这位先生的异常举动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大概五十上下,身材高大魁梧,脸庞厚实,仪表堂堂,气宇非凡。他身穿一件时髦华贵的黑色大礼服,头戴一顶发亮的帽子,脚蹬一双十分雅致的有绑腿的棕色高统靴,珠灰色的裤子做工考究。然而,他的举止与他端庄的衣着和仪表相比,却显得非常滑稽可笑。因为他正一个劲地跑着,时不时跳一跳,好像这样能减轻他双腿的劳累一样。他一边跑,一边挥舞双手,脑袋还晃来晃去,这使他的脸扭得很难看。
“他究竟怎么了?”我禁不住问道,“他在查看街上的门牌号码吗?”
“我想他是上我们这里来的。”福尔摩斯搓着手说。
“上这里来?”
“是的,我想他是登门求教的,我看出来了。哈!他来了!”说话间,那个人已经跑到我们公寓的门口了,他急忙把门铃拉得响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后,他进了我们的房间,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做着手势,眼睛里满是忧伤。看到他这副情形,我们笑不出来了,我们感到震惊和同情。他半天说不出话,一个劲地发抖、揪头发,十足的疯子模样。突然,他跳起来想用脑袋撞墙,吓得我俩赶紧把他拦住,把他拉到房子中间。福尔摩斯把他按坐在安乐椅上,自己也在一旁坐着陪他,轻轻地拍着他的手,并很有经验地用他那令人宽慰的语调和客人聊了起来。
“你来是想告诉我一些事情吧?”他说,“你急急忙忙地跑累了,先歇会儿,等你缓过气来,再把你的事情告诉我,我会很高兴地帮你解决的。”
那人坐了一两分钟,胸部剧烈地起伏着,他努力想把情绪稳定下来,稍后,他拿手帕擦了擦前额,抿了抿嘴,转向我们。
他说:“你们一定以为我发疯了吧?”
“我想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唉,这麻烦——太突然,太可怕了,足以使我发疯。尽管我向来品行端正,但我可能会蒙受耻辱。每个人都有烦恼,这是上天注定的,但是这两桩事如此可怕地降临到我头上,把我弄得六神无主。这事情不仅和我个人有关,如果得不到解决,恐怕还会连累到这个国家的一些大人物。”
“先生,请镇静一下,”福尔摩斯说,“请告诉我你是谁,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们也许听过我的名字,”我们的客人回答说,“我是针线街霍尔德——史蒂文森银行的亚历山大·霍尔德。”
这个名字我们的确听过,他是伦敦城里第二大私人银行的主要合伙人。究竟是什么事情让这位有头有脸的人落到如此可怜的地步呢?我们满怀好奇地等他把精神振作起来好讲述他的事情。
“我觉得事情很急,”他说,“所以当警官建议我来找你时,我就赶紧跑来了。我先坐了段火车,然后跑步到贝克街的,马车在雪地上跑得太慢了。我平常很少锻炼,所以刚才喘不过气来。现在我好多了,我尽量把事情简单明了地讲给你们听。
“当然,你们都清楚,一家有成就的银行必须善于为资金找到有利的投资之处,同时也要靠增加业务联系和储户的数目。我们投放资金最获利的方法之一是在绝对可靠的担保下,把钱贷出去。这些年我们做了不少这种交易,许多名门贵族用珍藏的名画、图书或金银餐具做抵押向我们借贷了大笔款项。
“昨天上午,我还坐在银行办公室里,我的职员递给我一张名片。我一看,吓了一跳,这人不是别人,他的名字——我只能告诉你们——是英国最崇高、最尊贵的名字。我对他的到来,感到受宠若惊,正想感谢他的大驾光临,可他开门见山地谈起正事来了,像是急着要完成一桩令人很不愉快的任务似的。
“‘霍尔德先生,’他说,‘听说你们有贷款业务。’
“‘只要抵押品值钱,我们就办理这种业务。’我回答说。
“‘我马上需要五万英镑。’他说,‘当然,我能够从我朋友那借到十倍于这数目的钱,但我情愿把它当作一桩交易,而且亲自来处理。你也知道,以我的身份,随便接受别人的恩惠是很不明智的。’
“‘我能否问一下,您需要这笔款项多长时间?’我问。
“‘下周一我能收回一大笔款项,那时我就能还清这笔贷款了,利息你说了算,对我来说,最紧要的就是马上把这笔钱拿到手。’
“‘我本该很荣幸地用我自己的钱借给您,’我说,‘如果不是因为我拿不出的话。所以,我只能以银行的名义做这笔交易,为公平起见,即使是对您,我也不得不斗胆坚持,应当要有业务上要求的担保手续。’
“‘我正希望这样。’他说着,把他椅子旁边的一个黑色四方形摩洛哥盒端了起来,‘你肯定听说过绿玉皇冠吧?’
