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权利方面,人人与生俱来而且始终自由与平等,非基于公共福祉不得建立社会差异。
——法国《人权宣言》(1789)第一条
财富分配已成为时下最广泛讨论和颇具争议的话题之一,但我们是否真正了解其漫长的演进过程呢?私有资本的不断积累真如卡尔·马克思在19世纪预言的那样,将导致财富被少数人掌握吗?或者如西蒙·库兹涅茨在20世纪所设想的那样,增长、竞争与技术进步之间的不断博弈将会逐渐降低社会不同阶层之间的不平等程度,促进社会更加和谐地发展?我们对财富和收入从18世纪演变至今又真正了解多少?当下,我们从中又可以汲取怎样的经验?
以上问题我都将在本书中一一进行解答。我也必须承认,书中的这些答案并不完善,但相比以往学者的研究成果,这些答案采用了更加广泛的历史资料和对比数据,覆盖了近三个世纪、20多个国家,同时运用新颖的理论架构进行深度解析。现代经济增长与信息传播虽然规避了马克思理论演进结果的发生,但是并未改变资本深层结构与社会不平等的现实——至少不像“二战”之后十年中一些乐观主义者所想象的那样尽如人意。当21世纪的今天依然重复着19世纪上演过的资本收益率超过产出与收入增长率的剧情时,资本主义不自觉地产生了不可控且不可持续的社会不平等,这从根本上破坏了以民主社会为基础的精英价值观。然而,民主可以重新控制资本主义并且保证公众利益高于个人利益,保持经济开放度,同时避免贸易保护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影响。在本书后面的章节,我从这个角度提出了政策建议。这些观点是基于历史经验教训得出的,本质上是对事实的一种客观陈述。
关于财富分配的学术争论和政治争论,长期以来总是充满偏见并且缺乏事实依据。
每个人都会对所处时代的财富收入水平有自己的直观认识,哪怕他缺乏理论框架或数据分析。可以肯定的是,绝不应该低估这种直观认识的重要性。电影和文学作品,尤其是19世纪的小说中,随处可见关于不同社会阶层财富和生活水平的详细描述,尤其是对极度不平等的社会结构、合乎情理的生活方式以及对个人生活影响的刻画。简·奥斯汀和巴尔扎克的小说生动描绘出1790~1830年英国和法国社会财富的分配情况。两位小说家敏锐地捕捉到各自所在社会阶层的财富层级,他们抓住了财富隐藏的轮廓,及其对男性和女性生活必然的影响,包括对于婚姻的态度、个人的期许和失望。他们和其他小说家用逼真而有力的笔触描绘了社会不平等的影响,而这些都是数据统计和理论分析无法相比的。
当然,财富分配问题如此重要,因此不可能只扔给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以及哲学家来解决。幸运的是,每一个人都很关心这个问题。那些具体的、真实存在的不平等是显而易见的,也自然会激发尖锐但又矛盾的政治评判。农民和封建领主,工人和雇主,员工与资本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优势,都对其他人的生活以及不同社会阶层之间权力与支配存在的关系有着自己独特的观察,并依据这些观察形成自己的是非判断。因此,这种对于社会不平等的主观和心理维度的认识,必然会造成科学分析无法缓和的政治纷争升级。所幸,民主永远都不会被共和所代替。
然而,分配问题也应该进行系统和规范的研究。如果没有精确定义的数据来源、方法、概念,我们可能会看清一切,也可能一无所获。有些人认为不平等总是会加剧,整个世界因此变得更加不公平;还有人认为不平等呈自然衰减态势,和谐会自动慢慢生成,我们无须做任何事来冒险打破这份完美的平衡。每个阵营都在指责其他阵营的思维惰性,却同时也暴露出自己的思维惰性,相互之间完全是一种“聋子式的对话”。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研究工作——即使不是完全科学的,但至少是系统的、有条理的研究——将非常有用。专业分析不会因社会不平等导致的暴力政治冲突而终结。社会科学研究总是会充满试验性和不完美因素。没有人会要求将经济学、社会学和历史学转化为精密科学。但如果我们能够耐心地搜集案例和样本,冷静地分析相关经济、社会以及政治机制,就可以宣传民主辩论,聚焦正确的问题。并且这样有助于重新定义辩论框架,廓清先入为主或欺骗性的观点,对所有观点都保持严格审视的态度。在我看来,这是所有学者(包括社会学家)都应该扮演的角色,而那些很幸运能比其他人有更多时间致力于此研究的普通人(有的甚至为此领取薪水——一种显著的特权)也同样应该发挥积极作用。
但是,我们无法回避的事实是,财富分配的社会科学研究经过长时间发展,多是基于各种各样的纯理论推测,而确定的事实依据支撑则相对有限。在深入探讨之前,我为了写这本书搜集了大量相关信息,我希望可以为以上这些问题给出一个直接的历史性观点。
经典政治经济学诞生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英、法两国,关于社会分配问题的讨论贯穿始终。人口的持续增长——这是以前不曾出现的情况——再加上农村人口的外迁以及工业革命的来临,每个人都深深意识到激烈的变革正在进行。这些剧变又是如何影响财富分配、社会结构以及欧洲社会政治稳定的呢?
托马斯·马尔萨斯在1798年发表的《人口原理》中明确指出:人口过剩是影响财富分配的首要因素。 尽管他的材料支撑略显单薄,但他还是极力去证明这一观点的正确性。另一个极具影响力的是阿瑟·杨的游历日记,这位英国农学家在大革命爆发前夕的1787~1788年游历了整个法国,从加来到比利牛斯山脉,从布列塔尼到弗朗什孔泰地区,扬描绘了法国乡下人民的贫苦生活。
他栩栩如生的描写绝不是随意捏造。当时的法国是欧洲人口最多的国家,也因此成为最令人向往的国度。该国在1700年可能就已经拥有2 000万人口,而当时的英国只有800万人口(其中英格兰只有500万)。从路易十四统治末期到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整个18世纪法国人口平稳增长,直到1780年人口总数接近3 000万。人们有理由相信,在法国大革命爆发前的十几年,这样快速的人口增长趋势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农业收入水平的停滞以及地租的大幅上涨。尽管人口水平的大幅度波动不是造成法国大革命的唯一原因,但仍在一定程度上导致贵族权威以及当时政治统治的日益弱化。
然而,扬发表于1792年的著作也存在着民族主义的偏见以及误导性的比较。这位著名的农学家发现他很不喜欢他所居住的客栈,也很反感客栈里女服务员对待他的方式。尽管他的所见所闻多是道听途说,但他仍然坚信可以从中提取普遍真理。他最担心的是他亲眼看见的这些民众疾苦将导致政治动荡。特别是,他坚信只有英国的政治体制(即由贵族和公众分别组成两个独立议会而贵族拥有否决权)才可能给广大民众带来和谐的生活以及稳定的发展。1789~1790年,法国允许贵族和平民组成单一立法主体,这让扬坚信法国即将走向灭亡。可以毫不夸张地讲,他的著作中充满了他对法国革命的恐惧。无论谁提出财富分配的话题,政治都是躲不开的考虑因素,人们很难忽视阶级偏见以及利益区分。
