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猎人们的统舱里只住了一晚。第二天,海狼拉森把新上任的大副乔纳森撵出了房舱,乔纳森从此一直睡在统舱里,而我搬进了房舱的小卧室,这里的条件比统舱好多了。猎人们很快打听到我与乔纳森对调的原因,结果引起了他们的不满。
乔纳森好像是每晚睡觉的时候,都要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再重复说一遍。他无休止地说话、叫喊、大声发号施令,烦琐得使海狼受不了,就把这个讨厌的家伙塞给了猎人。
我一夜没有合眼,起床时浑身绵软无力,一整天都要瘸着腿在“魔鬼号”上熬着。汤姆斯·马格立治5时30分就叫我起床,就像比尔·萨克斯把他的猎犬从窝里叫醒一样。可他对我的残忍遭到了更大的报应。
他的狂呼乱叫肯定吵醒了一个猎人。在昏暗的天色中,我看见一只鞋“嗖”地飞过来,只听汤姆斯·马格立治痛得“嗷嗷”直叫,连连弯腰向大家道歉。后来我看到他的耳朵肿了起来,再也没有恢复原来的样子,于是水手们就叫他“花椰菜耳朵”。
这天又发生了好几件不愉快的事情。我的钱包里原来有185块的金币,可现在里面只有一些小银角了。我到厨房里干活时和汤姆斯·马格立治说了这事,汤姆斯马格立治听了十分恼火。
“听着,亨甫,”他咆哮着,两眼露出凶光,“你想鼻子被打扁吗?你要是觉得我是贼,就该好好儿想一想你是不是大错特错了。我真是瞎眼睛,对你太客气了。你这条可怜虫、社会的垃圾,上了这条船,我把你带到厨房,你才没有饿死,我待你那么好,你不知道感恩,还恩将仇报!下次再提这事,看我怎么修理你,你就去死吧!”
汤姆斯·马格立治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拳头向我打来。我被他打得后退几步,逃出了厨房。我还能怎么办?这艘野蛮的船上,除了暴力,还是暴力,道德显得太苍白无力了。我站在一群兽性十足的人面前,如同站在一头愤怒的野牛面前一样。
我从厨房里逃出来的速度太快,用力过猛,膝盖一阵剧痛。我无助地跌坐在船尾的楼梯口,还好那个伦敦佬没有追上来。
“让他跑!让他跑!”他叫着,“还拖着一条瘸腿。回来,妈妈的乖宝宝。我不打你了,不打了。”
我瘸着回去,继续干活。我在房舱里摆好早餐,7时伺候猎人和高级船员吃早餐。前一天晚上起了风暴,海浪到今天早上还没有平息,狂风仍在怒吼。除了两面中桅帆和一面三角帆之外,其余的帆在早班时就升起了,“魔鬼号”乘风向前行驶。我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吃完早餐后,另外三面帆也要升起来。
我还知道,海狼急于借用这场顺行的暴风,赶到西南海面,在那儿,又能赶上东北的贸易信风。他想乘这股持续不断的风力,向南转弯到热带地区,再靠近亚洲海岸的地方,然后折向北方航行,完成去日本的大部分路程。
这天吃过早饭,我又遇上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我洗完盘子,打扫了舱房炉子,盛了炉渣到甲板去倒。海狼和亨得森正站在舵轮边谈话,水手约翰森在掌舵。我走到上风口的时候,看见约翰森猛地朝我点了一下头,我误以为他在向我打“早安”的招呼。其实不是的,他是在提醒我,要我到背风面去倒渣滓。
我不知道自己要犯错误,走过海狼和享得森,把煤灰迎风向外倒去。风把煤灰带回来,不但吹到我身上,还吹到亨得森和海狼的身上。
海狼马上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像是在踢一只野狗。我打了几个趔趄靠在船舱壁上,几乎昏了过去。眼前天旋地转,我挣扎着爬到船舷边,难受得大口地呕吐。幸好海狼没有跟过来。他抖掉衣服上的煤灰,继续和亨得森交谈。乔纳森在船尾的楼梯口看到了,派来两个水手打扫了污物。
有一天上午,汤姆斯·马格立治吩咐我去打扫海狼的房间,我却发现了一份惊喜。我看到靠近床头的墙壁上有一个书架摆满了书,有莎士比亚、泰尼森、爱伦·坡和德·昆西的作品,有丁达尔、布劳克多和达尔文等代表人物的科学读物,有天文学、物理学方面的书籍,有巴尔芬的《寓言时代》、肖的《英美文学史》,有两大卷《约翰森的自然史》,还有麦特卡夫、里得和柯劳格等人撰写的语法书。当我看到一本《教务长的英语》时,不由得笑了。
我无法把这些书和海狼联系起来,我不太相信他读过这些书。但是,我在整理他的床铺时,在两床毛毯之间,发现了一本剑桥版的《白朗宁全集》,显然是他在睡着的时候从手中滑落下来的。书恰好翻到《在阳台上》这首诗,有几处画着铅笔记号。这时船身突然一歪,诗集掉到了地上,一张纸滑落出来,上面还潦草地画了些几何图形、列着数学计算式。
从这个散发着书香的小房间里,可以看出这个可怕的海狼并不是个愚昧无知的蠢人,尽管野蛮的外表有时会让人觉得他是一个莽夫,但他的人性还有另一面呢,他成了一个谜。我说过,他的语言很出色,尽管偶然也有小毛病。还有他跟我说话时,语言很纯正。我的胆子一下子大起来,决定把自己丢钱的事告诉他。
不久,我看见海狼一个人在船尾楼散步,便走过去对他说:“有人偷了我的钱。”
“叫船长!”他纠正我,语气严厉而坚定。
“我的钱被人偷了,船长。”我又说。
“怎么回事?”他问。
我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他听完我的话笑了。
他说:“偷走了,钱被厨师偷走了?你不觉得你的那条小命就值这些钱吗?还是把它当做教训吧,这将使你学会怎样更好地保护自己的钱财。我想这之前应该是由你的律师或者经纪人为你代劳吧!”