“‘这是我们帝国最贵重的珍品之一。’我说。
“‘说得对!’他打开盒子,他说的那件华贵的稀世珍宝垫在柔软的肉色天鹅绒上面。‘这儿有三十九块大绿宝玉,光上面的金质镂花就难以估价。这顶皇冠的最低估价也是我要借的这笔钱的两倍,我打算把它放在你这儿做抵押。’
“我捧过这贵重的皮盒,茫然不知所措地看了看皇冠,又看了看这位高贵的借贷人。
“‘你怀疑它的价值吗?’他问。
“‘完全不是。我只是觉得……’
“‘觉得放在这儿不恰当吗?你放心好了,要不是我有绝对的把握能在四天内赎回它的话,我才不会这么做呢。这纯粹是一种形式而已。这做抵押够吗?’
“‘足够了。’
“‘霍尔德先生,你要知道,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这么做是因为对你的信任。我希望不要由此引发什么流言蜚语,希望你尽可能采取一切措施好好保藏它。如果它有任何损坏,不用说,肯定是一起万众瞩目的大丑闻。所以,对它的任何损坏,后果都和把它丢失了一样严重。这些绿玉,举世无双,没有其他宝石可以替代。可我还是非常信任地把它留在你这里,周一早上我将亲自来取。’
“我一看客人急着要走,就没多说什么,马上叫来了出纳,让他点给客人五十张面值一千英镑的钞票。当我再次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时,想起对面前桌子上的这只贵重盒子的重大责任不由忐忑不安起来。它是国宝,万一有所闪失,肯定会引来令人可怕的后果。我为我当时同意负责保管它而后悔起来。然而,事已如此,我只好把它锁进我的私人保险柜里,然后继续工作。
“到傍晚,我觉得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办公室未免太不谨慎了。此前,银行的保险柜都被人撬过,怎见得我的保险柜就不会被撬?万一这样,那太可怕了。因此,我决定此后几天,我要随身带着它,寸步不离。这样一想,我就叫了辆马车,带着皮盒回到了斯特里特哈姆街的家中。我把它拿上楼,锁在我卧室的大衣柜里,这才松了口气。
“现在我把家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福尔摩斯先生,我希望你对所有情况都有所了解。我的马夫和男仆都不住我家,这两个可以撇下不谈。我有三个跟随我多年的女佣,都是绝对可靠而不用多疑的。不过,还有个叫露茜·帕尔的侍女,是个打杂的,虽然才来几个月,但她的优良品行让我很满意。她非常漂亮,常惹来一些爱慕者在房子周围转悠,这是她唯一的不足,但我们还是相信,她是个十足的好姑娘。”
“仆人方面的情况就这样,我自己家里人不多,很快可以讲完。我是个鳏夫,只有一个名叫阿瑟的独生子。他让我很失望,福尔摩斯先生,他真叫人伤心!这都怪我自己。别人都说是我宠坏了他,可能也是的。我亲爱的妻子去世后,他就是我唯一所爱的人了,我甚至看见他稍有不高兴都受不了。我对他从来是有求必应的,如果我以前对他严一些,也许对我俩都有好处,但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他。
“很自然,我希望他将来能继承我的事业,可他不是那块料,他任性、放荡!老实说,我从不让他经手大的款项。他年纪轻轻,就早已是一家贵族俱乐部的会员,因为他风流潇洒,很快就成了一帮挥霍成性的富家子弟的死党。他又赌牌,又赌马,时不时向我要钱去还赌债。他也曾想和那帮狐朋狗友断绝关系,但在他的朋友乔治·伯恩韦尔爵士的影响下,他又一次次地被拉了回去。
“也难怪乔治·伯恩韦尔爵士这样的人能有那么大的影响力,阿瑟常把他带回家,我觉得我都被他的翩翩风度折服了。他年纪比阿瑟大,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他见多识广,能说会道,而且相貌出众。然而,当我撇开他的仪容不看,冷静地审视他的为人时,他那冷嘲热讽的谈吐,他看人的眼神,都让我觉察出他是个完全不可靠的人。不仅我这么看,我的小玛丽,凭着一种女性特有的对人的直觉,也是这么看的。
“说到这里,就只剩玛丽的情况没说了。她是我侄女,五年前我兄弟去世后,我把她收养了过来,并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她是我家里的阳光——温柔、可爱、美丽,很会持家,同时又具有女性应有的那种文静、温顺的品质。她是我的左右手,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有一件事违背了我的意愿。我儿子深深地爱着她,向她求了两次婚,都被她拒绝了。我想,如果说有人能把我儿子引到正路上来的话,那就非她莫属了。我相信婚姻能改变他的一切。但现在,天哪!太晚了,永远都挽不回了。
“福尔摩斯先生,现在你对我家里有些什么人都了解了吧,下面我接着讲这桩不幸的事情。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我们在客厅里喝咖啡时,我把这件事讲给阿瑟和玛丽听,并且告诉他们那件贵重的宝物就藏在家里,不过我没提到借贷人的名字。我能肯定露茜·帕尔把咖啡端来后就离开了房间,但她是否带上房门了,我就不敢肯定了。玛丽和阿瑟听了都很好奇,很想看看,但我想还是别动它的好。
“‘你把它放哪儿了?’阿瑟问道。
“‘放在我的衣柜里。’
“‘唔,但愿晚上别被偷走才好。’他说。
“‘柜子锁起来了。’我回答说。
“‘哦,那个柜子随便什么钥匙都能打开。我小时候就用厨房餐柜的钥匙打开过。’
“他说话经常这么随便,所以我就没拿它当回事。可那天晚上,他一脸沮丧地跟着我到了房间里。
“‘爸,’他垂着头!‘你给我二百英镑行吗?’
