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你那长长的粗笨的手指嵌住了我的手,宛如捕获一只小羊。我嗅到了你嘴角臭臭的酒气,狼也会喝酒吗?你那留了长长指甲的手让我想到狼爪,那同样犀利的狼的前脚。月光下受伤的雪狼就是用这样的前爪刨地吗?我一抖,凭什么我要把我的手交给狼爪?
多少年后,在那冰天雪地里还有狼爪的痕迹;多年后,谁还会记住那些义无反顾的爱的穿行,以及那痕迹中闪烁的血斑……
传说中,很远的地方月光下有匹受伤的雪狼。它凄厉的嚎叫常在空漠的雪地上萦绕,犀利的狼爪在刨地的发泄中渗出血滴,凄艳如月魄中嫦娥的眼泪。
曾有一位东郭先生骑驴赴京,中途遇见一只遍体鳞伤的狼。狼见了东郭,立即立起前肢要抓东郭的手求援。东郭坚定地撇开了狼的前爪,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认识你是在校园围墙外,那个名叫“野狼嚎”的卡拉OK厅里。你正扯起你那公鸭似的破嗓子吼那首陈年的老歌《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其醉其痴大概与你刚灌下的啤酒有关。虽然只是半瓶,且是低度。同伴告诉我,你是货真价实地在为你那个美丽温柔而多情的小师妹伤心痛心碎心死心。
满屋子的人都望着咧嘴唱歌的你。你本就不分明的轮廓在昏暗的屋里让人难分你脸上的凹凸,只见雪白的牙齿在白晰的脸庞上显现。一束月光从你头部经过,你映得白白的头发,让我想起传说中那匹月光下受伤的狼。于是,你反反复复地吼那句“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我更以为你是那匹受伤的狼,你——狼?
我怎么会同意与你出去走走呢?在我们相识的第一个晚上。我是在事后想了两天两夜零两小时两分两秒才推测出你当时多半是受了渴望做屠洪刚第二的刺激,因为吼歌的你老是往阳台下看,虽然只是二楼。我是怀了十二万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与你走出卡拉OK厅的。那可是我第一次和异性单独出去,而且还是一只受伤的雄性的狼。
护城河漂着诸如易拉罐、塑料瓶、西瓜皮之类的宝贝,宛若旧战场上堆积的战利品。沿堤的柳树虽被过往行人动了惨不忍睹的诸如割双眼皮之类的手术而略显病态,但依旧妖媚、缠绵——如夜总会里人见人怜的陪舞小姐。好像与你无话可说,我随手捋下一枝柳枝上的枝叶。
“哗——”谁家阳台猛地泼下一堆垃圾,我手中的柳叶儿也纷纷落地。你用你那长长的粗笨的手指嵌住了我的手,宛如捕获一只小羊。我嗅到了你嘴角臭臭的酒气,狼也会喝酒吗?你那留了长长指甲的手让我想到狼爪,那同样犀利的狼的前脚。月光下受伤的雪狼就是用这样的前爪刨地吗?我一抖,凭什么我要把我的手交给狼爪?
东郭在前,狼在后,狼始终跟在东郭的身后不即不离。要过河了,趟过去还是走独木桥?东郭正迟疑,狼向他伸出了它的前爪,把东郭从独木桥上带了过去。这一次,东郭没能拒绝狼的前爪。
在拒绝你的狼爪事件后,我们还是不尴不尬地交往了下去。那时我身旁的男生不只有你,但最后的结果是:绝顶聪明的我栽倒在了会略施小计的你的手里,真正的手里。
那是你的生日,我大发慈悲地陪你游逛了动物园后,听你说起了动物园和舞厅的某种相似性。我是怀了好奇进的舞厅,学着你的样子翘起二郎腿,捏着杯子窥视。旋转的霓虹灯,旋转的高跟鞋,旋转的裙角,旋转的细腰,舞池外旋转的男士扫描的目光——如头上蜂窝状的霓虹灯,蜂窝状的霓虹灯若隐若现的——如舞池中翩翩起舞的男士脸上或明或暗的粉刺。我想起肉铺上的那些眼神。
我在一旁坐看风景,没想到自己也成为“扫描器”的聚集点,宛如肉铺上待宰的鸡鱼。那个比你还丑陋还没劲的“学生会”里我的上司竟想强占我的初舞,正故作翩翩、纯情一笑地走来,肉麻如怪味胡豆。黄世仁是不?竟妄想欺负民女!你狠狠地瞪他一眼,且你那只狼爪抢先拉我进了舞池,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穿的是运动鞋。呜呼,在你是狼他是虎之间,我的手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交给了你。这可是我的手呵,就这样第一次交给了异性,一只异性的狼呵!
传说中雪狼的牙齿很白,你的白牙在笑。我想问你是不是偷吃了衣柜中用来驱虫的那种白色“臭蛋”,不然为什么白得那么相似呢?
