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风暴过去了,“魔鬼号”行驶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海狼拉森不停地登上船尾巡视,向东北方向的海面眺望,贸易信风一定会从那个方向吹来。
大家都在甲板上,忙着准备各种舢板以便捕猎。船上共有7艘舢板,一艘是船长的小艇,另外6艘供猎人们使用。一艘舢板上可以坐3个人:一个猎人,一个划手和一个舵手。在帆船上,划手和舵手都是船员,猎人也要值班,所有的人都要服从海狼的命令。
“魔鬼号”是旧金山和维多利亚船队中速度最快的帆船。它原本是一条私人游艇,为了提高船速而特地做了改造。这是昨天约翰森和我值班时,他告诉我的。他热情地谈着他对船舶的喜爱之情,就像爱马的人谈到他们心爱的马一样。
他告诉我,“魔鬼号”载重80吨,船形非常漂亮。船的横梁,也就是宽度约90英尺的一根漂亮的铅质龙骨,虽然不知道重多少,但即使船身升起多面风帆,仍坚固稳定。从甲板到主桅顶上的木冠,高度约100英尺,而前桅和中桅要稍短8英尺至10英尺。我用这些细节来描述这个能容纳22个人的浮动的“海上迷你世界”的大小。
我又无意中从亨得森和斯坦地史的交谈中知道,海狼在远航上又是以大胆出名的。两年前,“魔鬼号”在白令海遇上飓风,他竟然把桅杆全砍了。现在的桅杆是新装的,无论在哪方面都比原来的更可靠更结实。海狼在安装这些桅杆时曾说,他宁愿船翻了,也不愿丢掉这些桅杆。
我又认识了另一个水手路易斯。他是个爱尔兰人,连续12年都去猎捕海豹,是船队中公认的两三个最优秀舵手之一。他长得圆滚滚的,总是笑嘻嘻的,爱交朋友,只要有人肯听,他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那天下午,厨师在下舱睡觉,我在削着堆积如山的土豆,这时,路易斯突然走进厨房,要和我“聊两句”。
“啊,我的孩子,”他神秘地摇摇头对我说,“这是再糟糕不过的一条船,大副是头一个送命的,还会死更多的人。这话只能在我俩之间说说,海狼拉森是个地道的魔鬼,‘魔鬼’回落到他手里,就变成了地狱。我记得两年前在日本港口函馆,他跟人吵架,开枪打死了4个手下,那年他还用拳头打死了一个人。海狼有很大的保护伞,库页岛的总督、警察局长和日本的绅士都是‘魔鬼号’的客人,他杀人比杀鸡还容易呢!”
“海浪拉森!”他接着说,还哼了一声,“听清楚这个词!狼,他就是一匹狼。他不像有些人是黑心肝,他根本没有心肝。狼,就是一匹狼。这个名字取得太好了。”
“可是,既然他的名声这么臭,”我说,“为什么他还能召集到这么多人上船呢?”
“我要是没有喝醉酒,才不会签字呢,”路易斯有些恼火。带着凯尔特人的怒气说,“猎人们本来是可能和好人一起出海的,那些前舱的可怜虫根本不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后悔投错了胎。”
“那些猎人都是坏蛋吗?”我有些好奇,又忍不住问他。
“他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那个叫荷纳的猎人,他们都叫他‘小鬼’荷纳,看上去那么文静,那么随和,说话细声细气,像个姑娘,黄油放他嘴里都不会融化。他去年杀死了他那条舢板上的舵手,还说是‘意外事故’呢!”
路易斯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还有那个黑黑的小个子‘烟雾’,他在俄国的禁猎地库页岛偷猎,被俄国人关在西伯利亚的盐矿里做了3年苦役,他和同伙吵架,杀死了一个人,还分尸碎骨,真是太残忍啦!”
“真的吗?你是在开玩笑吧!”我吓得叫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他反应极快,“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我又聋又哑,为了你好,你也得装聋作哑,好保住性命呀!我除了说他们的好话,什么也没说。让老大爷来惩罚这些恶魔吧!”