“‘不,绝不给!’我严厉地说,‘在钱上面我过去对你太慷慨了!’
“‘你一向都是很好的,’他说‘我非得有二百英镑不可,否则,我再也没脸到俱乐部去了!’
“‘那更好!’我嚷道。
“‘好是好。但你不会让我就这么离开吧,’他说,‘我可丢不起这脸。我必须设法筹到这笔钱。如果你不给我的话,我就去想别的办法。’
“我当时气坏了,因为这是他这个月里第三次向我要钱了,‘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子!’我发火了。他没再多说一句话,鞠了一躬后就走了。
“等他一走,我打开大衣柜,查看那宝物是否安然无事,然后我又锁上了。接着我在房子里四处查看,看是否一切安全,有差错没有。平时,我总是把这个任务交给玛丽的,但那晚,我觉得亲自查才放心。我下楼梯,玛丽正一个人在大厅的边窗旁。我走近她时,她关上了边窗并把插销也给插上了。
“‘爸爸,’她有些不安地说,‘是你允许侍女露茜今晚出去的吗?’
“‘我没有。’
“‘她刚从后门进来。我想,她刚才去会什么人去了,这样子很不安全,我们该制止她。’
“‘你明早就给她说说吧,如果你希望我去说的话,那我就对她说好了。你肯定各处的门窗都关好了吗?’
“‘都关好了,爸爸。’
“‘那么,晚安。’在得到她的肯定回答后,我亲了她一下便上楼到卧室里去了,不久便睡着了。
“我尽可能把所有和这案子可能有关的事情都告诉你,如果哪点没讲清楚,你尽管提出来。”
“不,你讲得很清楚。”
“现在我要说到最重要的那段情节了。我不是睡得很死的人,何况心里有所牵挂,所以睡得更不踏实。大概凌晨两点,我被屋里的什么声音吵醒了。可我还没完全清醒,这声音就没有了,但它让我感觉好像什么地方有一扇窗户轻轻地给关上了。我侧起身全神贯注地听着,忽然间,我惊恐地听见了隔壁房间里有轻轻走动的脚步声。我害怕极了,悄悄下了床,走到卧室的门角处向外张望。
“‘阿瑟!’我尖叫起来,‘你这流氓,贼!你竟然敢碰这皇冠?!’
“我放在那里的煤气灯还亮着,我那个愁眉苦脸的孩子只穿着衬衫和裤子,他的脸色死人般苍白。我把皇冠抢到手一看,发现一个金质边处少了三颗绿玉。
“‘你这坏蛋!’我气得发疯似的喊了起来,‘你把它弄坏了!你让我一辈子都丢脸!你偷走的那几块宝石到哪儿去了?’
“‘偷?!’他叫了起来。
“‘是的,你这个小偷!’我吼叫着,使劲抓住他的肩膀。
“‘没丢什么,不可能丢什么的。’他说。
“‘这里有三块绿玉不见了,你肯定知道它们到哪里去了。你不但要当贼,还要当骗子吗?难道我没看见你正试图把另一块绿玉扳下来吗?’
“‘你骂够了吧,’他说,‘我再也受不了了。既然你这么侮辱我,这事我不会跟你说一个字的。天一亮我就会离开你的屋子自谋生路。’
“‘你只能到警局去!’我气急败坏地吼道,‘这件事我要追查到底!’
“‘你别想从我嘴里得到任何情况。’他一反常态非常激动地说,‘你要叫警察,就叫警察来好了!’
“这时候,因为我们的大声嚷嚷,所有人都吵醒了。玛丽第一个冲了进来,一见那顶皇冠和阿瑟的脸色,她就明白一切了,只听她一声尖叫,就昏倒在地。我立刻让女佣把警察叫来了,请他们马上进行调查。当一位警官领着一位警士进屋的时候,阿瑟两臂交叉在胸前,悻悻地站着,问我是不是要告他偷窃。我说损坏的皇冠是国家的财产,并不是私事,我不得不一切按法律行事。
“‘至少,’他说,‘你不会让人马上带走我吧。我要是能离开这五分钟,对你我都有好处。’
“‘这样,你就可以逃之夭夭或者把赃物藏起来了。’我说。这时我意识到我可怕的处境,我恳求阿瑟记住,不但我,而且还有位比我高贵得多的人的荣誉都受到了威胁,很有可能导致一场轰动全国的丑闻。只要他把三颗绿玉交出来,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你好好想想吧,’我说,‘你是被当场抓住的,拒不认罪将会罪加一等。只有你把隐藏绿玉的地方告诉我们,才能得到宽恕。’
“‘把你的宽恕留给那些恳求宽恕的人去吧。’他轻蔑地笑着回答,然后转身离开了。我见他如此顽固,只好把警察叫进来将他看住,立即作全面搜查,他的身上,他的卧室,以及每个有可能藏匿宝石的地方都搜查到了,但一无所获。不管我们如何劝诱和恐吓,但这气人的孩子还是一句话也不肯说。今天早上他进牢房了,我在办完了警方要求我办的所有手续后,便急忙赶来求教于你了。警方公开承认他们目前一无所获。你办案要多少经费我都给。我已经悬赏一千英镑。天啊,我该怎么办啊?一夜之间,我的信誉,我的宝石,我的儿子全没了。老天,这是怎么啦?”