天总有下雨的时候。下雨的时候,路会很泥泞。路很泥泞的时候,东郭免不了会摔跤。一次又一次跌倒以后,东郭躺在泥泞的路上不能站起不想站起。是狼伸出的前爪把东郭从泥泞中拉起的。读懂了狼爪,读懂狼眼中的那份真诚,东郭终于愿意与狼携手同行。
如果没有那些大如狼头,中如狼眼,小如狼毛的大大小小的烦心事,我不敢肯定自己会从此接受你的狼爪。但远方父母病重,此方优秀团员名额被以为是知己者暗中所替;上学期期末一等奖学金遭嫉,此时正收了一封退稿信……似五腑六脏都被掏空的我终于爬出了校园的高高的围墙,要到后山顶去的我是半路撞见你的,你诧异着从同伴手里抓过伞一路跟来。
后山顶上,茫茫雨雾什么也看不见。我说:“雨好大,是天在哭。”你抓起一块石头向天掷去,“去他妈哭什么哭?!”我终于没敢号啕。洪水是不能决堤的,那会泛滥。我怎么忘了老爸“大女子有泪不轻弹”的训诫?
你用你那白晰的狼爪,一手撑开了伞,一手握住了我的手。你的狼爪带着的是你的体温,我的心微微发抖。
从此后,开始熟悉你狼爪上的体温。每当不如意的事铺天盖地而来时,我的手总是连着你的狼爪,感受你的狼爪上的体温。你的狼爪很大,我的手很小。
梦中我会看见传说中的那匹月光下的雪狼,它在笑,我也笑。
如果路可以无限制地延长,东郭和狼都可以不考虑路通向何方的话;或者狼不是那么强烈地想回归
自然,或者是东郭不那么向往功名利禄的话,东郭和狼本可以这样一路共存共荣下去。但狼属于粗旷的大自然,而东郭却要留在繁华的京都赴考,奢盼有名利双收的那一天。说不上是谁撇开了谁,他们就这样分了手。也许他们初遇时东郭的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已预示了这样的结局?
东郭,没有我的日子,你不会再摔跤吧?狼想。
狼,你不会再一次无辜受伤吧?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东郭想。
你是先我一年毕业的,分在一个很偏僻的小镇。我知道这是放狼归林,因为你是心甘情愿的。你说此生有一桌一凳一书一茶足矣。想着你宽大的狼爪会占据着一桌一凳一书一茶的大半,我就痛恨你的自私。为什么不给我多留一点空间?为什么不是两桌两凳两书两茶?但这其实已不重要了。我想告诉你,我是那种俗人,是那种不甘于一桌一凳一书一茶的清淡生活的俗人,是那种谨守孝道要让辛苦大半辈子的老爸老妈过上比较宽裕日子的俗人……却终于没能开口,在送你上车的时候。但你已经明白了,在我最后一次拒绝你的宽大的狼爪的时候。
客车还没发动,你坐在车窗旁边看车下的我,我不敢抬头。我听见你的狼爪在车窗玻璃上重重划过的声音。那很重很有力的磨擦声,点点撕裂着清晨的凝固的静。我仿佛听见了那空漠的雪地上萦绕着的雪狼刨地的声音。雪狼的刨地是它受伤后痛的驱使,而你呢,是为什么?抬头的时候,我最后一次看见了你那覆盖着长长指甲的狼爪,它们刚在布满雾的车窗玻璃上结束了那一长串蛇形线条的刻划。洪水终于冲决了心灵之窗,我忘了老爸的“大女子流血不流泪”,忘了你那句“你他妈哭什么哭”……你还是走了,我还是留了下来。
电话里,我说:“对不起,我伤害了你,对于你的好,我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
你说:“没带伞,就不怕衣服被打湿……小心点,摔了跤学会自己爬起。”
多年后,在一次《易经》的演算中,东郭知道了他是前生的狼,狼是前生的东郭。上一世,他作为东郭欠上一世的狼不是很多;这一世,她作为东郭欠这一世的狼却是很多。所以《东郭先生》的故事有两个,分旧说和新说。旧说是家喻户晓的那一个,新说是现代的传奇。
很多年以后,偶然的一次机会我读了新旧《东郭先生》的传说。才发现:你是新故事里的狼、旧故事的东郭;我是新故事里的东郭、旧故事里的狼。但我已没机会告诉你,我的发现了。
今生,你依然是狼,我依然是东郭。
很想知道传说中的那匹月光下的雪狼,是否还会受伤;但我的梦中再也没见到那匹雪狼了,还有那两只狼爪。
再也见不到狼爪了。
私房话
东郭的前生是狼,狼的前生是东郭,于是东郭与狼有了一段不平凡的感情。
但从一开始就已注定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因为东郭终究不会与狼相伴走过今生,因为他们是不同的群体,他们属于不同的世界。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子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汤仁荣/中国农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