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很快过去了,我亲眼看到了一幕幕残忍的打斗,它像传染病一样从房舱传到了前舱。这些都是由海狼引起的,积怨、争吵、怨恨不断在他们中间形成恶性循环,仇恨像草原上的荒草。一点儿小火星,一就能使整个草原烧成了片火海。
汤姆斯·马格立治是个鬼鬼祟祟的密探,也是一个喜欢搬弄是非的告密者。他一心想讨好船长,想重新得到船长的青睐,便把前舱的一些闲话传给海狼。他把约翰森随意对衣柜发的几句牢骚、说的几句气话传到海狼的耳朵里,给约翰森带来了一场灾难。
我刚把房舱打扫干净,海狼就要和我讨论他最喜欢的莎士比亚笔一下的人物哈姆雷特,这时,乔纳森从梯子上往下走,后面跟着约翰森。约翰森按船上的规矩,摘下帽子,面对着船长,严肃地站在房舱中间,船身摇摆着,他的身子也随着摇晃着。
这时,海狼对我说:“关上门,窗帘也拉上。”
我正要去关门和拉窗帘,看到约翰森的眼中流露出不安的神色,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他对海狼的唯物上义思想作了反驳。
大副乔纳森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海狼坐在一张转椅上,离他差不多有9英尺远。我关上门,拉上窗帘后,足有一分钟的沉默,海狼首先发话了。
“约森。”他开口说道。
“我叫约翰森,船长。”水手勇敢地更正着。
“好吧,约翰森。该死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知道,也不知道,船长,”约翰森慢慢地说,“我的活儿干得挺好的。这一点大副知道,您也知道,船长。”
“就这些?”海狼又追问道,他的声音柔和、低沉,带着鼻音。
“我知道您不喜欢我,”约翰森说话像从前一样慢吞吞。
“你不喜欢我。你……你……”
“继续说,”海狼催促他,“不要怕我生气。”
“我不害怕,”约翰森反驳说,他那黝黑的脸上浮现出怒气,“我说话慢,是因为我离开英国的时间没有你那么长。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太像一个人了。我说完了,船长。”
“你不要绕圈子,从船上纪律来说,你做得太过分了,你听懂我的意思吗?”海狼严厉地说,“我听说你对油布衣裤不满意,是不是?”
“是的,我不满意。那衣服一点儿都不好,船长。”约翰森说。
“所以你就到处胡说八道。”海狼更加生气。
“我是随便说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是故意的,船长。”约翰森直率地应答,他牢记着船上的礼仪,每句话后都加上一个“船长”。
这时,我才发现,乔纳森站在一旁,凶神恶煞地看着约翰森。他的眼睛下方有一个乌青块,那是在前几天晚上被约翰森打的。我这才开始意识到有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你知不知道,拿衣柜和我说三道四的人是什么下场?”“海狼”问他。
“我知道,船长。”约翰森从容地应答,好像并不在乎什么。
“知道什么?”海狼用命令的口吻,恶狠狠地逼问他。
“就是您和大副正打算要对我做的事,船长。”
“看看他,亨甫,”海狼对着我说,“他明目张胆地反抗我,还自认为是正义、诚实呢!你怎么看他,亨甫?”
“我觉得他比你好。”我想替约翰森分担一些责任与怒火,“照你的话来讲,他有梦想,追求着自己的理想。相反你却没有任何故事,你,没有梦想,没有理想,就是一个穷光蛋。”
海狼得意地点点头;“亨甫,你说得非常好,非常好。”
我没有梦想,没有理想,也不去追求这些。我十分赞同《传道书》的话,‘活着的狗比死狮强’。所以,我唯一的准则是面对现实,更好地活着。”
海狼说完,像一只老虎猛然跳起,腾空扑向约翰森,约翰森想反抗,但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他一只手护着肚子,另一只手遮住头,可海狼的重拳呼啸着打在他的胸口上。约翰森几乎被打晕,他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差点儿摔倒了。
约翰森奋起反抗,可哪里是海狼和大副两个人的对手。太恐怖了!他能活下来就是一个奇迹,约翰森仍在顽强地挣扎着。挣扎是一点儿用也没有,可他是为了自己的人格而斗争。
我看不下去这个残忍的场面,想离开这里到甲板上去,可海狼猛地一跃来到我身边,抓着我,一下就扔到房舱里的一个角落里。
“这是生命的现象,亨甫,”他嘲讽我,“你待在这儿好好看。你非常清楚,我们伤不了约翰森的灵魂,我们摧毁的只是他的肉体罢了。”
这场殴打只进行了10分钟。海狼和乔纳森围着这个可怜的人拳打脚踢,把他打倒在地,又拎起来,再打倒在地。约翰森的耳朵、鼻子、嘴巴不停地流血,把房间弄得像屠宰场一样。约翰森站不起来了,他们还在对他又打又踢。
“行啦,乔纳森。”海狼终于发话了。
可大副正打得起劲儿,停不下来。海狼只得用胳膊向后轻轻一捣,乔纳森像一块软木塞一样弹了出去,撞在墙壁上。他跌坐在地板上,一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口地喘着粗气,傻呆呆地直翻白眼。
“快把门打开,亨甫。”海狼命令我。
我把门打开了,两个野蛮人提起昏迷的约翰森,像是提一袋垃圾,把他拖上梯子,拖过狭窄的舱口,扔在甲板上。约翰森鼻子里流出的鲜血汇成一条血红的小溪,流到和他在同一条舢板上的舵手路易斯的脚边,路易斯却一动不动。
乔治·里奇的反应正好相反,他竟然不等船长发令就飞快地跑到了甲板上,给约翰森包扎伤口,尽量让他舒服些。约翰森已不再像个人样,从殴打开始到被扔到甲板上,前后不过才十几分钟的时间,他就被打得鼻青脸肿、七窍冒血了。
海狼嘴里叼着一支雪茄烟,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在察看一台航海测量器。里奇的声音突然传到我的耳朵里。他的声音激愤而又嘶哑,几乎难以控制。我回过头,看见里奇站在厨房左边船尾的甲板口。他满脸怒气,眼睛冒火,紧握的拳头举过头顶。
“不得好死的东西,海狼拉森,下地狱便宜了你,你这个恶魔,杀人犯,你这头猪!”