当传教士马尔萨斯在1798年发表他著名的评论文章时,他得出了比扬更加激进的结论。和扬一样,马尔萨斯非常害怕法国出现新的政治思想,并不断说服自己,这里不会发生像英国一样的政治剧变。他建议要立即停止给穷人的所有福利资助,严格控制贫困人口的增长速度,否则这个世界将会因人口过剩而变得混乱和痛苦。如果对18世纪90年代欧洲精英社会曾遭遇到的恐惧没有深入了解,我们将无法理解马尔萨斯这种夸张的悲观预测。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末日预言显然是很可笑的。然而,真正重要的是要认识到,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经济和社会的变革确实令人印象深刻,对于那些亲身经历的人们来说,甚至可以说是巨大的创伤。实际上,大多数当代观察者——不仅马尔萨斯和扬——对于社会财富分配和阶层结构的长期演化都抱着相对黑暗甚至是末日的观点。尤其是大卫·李嘉图和卡尔·马克思,作为19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两位经济学家,他们都相信,社会的一小部分群体——李嘉图称之为地主,马克思称之为工业资本家——将不可避免地要求稳步增加产出和收入的份额。
李嘉图于1817年出版了《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主要关注的是土地价格和土地租金的长期演进。和马尔萨斯一样,他写文章时几乎没有进行过真正的统计。尽管如此,他对其所处时代的资本主义知识非常精通。由于其出生在一个有着葡萄牙血统的犹太商人家庭,他似乎也没有像马尔萨斯、扬和斯密那样抱有那么大的政治偏见。他受到马尔萨斯模型的影响但对其做了进一步的发展。他对以下逻辑悖论十分感兴趣:一旦人口和产出开始稳步增长,相对于其他商品,土地会越来越稀缺;根据供需原理,这意味着土地的价格会不断上升,支付给地主的地租也会上涨,如此一来,地主占国民收入的份额会越来越大,而提供给其他人的份额就会减少,从而破坏社会平衡。李嘉图认为,无论是从逻辑上还是政治上来说,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法是稳步增加对地租的税收。
这一悲观的预测被证明是错误的:地租在较长时间内仍居高不下,但最终,随着农业在国民收入中所占比重的下降,相对其他财富形式,农田的价值不可避免地下降了。在19世纪初期,李嘉图没有办法预测未来技术进步的重要性或工业的发展。和马尔萨斯、扬一样,他不能想象人类会从食物需求中完全解放出来。
然而,他对土地价格的洞察仍是有趣的:他提出的“稀缺性原则”意味着某些价格可能在几十年后上升到非常高的水平。这可能足以动摇整个社会。价格体系在协调数百万个体(实际上,现今新的全球经济体系中有着数十亿人)的活动中扮演着重要角色。问题是,价格体系既没有考虑极限问题,也没有考虑道德因素。
在21世纪,对于理解全球财富分配来说,忽略“稀缺性原则”的重要性将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为了更具说服力,我们可以用世界主要国家首都城市的房地产价格或者石油的价格,来代替李嘉图模型中农田的价格。在这两种情况下,如果将这一发生在1970~2010年的趋势推导至2010~2050年或2010~2100年,将导致国家之间以及国家内部相当大规模的经济、社会及政治失衡——这将使我们不可避免地想起李嘉图的预言。
可以肯定的是,原则上有一个相当简单的经济机制,可以使经济恢复到平衡的轨道上:需求和供给机制。如果某种商品的供给不足,价格太高,那么对该商品的需求就会减少,这将导致其价格的下降。换句话说,如果房地产和石油价格上涨,人们就会搬到乡村或者骑自行车出行(或两种都做)。不用担心这种调整可能令人不快或太过复杂;这种调整可能需要几十年的时间,在此期间,地主和油田所有者对其他人的债权会越积越多,从而可以轻松拥有一切,包括农村房地产和自行车,一劳永逸。 与之前一样,最坏的情况并不一定会发生,所以现在警告读者到2050年他们可能要支付租金给卡塔尔的酋长,还为时尚早。我之后会更加详细地回答这个问题,虽然也只是让人相对安心一些。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弄明白,某商品相对价格的巨大变化可能会导致财富分配的长期严重不均,而供给与需求的相互影响也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这是李嘉图稀缺性原则的主要含义。
在马克思于1867年出版《资本论》第一卷时,也就是李嘉图的稀缺性原则发表后的一个半世纪,经济和社会现实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问题不再是农民能否养活不断增长的人口或是土地价格将疯狂地上涨,而是如何理解现在正迅猛发展的工业资本主义的原动力。
当时最引人注目的是工业无产阶级的悲惨生活。尽管经济快速增长,但在人口增长和农业生产率提高的大环境下,大批农村人口外迁,导致大量工人涌入城市贫民窟。工人们工作时间很长,工资却非常低。新的城市悲剧发生了,更为明显,更让人震惊,甚至在某些方面比旧制度造就的农村悲剧更加悲惨。《萌芽》、《雾都孤儿》和《悲惨世界》 等文学作品并不是来源于作者们的想象力,而是来源于那些根据法律限制仅大于八岁(1841年的法国)的工厂童工或仅大于十岁(1842年的英国)的矿山童工们的真实生活。维莱姆博士(Villermé)的著作《制造业工人的现状》于1840年在法国发表(推动了1841年一个尝试性的新童工法律的颁布 ),描述了与恩格斯在1845年出版的《英国工人阶级现状》中描写的同样肮脏的现实。
事实上,今天我们所掌握的所有历史数据表明,直到19世纪下半叶——甚至是到最后30多年——才出现了工资购买力的显著上升。从19世纪的第一到第六个十年中 ,工人的工资一直停滞在非常低的水平——接近、甚至不如18世纪及其之前的水平。据我们的观察,英国和法国在这漫长的工资停滞阶段停留得更久,因为在这一时期他们的经济增长正在加速。利用目前可用的不太完整的资料进行合理估算,两国的资本收入(工业利润、土地租金和房屋租金)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在19世纪上半叶大大增加了。 随着工资部分赶上经济增长,这一比重在19世纪的最后几十年略有减少。然而,从我们整合的数据中并不能看出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不平等的结构性下降;我们在1870~1914年看到的充其量是稳定在一个非常高水平的不平等,以及在某些方面不平等程度的螺旋上升,尤其是财富的集中度越来越高。很难说如果没有因战争引发的重大的经济和政治冲击,这个轨迹将会向何处发展。借助历史分析和远景预测,我们现在可以把这些冲击视为自工业革命以来减少不平等的唯一力量。
无论如何,在19世纪40年代资本繁荣发展,工业利润增长,但劳动收入却停滞不前。这是显而易见的,即使当时还没有出现完整的国家统计数据。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第一个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运动发展起来了。他们的中心论点很简单:如果经过半个世纪的工业发展,人民群众的生活状况还是和之前一样悲惨,而立法者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禁止工厂雇佣八岁以下的儿童,那么工业发展的好处在哪里?技术创新、辛苦工作以及人口流动的好处又在哪里?现有的经济和政治体系的破产似乎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人们想知道其后的长期演变:你们到底还能说些什么呢?