他双手抱着脑袋,全身晃来晃去,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像个有苦说不出的小孩子。
福尔摩斯静坐了几分钟,紧皱眉头,双眼盯着炉火。
“你平时客人多吗?”他问。
“不外乎我的合伙人和他的家属,偶尔还有阿瑟的朋友。乔治·伯恩韦尔最近来过几次。其他没别的什么人了。”
“你常参加外面的社交活动吗?”
“阿瑟常去。玛丽和我呆在家里,我俩都不喜欢社交。”
“这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是很不寻常的啊!”
“她生性文静。另外,她已经不很年轻了,有二十四岁了。”
“这事,照你所说,她好像很为震惊。”
“非常震惊!可能比我都震惊。”
“你俩都肯定你儿子有罪吗?”
“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我亲眼看见他手里拿着皇冠。”
“我不认为这是很充分的证据。皇冠的其他部分损坏没有?”
“嗯,它被扭歪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只不过是想把它弄直?”
“上帝保佑你!谢谢你为他辩护,但这用不着。他究竟干了些什么?如果他是清白无辜的,那他为什么不解释?”
“问题就在这里。如果他有罪的话,他为什么不编个谎言?他的保持沉默,我认为有两种解释,这案子有好几个奇怪的地方。对于把你从睡梦中惊醒的声音,警察有什么看法?”
“他们认为这可能是阿瑟关他卧室房门的声音。”
“说得倒像呢!好像一个作案的人存心大声关门,非把全家吵醒不可似的。好吧,那他们对宝石的失踪是怎么说的?”
“他们现在还在敲打地板,搜查家具,希望能把它们找到。”
“他们有没有想过到房子外面看看?”
“看过了,他们劲头十足,整个花园仔细检查过了。”
“说到这里,我亲爱的先生,”福尔摩斯说,“这不是很明显地告诉了你,这件事比你或警察所认为的要复杂得多吗?在你们眼中,这只是一桩很简单的案件,但我认为它非常复杂。想想你们的分析都是些什么吧。你猜想你儿子从床上下来,冒着很大的风险走进你的卧室,打开衣柜,取出那顶皇冠,用尽力气从上面扳下来三颗宝石,再到另外的地方,把它们用任何人都无法发觉的方法藏了起来,然后又带着其余的三十六颗回到房间,尽管可能会被别人发现。现在我问你,这个分析能立住脚吗?”
“可是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呢?”这位银行家做出一个失望的姿势嚷道,“如果不是这样,他为什么不解释解释呢?”
“把事情弄清楚,正是我们要做的工作。”福尔摩斯回答说,“所以如果你愿意,霍尔德先生,我们现在就动身到你斯特里特哈姆街的家去,用一小时的时间更仔细地查看一遍。”
福尔摩斯坚持让我陪他们一同去调查,而我正好也希望一同去,我们刚刚听到的这件事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我得承认,对银行家的儿子是不是小偷这点,我当时和这位不幸的父亲看法一致,都觉得这是明摆着的;但我仍然对福尔摩斯的判断很有信心,因为我觉得既然他对大家都接受了的解释不满意,那么一定有什么让他认为这事还有希望。在去南郊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地坐着,下巴贴到了胸口上,拉下来的帽子遮住了眼睛,他沉浸于深深的思考中。我们的委托人,由于有了一线希望,他恢复了信心和精神,甚至毫无条理地和我聊起了他业务上的一些事情。搭了一段火车,再步行了没多远,我们就到了这位大银行家的豪华的费尔班寓所。
费尔班是一座用白石砌成的相当大的房子,离马路有点远。一条双行的车道沿着一块积雪的草坪直通到两扇紧闭的大铁门前面。右边的一小丛灌木中有条狭窄的小径,这条小径不在庭院里,它是一条并不常用的公共马路。福尔摩斯让我们在门口等着,他自己慢慢地绕房走了一周,从屋前小贩们走的那条小道,绕到花园后面通往马厩的小道。他来回走了好长一段时间,霍尔德先生和我索性进了屋,在餐厅的壁炉边等他。我们默坐着的时候,房门开了,走进来一位年轻的女士。她身高中等偏上,身材苗条,漆黑的头发和眼睛在她非常苍白的皮肤的衬托下更加地黑。我好久没见过脸色苍白成这样的女性了。她的嘴唇也毫无血色,眼睛却因哭泣而红肿。她静悄悄地走进来,似乎经受的痛苦比银行家更大,她不顾我在场,径直走到她叔父跟前,用女性特有的柔情之手抚摸着他的头。
“你已经命令将阿瑟释放了吗,爸爸?”她问。
“没有,没有,我的孩子,这件事必须追查到底。”
“但我相信他是无辜的。你了解女人们的本能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他没做错什么,这样过分地对待他,你会后悔的。”
“哼,如果他真的无辜,他为什么不解释?”
