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情感与身体尚未处于相同的状态或倾向时,那么,任何强烈的表达都是不得体的。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同伴不会对我们的那些情感报以同情。
举例来说,虽然强烈表示饥饿通常是很自然的,也是无法避免的,但狼吞虎咽的不雅吃相还是普遍被视为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不过对于饥饿,人们多少总是抱有一些同情感。看着同伴吃得很香,我们也会觉得愉快;如果我们露出厌恶的神情,他们就会有些不快。
围城日记或航海日志中记录的极度饥饿的场景,很容易使我们体会到饥饿的痛苦。我们设想自己就是那些受难者,从而在心中生出扰乱他们的那种苦恼、忧虑和惊慌失措的感觉,这些感觉让我们对他们的不幸产生了同情。但是,即使是这样的同情,也是不合宜的,因为那些描述饥饿场景的文字并没有真正使我们变得饥饿起来。
两性结合是人类所有情感中天生最为炽热激烈的一种,然而任何时候,即使那些强烈表示这种情感的动作在法律和宗教戒律所允许的范围内,它们也仍被认为是不得体的。不过同样,我们对这种情感也抱有某种程度的同情。如果我们将对男人说话的方式运用在女人身上,那就会被认为不合宜。与女性交谈,我们应该显得更轻松、幽默和专注。那些对女性无动于衷的男人,甚至会受到男人的鄙视。
我们会反感一切源自身体的欲望,所有强烈表示它们的举动,都让我们觉得恶心和不快。古代一些哲学家认为,身体欲望与人性中特有的性质无关,它只是人类和动物共同的情感,所以不配享有人性的尊严。但是,人类和动物共同的情感并不仅仅只有欲望,还有愤怒、自然的亲情,甚至感恩,它们却不会因此而显得荒淫。
我们之所以对他人表现出的身体欲望感到恶心,是因为我们对此没有同感。就是那些身在其中的人,一旦他们获得满足,则曾经引发他们获得满足的那个事物,也会立即变得不再令他们觉得愉快,甚至会导致他们的不快。他们回头想要寻找那个在片刻之前还是他梦寐以求的事物,现在却消失
得无影无踪。他们自身再也无法体会之前的情感。比如,我们用完晚餐后,会吩咐马上撤走餐具,任何使肉体产生强烈欲望的客观对象都会像餐具一样受到同样的排斥。
亚当·斯密的家乡——苏格兰的美丽风光
作为美德的一种,节制的本质就在于控制身体的那些欲望,将它们限制在健康和财富允许的范围内,让它们符合优雅、合宜、细致与谦逊的要求,这也是节制作用的体现。
不管我们的身体遭遇多么难以忍受的疼痛,只要我们因疼痛而呼喊,就会显得懦弱和失礼。不过对于身体疼痛,我们还是有不少的同情感。同前文已经指出的那样,如果我们看到一根棒子正对着另一个人的腿或手臂就要打下去的时候,我们会自然而然地缩回自己的腿或手臂;而当那一棒真的打下去时,我们多少会觉得自己像被打中似的,并且感到疼痛。然而,这种疼痛感无疑是极其微小的,所以,如果他发出任何激烈的呼喊,由于无法附和他的感觉,我们就会在心里鄙视他。
这正是所有源自身体的情感所面对的处境:它们或者完全不会引起同情感,或者所引起的同情感是如此微弱,以致与当事人所感觉到的原始情感的强烈程度完全不成比例。
与以上完全不同的是源自想象的情感。我们同伴身体上的感受,不可能对我们有很大的影响。但是,我们却很容易想象我们所熟悉的人脑海中的情况。恋爱或雄心壮志遭受挫折,将会比身体遭到更大的伤害,引来更多的同情。失恋或壮志未酬所引起的那些情感,完全源自想象。
例如,一个人即使失去全部财富,只要他还拥有健康,便不会觉得身体上有什么痛苦;让他感觉到痛苦的,全部来自他的想象。这想象让他意识到,他将失去尊严,他的朋友将忽视他,他的敌人将轻视他,他将乞怜于他人,贫穷困顿与悲惨不幸的命运很快会落在他身上。因为我们的想象与身体相比更容易受到他们的影响,所以,我们往往会给予他们更多的同情。