这就是马克思为自己设定的任务。1848年,在“民族春天”运动(即在那年春天爆发的欧洲革命)爆发前夕,他发表了《共产党宣言》,一篇简短而强有力的文章,开篇第一句话后来大家耳熟能详:“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 文章以同样著名的革命预测结尾:“随着大工业的发展,资产阶级赖以生存的生产和占有产品的基础本身也就从它的脚下被挖掉了。它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
在接下来的20年里,马克思撰写了多卷的论述文章对这个结论进行论证,同时第一次科学分析了资本主义及其崩溃的原理。马克思没有完成这本著作的撰写,《资本论》的第一卷发表于1867年,而马克思于1883年带着两卷未完成的遗憾与世长辞。他的朋友恩格斯将其遗留的手稿片段进行整合,在其死后将这部大作出版供世人瞻仰。
和李嘉图一样,马克思将他的研究重心放在了对资本主义体系内在逻辑矛盾的分析上。他因此寻求将自己与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即认为市场是具有自我调节系统的,就是说,系统内部可以通过自身调节,在不出现重大偏差的情况下达到均衡,与亚当·斯密“看不见的手”原理和让·巴蒂斯特·萨伊生产创造需求理论有异曲同工之意)、空想社会主义者和蒲鲁东主义者(proudhonians)区别开,马克思认为这些人只是一味地谴责工人阶级的苦难生活,却不曾为解决他们的实际经济困难提出真正的科学分析。 总之,马克思将李嘉图的资本价格模型以及稀缺性原则作为强化资本主义动态分析的基础,当时资本主要是工业设备(比如机械、厂房等)而非土地资产,因此原则上资本累积数额没有限制。事实上,他的主要结论可以被称为“无限积累原则”,即资本将不可逆转地不断积累,并最终掌握在一小部分人手中,是一个没有天然界限的过程。这就是马克思预言资本主义终将灭亡的分析依据:资本收益率稳步降低(这样将遏制资本积累,并导致资本家之间的激烈冲突),或是资本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无限制地增长(这迟早将变成工人运动的导火索),——不论发生何种情况,社会经济均衡或是政治稳定都将变成奢望。
同李嘉图的预言一样,马克思的悲观预言也没有实现。在19世纪后1/3时期,工资终于开始慢慢增加:工人阶级的购买力显著提升并不断扩大范围,这一现象从根本上改变了当时的社会现状,即使极端不平等依然存在而且在某些层面直至“一战”前依然有增无减。共产主义革命正式拉开序幕,但主要集中在欧洲和苏联经济落后地区,这些地方几乎没有开始工业革命,然而大部分先进的欧洲国家已经开始寻找其他利于社会民主的途径——他们的公民是幸运的。如他的前辈一样,马克思完全忽视了持久技术进步的可能性以及稳定增长的生产率,这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为平衡私人资本积聚进程的重要因素。无疑他缺乏足够的统计数据去支撑他的预言。他决定于1848年发表这一论断时可能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也就是在为了证明其结论开始着手进行必要研究之前。显然,马克思在以极大的政治热情进行写作,这从他偶尔做出的轻率声明中可见一斑。这就是为什么经济学理论需要搜寻尽可能完整的历史资料,而在这方面马克思并没有做到挖掘全部可利用资源。 而且,他也没有花心思研究没有私人资本的社会在政治和经济层面是如何运行的。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议题,那些取消私人资本、实行极权主义的国家的悲惨现状就可充分说明这一点。
尽管有这样的局限性,马克思的研究在很多方面还是卓有成效的。首先,他以一个重要问题开始(关于工业革命期间空前的资本积累),然后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回答,现代经济学家都应该以他为榜样并从中获得启发。更加重要的是,马克思提出的无限积累原则表现出其深邃的洞察力,它对于21世纪的意义毫不逊色于其在19世纪的影响。从某个角度看,这个原则比李嘉图的稀缺性原则更加让人担忧。如果人口和生产率增长水平都相对较低,那么财富积累自然会引起极大的关注,特别是如果它增长到极致,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的时候。换句话说,低增长不会完全抵消马克思的无限积累原则:由此产生的均衡状态尽管不像马克思预言的那么严重,但仍然十分令人烦扰。如果积累终止于有限水平,那这个有限水平恐怕会高到足以影响社会安定。事实上,在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的某些欧洲发达国家和日本,私人财富水平在国民收入中呈现的高水平,直接辅证了马克思主义理论。
从19世纪李嘉图和马克思的经典理论到20世纪西蒙·库兹涅茨的研究分析,我们可以说,经济学家已经从对末日预言的过度阐述逐渐转变为对理想主义或者至少是对圆满结局的过度偏好。库兹涅茨的理论认为,不管经济政策如何选择或者不同国家间的其他差异,收入不平等将在资本主义发展的高级阶段自动降低,并最终稳定在一个可接受的水平上。1955年,确实有人提出一种理论,认为法国战后将经历一段被称为“辉煌30年”的神奇阶段,即1945~1975年的30年黄金时期。 库兹涅茨认为,这需要有足够的耐心,而且过不了多久增长将使每一个人受益。当时的理论可以浓缩为这样一句话:“经济增长的大潮会使所有船只扬帆远航。”罗伯特·索洛在1956年研究实现经济“平衡增长路径”的必要条件时,提出了类似的乐观观点,即经济增长路径需要同时考虑所有变量(产出、收入、利润、工资、资本、资产价格等)按照同一速率变动的情况,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每个社会阶层都可以享受到相同基准(或偏差很小)的经济增长红利。 库兹涅茨站在了与李嘉图和马克思关于不平等螺旋式增长针锋相对的立场上,同时反对19世纪的末日预言。
库兹涅茨理论在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具有巨大的影响力,甚至至今仍然为人们所推崇。要强调的是,这是第一个依赖庞大统计工具所形成的系统理论。事实上,直到20世纪中叶,库兹涅茨在1953年出版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高收入群体在国民收入与储蓄中所占份额研究》中,首次运用了历史序列的收入分配数据进行分析。库兹涅茨在1913~1948年的35年间一直对一个国家(美国)进行数据处理。他使用了两个在19世纪无法被普遍使用的数据源:美国联邦所得税申报表(1913年开始征收所得税时使用)以及库兹涅茨根据历史数据对美国国民收入的测算,这不得不说是一项重大的贡献。这是第一次有人试图从这样大的维度来测量收入不平等问题。
必须认识到,当时如果没有以上两项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数据支持,根本无法测量收入分配的不平等或衡量其随时间变化的演进过程。英国和法国首次尝试测算两国的国民收入需要追溯到17世纪末、18世纪初,这一方法在19世纪得到发扬光大,但都停留在孤立的预测阶段。直到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以美国的库兹涅茨、约翰·W· 肯德里克,英国的阿瑟· 鲍利、科林· 克拉克以及法国的l·杜克·贝农维尔为代表的经济学家真正意义上发展了国民收入的时间序列统计理论。此类数据可以用于测算一个国家的总收入。为了计量国民收入中高收入的比重,我们还要用到损益表。“一战”前后很多国家普遍征收累进所得税(其中,美国在1913年,法国在1914年,英国在1909年,印度在1922年,阿根廷在1932年),这使得损益表更易于获取。
关键是要认识到,即使一个地方不征收所得税,在某一给定时点还会有其他各税种的税费统计数据(比如,在19世纪的法国,房间门窗数量的分配都是要额外收费的),但这些数据不能直接告诉我们国家的收入水平。而且,在要求向税务行业申报收入水平被写入法律文件之前,人们往往不关注自己的收入金额。企业税和财产税也是这样。税收并不仅仅意味着要求公众为公共支出以及公共建设项目融资,尽可能公平地分摊税负压力,同时也有效建立了分类,增长了知识,还增强了民主透明度。