“谁知道呢?也许他因为你怀疑他而感到恼火。”
“我怎么能不怀疑他呢?当时我确实看见他手里拿着那顶皇冠。”
“哎,他只不过是拿起来看看而已。哦,相信我吧!他是无罪的。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别再提了。想到我们亲爱的阿瑟将要坐牢,真可怕啊!”
“我不找到绿玉就决不罢休——决不,玛丽,你对阿瑟的感情使你看不到它给我带来的严重后果。我绝不能就此了事,我从伦敦请了一位先生来更深入地调查此事。”
“就是这位先生?”她转身看着我问道。
“不,这是他朋友。他要我们让他一个人走走,他现在正在马厩那条小道上。”
“马厩那条小道?”她的黑眉毛向上一扬,“他指望在那里能找到什么?哦,我想,这就是他吧。我相信,先生,你一定能证明我堂兄阿瑟是无辜的。”
“我的看法和你完全一致,而且,我相信,你能帮我们证明这一点。”福尔摩斯一边答话,一边踩在擦鞋垫上蹭掉鞋底下的雪,“我为能和玛丽·霍尔德小姐谈话而感到荣幸,我能否问你一两个问题?”
“问吧,先生,只要有助于澄清这件可怕的事,问什么都行。”
“昨天夜里你没听见什么吗?”
“我是听到叔父的大声说话才下来的,此前没听到什么。”
“你昨晚把门窗都关上了,可你有没有把它们都闩上呢?”
“都闩上了。”
“今天早上这些窗户还都闩着?”
“是的。”
“你的女仆,她有个情人吧?我知道你昨晚曾跟你叔叔说过她出去约会了来着。”
“是的,就是那个在客厅里侍候着的女仆,她也许听到了叔叔关于皇冠的谈话。”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她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的情人,而且他俩有可能密谋偷这顶皇冠。”
“可这些空洞的推理毫无用处。”银行家不耐烦地嚷了起来,“我不是对你讲过我当时亲眼看见皇冠在阿瑟手上吗?”
“别争,霍尔德先生。我们必须追问这件事。霍尔德小姐,我想你是亲眼见她从厨房门附近回来的,是吗?”
“是的,我去看那扇门闩好没有时,我碰见她偷偷溜了进来。我也看见那个男人站在暗处。”
“你认识他吗?”
“噢!认识,他是给我们送菜的菜贩子,叫弗郎西斯·普罗斯珀。”
“他站在,”福尔摩斯说,“门的左侧——也就是,远离此门的路上?”
“是的,是这样。”
“他还是一个有木头假腿的人?”
这位年轻小姐表情丰富的黑眼珠突然有了些害怕的神色。“怎么?你真神啊,”她说,“你怎么知道这个?”她说话时面带笑容,但福尔摩斯瘦削而精神十足的脸上没有迎合对方的笑容。
“我很想现在就上楼去,”福尔摩斯说,“我很可能还得到房子外面再走一圈,不过我在上楼前最好再看看楼下的窗户。”
他很快地走过了一扇扇窗户,只是在那扇可以从大厅望到马厩小道的大窗户前停了一会儿。他打开这扇窗户,“我们现在可以上楼了。”
这位银行家的卧室是一间布置简单的小房间,地上铺着块灰色地毯,立着一个大衣柜和一面长镜子。福尔摩斯径直走到大衣柜跟前,紧盯着柜上的锁。
“是用哪把钥匙打开的?”他问道。
“就是我儿子说的——那把餐柜的钥匙。”
“它在哪儿?”
“放在梳妆台上的那把就是。”
福尔摩斯把它拿过来打开大衣柜。
“这是一把无声锁,”他说,“难怪它没吵醒你。这一定是装皇冠的盒子了,我们得看一看。”他打开盒子,将皇冠取出来放在桌上。这是一件华美的珠宝工艺品,那三十六块绿玉是我从未见过的最精美的玉石。皇冠的一边有一道裂口,角上的三块绿玉被扳掉了。
“现在,霍尔德先生,”福尔摩斯说,“这个边角和那不幸丢失绿玉的边角是对称的,我想请你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掰开。”
那银行家紧张地后退了一步。他说:“我碰都不敢去碰。”
“那我来试试。”福尔摩斯猛然用足力气去掰它,但它纹丝不动。“我感觉它有点松动,”他说,“但是,不管我的手多么有劲,要掰它也很难。一个普通人是掰不开它的。好了,霍尔德先生,即使我真的把它掰开了,会有什么情况发生呢?那就会发出枪响一样的声音。你能说,这一切发生在仅离你的床只有几码远的地方,而你却没听到一点儿声音吗?
“但是事情肯定会越来越清楚的。霍尔德小姐,你是怎么想的?”
“我承认我和我叔叔一样迷惑不解。”
“当你看到你儿子时,他没有穿鞋或拖鞋,是吗?”
“除了裤子和衬衫,他什么也没穿。”
“谢谢你。我们确实从这个事件中受益匪浅,实在太幸运了。要是我们还不能把这事给弄清楚,那就完全是我们的失职了。霍尔德先生,请允许我再到外面去调查一下。”
他要求只让他一个人去,他解释说,人去多了会留下一些不必要的脚印,这会给他的工作带来很多困难。他出去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他一脚的积雪,他的脸上依然是神秘莫测的样子。
“我想这里该看的我都看过了,霍尔德先生,”他说,“我想现在要为你做的,就是回到我的寓所去。”
“但是那些绿玉,福尔摩斯先生,它们在哪里?”
