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类情感,介于上述友好与不友好的情感之间,我们称之为自私的情感。这类情感绝不像友好的情感那样,有时使人觉得十分合宜与优雅;也不像不友好的情感那样,有时又使人觉得烦恼和讨厌。
个人的幸运或不幸,是我们快乐或悲伤的起因,第三类情感便据此构成。即使快乐和悲伤如何过分,也绝不会像过分的愤怒那样令人不愉快,因为绝不会有相反的同情感促使我们去反对它们;而即使它们恰如其分,也绝不会像公正无私的博爱与慈善那样令人愉快,因为绝不会有加倍的同情感使它们得到我们的赞许。但是,悲伤与快乐之间还是存在着这样一个差异:小快乐和大悲伤最容易引起我们的同情。
如果一个人的运气足够好,以致他的生活层次突然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提升,那么有一点不容置疑,他最好的朋友们给予他的那些祝贺,并非全都是真诚的。即使一个暴富者具备最伟大的优点或功劳,他也常常使我们感到不快,因为嫉妒的感觉往往阻止我们衷心附和或同情他的喜悦。
对于这个暴富者来说,如果他的判断力还没有完全丧失,他就一定会察觉到这一点,从而尽可能克制他的喜悦,尽可能压抑他的新处境自然会在他身上激起的那种飘飘然的感觉,而不是表现出一副因为交到好运而得意洋洋的样子。他装模作样地采取适合自己从前处境的朴素打扮,做出适合自己从前处境的谦逊行为;他加倍关心起他的老朋友们,并努力显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为低调、殷勤和彬彬有礼。
暴富者的这种举动,正是我们所要赞许的那种行为。因为我们似乎期待,和我们同情他感到的幸福相比,他更应同情我们因他的幸福而感到的嫉妒与憎恶。
但是,暴富者的这一切努力最终也很难赢得我们的赞许。一方面,我们怀疑他的谦卑缺乏真诚;另一方面,他对刻意的谦卑也感到厌倦。因此,用不了多长时间,所有老朋友都会被他抛诸脑后,只留下一些最卑鄙的人甘心成为仰赖他的附庸。同时,他也很难交到新朋友。他和新朋友平起平坐的行为,会让新朋友们觉得自尊受到了羞辱,这种羞辱,绝不亚于他的旧交们因为他超越了他们而觉得自尊受到羞辱的程度。
此时,暴富者如想对这两种羞辱作出弥补,就对他保持谦卑的耐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通常,他很快就会觉得厌倦,很快就会被旧交们的愠怒和新朋们的傲慢所激怒。他们会以轻视的态度对待前者,以粗暴的态度对待后者,直至最后变得狂妄不可理喻,遭受众人的鄙视。
被人关爱总使人感到幸福,如果这种感觉就是幸福的主要部分,那么,绝对意外的幸运的降临就不会对幸福有什么促进作用。最幸福的应该是这样的人:他缓慢而稳健地逐步晋升到高贵的地位,在他的每一次晋升前,大家便已盼望他占有那个位置很久了,所以,他的每一次晋升,绝不可能在他身上引起过度的喜悦,也不可能招致旁人的猜忌或嫉妒。
但是,如果幸福并不十分重要,就比较容易引起人们的同情了。在获得极大成功时,得体的举止是保持谦卑;在日常生活的小事上,例如,在昨晚和我们共度良宵的朋友们身上,在为我们安排的节目上,在昨晚所说的话及所做的消遣上,在此刻交谈时的小插曲上,以及在所有填补人生空虚的那些可有可无的小玩意儿上,我们可以尽情地表示自己的心满意足。
愉悦的心情是建立在一种特殊的品味风趣的基础上,对所有日常发生的小事都觉得趣味盎然的兴致。经常保持这种心情,会使人显得优雅合宜,因为我们很容易对这种愉悦的心情产生同情:它使我们内心产生同一种喜悦,让我们对每一件给别人带来幸福心情的事情感到由衷的愉悦,即使是一些琐碎的小事也不例外。
