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是优雅体面的绅士,而成为一个低贱卑微的杂役,开始过着屈辱而痛苦的日子。在“魔鬼号”海豹捕猎船上,我努力适应着新的环境,厨师汤姆斯·马格立治对我的态度不再像以前那样毕恭毕敬,而是傲慢的很,他的眼光势利而冷漠,说话带着恶意和挑衅。
让我更加气愤的是,他居然要我叫他马格立治先生。他对我指手画脚,支使我做这事做那事。除了在船舱里的4间小寝室里干活外,我还在厨房里给他做杂事,累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会削土豆,不会洗油腻的锅,他就没完没了地嘲笑我是个笨蛋,他那趾高气扬的样子真让我受不了,不到一天的工夫,我就恨透了他。
天有不测风云,大海喜怒无常。“魔鬼号”收紧风帆,冒着狂吼的东南风暴颠颠簸簸地向前航行。
我在船上做杂役的第一天,就吃尽了苦头,受够了嘲弄。到了17时30分,我按照汤姆斯·马格立治的吩咐,在船舱里摆好餐桌,放好恶劣天气时专用的盘子,又把茶和煮好的饭菜从厨房里端上来。
我一手提着大茶壶,另一只胳膊的臂弯处夹着几块刚烤好的面包。汤姆斯·马格立治扬扬得意地对我说:“小心点,要不茶会泼到你身上的。”
“哎呀,来了,快跑!”汤姆斯·马格立治突然大叫了一声。
我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厨房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汤姆斯·马格立治像疯了一样跳到主船索上、飞快地爬到比我的头还要高出好几米的地方。只见一排滔天巨浪卷着泡沫,呼啸着冲向我们的船头,浪头高出船舷,我正好站在浪头的下面,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我吓得呆若木鸡,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海狼在船尾甲板上冲我大声喊叫:“赶紧抓牢,那个……那个亨甫。”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想去拉住绳索,然而一个海浪打过来,把我淹没了,喘不过气来。我被海水冲来冲去,两只脚怎么也不听使唤,有几次碰到了硬邦邦的东西,还有一次我的右膝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海潮突然退了下去,我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这时我才知道,我被浪冲到厨房,绕过统舱舱口,从上风口直到下风口的排水孔,撞到厨房的墙上。我右膝疼得厉害,我想是我的右腿断了。
这时,汤姆斯·马格立治站在下风口的厨房门口,冲着我背后大叫:“喂。你还想在那里游泳啊?别磨磨蹭蹭的!茶壶呢?掉到海里去了?你断了脖子也活该!”
我挣扎着站起来。茶壶还在手里。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厨房,把它交给汤姆斯.马格立治。他一点儿也不同情我,还装模作样地大发脾气。
“你不是蠢货那才怪呢?我倒想知道你究竟能干什么,嗯?究竟有什么用?送茶壶到船尾也能弄洒了,我还得重烧一壶,唉,真是个窝囊废!”
“你哭什么?”他又朝我发火,“哦”天哪,伤了你可怜的小腿,乖乖,妈妈可怜的小宝贝哟!
我并没有哭,只是我的脸由于疼痛难忍而抽搐着有些变形。我狠狠心,把牙一咬,一瘸一拐地从厨房走到房舱,又从房舱走回厨房。
这次意外有两件事让我不能忘记,一是膝盖受伤,没有绷带包扎,让我吃了几个月的苦;二是海狼在船尾的甲板上给我起的“亨甫”这个名字。后来,整条船上的人都叫我这个名字。
海狼、乔纳森和6个猎人坐在船舱里吃饭,伺候他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船舱狭小,加上船体剧烈地摇摆,我走动起来都难上加难!