“我说不准。”
“那我永远见不到它们了!”这位银行家搓着双手大声说,“还有我儿子呢?你不是给了我希望吗?”
“我的意见丝毫未变。”
“那么,上帝啊,昨晚上我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你明天上午九点或七点到贝克街找我,我会很高兴地尽量把它讲得更清楚些。我希望你能全权托我办你这件事,只要能把那些绿玉找回,你别限制我的花费。”
“为了找它们,我愿意把我的全部财产拿出来。”
“很好,我会在明天上午前把这事给了结了。很可能我在傍晚前还得再来这里一趟。再见。”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朋友现在已经胸有成竹了,至于他究竟有些什么结论,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回家的途中,我有几次想从他嘴里探出点什么,但他老把话题引开,最后,我只好作罢。我们回到贝克街时,还不到下午三点。他急忙跑进他的卧室,几分钟后,他便扮成一个流浪汉出来了。他的衣领上翻着,磨得发亮的破外衣下系着红领带,脚蹬破旧的皮靴,俨然一个典型的流浪汉。
“我打扮得还像吧?”他边说边对着壁炉上的镜子看了看,“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华生,但恐怕不行。这个案子的线索我可能找对了,也可能是捕风捉影,但到底是哪种可能,很快就会明白的。我希望几小时后就会回来。”他从餐柜里放着的大块牛肉上割下一块,夹在两片面包里,然后把它们塞进口袋就走了。
我刚喝完茶,就见他手里提着边上有松紧带的一只旧靴子很高兴地回来了。他把那只旧靴子往角落里一扔,便去倒茶喝。
“我路过这里就顺便进来看一下,”他说,“我得马上走。”
“到哪儿去?”
“噢,去西区那边。我可能得很长时间才能回来,如果我回来太晚,你就别等了。”
“事情进展怎样?”
“嗯,还行,一切顺利。我离开你后又去了一趟斯特里特哈姆,不过没进屋。那个小疑点很有意思,我绝不能轻易把它放过。我不能再坐在这里闲聊了,我得把这套下等人的服装脱下来,重新穿上我自己原来那套。”
我从他的一举一动可以看出,他有比在他话里面所暗示的更令人满意的理由。他两眼发亮,甚至菜色的脸上泛出了红晕。他匆匆地上了楼,几分钟后,大厅的门砰地一响,他又出去追捕了。
我一直等到半夜,他还没回来,我就回房休息了。他接连几天几夜追踪一个线索是常有的事,因而我对他的迟迟不归并不奇怪。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当我早晨下楼吃早餐时,他已经坐在那里了,只见他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拿着份报纸,精神很好地看着。
“对不起,华生,我没等你就先吃了。”他说,“你应该记得我们的委托人今天上午和我们的约会吧?”
“怎么,现在过九点钟了?”我回答说,“我听到门铃响了,一定是他。”
果然,来的正是我们这位银行家朋友。他身上发生的变化,让我非常震惊,因为他那天生的宽阔结实的脸庞,现在消瘦得凹了下去,他的头发也比昨天更灰白了。他非常萎靡不振地走了进来,和前一天早上那种狂暴的样子相比,他更加痛苦了,他沉重地跌坐在我推给他的扶手椅上。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缺德事,上帝要这么惩罚我。”他说,“两天前我还是个幸福和富裕的人,无忧无虑地活在这世界上,现在我竟落到了下半辈子要孤独地、不光彩地度过的地步。真是祸不单行啊,我侄女玛丽离我而去了。”
“离你而去?”
“是的。今天一早我发现她的床一夜没人睡过,她的房间也是人去楼空,大厅桌子上放着一张留给我的便条。我昨晚曾经忧伤但并不气愤地对她说,要是她和我儿子结了婚,我儿子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也许这样说有欠妥当。她的便条里也提到了这点。”便条的内容如下:
我最亲爱的叔叔:
我感到我已经给你带来了烦恼,如果我采取了另外一种行动,这件可怕的不幸事情也许永远都不会发生。我这样一想,就不好意思再住在这儿了。我觉得我应该永远离开你。不要为我的前途担心,我有栖身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千万别找我,这不仅是徒劳的,而且会帮我的倒忙。不管我生还是死,我永远是你亲爱的侄女。
玛丽
“她这张便条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你认为她暗示想要自杀吗?”
“不,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也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我相信,霍尔德先生,你的烦恼事马上就要结束了。”
“哈!你肯定是这样?你打听到了什么,福尔摩斯先生,你打听到什么消息了吗?那些绿玉在哪儿?”
“你不会觉得一千英镑一块绿玉的价钱太大了吧?”
“我愿意出一万英镑。”
“不用这么多,有三千英镑就差不多了。不过,还要一笔小小的酬金。你带支票簿没有?给你这支笔,开一张四千英镑的支票吧。”
这位银行家木头人般如数开了支票。福尔摩斯走到他的写字台前,取出一个小小的三角形金纸包,里头包着三块绿玉。
我们的委托人发出一声喜悦的尖叫,一把将它们抓到手里。
“你弄到手了!”他急促地说,“我有救了!我有救了!”
