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狼的行为古怪,反复无常,有时像个疯子,有时像个伟人,有时像个天才。不过,我深信他是个生在文明社会的野蛮人。他以自我为中心,是典型的个人主义者。他寂寞孤独,很少和别人交流,与船上的人格格不入。
他有过人的体力与智慧,在海狼面前,不仅水手们,就连猎人们也都像个孩子,他也的确把他们当成小孩子对待,有时不得已和他们交谈打闹,就像玩弄小狗一样和他们玩耍;有时他像生物解剖家一样,毫不留情地剖析他们,探究他们的思想,检查他们的心灵。
他在饭桌上经常侮辱这个或那个猎人,用冷冷的目光盯着他们,却又带着开玩笑的神情,好奇地观察他们的反应、神态、动作,他认为这是和猎人交流的一种方式。我常在一旁静静地观看,明白他的用意,暗自偷笑。他有时的愤怒,我认为是装出来的,是试探对方,他习惯了用这种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的态度和方式对待他的同伴,除了大副意外死亡那件事之外,我没看到过他真正发过怒。我也不希望看到他真发怒,他真发怒是会把全身的力量都释放出来的。
接下来,我得谈谈厨师汤姆斯·马格立治在房舱里的事,同时也对我前面提到的一两件事作个交代。一天,午餐结束后,我刚刚收拾完舱房,海狼和汤姆斯·马格立治一起从舱口楼梯上走下来。汤姆斯·马格立治虽然睡在从房舱挤出来的一小块地方,但他从来不敢在房舱里逗留,怕被人看见,每天只是像胆小鬼一样在那里偷偷地溜过去一次。
“那么,你会玩儿纸牌了?”海狼高兴地说,“你是英国人,我早该想到你会玩儿的。我就是在英国船上学会的。”
汤姆斯·马格立治喜出望外。这个傻子为能和船长这样亲密而高兴极了。他装腔作势,想方设法做出体面人的从容气度,那副丑态既好笑又令人作呕。他装着没有看见站在一边的我,转悠着那双淡而无神的苍白眼珠。
“把纸牌拿来,亨甫。”他们在桌边坐下,海狼命令道,“到我的房舱去,把雪茄和威士忌拿来。”
我把这些东西拿来了,刚好听到汤姆斯·马格立治在暗自吹嘘自己的身世,说他是绅士的儿子,误入了歧途什么的,又说他是个靠汇款生活的人,有人出了一笔钱要他离开英国的。
“给我很多钱呢,船长。”汤姆斯·马格立治说,“给了我很多钱,让我走得越远越好。”
我拿来了海狼常用的酒杯,但海狼皱起眉摇摇头,做个手势示意我去换大酒杯。他在大酒杯里倒了2/3不掺水的威士忌。
“绅士喝的酒。”汤姆斯·马格立治讨好说。他们先为纸牌比赛碰了杯,然后点燃雪茄,开始洗牌,发牌。
他们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在赌钱。赌注越下越大。威士忌喝光了,我又去拿了些来。我不知道海狼是否做了什么手脚,他一直在赢。汤姆斯·马格立治不停地到他的睡铺取钱,一次比一次神气十足,他们每次赌博几块钱。他醉意越来越浓,坐也坐不稳了,牌都看不清了。
在他再次起身到睡铺取钱时,他用油腻腻的手钩住海狼的纽扣眼,不断重复那几句空洞的话:“我有钱,我有钱。我告诉你。我是绅士的儿子。”
汤姆斯·马格立治喝一杯,海狼也喝一杯,而且他酒杯里的酒更满一些,可他仍面不改色,而汤姆斯·马格立治已丑态百出了。
最后一次.汤姆斯·马格立治孤注一掷,他说即使输光了钱也要输得体面,便把最后的钱也押上去,可还是输光了。他双手抱头嚎啕大哭。
“享甫,”海狼很客气地叫我,“麻烦你把马格立治先生扶上甲板。他有点儿不舒服。”
“再叫约翰森和里奇来,浇他几桶海水。”他又凑到我耳边说。
我按照海狼的吩咐做了。汤姆斯·马格立治昏昏欲睡,喷着唾沫说自己是个绅士的儿子。当我走下舱口楼梯,去收拾桌子的时候,我听到他一声尖叫,第一桶水已经浇到他身上。
海狼嘴里叼着雪茄,悠闲轻松地在数着赢来的钱。
“185元整。”他大声说,“和我所预料的一样,这个叫花子上船时,身上一个字儿也没有。”
“你赢来的钱是我的,船长。”我壮着胆子说。
海狼带着讥讽的微笑看着我,说道:“亨甫,我曾研究过语法我觉得你把时态弄错了。你应该说‘曾经是我的’,而不应该说‘是我的’。”
“这不是语法问题,而是道德问题。”我回答。
差不多过了一分钟,他才开口说话。
“你知道吗,亨甫?”他说得很慢,语气严肃带着几分悲哀,“这是我第一次听别人说‘道德品质’这个词。在这艘船上,只有你我两人懂得它的含义。可你说错了。这既不是语法问题,也不是道德问题,而是个事实。”
“我知道,”我说,“事实就是,钱,现在在你的手中。”
他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色,好像我的领悟力让他特别开心。
“可是你回避了事情的本质,”我继续说,“是非曲直的问题。”
“啊,”他撇了撇嘴,说,“看来你还是相信对与错这类问题?”