青少年时期是人生最美好的季节,我们之所以如此喜欢这个人生季节,就是因为以上这个原因。朝气蓬勃的青少年双眼中闪耀的喜悦倾向,似乎使他们红润的脸颊更显光辉。这种喜悦即使出现在与老年人同性别的青少年身上,也会使老年人的心情变得比平时更为高兴。他们会暂时忘掉虚弱多病的躯体,纵情沉浸在他们年轻时愉快的思绪中。尽管这些思绪时隔久远,早显生疏,但当眼前青春的笑脸又使它们浮现在脑海中时,他们仍会以更大的热情去拥抱它们、追忆它们。
悲伤则与此不同。轻微的苦恼不足以激起同情,剧烈的痛苦往往容易引起最深度的同情。如果人们为每一件不愉快的小事烦躁不安,为厨师或管家最轻微的失职苦恼,为朋友在上午相遇时没有向自己问好念念不忘,为兄弟在自己讲故事时哼小调生气,为天气不好、路况糟糕、缺少同伴深感枯燥无味、情绪低落,那么在我看来,这样的人即使有理由得到同情,也不可能得到太多。
对喜悦来说,不管是轻微的原因,还是充足的缘由,都足以使我们纵情沉湎于这种情感,因为喜悦本身就是一种愉快的情感。只要我们没有因为嫉妒而心生偏见,我们就很容易对他人身上的喜悦报以同情。
悲伤则是一种令人痛苦的情感,因此,即使遭遇不幸的是我们自己,我们内心也会自然而然地抗拒和排斥它。我们或者会尽力完全不去想象这种情感,或者在想到它时就立刻尽力甩掉它。事实上,我们偶尔也会去想象那些因微不足道的小事所引起的悲伤,但是我们却不愿意对别人身上发生的同样的事感到同情,因为我们对于别人的同情总不及我们对自己的情感强烈。
不得不格外指出的是,人类心中一直存有一种恶意。这种恶意不仅会完全阻碍我们对他人的小苦恼产生同情,而且会使他人的小苦恼多少变得有趣。这或许正是我们常通过开玩笑取乐,通过看到我们的同伴在遭受逼迫、催促、戏弄时的气恼表现取乐的原因。
意外的小事故会给人带来一定程度上的痛苦,但教养良好的人会尽力掩饰这种痛苦。那些老于世故的人则不是这样。他们会故意拿自己的烦恼开玩笑,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他们不这样做,他们的朋友也会这样做。很多人都保持着这样的习惯,即从他人的角度看待牵涉到自己的每一件事。这样的习惯使他们在遭遇那些微不足道的不幸时,将这些不幸视作他的朋友们所想的那样不值一提。
与此相反的是,深重的痛苦常常引起人们强烈而真诚的同情,如我们甚至常为一个悲剧的演出而泪流满面。所以,如果你正处于这种不幸的巨大悲痛中,如贫困、疾病、耻辱、绝望等,即使这些悲痛的发生与你的过失有一定关系,你也仍可信赖自己所有朋友的极其真诚的同情,并且在利益和自尊许可的范围内,你也可以信赖他们极为厚道的帮助。不过,如果你的不幸并不严重,或是在雄心壮志上小遇挫折,或是被情人抛弃,或是遭受妻子严格看管,那么,朋友们的取笑将是不可避免的。
自私情感的强烈程度,往往难以让我们判断其好坏,因为它完全出于一种人的本性,它既不会让人非常厌恶,也不会让人非常高兴。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一般容易同情轻度的高兴和沉重的悲伤。如果你一夜之间飞黄腾达了,这时你的言谈举止应该更加低调。小小的苦恼激不起同情,剧烈的痛苦却唤起最深的同情。如果你碰到了一些小小的苦恼,你也不要指望同伴会寄予多大的同情,你就等着他们幸灾乐祸的嘲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