无论如何,库兹涅茨收集的数据让他得出了当时美国各阶层收入占国民总收入的比重(百分比)的变化过程。他到底发现了什么?他注意到,1913~1948年,美国收入不平等突然减少。更加奇怪的是,在此期间伊始,高收入人群(即美国收入最高的10%人群)年收入总额占全国年收入总额的45%~50%,但是在20世纪40年代末期,这个数字骤降为约30%~35%。将近10个百分点的跌幅足以引起大家的关注,因为这基本相当于美国最穷50%人口总收入的一半。 这样看来,收入不平等显然减轻了。这个现象相当重要,它对学术机构以及国际组织之间就战后经济进行辩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马尔萨斯、李嘉图、马克思以及其他许多经济学家在数十年对于收入不平等的讨论中,从未采用过任何数据或不同时期相互比较的方法。这是客观数据第一次成为主角。尽管信息并不完全,但仍然有其可取之处。而且编制工作变得有据可查:库兹涅茨在1953年发表的那篇有分量的著作中,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有明确的数据来源以及方法依据,这样他的演算过程就变得可以复制。除此之外,库兹涅茨还得出了一个喜人的结论:收入差距在缩小。
事实上,库兹涅茨自己也对美国1913~1948年高收入人群的减少表示非常意外。这一现象主要是由于“大萧条”时代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多重冲击造成的。他在1953年的著作中对此进行了详细论述,同时警示读者不要轻率地进行归纳。但是作为美国经济学会的主席,在1954年12月的底特律会议中,相比于1953年,他给出了对这一结果较为乐观的解读。此次演讲在1955年公开发表,名为“经济增长与收入不平等”,这使得“库兹涅茨曲线”理论受到广泛关注。
根据该理论,任何情形下的不平等都可以用“钟形曲线”来解释。换句话说,在工业化和经济发展的进程中,收入不平等必然会出现先扩大后缩小的过程。库兹涅茨认为,第一阶段收入不平等的自然增长与工业化的早期阶段相关联(对美国来说大概是19世纪),紧随其后的是一个不平等大幅减少的阶段(对美国来说是从20世纪上半叶开始的)。
库兹涅茨1955年的文章很有启发性。他提醒读者谨慎解读各项数据文件,注意外部冲击对于近期美国收入不平等减缓的重要作用。同时,库兹涅茨还透露,撇开任何政策干预和外部冲击不谈,经济发展的内在逻辑也可以产生相同的结果。工业化早期,收入不平等情况的加剧是因为只有少部分人从工业化带来的新财富中获益;后来,随着进一步发展,收入不平等自动减缓是因为有越来越多的公众参与分享经济增长的丰硕成果。
工业化发展的“高级阶段”被认为是起源于19世纪末或是20世纪初的工业化国家,而可以看到美国收入不平等在1931~1948年出现减缓,这因此被描绘成一种理论上可以被其他国家复制的普遍现象,包括那些在后殖民时期陷入贫困的欠发达国家。库兹涅茨在1953年书中使用的数据,突然间变成了强有力的政治武器。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推断只是纯理论性的。 然而,在主席演讲中,对在场所有美国经济学家展示这样一个振奋人心的乐观理论,每位听众都会愿意去相信这位德高望重的领袖并将他的理论广为传播。库兹涅茨本人也发挥着自己的影响力,“库兹涅茨曲线”从此诞生了。为了保证每一位听众能够完全理解自己的理论,他认真地提醒他们,此次乐观预测的主要意图非常简单,仅仅是为了推动欠发达国家“并入自由发展的轨道”。 库兹涅茨曲线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看作是冷战的产物。
为了避免误解,这里要强调的是,库兹涅茨建立的第一个美国国民账户数据库和第一个历史序列不平等测量模型都是极为重要的,通过阅读他的书(而非他的文章),我们可以清晰地读出他所分享的真正的科学伦理。另外,“二战”以后发达国家的高增长率是一个非常令人瞩目的现象,另一个更加重要的现象是社会各个阶层都充分享受了此次增长的红利。不难理解,“辉煌30年”培养了一定程度的乐观主义情绪,而19世纪关于财富分配的末日预言则变得无人问津了。
然而,神奇的库兹涅茨曲线理论的产生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错误的原因,并且它的实证基础十分薄弱。1914~1945年我们所观测到的在几乎所有发达国家发生的收入不平等的锐减,总体上都是源于前文所述的世界大战和这些国家(尤其是当时那些国家里拥有巨额财富的人们)所遭受的剧烈的经济政治冲击。这与库兹涅茨所描述的跨行业流动这一平静的过程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这一问题很重要,而且不仅仅是基于历史原因。自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收入不平等在发达国家显著增加,尤其是美国,其在21世纪头十年的收入集中度回到了(事实上甚至略微超过了)20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因此,理解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收入不平等为何以及如何下降至关重要。可以肯定的是,贫穷国家和新兴国家的高速发展,特别是中国,很可能会被证明是一种在全球层面减少不平等的有效力量 ,这与1945~1975年发达国家的发展情况类似。但是这一过程在新兴国家产生了深深的焦虑,在发达国家产生的焦虑则更甚。此外,最近几十年在金融、石油、房地产市场观察到的令人印象深刻的经济失衡,自然引起人们对于索洛和库兹涅茨“平衡增长路径”必然性的怀疑,他们认为所有经济变量都以相同的速率在变化。到2050年或2100年,世界会被交易员、高层管理者和超级富豪所拥有,还是会被石油生产国抑或中国的银行所拥有?又或者世界可能将被避税天堂所拥有,因为上述角色中会有许多去那里寻求庇护。如果不问谁会拥有什么,而只是从一开始便假定经济增长在长期是自然而然“平衡”的,这种想法是很荒谬的。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在21世纪初所处的阶段就好似我们的先辈在19世纪初的状况:我们正在见证全球经济的骄人变化,并且很难知道这些变化的广度,或者说几十年之后全球财富在一国内或多国间将如何分配。19世纪的经济学家将分配问题置于经济分析的核心地位并致力于研究其长期趋势,这一做法值得称道。他们的答案并不总是令人满意的,但至少他们提出了正确的问题。我们没有任何理由相信增长是自动平衡的。我们从很早起就应该把收入不平等的问题重新置于经济分析的核心,并提出19世纪就已经出现的类似问题。长久以来,经济学家们都忽视了财富分配,部分是由于库兹涅茨的乐观结论,部分是由于对以所谓“代表性行为人”为基础的简单数学模型的过度热情。 如果不平等问题重新成为中心议题,那我们就必须开始收集足够广的历史数据,以便更好地理解过去和现在的趋势。只有通过耐心地梳理事实,建立样本,再在不同的国家间进行比较,我们才有希望识别出发生作用的机制并对未来有一个更加清晰的预见。
这本书主要基于两大类数据,对财富分配的历史动态进行了研究:一类是关于收入不平等和收入分配的数据,一类是关于财富分配和财富——收入关系的数据。
首先是收入。很大程度上,我的工作只是突破了库兹涅茨之前的研究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局限性,他对于美国1913~1948年收入不平等演化的研究是开创性的。通过这种方式,我能够把库兹涅茨(已经相当精准)的发现置于更广阔的视角,从而从根本上挑战他对于经济发展和财富分配关系的乐观理解。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系统地继续从事库兹涅茨的工作。毫无疑问,这部分是由于关于税收记录的历史研究和统计研究陷入了一种“学术无人区”:它对于经济学家来说过于偏向历史学,而对于历史学家来说又过于偏向经济学。这非常遗憾,因为收入不平等的动态研究只能基于长期视角,且也只有通过利用税收记录来进行。
