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福卢塞斯,是个爱劳动又爱读书的人。夏天,他去都市里做工,整天挥汗如雨;冬天,他就到塔马尔佩斯山脚下的米尔山谷中度假屋里读书。每周六下午,我都会去看他,一直逗留到下周一早晨。这次与往常一样,我搭上渡船,去朋友福卢塞斯那儿。
那是正月的一个早上,旧金山海湾寒冷的海风一直吹着。我站在渡船的甲板上,看天宇,柳絮一样的流云,缓缓飘动;看大海,有一层朦朦胧胧的薄雾,慢慢扩散。
我乘坐的“马丁内兹号”蒸汽渡船,在索萨利托与旧金山之间航行还不过四五次。搭乘这样一艘崭新的蒸汽渡轮,我心里觉得很踏实,又看看周围的乘客,大家都显得轻轻松松,无忧无虑,谈笑声回荡在甲板与碧海蓝天间。
渡轮乘风破浪,那溅起的浪花,像是—个个跳动的音符。大海,美丽而又神秘,让人猜不透它的心思。天上的白云,似乎在人们的不知不觉间,渐渐变成了浅灰色,慢慢地,由淡变浓。海上的雾气越来越大。
我快乐地走上前舱甲板,在操舵室下面,找了个空位坐下,无边的浓雾让我浮想联翩。清冷的风吹在我的脸上,冷丝丝的。我头上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人,一个,我觉得是舵手,另一个,应该是船长吧,他们正在玻璃房里忙着呢!
我为社会分工的好处而高兴,人们都在做着自己所能做的事。我不需要驾船,也不需要知道航海知识,同样能渡海访友。大家不必把精力消耗在各种杂事上,可以全神贯注在自己的专业上。我刚才看见一位又矮又胖的先生正津津有味地翻阅着《大西洋》杂志,他读的那一页恰好刊登着我的一篇文章。是啊,每个人都应该做自己感兴趣的事。
“砰”的一声,一个红脸男子带上他身后的舱门,打断了我的思绪。他“咚咚咚”地走上甲板,向操舵室看了一眼,瞪着四周的浓雾,叉开两腿。不难看出,他装着一双假腿。我敢断定他是一个老水手。
“天气越来越糟糕,真是要急白人的头发了!”他冲着操舵室说道。从表情上看,他对这样的天气似乎挺担心。
“这有什么好着急的!”我回答,“舵手懂得航海知识,有丰富的航海经验,能测算距离和速度,用指南针确定航向。这和数学运算一样精确,不会有事的。”
“像数学运算一样精确?”红脸男子瞪着双眼对我说,“嗨,那是纸上谈兵!你瞧瞧这从金门奔流而来的潮水吧!潮水退得太快,流速太大!你听到了吗?那是浮标的铃声!你看,船撞上浮标,已经转向了。”
海上的雾气越来越重,浑浊灰暗,只听见海浪击打船舷的“哗啦哗啦”的水响声,偶尔听见海鸥在不远处鸣叫,却看不见它们的踪影。
茫茫浓雾中,不时传来别处轮船的汽笛声。一声刺耳的汽笛声从我们的正前方传来,瞬间就近在咫尺了。“马丁内兹号”锣声大作。轮桨停止转动,有节奏的抽水声也随即消失。接着,船又启动了。汽笛声如同百兽齐吼中蟋蟀的鸣叫,刺耳而微弱,飞快地穿透浓雾,渐行渐远。
“你听,小渡船,”红脸男子有些惊慌地对我说,“在那边,是船老大用嘴吹出的汽笛声!”
“雾太大,视线不好,他们相互叫唤,怕出事。”火烧火燎的汽笛声一停,红脸男子又开口了,“这样的浓雾真让人揪心啊!”
他是个爽快的人,体格健壮,满脸红光,眼睛燃烧着火苗,开始讲解起各种各样的船的叫声,可以猜得出来,他已经在海上摸爬滚打了很多年。
“左边过去的是汽笛声。你听见了吗?照我推想可能是一艘蒸汽帆船,它正从湾头迎着潮水慢驶过来。”
前面不远,一只小汽笛尖利地狂叫,“马丁内兹号”随即响起了铜锣声。推进器马上停了,起伏的水声静了下来。一会儿,才又重新转动。小汽笛声从船旁浓雾中蹦跳而过,飞速远去。
“这小船浑身的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他说,“我真想撞沉它,小混蛋!真是祸根。一路乱叫,要人家统统让路,航船的行规和礼貌,他们就是不懂,它来了,你就得赶快避让。”
“喂!有人正朝着我们来了!”红脸男子的话又一次吸引着我的注意力,“你听到没有?那船很快。正冲这儿来。我猜他还没听见我们的鸣笛声,风头对着我们呢!”