他非常喜悦地将失而复得的绿玉紧紧抢在胸前。
“你另外还欠了一笔债,霍尔德先生。”福尔摩斯相当严肃地说。
“欠债?”他拿起笔,“欠多少,我这就还。”
“不,不是钱。你应该给那个高尚的小伙子——你儿子——好好道歉,他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了,我要有这么一个儿子,我会觉得很骄傲的。”
“那么不是阿瑟拿走的?”
“我昨天就跟你说过,现在我再重复一遍,不是他。”
“你敢肯定?!那我们马上到他那里去吧,告诉他已经真相大白了。”
“他已经知道了。我弄清楚全部经过后找过他,他不愿意说实话,我替他说了,他听后不得不承认我是对的,并且给我还不清楚的几个细节做了补充。”
“我的上帝!那么,赶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我会告诉你的,而且我还会告诉你我为弄清事情底细所采取的步骤。让我从头讲起,首先,这话我很难说出口,你也不会相信:那就是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和你侄女玛丽勾搭上了。他俩现在一块逃走了。”
“我的玛丽?不可能!”
“非常不幸,这是肯定的事实。当你们把他带到你家里时,无论是你或是你儿子,都不很了解他的真实品性。他是英国最危险的人物之一——一个潦倒的赌徒,一个穷凶极恶的流氓,一个没心没肝的人。你侄女对这种人一无所知。当他对她信誓旦旦地像他以前对无数别的女人所做的那样,她自鸣得意,认为只有她一个人打动了他。这个恶魔深知如何用花言巧语去利用她,并且几乎每晚都和她幽会。”
“不,不可能有这种事!”银行家脸色灰白地叫嚷着。
“那好,现在我来告诉你前晚你家里发生的一切吧。你侄女,当肯定你已回房休息后,就悄悄溜下来在那扇朝向马厩小道的窗口和她的情人说话。因为他站了很久,所以他的脚印印透了地上的雪。她和他谈到那顶皇冠。这消息引起了他对金子的邪恶贪欲,他迫使你侄女服从他。我不怀疑她是爱你的,但是有这么一种女人,她们对情人的爱会淹没对所有其他人的爱,我想,她就是这么一个女人。他还没有说完自己的计划,她就见你下楼了,于是急忙关上窗户,并告诉你那女仆和她装木头假腿的情人的越轨行为,这确有其事。
“你儿子阿瑟和你交谈后,就上床去睡觉了,不过他因为欠俱乐部的债而心神不宁,难以入睡。半夜时分,他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他房门走过,因此他起床向外探视,吃惊地看到他堂妹蹑手蹑脚地走过过道,直到闪进你的卧室。这孩子惊得目瞪口呆,急忙随便披了件衣服站在暗处要看个究竟。这时,他堂妹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你儿子借着过道里的灯光看见她拿着那顶珍贵的皇冠走下楼梯,他感到非常恐慌,跑过去躲在你门口的帘子后面,从那儿他可以看到下面大厅里发生的一切。他看见堂妹偷偷打开窗户,把皇冠从窗户里递出去交给暗处的什么人,然后重新关上窗户,从他面前——他躲在帘子后面——走过,匆匆回到她房里去了。
“只要她还在场,他就不会采取什么行动,以免暴露他心爱的女人的可耻行径。但她走开后,他马上意识到这事会给你带来多大的不幸,所以他想挽救过来。他鞋都没穿,披着衣服就急奔下楼,打开窗户,跳到外面的雪地里,沿着小道追去,在月光下他看见了一个黑影。乔治·伯恩韦尔爵士正企图逃跑,但被阿瑟抓住了,两人争夺起来,你儿子抓着皇冠的一端,而他的对手抓住了另外一端。扭打间,你儿子揍了爵士一拳,打伤了他的眼睛。这时有什么东西拉断了,你儿子发现皇冠到了自己手上,便急忙跑回来,关好窗户,进了你的卧室,正在察看那扭坏了的皇冠并试图把它弄正的时候,你出现了。”
“这是真的吗?”银行家抹了一把汗说。
“正当他以为你会感谢他的时候,你却对他破口大骂,这激起了他的怒火。当时他既不能说明实际情况,又不能出卖他认为应该手下留情的人。他隐藏了她的秘密,他认为他必须要有骑士风度。”
“这就是她一看到那顶皇冠就尖叫着昏过去的原因。”霍尔德先生大声嚷道,“噢!上帝!我真瞎了眼!是的,他要求我让他出去五分钟!我亲爱的孩子是想到打斗现场去寻找那失落的绿玉。我是多么残暴无理地冤枉了他!”