我首先将库兹涅茨的方法拓展到法国,并将研究成果发表在2001年出版的一本书上。 之后我与几个同事合作,其中最重要的伙伴是安东尼· 阿特金森(anthony atkinson)和伊曼纽尔· 赛斯(Emmanuel Saez)。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将研究范围覆盖到了更多的国家。安东尼·阿特金森观察了英国和其他一些国家的情况,我们一起编了两本书,分别在2007年和2010年出版,在书中我们阐述了全世界大约20个国家的研究结果。 和伊曼纽尔·赛斯一道,我将库兹涅茨关于美国的数据延伸了近半个世纪。 赛斯自己也在关注其他一些主要国家,比如加拿大和日本。许多其他研究者也贡献了力量:法昆多·阿尔瓦雷多(Facundo alvaredo)研究了阿根廷、西班牙和葡萄牙;法比安·德尔(Fabien Dell)研究了德国和瑞士;阿皮季德·巴纳吉(abhijit Banerjeee)和我对印度进行了研究。在钱楠筠(Nancy Qian)的帮助下,我对中国进行了研究,等等。
在每个具体案例中,我们试图使用相同类型的数据、同样的方法和概念。收入最高的10%和1%人群的数据是根据申报收入的税收数据估算出来的(通过调整各种方法以确保数据和概念在时间和地理上的同质化)。国民收入和平均收入来自国民经济核算数据,在某些情况下需要被充实或扩展。总体来说,我们的数据序列起始于每个国家所得税建立的时候(通常是在1910~1920年,但是日本、德国等国家则早在19世纪80年代就建立了,而另外一些国家则会晚些)。这些数据序列会定期更新,在写作此书时数据已经被拓展到21世纪头十年。
最终,通过全世界大约30个研究者的共同努力,我们建立了世界顶级收入数据库,一个关于收入不平等演变过程的最大的历史数据库,同时也是本书数据的主要来源。
本书第二个重要的数据来源,也是我实际上要在书中首先引用的,是关于财富的数据,包括财富的分配以及财富与收入的关系。财富也会产生收入,因此也是收入研究的重要一面。实际上,收入包含两部分:劳动收入(工资、薪金、奖金、工资以外劳动所得,以及其他法定划分为与劳动有关的报酬)和资本收入(租金、股利、利息、利润、资本所得、版权所得,以及其他因拥有以土地、房地产、金融工具、工业设备等形式存在的资本所带来的收入,这里再次忽略精确的法律划分)。WTID数据库包含了大量资本收入在20世纪演变过程中的信息。然而,寻找与财富直接相关的数据来源以完善此类信息还是非常必要的,这里我依赖于三种不同类型的历史数据和方法,它们是互为补充的。
首先,正如所得税申报表可以帮助我们研究收入不平等的变化一样,地产税申报表可以帮助我们研究财富不平等的变化。 罗伯特·兰普曼在1962年引入这一方法来研究美国1922~1956年的财富不平等问题。后来,1978年安东尼·阿特金森和艾伦·哈里森研究了英国1923~1972年的财富不平等问题。 这些结果最近被更新和扩展到其他国家(如法国和瑞典)。不幸的是,相对于收入不平等来说,研究财富不平等具备可用数据的国家更少。然而,在少数情况下,地产税可回溯到更久远的时代,通常到19世纪早期,因为地产税早在所得税之前就出现了。比如我自己就收集了法国政府在不同时期采集的数据,并与吉勒斯·波斯特尔 – 维奈(Gilles postel-Vinay)和让 – 劳伦·罗森塔尔(Jean-laurent Rosenthal)一起共同创立了一个巨大的个人地产税申报表的集合,有了它就可以建立自法国大革命以来关于法国财富集中度的同质数据集。 这样,我们可以在一个更广泛的背景下观察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冲击,而不仅仅局限于收入不平等的数据所能提供的(该数据最早只能追溯到1910年左右)。杰斯珀·罗伊内(Jesper Roine)和丹尼尔·瓦尔登斯特伦(Daniel Waldenström)基于瑞典历史资料的研究工作同样很有启发性。
基于财富和遗产的数据,我们还可以研究财产继承和储蓄在财富构成中的相对重要性的变化以及财富不平等的动态过程。在这方面,我们对法国案例进行了非常完整的研究:由于法国具备非常丰富的历史资料,所以在观察长期以来继承模式的变化上具有独特的优势。 我和我的同事在不同程度上都将这项工作拓展到了其他国家,尤其是英国、德国、瑞典和美国。由于财富不平等是来源于继承财产还是储蓄会对其重要性产生不同的影响,因此这些材料在这项研究中至关重要。在这本书中,我不仅关注不平等的水平本身,也会更大程度上关注不平等的结构,即社会群体间收入和财富差距的来源,以及用以保护或谴责那些差距的各种经济、社会、道德和政治评判体系。不平等本身未必是坏事,关键问题是判断它是否为正当的,是否有存在的理由。
最后,我们还可以使用数据来衡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国民财富总量(包括土地、其他房地产以及产业和金融资本)。我们可以依据每个国家国民收入需要积累的年数去衡量这一国的国民财富。这种全球性的资本/收入比研究有其局限性。我们总是更希望能同时分析个体层面的财富不平等,以及度量继承财产和储蓄在财富形成中的相对重要性。然而,我们可以通过资本/收入比对资本在整个社会中的重要性有个总括性的认识。而且在一些情况下(尤其在英国和法国),我们可以通过收集和比较不同时期的估算值,将分析回溯到18世纪早期,来观察工业革命与资本历史的相关性。我将依据我和加布里埃尔·楚克曼(Gabriel Zucman)近期收集的历史数据来实现这一研究。 广义来说,这个研究仅是雷蒙德·戈德史密斯(Raymond Goldsmith)对于20世纪70年代国家资产负债表研究工作的延伸和归纳。
与之前的研究相比,本书的亮点之一是我致力于收集尽可能完整和一致的历史资料,用以研究长期收入和财富分配的动态过程。从这个目标的实现上看,我相较于以前的作者们有两个优势:首先,与之前的书相比,本书自然得益于更长的历史视角(直到21世纪数据收集渠道大幅度增加之前,一些长期的变化表现得不明显,这很大程度上归因于世界大战所带来的冲击持续了较长的一段时间);其次,计算机技术的进步使我们更容易收集和处理大量的历史数据。
虽然我不想夸大技术在思想史上的作用,但纯技术问题还是值得片刻的思考。客观地说,在库兹涅茨时代处理大量的历史数据要比今天困难得多。直到20世纪80年代,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这样。在20世纪70年代,当爱丽丝·汉森·琼斯(alice Hanson Jones)收集美国殖民时期房产库存信息,而艾德琳·多马尔(adeline Daumard)在从事19世纪的法国房产记录工作时 ,他们的工作主要依靠手工,即使用索引卡片。今天,当我们再次拜读他们杰出的工作成果——弗朗索瓦·斯密纳德(François Siminad)关于19世纪工资演变方面的工作、欧内斯特·拉布鲁斯(Ernest labrousse)关于18世纪物价和收入历史方面的工作,或是让·布维尔(Jean Bouvier)和弗朗索瓦·菲雷(François Furet)关于19世纪利润变化趋势的工作——很明显这些学者为了汇编和处理他们的数据不得不克服了大量的技术困难。 在许多情况下,他们需耗费大量精力来解决技术上的难题,然后才能进行分析和解读,尤其是在进行跨国、跨时间段数据对比时,这对他们的技术能力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比起过去,如今研究财富分配的历史已经容易得多。本书极大地得益于研究技术的最新进展。
这些新颖的史料指引我得到的主要结论都是什么?第一,每个人都应该警惕任何关于财富和收入不平等的经济决定机制。财富分配的历史总是深受政治影响,是无法通过纯经济运行机制解释的。尤其是在1910~1950年,在大部分发达国家发生的不平等的减少主要是源于战争以及为应对战争冲击而出台的一系列政策。同样,1980年以后不平等的重现很大部分是源于过去几十年,尤其针对税收和金融方面的政治转变。经济、社会和政治力量看待“什么正当,什么不正当”的方式,各社会主体的相对实力以及由此导致的共同选择——这些共同塑造了财富与收入不平等的历史。不平等是所有相关力量联合作用的产物。
第二个结论,也是本书的核心:财富分配的动态变化表明,有一个强大的机制在交替性地推动着收入与财富的趋同与分化。此外,那些长期存在的促进不稳定和不平等的力量并不会自动减弱或消失。