“也是渡船吗?”我问。
他点点头:“上面的人肯定慌了神儿,要不就不会开得这么快。”
这时,只见我们的船长从操舵室里探出了半个身子,全神贯注地瞪着浓雾里的那只小船,他一脸紧张,和红脸男子一样。红脸男子已步履沉重地走到栏杆边,以同样专注的眼神盯着前面冲过来的小船,不难看出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恐的神色。
突然,从浓雾中飞速冲出一艘像楔子形状一样的蒸汽船,一个白胡子的人从操舵室探出半个身子,他穿着一身蓝制服,不慌不忙,从容而又沉静,让人迷惑不解。
他靠在那里。那冷漠的目光扫过我们,仿佛要确定撞在哪儿正好,而我们的舵手面色如土,怒吼道:“你干的好事,不要命啦!”
小蒸汽船速度太快,像一支离弦之箭向“马丁内兹号”渡轮射来,简直像一枚鱼雷,没有留下任何让“马丁内兹号”渡轮避让的时间和机会。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两艘船已经相撞了。巨大的冲击波传遍我的全身,从脚心一直震到脑门儿。
大祸突然降到“马丁内兹号”渡轮上。我惊恐地朝四周张望,渡轮的乘客马上慌乱起来,女人们吓得尖叫着四处逃窜。
“快抓紧!千万别放手!”红脸男子冷峻而又严厉地向我大叫,显得神色慌张,又有几分无可奈何。
我感到“马丁内兹号”倾斜得很厉害,还能听到木板挤裂破碎的声音,渡轮正在向海水中倾斜。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支撑不住,一下扑倒在湿冷的甲板上。
红脸男子忙着往一群发狂似的女人和惊呆的小孩儿身上绑救生衣。他还吃力地快速挪动着假腿,不断地将救生圈扣在跑来跑去的人们身上。
女人的叫喊声、男人的惊呼声、小孩子的哭闹声、船板的爆裂声、大海的涛声、响成一片。大家都不愿就这样死去。船上的座位已是空空荡荡,四处扔弃着包裹。手提包、阳伞。披肩。
我吓得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想去船舱里拿救生圈,刚到舱口,一股人流涌了出来,我被挤到了一边。
“马丁内兹号”渡船在迅速下沉,水涌了上来。我随着人流跳出船,不清楚是如何冲进大海中的。水真冷。像无数针头直往心里刺,像火烧一般疼痛,痛入骨髓。
人们都在我的周围拼命挣扎。我的肚里已灌满了水,嘴里满是咸腥,咽喉里、胸肺里,滚烫热辣,我已经喘不过气来,渐渐失去了知觉。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记不太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惊醒,上浮的救生圈开始把我带上水面,我开始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我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好几个世纪,我想往岸边游,可是辨不清方向。海浪卷着恶毒的泡沫,不断地冲到我的头上,溅进我的眼眶,呛入我的嘴里。忽然,我看见不远处,从浓雾里钻出一艘三角帆船,船的两边飞溅起朵朵浪花。我的眼睛一亮,脑海里马上涌出求生的希望。
我想拼命地叫喊,但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我已经筋疲力尽。我拼命游过去,想抓住船板,但是手臂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小船从波涛间一溜而过,我瞥见舵轮旁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正大口地抽着粗大雪茄。他漫不经心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一股蓝烟从他嘴里冒了出来,遮住了他的眼,没有看见我。
小船快速向前驶去,那抽雪茄的人扔掉了烟蒂,悠闲地欣赏着大海。不一会儿,他再次转过头,缓缓地转过身,向水面望去,不经意间将目光投向了我。当他的视线和我求救的目光相触时,他一愣,接着马上跳到舵轮旁,一把推开另一个人,一圈一圈地转动着舵轮,同时又大声命令着什么。那船眨眼间钻入浓雾中,不见了。
我在恍惚间渐渐失去知觉,可求生的欲望又使我打起精神,竭力保持清醒。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划桨声和人的呼唤声,并且越来越近。
“你不想活啦,为什么不喊?”听见有人粗声粗气地大声嚷着,我想一定是刚才那个抽雪茄的人在和我说话。我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