我听得出来,他的话中带刺,可我还是不甘心地问:“我怎么才能把它拿回来呢?”
“那是你的事。没有律师和经纪人,你就得靠自己。你挣的每一分钱,都要牢牢地看紧了。你把钱随便乱放弄丢了,活该!再说,你也有错。你不该让口袋里的钱诱惑你的同事,是你引诱厨师犯罪,你陷害了他的灵魂,使他的灵魂被打入了地狱而不能永生了。对了,你相信灵魂会永生吗?”
他说着,眼皮懒洋洋地向上一扬。他的灵魂究竟什么样子,我说不清楚,不过,我渐渐发觉海狼那颗心的秘密,他很孤独,但平时却很少对外表露。
“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永生。”我故意试探他,没有叫他“船长”。亲密的谈话就应该这样啊!
“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你说的。”他毫不在意,语气平和起来,“你看到了鲜活的生命,但它们却不能永远活下去。”
“我看到的不止这些,”我勇敢地继续说下去,“我还看见了别的东西。”
“那么你看见了精神,人的精神?但是,你也不可能看得很透,生命不是永生的。”
我第一次看到“海浪”的态度那样的温和。
他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又转过身,迎风望着茫茫的大海那阴沉沉的水面。他的眼神凄凉中带有几分忧郁,嘴角的轮廓硬朗而严肃。看得出来,他有些感伤了。
“那么,人生的尽头究竟怎么样?”他突然转过身问我,“如果我会永远年轻,那又能怎么样?”
我一时答不上来,我不知怎样向他解释我的理想,我难以用语言来描述如同在梦中听到的海狼的话,那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
“你相信什么?”我反问他。
“生命可以存活一分钟,一小时,一年或者上百年,但终究有一天会走到生命的尽头。”他脱口而出。“生命是酵母,大酵母吃小酵母才能维持生命,弱肉强食才能积蓄力量。运气好的吃得多,活得更长久,就这么简单。你怎么看那些东西?”
他不耐烦地朝着那些在船的中部绳索上干活的水手挥挥手。
“你看,他们在劳动,就像海蜇在活动一样。他们活着为了吃喝,吃喝是人能够继续一干活。他们吃饱肚子是为了生活,生活是为了吃饱肚子。他们逃不出这个循环,同样,你也逃不出。最终,生命终止,再也动不了,他们死了。”
“他们有梦想。”我插话说,“灿烂辉煌的梦想。”
“梦到好吃的。”他毫不犹豫地说。
“还梦见……”
“还是吃的,梦到有更好的运气,更大的胃口,能多享用些,”他的语气很严厉,没有开玩笑的意味,“你看,那些人都梦想这次航海能走运,能多挣些钱,能升作大副,能发财,一句话,想得到比同事更高的职位,睡得香,吃得好,脏活都由别人去做。你我也和他们一样。”
“不是这样的。”我大声说,带有几分抗议。
“并不见得,”他语言犀利,两眼发着光,“有些人过着猪一样的生活,即便永远不老,又有什么意义?你不种粮食,可你吃的和你浪费的粮食可以挽救几十个穷人的生命,而他们种的粮食,自己却吃个到,往往被饿死。再想想你和我。当你和我发生冲突时,我一拳可以把你打死,你谈长生不老还有什么意义?因为你是个可怜的弱者,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但如果我们是永生的,那么这有什么关系呢?你和我一辈子都过着猪一般的生活,这不应该是永生的人做的事。我再问一次。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把你留在这儿……”
“因为你比我狠。”我脱口而出。
“可我为什么更狠?”他立刻提出耐人寻味的疑问,“因为我这块比你大。难道你不明白吗?不明白吗?”
“可这是没有任何办法的事”我辩解说。
“我同意。”他说,“既然生命就是活动,那还得考虑为什么要活动?活动,是人的天性。如果不这样,生命就会死亡。也正是由于生命的缘由,你才梦想永生,你体内的生命力才会生机勃勃,促使你梦想永远年轻!”
他突然转身向前走去,在船尾楼梯口站住,叫我过去。
“对了,厨师拿了你多少钱?”
“185块,船长。”
他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我走下舱口的楼梯,去摆放午餐桌,听见他在痛骂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