首先考虑促进趋同(即促进不平等的减少)的机制。趋同的主要力量是知识的扩散以及对培训和技能的资金投入。供需法则和这一法则的变体——资本和劳动力的流动——也通常会促进财富与收入的趋同,但其影响力没有知识和技能的扩散那么大,并且它的含义经常模棱两可或自相矛盾。知识和技能的扩散对于整体生产率的增长和一国内与各国间不平等的削减起着关键性的作用。以中国为代表的很多曾经的贫穷国家如今所取得的进步就印证了这一点。这些新兴经济体正在赶超发达国家。通过采用发达国家的生产方式、获取其他地区所具备的同等技能,欠发达国家的生产率获得了跨越式发展并增加了国民收入。贸易边界的开放可能进一步促进了技术的融合,但技术融合本质上仍是一个知识(最好的公共品)扩散和分享过程,而不是一种市场机制。
从严格的理论角度来看,可能还存在其他力量推动更进一步的平等。例如,可以假设生产技术往往随着时间的推移要求工人掌握更多技能,因此劳动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将随着资本收入比重的下降而上升:这可以被称为“人力资本上升假说”。换句话说,技术的进步理应导致人力资本较之于金融资本和房地产的胜利、有能力的管理者对股东大亨的胜利、技术实力对裙带关系的胜利。不平等将因此变得更加精英化和更不稳定(虽然未必会缩小),经济理性就会在某种意义上自动引发民主理性。
当前另一个乐观的观点是,得益于近年人均寿命的延长,“阶级斗争”将自动让位于“代际斗争”(后者的分裂属性较弱,因为每个人都是先年轻后年老)。换句话说,这一无法回避的生理事实应意味着财富的积累和分配不再预示着食利者群体和无产者群体(除了劳动力便一无所有)间不可避免的冲突。现在人们的普遍逻辑是“储蓄的生命周期”理论:人们在年轻时积累财富以用于老年时期。因此该理论认为医学的进步和生活条件的改善已完全改变了资本的本质。
不幸的是,这两种乐观的观点(“人力资本假说”和“代际斗争替代阶级斗争假说”)很大程度上都不现实。这些转变在逻辑上是可能的,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真实的,但是其影响力远远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没有证据表明劳动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有显著增加,非人力资本在21世纪看起来与在18或19世纪一样不可或缺,并且没有任何理由表明它为何不会变得更加不可缺少。而且现在和过去一样,财富不平等主要存在于同龄人之间;在21世纪初期,继承财产将起到近乎决定性的作用,这与巴尔扎克在《高老头》中描述的状况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推动更进一步平等的主要力量仍是知识和技能的扩散。
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是,无论传播知识和技能的力量有多么强大,特别是在促进国家之间的趋同过程中 ,它都可能被强大的敌对力量阻挠和击溃,从而导致更大的不平等。很明显,缺乏足够的培训投入会使整个社会群体无法从经济增长中受惠;增长可以在惠及一些群体的同时伤害其他人(近期中国劳动者取代更发达国家劳动者就是最好的证明)。简而言之,趋同的主要力量(即知识和技能的扩散)只是部分自然和自发的,它同样很大程度依赖于教育政策、获得培训和适当技能的途径以及与之相关的机构。
在这项研究中,我将特别关注某些令人不安的导致分化的力量,尤其不安的是这些力量甚至可以在这样一个对技能有足够投入,并且满足所有“市场有效性”(按经济学家理解的含义那样)条件的世界中存在。这些分化的力量都有哪些呢?第一,高收入者的收入要远远高于其他人(尽管到目前为止仍只在相对小范围内存在这一问题)。更重要的是,当经济增长疲软而资本回报高的时候,在财富积累和集中的过程中会伴随着一系列的分化力量。而这个因素要比第一个因素的影响更大,它也无疑是导致长期财富分配不平等的主要因素。
让我们直接切入问题的核心:在图i.1和图i.2中,我展示了两种基本情形,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我将详细解释。每个图都展现了某个分化过程的重要性。两个图都描画了“U形曲线”,即不平等在一个时期减少后紧接着在另一个时期有所增加。有人可能会认为这两个图代表的现实是相似的。实际上它们不同。各种曲线背后的现象有很大的不同,并且涉及不同的经济、社会和政治进程。此外,图i.1中的曲线代表了美国的收入不平等,而图i.2中的曲线则描绘了一些欧洲国家的资本/收入比(日本与之类似,虽然没有图示)。两股分化力量最终在21世纪走到一起并不是不可能的。在某种程度上这已经发生了,也可能继而成为一个全球性的现象,这将导致不平等的程度达到前所未见的水平,并催生一个全新的不平等结构。然而,迄今为止,这些惊人的形态反映了两种不同的基本现象。
图i.1中美国的曲线表明了1910~2010年美国收入前10%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这只不过是库兹涅茨针对1913~1948年这段时期建立的历史序列的延伸。收入前10%人群在20世纪前10年到20年代拥有了45%~50%的国民收入,在20世纪40年代结束前该比例降到了30%~35%。随后的1950~1970年,不平等程度一直稳定在该水平。到了20世纪80年代,我们看到不平等迅速增加,直到2000年美国的高收入阶层水平已回到占国民收入的45%~50%。这一变化幅度令人印象深刻。我们自然会想知道这样一个趋势将持续多久。
我将说明不平等的这一惊人增长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高阶劳动收入的空前激增,大公司高级管理者在收入上将其他人远远甩在了身后。一个可能的解释是,这些高级管理者的技能和生产率较其他工人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另一个解释是,这些高级管理者拥有制定自己薪酬的权力。这种权力在某些情况下没有限制,在更多的情况下与他们的个人生产率没有任何明确的联系,而在大型组织里个人生产率在任何情况下都难以有效评估。第二种解释在我看来更加合理,并且结果与证据更一致。这一现象最为显著的是在美国,在英国则程度轻一些,也许我们可以通过这两个国家过去一个世纪的社会和财政历史来解释它。在其他发达国家(如日本、德国、法国和其他欧洲大陆国家),这一趋势不是那么明显,但趋势的走向是相同的。后面我们会对这一现象进行全面的分析,预计这一现象在其他地方也会达到美国那样的程度——不幸的是,由于可用数据的限制,要做到全面分析并非如此简单。
在图i.2中呈现的第二种情形,反映了在某种程度上更简单和透明的分化机制,并且其无疑对财富分配的长期演化产生了更大的影响。图i.2显示了1870~2010年英国、法国和德国以国民收入的年数表示的私人财富总额(包括房地产、金融资产和专业资本、净债务 )。首先注意欧洲19世纪末的私人财富所处的较高水平:私人财富总量约为6~7年的国民收入,这是相当可观的。之后由于1914~1945年的冲击,这一数量急剧下降到只有2~3年国民收入水平。然后我们观察到,英国和法国自1950年以来该比率稳步上升,并且势头猛烈,以至于21世纪初的私人财富似乎即将回到5~6年的国民收入水平。(德国的私人财富一开始保持在较低的水平,现在的总体水平仍较低,但是上升的趋势一样很明显。)
这个U形曲线反映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转变,它将在我们的研究中大量出现。我将特别说明,过去几十年较高的资本/收入比带来的收益,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相对缓慢的经济增长造成的。在增长缓慢的经济体中,过去的财富自然变得极其重要,因为只需要储蓄其中的一小部分所带来的收益就能大大增加财富总量。
此外,如果资本收益率仍在较长一段时间内显著高于经济增长率(这种情况在增长率低的时候更有可能发生,虽然并不会自发产生),那么财富分配差异化的风险就变得非常高。
这个根本性的不平等现象将在这本书中占据一个关键角色,我将它表达为r>g(这里r代表资本收益率,包括利润、股利、利息、租金和其他资本收入,以总值的百分比表示;g代表经济增长率,即年收入或产出的增长)。在某种意义上,它囊括了我所有结论的整体逻辑。
当资本收益率大大超过经济增长率时(这种情况在19世纪前一直存在,并也有可能在21世纪再次出现 ),从逻辑上可以推出继承财富的增长速度要快于产出和收入。继承财产的人只需要储蓄他们资本收入的一部分,就可以看到资本增长比整体经济增长更快。在这种情况下,相对于那些劳动一生积累的财富,继承财富在财富总量中将不可避免地占绝对主导地位,并且资本的集中程度将维持在很高的水平上,这一水平可能有违现代民主社会最为根本的精英价值观和社会公正原则。