“当我走进你屋子的时候,”福尔摩斯接着说,“我立即到四周仔细地察看了一番,看雪地里有什么有助于我调查的痕迹没有。我知道从前天晚上到现在没有再下过雪,并且恰好有层霜保护着脚印。我经过小贩所走的那条小路,看到脚印被践踏得无法辨别了。不过,在离厨房门稍远的地方,我发现有某个女人站在那里同某个男人谈话时留下的痕迹,其中有个脚印是圆的,这说明此人有条木制的假腿。我甚至还能断定,有人惊动了他们,因为从雪上一脚深一脚浅的脚印可以看出,那女人是很慌乱地跑回到门口的。那个装假腿的人在那里呆了会儿才走开。我那时猜想这可能是那女仆和她的情人,你告诉过我他们的事情。后来调查证明确实是的。我到花园里绕了一圈,除了杂乱的脚印外,没别的什么,我想这是警察留下的,但是到了通往马厩的小道时,我看见雪地上有一段很长很复杂的脚印。
“那里有两条穿靴子人的脚印,另外让我很高兴的是,还有两条,是一个打赤脚的人的脚印。根据你曾经告诉我的情况,我立刻断定后两条脚印是你儿子留下的。头两条脚印是走出来的,而后两条是跑出来的,而且他的某些脚印盖在皮靴的脚印上,显然他是后来追上去的。我跟着这些脚印走,发现它们通往大厅的窗户,那穿皮靴的人在这里等的时候将周围所有的雪都踩得融化了,随后我到了另外一边,从小道走下去一百多码的地方。此外,我看出那穿皮靴的人曾转身过,地上的雪被踩得纵横交错,一片狼藉,好像曾有人在这里搏斗过,最后我发现那里有几滴凝住的血,这说明我没弄错。这时,穿皮靴的人沿小道跑了,那里的一小滩血,说明受伤的是他。当我跟到另一头的大路上时,看见人行道已经清扫过,线索也就此中断。
“你可能还记得,进屋时,我曾用放大镜检查大厅的窗台和窗框,我发现有人从这里进出过。我立刻分辨出,这是一只湿脚跨进来时踩的。那时我对于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有了大致的了解。也就是说,一个人在窗外守候,另一个人把绿玉皇冠递出去,这情况被你儿子看见了。他去追那个贼,并和他打起来。他们都抓住了皇冠,一起使劲争夺,这才造成任何人都不能单独造成的那种损坏。他把皇冠夺了回来,但他的对手却夺去了另一小部分。我当时所能弄清的就是这些。当时的问题是,那人是谁?将皇冠拿给他的人又是谁?
“我记得有句古老的格言这么说道,当你把不可能的情况排除后,其他的,不管有多么难以相信,但必定都是真实的。我知道,你不会把皇冠拿给别人的,所以只有你的侄女和女仆们。但如果是女仆们干的事,你儿子怎么愿意自己背黑锅呢?这个推断站不住脚。而他爱他的堂妹,所以他才保守秘密,这样解释就很通了。因为这种秘密是件很不光彩的事,他就更要保密。我记得你说过曾看到她站在那窗户旁边,后来她一见皇冠便昏了过去,我的猜测就成了十分肯定的事实了。
“但是,谁是她的同谋呢?显然是她情人,只有情人在她心上可以超过她对你的爱和感恩之情。你深居简出,结交的朋友很有限,而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却是其中一个。我以前就知道他在妇女当中是臭名昭著的,穿皮靴夺绿玉的人肯定是他。尽管他知道阿瑟已经发觉是他,他依然认为自己高枕无忧,因为你儿子只要吐露一个字,就能危及你的家庭。
“好啦,凭着你良好的辨别力,你一定能知道我采取的第二个步骤是什么。我装扮成流浪汉到了乔治爵士的住处,结识了他的贴身仆人,得知他的主人前晚划破了头。最后我花了六个先令买了一双他主人不穿了的旧鞋。我把鞋带到斯特里特哈姆一核对,它和那脚印完全相吻合,一丝不差。”
“昨晚,我在那条小道上看到过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霍尔德先生说。
“没错,那就是我。我觉得我已经查出了我要找的人,所以赶紧回家更换衣服。我要扮演一个微妙的角色,因为我知道必须避免起诉才不至于出现丑闻,而且我明白这个狡猾的恶棍也知道我们在这事上奈何不了他。我登门找他,一开始,自然他否认一切。但是,当我给他说过所发生的一个具体情况后,他从墙上拿下护身棒威吓我。然而,我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人,我在他举棒之前,掏出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这时他才有点理性。我告诉他我可以出钱买他手里的绿玉——一千镑一块。他显出一种十分后悔的样子,‘哎哟,真倒霉!’他说他把那三块绿玉以六百英镑的价格卖出了。我答应不告他之后,他告诉了我收赃人的地址。我找到了那个人,多次讨价还价后,我以一千镑一块的价格把绿玉赎回来了。接着我就去找你儿子,告诉他一切都办妥了。最后,我在劳累了一天后,两点钟左右上床睡觉了。”
“可以说这一天是将英国从一桩大丑闻中拯救出来的一天,”银行家说着站起身,“先生,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但我不会辜负你所做的一切。你的本领实在是我前所未闻的。现在我必须赶快去见我亲爱的儿子,为冤枉了他向他道歉。至于可怜的玛丽的事,太让我伤心了。你的本领再大,恐怕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吧!”
“我想我很有把握,”福尔摩斯回答说,“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在哪她就在哪。同样,还可以肯定地说,不论她犯了什么罪,他们不久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