路易斯还说到了约翰森,那个在海难发生时给我做急救的人。
他说:“那个大脑袋的约翰森是个好人,是前舱最好的水手。他是我的划手,他不怕海狼。他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喜欢发牢骚,那些爱嚼舌根的人就把话传给诲狼。海狼迟早会让他吃苦头,他不允许任何人挑战自己的权威。”
路易斯很讨厌厨师汤姆斯·马格立治,他说:“汤姆斯·马格立治让我越来越难以忍受了。他强迫我叫他‘主人’或‘先生’。他这么嚣张是因为海狼有些喜欢他,狗仗人势吧!真让人费解,船长居然和厨师打得火热。”
有两三次,我到厨房里看,海狼和汤姆斯·马格立治有说有笑。今天下午,他俩在船尾楼梯口足足谈了15分钟。谈话结束,汤姆斯·马格立治回到厨房,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一面干活,一面还哼着走了调的商贩叫卖曲。”
汤姆斯·马格立治那油滑、讨好的腔调,献媚地假笑,荒谬的自负,实在让人恶心,是最可恨的人。他做的饭菜和他的人品一样肮脏,难吃死了。
晚饭前发生了一件残忍的事。船上有个叫哈里森的新水手,他是个长相笨笨的农村孩子。这是他第一次航海,他想在海上冒冒险。海上的风向不断变化,帆船要经常调整风帆的方向,这时需要有人移动前中桅帆的斜杆。
哈里森爬上去,不知怎的,帆脚索在经过滑轮滑到桅上斜杆的另一端时,被滑轮卡住了。遇到这种情况,有两个办法可以解决:一是放下前帆,这既容易又没有危险;二是先爬到升降索顶,再爬到桅上斜杆的顶端,但这就很危险了。
乔纳森吩咐哈里森从升降索爬过去。大家都看出来这个孩子害怕极了。的确,在离甲板80英尺的高处,攀在那些细细的、晃动的绳索上,是免不了要害怕的。如果风向不是飘忽不定的话,情况还好些,但“魔鬼号”却被海风吹得东摇西晃,船只每摇晃一下,风帆就一卷一鼓,升降索也随之一松一紧。这样人就有可能给弹出去,像用鞭子抽落一只苍蝇一样掉到大海里。
哈里森听懂了命令,但他犹豫了,这或许是他平生第一次爬这么高。乔纳森立即破口大骂,像海狼那样骂人。
“得了,乔纳森。”海狼粗暴地喊道,“要明白,这条船上只有我可以骂人。要你帮我骂的时候,我会叫你的。”
“是,船长。”乔纳森马上服从。
这时,哈里森已经开始从升降索往外爬。我看见他直哆嗦,四肢都在打战,一寸一寸地往上挪。在蓝天的映衬下,他活像一只大蜘蛛,沿着蜘蛛网在爬。
“魔鬼号”迎着风冲到前面,又在浪谷间退了回来。哈里森停了下来,死死地拉住绳索。在80英尺处,他为了活命在痛苦地挣扎着。
帆瘪了,桅上斜杆左右摇晃。升降索松了,就在一刹那间,绳索随着哈里森的重量而下垂。桅上斜杆忽然往旁边一荡,风帆呼呼作响,那三排收机索像一梭子弹扫射在风帆上。哈里森死抓不放,在空中急速旋转,又复然而上。
升降索像鞭子在空中一挥,又猛地收紧了。他拉不住了。一只手松开了,另一只手绝望地硬撑了片刻,也松开了。他的身体倒挂着,他设法用双脚夹住升降索,才救了自己一命。他倒挂在那。他举起双手想重新拉住升降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到原来位置。可怜的哈里森,差点儿送了命。
“哈里森可没胃口吃晚饭了。”海狼从厨房的拐角处说,“你,乔纳森!你走吧,他来了!”
哈里森非常难受,像晕船一样。他久久地抓住那根摇晃的斜杆,不敢动弹。乔纳森还在不断地用恶毒的话催他做完工作。
“可耻!”约翰森用英语说。他站在主索具旁边,离我只有几英尺远。“这孩子是愿意干的,一有机会就去学。可这次是……”他认为是乔纳森在“谋杀”哈里森。
“闭嘴,行不行?”路易斯悄悄地对他说,“为了你的妈妈,乖乖地闭上嘴!”
可是约翰森仍嚷嚷着。
“听我说,”猎人斯坦地史对海狼说,“他是我的划手,我可不愿意失去他。”
“说得很对,斯坦地史。”他回答说,“他到了你的船上就是你的划手,可他现在我的船上就是我的水手。只要我高兴,爱让他怎样他就得怎样。”
“你太不讲理了!……”斯坦地史正要继续说下去。
“好了。”海狼劝他,“道理我已经跟你说明白了。他是我的人,只要我高兴,我可以把他当做一碟下酒菜。”
斯坦地史的眼中喷着怒火,但他还是转过身,走进统舱的舱口,站在那儿向上望。所有的人都来到甲板上,所有的眼睛都朝上看,哈里森在作垂死挣扎。这些人的冷酷无情真叫人心寒。又过了30分钟,我看见约翰森和路易斯正在争执。约翰森一下甩开路易斯阻拦他的手臂,向前跑去。他跑过甲板,跳到前桅索具前,往上爬去,海狼的眼睛一直牢牢地盯着他。
“喂,你,你要到哪儿去?”海狼大声叫喊。
约翰森停了下来。他看着海狼,一字一句地说:“我去把那个孩子弄下来。”
“马上放开那条绳索,赶快!听见没有?滚下来!”海狼恶狠狠地说。
约翰森犹豫了片刻,对船长只能服从。他闷闷不乐地回到甲板,到前面去了。
17时30分,我到下舱开晚餐。这会儿工夫,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我的眼里,我的脑子里都塞满了哈里森的形象。他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像只淋了雨的甲虫,伏在摇荡的桅上斜杆上。18时,我从厨房端出饭菜,经过甲板,看见哈里森还在原处。
餐桌上没有人谈起这件事,似乎哈里森命悬一线的险境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但是又过了些时候,我又到厨房去,高兴地看到哈里森颤颤巍巍地从船索走到前舱口。他终于鼓足了勇气,爬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