另外,这一分化的基本力量可以通过其他机制增强。例如,如果一个人的财富增加,那么其储蓄率可能会随之大幅提升。 或者,更重要的是,当一个人初始资本禀赋更高时,平均实际资本收益率可能就会更高(这一现象已越来越普遍)。由于资本收益率是不可预测的,财富可以以多种方式增加,因此这也构成了对传统精英模式的挑战。最后,李嘉图的稀缺性原则将进一步强化所有这些不平等促发因素:房地产或石油的高价格可能会加剧结构性的分化。
总结一下到目前为止所谈及的内容:在财富积累和分配的过程中,存在着一系列将社会推向两极分化或至少是不平等的强大力量。同样存在趋同的力量,并且在某些国家、某段时间,这些力量可能会占优势,但是分化的力量在任何时候都可能重新占据上风,正如现在21世纪初似乎正在发生的一样。未来几十年内人口和经济增长率可能减慢,从而使得不平等趋势更令人担忧。
我的结论不如马克思的无限积累原则和永恒分化原则所暗示的那样具有灾难性(马克思的理论实际上建立在长期生产率增长为零的严格假设之上)。在我采用的模型中,财富分化不是永恒的 ,只是未来几种财富分配可能走向中的一种。但是,这些可能性并不令人振奋。具体来说,重要的是要注意我的理论中分化的主要力量:r>g的根本性不平等,它与任何形式的市场缺陷都无关。而恰恰相反,资本市场越完善(以经济学家的角度),r>g的可能性就越大。我们可以设计一些公共制度和政策来应对这一逻辑的负面影响,例如,设立全球累进资本税。但是这类制度和政策的设立在相当大程度上需要密切的国际协作。不幸的是,针对这一问题的实际回应(包含各国自身的回应)在实践中并不那么乐观。
这项研究的地理范围和历史界限是什么?我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探究自18世纪以来世界各国间及一国内财富分配的动态变化过程。本书的第一部分是关于国家间产出和收入的分配,我们将对1700年之后全球各国的数据进行研究(这尤其得益于安格斯·麦迪森所汇总的国民账户数据)。第二部分我们主要研究资本/收入比以及资本——劳动划分,由于缺乏足够的历史数据,我只能主要关注发达国家并继而外推到贫穷国家和新兴国家。第三部分审视了收入和财富不平等的演变过程,同样受到有限可用资料的约束,我利用WTID数据库的数据努力做到囊括尽可能多的贫穷国家和新兴国家,这个数据库致力于最大限度地覆盖五个大洲所有国家的数据。然而,发达国家对长期趋势的数据有更加完备的记录。坦白地说,这本书的研究主要依赖于几个领先发达国家的历史数据:美国、日本、德国、法国和英国。
英国和法国的案例在研究过程中显得尤为重要,因为这两个国家有最完整的长期历史数据。我们拥有多个关于英国和法国早至18世纪初期国家财富规模和结构的估算值。这两个国家同样是19世纪和20世纪初期主要的殖民和金融势力。因此,如果想要弄明白自工业革命以来全球财富分配的动态变化,研究它们就十分重要。它们的历史对于研究第一次金融贸易全球化(1870~1974年)尤其不可或缺,这一时期与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第二次全球化”在很多方面十分类似。第一次全球化时期存在惊人的不平等,但那个时期也一样令人着迷。它不仅见证了电灯的发明,也同样见证了远洋游轮的全盛期(泰坦尼克号在1912年起航)、电影广播和电台的出现以及汽车和国际投资的兴起。注意,举个例子,直到21世纪来临之际,发达国家的股市总市值相对于国内生产总值的水平才恢复到法国和英国20世纪初的水平。这个比较对于理解当今世界非常有启发性。
我如此强调研究法国案例的重要性,有些读者肯定感到惊讶,而且可能会怀疑我有民族主义倾向。我要声明,这么做的其中一个原因与历史资料有关。法国大革命并没有创造一个公正或理想的社会,但它让我们开始能够观察财富结构的各个细节,这是前所未有的。18世纪90年代建立起来的用土地、房屋和金融资产来记录财富的体系在当时来说是非常时髦和全面的。正是法国大革命使得法国在长期以来拥有世界上最丰富的房地产记录。
第二个原因是,法国是第一个经历人口转型的国家,在某些方面,它是观察其他国家将会发生什么的一个很好的参照。尽管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法国的人口有所增长,但增长率却相对较低。大革命时期,法国的人口仅为3 000万,而如今已略微超过6 000万——它还是原来那个国家,人口的数量级从未改变。与之相比,美国在《独立宣言》 时期的人口才300万,到1900年达到了1亿,而如今已超过3亿。当一个国家的人口从300万增长到3亿(更不必说19世纪西进运动带来的领土的迅猛增长),它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国家了。
一个人口以100倍速度增长的国家与一个人口仅仅翻倍的国家相比,不平等的动态和结构是非常不一样的。特别是,继承的因素在前者中远远没有其在后者中重要。正是新大陆的人口增长使得继承财富在美国的作用总是小于其在欧洲的作用。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美国不平等的结构会如此特殊,美国不平等和社会阶层的表现同样如此。但这也说明美国的例子在某种意义上并不具有普遍性(因为世界人口在未来的两个世纪不可能会成百倍地增长),而法国的例子更为典型,对于了解未来也有更大的参考意义。我深信,对法国案例的详细分析,以及对于在欧洲、日本、北美和大洋洲等其他发达国家观察到的各式各样历史轨迹的一般性分析,可以告诉我们很多全球财富的未来动态,包括中国、巴西和印度等新兴经济体,毋庸置疑这些新兴经济体未来的人口及经济增长会减慢(因为它们已经经历过快速增长)。
最后,法国的例子很有趣的一个原因是法国大革命——出色的“中产阶级”革命——很快建立了一个关于市场法律平等的典范。研究这个典范如何影响财富分配的动态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尽管1688年的英国革命建立了现代议会制度,但它仍然保留了英国皇室、不动产的长子继承权(20世纪20年代才废除)以及世袭贵族的政治特权(英国上议院的改革还在讨论当中,就目前来说有一点儿晚了)。尽管美国革命建立了共和制,它仍然允许奴隶制存在了近一个世纪,种族歧视的合法性持续了接近两个世纪。种族问题仍然对当今美国的社会问题有着或多或少的影响。在某种程度上,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要更加激进,它废除了所有的法律特权,并力图建立一种权利和机会完全平等的政治和社会秩序。在物权法和契约自由原则(至少是对男人来说)出现之前,《法国民法典》确保了绝对的平等。19世纪晚期,保守派的法国经济学家(如保罗·勒鲁瓦 – 博利厄)经常用这个理由来解释为什么共和主义的法国——即一个通过大革命创造了平等主义、由“小型房产业主”组成的国家——不需要征收累进制或没收式的所得税或房产税,这与贵族式的和君主制的英国大不相同。然而,数据表明,在那时的法国,财富集中度并不比英国低,这清晰地说明了市场上权利的平等不能保证所有权利的平等。这里再次表明,法国的经历与现代社会非常相似,正如勒鲁瓦 – 博利厄一个多世纪前认为的那样,现在很多评论员仍然相信,更受保障的财产权利、更加自由的市场以及更加纯粹和完全的竞争就足以确保一个社会的公正、繁荣及和谐。不幸的是,这并没有那么简单。
在继续之前,我想再多说一些本书的理论和概念框架,以及引导我写这本书的一个思维过程。
我属于这样一代人:1989年我18周岁,那一年不仅仅是法国大革命的二百周年,还是柏林墙倒塌的一年。我们这一代见证了苏联解体,并且对于这种政治制度或者对于苏联没有丝毫的喜爱和怀念。我一向对“反资本主义”那些传统而粗糙的论调免疫,有些论调直接忽略了共产主义运动在历史上的失败,很多则与超越它所必需的理性手段背道而驰。我没有兴趣去谴责不平等和资本主义本身——特别是,只要是合乎情理的,社会不平等本身并不是一个问题,正如1789年《人权宣言》第一条宣告的,“基于公共福祉的社会差异”。(尽管这个社会公正的定义不严密但吸引人,它根植于历史。我们暂且接受它,我随后会重新回到这个问题上。)相比之下,毫不谦虚地说,我更热衷于讨论组建社会的最优方式,以及建立一个公正的社会秩序所需要的最合适的制度和政策。此外,我希望看到在法律框架下实现有效而高效的公平正义,法律应该平等地适用于所有人,并且是通过民主辩论而形成的大众都能理解的法规。