生活中,失去一条腿总是比失恋更为不幸,这向来是人们的一致观点。但是,如果将前一种结果当作一个悲剧的结尾,那么,这个悲剧无疑是相当失败的;而如果将后一种不幸作为悲剧的主题,即使这种不幸看起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但就是它们,使一个个精彩绝伦的悲剧得以问世。
身体的疼痛一旦好转,就会很快被人们遗忘,所有的苦恼、挣扎,都会烟消云散,即使偶尔想到,也不再给我们带来任何烦恼。甚至,我们再也无法体会到当初那种焦虑不安与悲痛的感觉。
相比于身体,朋友对我们不经意说出的一句话所引起的不快,反而较为持久。它所造成的心理伤害绝不会随着那句话的结束而消失。最初让我们觉得不快的,不是刺激我们感官的那句话,而是在我们想象中引起的某种想法。正因为它是一个想法,所以我们会因不断想到它而觉得烦躁与悲痛,直至时间或其他因素使它在我们的记忆中彻底消失。
真正的同情从来不会因身体的疼痛产生,除非这疼痛有危险相伴。我们对受难者的同情,便不是源于他的痛苦,而是因为他的恐惧。恐惧完全是一种来自于想象的情感,这想象不是我们实际感觉到的,而是我们未来或许会尝到的痛苦景象呈现在我们脑海里的情境。这想象的不确定与起伏波动,使我们更加焦虑不安。痛彻心扉的痛风或牙疼,从不会引起多少同情;一些重大疾病,即使没有什么难以忍受的痛苦,也能轻易得到他人深切的同情和关注。
我们对于身体外部原因所引起的疼痛感的想象,比我们对于身体内部患病所引起的疼痛感的想象,更为生动鲜明。有些人一看到外科手术的场景,就会昏厥或恶心呕吐,撕裂肌肉所造成的那种身体疼痛的场景,似乎在他们身上引起最剧烈的同情感。对于邻居正在遭受的痛风或结石带来的疼痛,我们几乎无法想象他究竟受到怎样的痛苦;而如果他的痛苦是由于割伤、创伤或挫伤,那我们对他的痛苦就会有很清晰的概念。
我们之所以对这种景象产生如此剧烈的影响,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对它们的新奇。一个曾目睹数十次解剖和截肢手术的人,以后再看到这种手术,就会淡然处之,甚至完全无动于衷。然而,即使我们看过数百部悲剧,当我们欣赏新的悲剧时,我们的感受也会有新的触动。
在很多希腊悲剧中,身体的疼痛和挣扎并不能引起我们多少悲情和怜悯,真正感动我们的是身体之外的一些东西。欣赏这些悲剧时,萦绕在我们脑海中的是一种孤独寂寞的气氛,这气氛使整个悲剧弥漫着一种令人向往与心旷神怡的浪漫野性,悲剧因此也更加精彩迷人。在常人看来,英雄的挣扎是死亡的前兆,所以,英雄的痛苦挣扎能激起我们的同情;如果最后的结局是复活,那么,英雄受苦挣扎的场景,就是荒谬可笑的。以痛苦为主题铺设的悲剧,不算是真正的悲剧。这些企图借由铺陈身体的疼痛挣扎来引起悲情怜悯的悲剧作品,并没有很好的继承和发扬古希腊悲剧中的精髓。
他人身体的疼痛,不会引起我们多少同情感;而他人面不改色地忍受着身体的痛苦,绝不露出任何怯懦的表情或发出任何呻吟的声音,则会引起我们由衷的赞赏。对我们的冷漠和无动于衷来说,他人面不改色的坚毅就是一种宽容。这种宽容让我们不由得表示钦佩和赞许。惧怕痛苦是人类身体天生的弱点,然而,他们的坚毅却使他们将如此难以忍受的痛苦视若无物,这样伟大的行为使我们感到惊奇。它激发了我们更为强烈的同情,也理应得到我们的赞赏。
对肉体的激情反应过度强烈是不妥的,同理,不分场合地流露两性情欲也是不妥的。肉欲需要节制,审慎要求我们将其约束在健康和财产的范围内,而节制的含义是更注重情理、礼貌、体贴和谦逊。我们对肉体的痛苦并不充满多大的同情,相反,对于那些能忍受肉体痛苦的人,我们会自然流露出钦佩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