“难道你不相信?丝毫不信?”我追问他。
“丝毫不信。强大就是对的,弱小就是错的,就是这么回事。强大有好处、弱小有坏处的说法还不够深刻,最好这样说,强者因为获利而快乐,弱小因为受损而痛苦。现在得到了这笔钱,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当然也是好事。既然钱已归我所有,要是我把它给了你,放弃占有它的快乐,那就委屈了自己,就是对不起自己呀!”
“可你拿了这笔钱就是委屈了我啊!”我反驳道。
“绝对没有。谁也委屈不了别人,只能委屈了自己。据我所知,每当我为别人的利益着想时,我总是委屈了自己。你不这样认为吗?两个酵母都想吃掉对方,怎么会是委屈了对方呢?生命力是世代相传,驱使着他们在拼命地吞噬别人的同时,又拼命地防止被别人吞噬。他们一旦违背了这个原则,就是犯罪。”
“那么你不相信利他主义吧?”我问道。
他听到这个词,好像并不陌生,思考了一会儿说:“这个词有合作的意思,对不对?”
“嗯,在某种意义上,它和合作有关!”我解释说,“利他主义是一种为了别人的利益而采取的行为。它是无私的,与利己的自私行为恰好相反。”
他点点头,接着说:“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在斯宾塞的书里看到过这个词。”
“斯宾塞!”我叫了起来,“你读过他的书?”
“不太多。”他坦率地说,“他的《第一原则》,我看懂了很多,可是《生物学》不合我的胃口,《心理学》让我看不懂。我的确从斯宾塞的《伦理数据》中学到了点儿东西。我就是在那本书里看到了‘利他主义’这个词的。现在,我想起来它是怎么用的了。”
利他主义是斯宾塞最高行为的理想不可缺少的,海狼潜心钻研过大哲学家的学说,显然是以自己的需求和愿望去选择阅读的。
“你还读过什么?”我问。
“简单地说,”他皱了皱眉头,“斯宾塞的意思是:首先,人必须为自己而活,这样做是合乎道德规范的。其次,他必须为了他的后代而活。第三,他必须为他的种族而活。”
“那最高境界的,最良好的,最正确的行为就是既有利于自己,又有利于后代和种族了。”我惊叹地插了一句。
“我不同意,”海狼说,“我认为有利于自己就行,不要顾及后代和种族。儿女情长有啥用?种族和我有啥关系?你必须自己照顾好自己,至少不相信永生的人会这样做。若是我能永生,利他主义就应该是一笔赚钱买卖。”
“那么,你是个人主义者,享乐主义者了。”
“言过其实了,”他微微一笑,“什么才算是享乐主义者?”
他边听我的解释,边点头赞成。
“而你,”我接着说,“在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就会完全靠不住了。”
“你开始明白了。”他面含微笑。
“难道你是个没有道德的人?”我说。
“没错。”他说得很干脆。
“一个人人害怕的人?”我穷追不舍。
“就是这样的。”他毫不掩饰。
“就像人们害怕蛇、老虎,或者鲨鱼?”我越说胆子越大。
“你终于了解我了,”他说,“你开始按常人的思想了解我了。别人都叫我海’”
“你是一头怪物!”我越发大胆地说,“你是一个奇思异想的精灵——凯利班。”
他眉头紧锁,没听懂,我很快意识到他不知道那句诗。
“我正在读白朗宁的诗,”他坦白地说,“太难了。我没看懂多少,快读不下去了。”
我从他的房舱里取来了书,大声朗读起《凯利班》这首诗。他非常高兴。我读完一遍,他又要求我读了第二遍,第三遍。我们无所不谈:哲学、科学、进化论、宗教。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可餐桌还没摆好。汤姆斯·马格立治从舱口往下看,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心里很焦急,准备去干活。这时海狼对着他大叫:“厨师,今晚你摆餐桌吧,我和亨甫正有事呢!”
那天晚餐,发生了一件从未有过的事。我和船长、猎人们一起用餐,汤姆斯·马格立治在旁边伺候着,晚饭后又洗了碗。
海狼的这种突发奇想恰好是凯利班式情绪的体现,我想他也会让我吃苦头。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不停地说话,引起了猎人们的反感,因为他们一句也听不懂,有些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