也许我还应该补充一点,在我22岁的时候,我体验了一次“美国梦”,那时候我刚获得博士学位,受聘于波士顿附近的一所大学。从很多方面来说,这次经历对于我来说都是决定性的。这是我第一次踏足于美国土地,且我的工作很快得到认可,这种感觉非常好。这是一个懂得在它需要时如何去吸引移民的国家!但是,到我25岁的时候,我很快意识到我想要回到法国和欧洲。从那时起,除了一些短期的旅行,我再也没有离开过巴黎。我做出这个选择的一个重要原因与这本书有直接关系:我发现美国经济学家的工作并不是那么有说服力。诚然,他们都非常聪明,我在那个时期也结交了许多好友。但有些事情很奇怪:我清楚地认识到,我对世界经济问题一无所知。我的论文都是由一些相对抽象的数学定理组成,但同行们都喜欢我的工作。我迅速认识到,自库兹涅茨之后,再也没有同行花精力去收集不平等的动态变化的历史数据,反而是在不知道要解决什么问题的情况下,大量生产纯理论的成果,并期望我也这么做。回到法国后,我开始收集这些缺失的数据。
坦率地说,目前的经济学科不惜牺牲历史研究,牺牲与其他社会科学相结合的研究方法,而盲目地追求数学模型,追求纯理论的、高度理想化的推测。这种幼稚的做法应该被摒弃了。经济学家们往往沉浸于琐碎的、只有自己感兴趣的数学问题中。这种对数学的痴迷是获取科学性表象的一个捷径,因为这样不需要回答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中那些更复杂的问题。在法国做一个理论经济学家有个很大的优势:在这里,经济学家并没有受到学术界以及政界、金融界精英的高度重视,因此他们必须撇开对其他学科的轻视以及对于科学合理性的荒谬要求,尽管事实是他们对任何事情几乎都一无所知。无论如何,这正是这一门学科和所有社会科学的魅力所在:从零开始更有希望获得重大进步。我认为,在法国,经济学家略微更感兴趣的是如何让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以及非学术圈的人们相信,他们在做的事情很有趣(尽管他们并不总是成功的)。我在波士顿教书时的梦想是到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教书,那里的教员里有好些重要人物,如吕西安·费夫尔(Lucien Febvre)、费尔南· 布劳岱尔(Fernand Braudel)、克劳德· 列维 – 施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弗朗索瓦丝· 和瑞提尔(Françoise Héritier)、莫里斯· 古德利尔(Maurice Godelier)。自20世纪70年代起,社会科学已经对财富分配和社会阶级问题丧失了绝大部分兴趣,尽管我对此深感遗憾,但比起罗伯特·索洛,甚至是西蒙·库兹涅茨,我也许更加钦佩上述学者。我敢冒着被认为有些盲目爱国的风险,承认这一点吗?在此之前,关于收入、工资、价格和财富的统计在历史和社会研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不管怎样,我希望专业的社会科学家和所有领域的业余爱好者都能在这本书中找到有意思的东西,那些声称“对经济学一无所知”但对于收入和财富的不平等有着强烈看法的人,也可以从这本书受益。
事实上,经济学并不应该试图与其他社会科学割裂开来,只有与它们结合起来才能获得进步。社会学科的共同特点是知之甚少却把时间浪费在愚蠢的学科争吵之中。如果想要进一步了解财富分配的历史动态和社会阶级的结构,我们必须采用一种务实的态度,利用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政治学家和经济学家的研究方法。我们必须从基本的问题开始,并试图去回答这些问题。学科争论和地盘之争是没有意义的。在我眼里,本书是部经济学作品,同时也是一部历史学作品。
正如我之前说明的,我的这项工作从收集资料、建立与收入和财富分配有关的历史时间序列开始。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有时会借助理论和抽象的模型和概念,但我尽量少这样做,除非这个理论能够加深我们对观察到的变化的认识。举例来说,收入、资本、经济增长率和资本收益率都是抽象的概念——是理论概念而非数理推导得来的确定性概念。然而我会证明这些概念可以帮助我们以有趣的方式来分析历史现实,只要我们对精确性有限的衡量标准保持清醒和批判的态度。我也会使用一些数学公式,例如α=r×β(资本收入比重等于资本收益率和资本/收入比的乘积),或β=s/g(资本/收入比在长期内等于储蓄率除以经济增长率)。我希望不精通数学的读者耐心一些,不要马上合上这本书:这些是基本的数学公式,解释起来简单直观,不需要具备专业的技术知识就能理解。不管怎样,我认为,这个很小的理论框架已经足够对所有人都认识到的重要历史发展给出一个详细的解释。
本书余下的部分由4个部分共16个章节组成。第一部分为“收入和资本”,包括两个章节,主要介绍了基本的观点,这些观点将在后面的章节里反复出现。具体来说,第一章介绍了国民收入、资本和资本/收入比的概念,并重笔墨描述了全球收入和产出分配的变化过程。第二章详细分析了自工业革命以来人口和产出增长率的演变。本书的第一部分并没有什么新的东西,熟悉这些观点和18世纪以来全球增长历史的读者可以直接跳到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为“资本/收入比的动态变化”,由4个章节组成,这部分的目的是研究21世纪资本/收入比的长期演变和全球范围内国民收入在劳动收入和资本收入间的分配前景。第三章回顾了18世纪以来的资本变形记,从我们长期以来掌握最多数据的两个国家(英国和法国)的例子说起。第四章介绍了德国和美国的情况。第五、六章在资料允许的情况下,将分析的地理范围扩大到了全球,并试图从这些历史事实中总结出经验,以助于我们预测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资本/收入比以及资本——劳动划分可能的演变路径。
第三部分为“不平等的结构”,由6个章节组成。第七章主要是让读者了解不平等的数量级,包括劳动收入的不平等,以及资本所有权及其收益的不平等。第八章分析了这些不平等的历史动态变化。第九和第十章将分析扩大到了所有我们拥有历史数据(在WTID数据库中)的国家,分别看看劳动收入不平等和资本收入不平等。第十一章研究了长时间以来继承财富重要性的变化。最后,第十二章对21世纪前几十年财富的全球分配进行了展望。
第四部分为“21世纪的资本监管”,由4个章节组成。前三部分主要是阐述事实,并分析观察到的变化产生的原因,而第四部分旨在从前面三个部分总结出政策方面的经验教训。第十三章探讨了适合现状的“社会国家”是怎样的。第十四章在过去经验和近期趋势的基础上,对累进所得税进行了再思考。第十五章描述了适合21世纪情况的累进税制是怎么样的,并将这个理想化的工具和在政治进程中产生的其他管理方式进行了对比,包括欧洲的财产税、中国的资本管制、美国的移民政策改革,以及许多国家的保护主义复兴。第十六章主要解决公共债务问题和当自然资本开始退化时公共资本最优积累的相关问题。
最后要说明的一点。如果在1913年出版一本书叫“20世纪资本论”,那是非常狂妄的。我请求读者包涵我,在2013年出版法文版以及2014年出版英文版的时候,给这本书起了“21世纪资本论”这个名字。我非常了解自己没有能力去预测2063年或2113年资本的形式是怎样的。正如我说过以及我将会说到的,收入和财富的历史总是非常政治化的、无规律的,而且是不可预测的。历史会怎么演变取决于社会如何看待不平等,以及采取怎样的政策和制度去衡量和改变不平等。没有人能够预见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事情会怎样变化,但是历史的经验是有益的,因为它们可以帮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在下一个世纪里我们将要面临何种选择以及哪种动态变化会起作用。按理说这本书应该起名为“21世纪初资本论”,它的唯一目的是从过去的历史中找到一些通向未来的钥匙。但历史总是能够创造自己的路径,这些过去的经验教训的实际用处还有待考证。我只是将这些历史呈现给读者,并不是说我了解它们所有的意义和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