我呆住了,担心里奇会被打死。可是海狼并没有杀死他的想法。他慢慢地踱到船尾的甲板口,胳膊撑着舱壁,带着惊诧而又不动声色的神色看着这个情绪激动的孩子。
水手们惊慌失措地挤在一起,站在前舱的小舱口外围观,耸起耳朵听着。猎人们也在统舱外挤成一团。里奇竟然胆敢责骂海狼,我对这个孩子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从他的身上看见了人的尊严和气节。
这时,汤姆斯·马格立治走出厨房门口,装作是要倒垃圾,实际上是乘人之危讨好海狼。
他冲海狼一笑,海狼没有理睬他。可他显然昏了头,没有回厨房去,却转过头对里奇说:“胡说八道!”
愤怒的里奇终于有了目标,这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汤姆斯·马格立治的话音未落,便被里奇一拳打倒在地。他3次想挣扎着站起来,逃回厨房去,但3次都被打倒。
“老大爷,救命!救命!”汤姆斯·马格立治大叫着,“你们把他拉开,行不行?快把他拉开啊!”
突然的变化,像游戏的转场。猎人们哈哈大笑,水手们也大着胆子咧嘴大笑起来,然而,海狼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他一直带着好奇的神情看着这一切,连姿势都没动。
汤姆斯·马格立治想自卫,但白费力气。他想躲进房舱里去,但不行。他被打倒在地上,翻过来,滚过去,拳头像雨点般落下来。他被当做羽毛球打来打去,他像毽子一样被踢来踢去,他躺在甲板上一动不动了。
没有人上前阻拦,里奇完全可以置汤姆斯·马格立治于死地,但他的恶气已经出了,于是转身走开了,只撇下汤姆斯·马格立治在地上发出狗一样的号叫。
这两件事只是一天暴力游戏的开幕式。下午,“烟雾”和亨得森又干了起来,统舱里传出一阵枪响,接着,另外4个猎人逃窜到甲板上来。一股浓烟从舱口腾起,还伴着一股呛人的气味,海狼跳了进去,把他们都痛打了一顿,因为他们不服从命令,狩猎还没开始就把自己弄伤了。
他们都受了重伤,海狼接着给动手术,就像外科医生一样。他检查、清洗枪伤,我在一边当助手。这两个人都没有上麻醉药,只喝了一杯浓烈的威士忌酒,忍受着海狼外科手术的痛苦。
接着,前舱里又发生了打斗。大家在闲谈,猜测是谁搬弄是非让约翰森挨打。说着说着,就惹出了事来,水手分成两派,相互打起来。
晚上在值第二班时,一天中的最后一场斗殴爆发了,乔纳森和一个瘦长的美国佬模样的猎人拉提莫打起来。打架的起因是拉提莫谈论大副睡觉时打鼾够烦人的。
我对一天的暴力感到震惊,这与我从前的生活环境截然不同,人们之间充满仇恨,恨不得把对方置于死地才快活。我饱受噩梦的折磨。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噩梦接连不断,无法入睡。我好像远离了现实生活。我有点儿心酸地嘲笑自己,觉得似乎用海狼那令人生畏的酵母哲学解释人生,要比我的人生希望哲学更恰如其分。想到这儿,我大吃了一惊。暴力接二连三地发生,我也跟着堕落了。
我已经不是亨甫莱·凡·卫登了,我是亨甫,“魔鬼号”船上的杂役,海狼是我的船长,汤姆斯·马格立治和其他的人是我的同伴,打在他们身上的烙印也在不断地打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