他们对我冷若冰霜,一点儿也个同情我,真让人痛心!我的膝盖处的伤口肿得一天比一天大,有几次疼得我差点儿昏死过去。我无意中照了下镜子,看见自己面容憔悴,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五官也因疼痛而变形了。他们肯定都看到了,但是,从来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理会。
有一次。我在洗碗时,海狼对我说:“别发愁啦!时间长了,你就会习惯的。走起来会有点儿跛,可你还能学着走路的。”
“你们把这叫做‘诡辩’,对不对?”他补充说。
我点了点头,说:“是的,船长。”
海狼看见我点头称是,好像很开心。
“你懂点儿文学,对吧?嗯?非常好。抽空我俩好好聊聊,交流交流。”说完,他转身走到甲板上去了。
那天晚上,等我做完所有的事情之后,我被安排到统舱去睡觉,和猎人们住在一起,居住条件改善了不少。在那儿,我清理出一个空床铺。摆脱那个可恨的厨师,再让脚好好休息一下,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没想到一直穿在身上的湿衣服这会儿竟然干透了,而且我没有任何感冒的症状,要知道我先后两次在水中浸泡了多时,这要是在平时,我早该卧床不起,要护士照顾了。
我坐在统舱里看腿上的伤情,看到膝盖骨好像在肿胀的中间凸出来.我很害怕,十分担忧。
那6个猎人在抽烟、聊天、讲故事、说笑话,这时,乔纳森从我身边走过,顺便看了我一眼。
“看上去情况不妙。”他说,“要是找块碎布包扎一下,会好些。”
要是在陆地上,我现在一定舒舒服服地躺着,外科医生会嘱咐我卧床休息,不要乱动。可是在这简陋的船上,在这恶浪翻卷的茫茫大海上,也只能这样了。船上的这些人对这一点儿也不关心,我想即使这事发生在他们自己的身上,他们也一样。
我尽管累得精疲力竭,但膝盖上的疼痛却让我难以入睡。我尽量克制,不让自己大声哼哼。要是在家里,我肯定会大叫起来了。可在这个野蛮的新环境里需要的却是自制力。
那些猎人在大事上不计苦乐,能够忍耐,而在小事上却像小孩儿一样幼稚,处处耍脾气。
这时,乔纳森正在和另一个猎人争论小海豹是否生下来就会游泳的事。两人的看法不同,又各执己见。乔纳森挥动着胳膊,咆哮起来,像恶魔一样骂骂咧咧。他坚持认为小海豹一出生就会游泳。另外一个猎人持反对意见。这人是拉提莫,他长得瘦瘦的,眼睛像两条缝,透着精明,像个美国佬。他认为母海豹必须教小海豹游泳,小海豹才会游泳,正如鸟妈妈教小鸟飞一样。
其余几个猎人,有的靠着桌子,有的躺在床上,听他俩争辩。但他们对这个话题都很感兴趣,过一会儿就会插上一两句。有时抢着说话,声音此起彼伏,像是密闭室里的模拟雷鸣。他们争论的话题幼稚而琐碎,而他们的争论却更显得幼稚。说实话,他们的谈话大都信口开河,毫无推论可言。他们的辩论方式只是肯定、假设和否定。他们总是气势汹汹地提出话题,接着便斥责对方的判断力、常识、民族或是经历。反驳的方式也是一模一样。我说这一切无非就是为了说明,和我相处的这些人的大脑的思维能力。他们身体上是成年人,可智力程度却相当于儿童。
他们不停地抽廉价劣质香烟,船舱里烟雾缭绕,空气污浊不堪,非常呛人。船在暴风雨中颠簸航行,尽管我不晕船,但还是呕吐了,这可能是由腿疼和疲乏造成的吧!
我躺在床上,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处境。我,亨甫莱·凡·卫登,一个学者,一个艺术和文学的爱好者,竟然躺在到白令海捕猎海豹的“魔鬼号”帆船上,在船舱里做杂役,还受尽歧视,真是凤凰落毛不如鸡、虎到平原被犬欺啊!
我又想起了家,思绪像海潮一样涌上心头。我一直过着悠闲的生活,有稳定的收入,从来没有做过剧烈的体力劳动。那时候,爸爸妈妈很疼爱我,姐妹们也十分关心我,从来没有人看不起我。现在,我是“马丁内兹号”海难的“遇难者”之一,我的母亲和姐妹们,她们会多么难过啊!我可以想象得到报纸的头版头条的海难新闻;大学俱乐部和古玩会的会员们边看新闻边摇头说:“可怜的人!”
我还能想象得到那天早晨刚刚话别的福卢塞斯,他披着一件睡衣,靠在窗前堆满靠垫的沙发上,口中念着庄严悲伤的悼词。家人以及朋友一定都会为我悲痛。
“魔鬼号”帆船继续航行。时而在山一样的浪尖上摇摆、颠簸、攀爬,时而在浪涛间跌落、隐现、挣扎。它不断冲出大海巨浪的重围,朝着太平洋中心前进,前进。
我就在这条船上。风声像野兽怒吼;涛声像魔鬼号叫;人声像海怪咆哮。我的头顶上不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我身旁的声音也嘈杂纷乱,做木工活声、机器声……船舱满是噪音,让人心烦意乱。
猎人们无休无上地在争论、怒吼,像是两栖的人兽,显得野性十足。空气中弥漫着污言秽语。透过朦胧的烟雾,这统舱看起来更像是动物的洞穴。墙上挂满了油布衣裤和高筒靴,四处都放着来复枪和猎枪的枪架,就像古代的海盗船一样。我心情烦乱,无法入睡。漫漫的长夜,无聊,孤寂,仿佛永远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