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年纪还轻、阅历尚浅的那些年里,父亲曾经给过我一句忠告,直到今天,这句话仍在我心间萦绕。
“每当你想批评别人的时候,”他对我说,“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拥有的那些优势。”
他没再多说什么,不过我们总是言语不多就能彼此理解,所以我明白,他想说的远不止这些。于是,我逐渐养成了不对他人妄加评论的习惯,这样一来,许多古怪的人向我敞开心扉,一些世故而无聊的人也把我当成倾诉对象。当这种品质在一个正常人身上显露出来,那些心智不正常的人就会立刻察觉,绝不放过。由于这一点,我在大学时代受到不公平的指责,他们说我是个政客,因为我了解那些放荡、神秘的家伙不为人知的伤痛。大多数私事并不是我刻意打听的,通常的情况是——每当有准确的迹象让我意识到,有人又要吐露心声时,我就假装睡觉,假装心不在焉,或者装出很不友好、玩世不恭的样子。因为年轻人的心声,或者至少他们表达的方式,往往是雷同的,还带有明显的遮遮掩掩。不对他人妄加评论,这是一种理想境界。我现在仍担心自己因责人过苛而有所失,担心自己忘记那句父亲提出而我也一再重复的有些骄傲意味的忠告——每个人的基本道德观念生而不同,不可等量齐观。
不过,对自己的宽容夸耀一番之后,我得承认这种宽容也是有限度的。人的行为或许有坚硬的磐石作支撑,或许浸在潮湿的沼泽中养成,可是一旦超越了某个界限,我就不在乎它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了。去年秋天,我从东部回来,只想让世界上所有人都身着军装,在道德上永远保持立正的姿态。我不愿再享受窥探的特权,让别人对我推心置腹了。只有盖茨比让我破例,这个赋予了本书名字的人——盖茨比,他代表了我由衷鄙夷的一切。如果人的品格是由一连串丰富多彩的姿态组成,那么他身上则具有某种美妙而炫目的东西,他对未来的人生有着高度的敏感,仿佛与一台能够预测一万英里以外地震情况的精密机器连接在一起。这种敏感与美其名曰“创造性气质”的多愁善感毫不相干——它是一种总是充满希望的美好天赋,是一种带有浪漫色彩的聪颖气质。这种气质,我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以后也不太可能见到了。不,盖茨比人生最后的结局无可非议,是那些吞噬他心灵的东西,那些在他梦醒后扬起的污秽尘埃,让我对人世失意的忧伤和片刻的欢欣暂时失去了兴趣。
我家三代以来都是这个中西部城市声名显赫的有钱人。卡拉韦家族也算是个世家。据说,我们是布克娄奇公爵的后裔,不过这支族系真正的创始人是我祖父的哥哥。他派了个替身去参加独立战争,五十一岁来到这里,开始做五金批发的生意,我父亲至今仍在做这行买卖。
我从未见过这位伯祖父,但是他们说我长得很像他,尤其像父亲办公室里挂着的那副板着面孔的画像。一九一五年,我从纽黑文毕业,距离父亲毕业刚好二十五个年头,不久之后,我就加入了迟来的条顿民族大迁徙——世界大战。我完全沉浸在反攻的兴奋当中,回家之后,一直静不下心来做事。中西部已不再是世界温暖的中心,它似乎成了宇宙破败的边缘,因此,我决定到东部去学做债券生意。我认识的人全都在做债券生意,所以我想,多养活我一个单身汉应该也不是问题。我的叔叔婶婶们对此讨论了好一番,就像要为我选一所预科学校似的。最后,他们神色凝重、一脸迟疑地说“呃……那就……去吧”。父亲也同意资助我一年。几经耽搁,我来到了东部,心想我将永远留在这个地方。那是一九二二年的春天。
现实的问题就是得在城里找个住处。但当时已是暖季,而我又刚离开那个草坪宽阔、树木宜人的故乡,所以当办公室里一个年轻人向我提出,一起到附近的小镇合租房子的时候,我觉得这主意很不错。他找到了一所饱经风雨侵蚀的木板平房,月租八十美元。但就在最后一分钟,公司却把他调到华盛顿去了,我只好独自一人搬到市郊。我有过一只狗,至少在它跑掉之前养了它几天;还有一辆旧道奇车和一个芬兰女佣。她为我铺床、做早点,在电炉旁一边忙活,一边念叨自己国家的格言。
头一两天,日子过得挺孤单的。直到有一天早晨,一个比我晚到这里的人在路上叫住了我。
“西卵村怎么走啊?”他无助地问道。
我给他指了路。继续向前走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感到孤单。我成了一个引路人,一个开路者,一个最初的移民。他不经意间赋予了我荣誉居民的身份。
阳光照耀大地,绿叶涌出树枝,犹如电影镜头中万物飞快生长。那熟悉的信念又回到我的心中,夏日来临,新生活开始了。
有那么多书可以读,还可以从如此盎然的新鲜空气里汲取营养。我买了十几本关于银行、信贷和投资证券的书,它们就像造币厂新印的钱币一样,一本本红皮烫金立在书架上,等着为我揭开只有迈达斯 ① 、摩根 ② 和米西纳斯 ③ 才知道的赚钱秘诀。除此以外,我对其他许多书籍也颇有兴致。大学时代我很喜爱文学, 有一年还给《耶鲁新闻》写了一系列严肃而浅显的社论,现在我准备拾回这些兴趣,重新成为一个“通才”,就是那种博而不精的专家。只从一个窗口去观察,人生终究会成功许多——这可不仅仅是一句俏皮的警语。
我租的房子坐落在北美最不可思议的小镇上,这事纯属偶然。小镇位于纽约正东那个狭长、毫无规律可循的小岛上。这里除了千奇百怪的自然景观之外,还有两个形状怪异的半岛。它们距离城市二十英里,状如一对巨大的鸡蛋,外形一模一样。隔着一条海湾,两个半岛延伸至长岛海峡辽阔而潮湿的“后场院”——西半球那片最为温顺的海域之中。半岛并不是正椭圆形,而是像哥伦布故事中的那个鸡蛋一样,在连接大陆的一端呈扁平状。不过,它们相同的形状还是让天空飞过的海鸥惊异不已,而更令陆地生灵大开眼界的是,两个半岛除了形状和大小之外,竟无一处相似的地方。
我住在西卵村,嗯,是两个半岛中比较不时髦的一个。但这只是最表面的标签,不足以说明二者之间离奇而不祥的反差。我的房子在蛋形的顶端,距离海峡只有五十码,夹在每个季度租金一万二到一万五的两处豪宅中间。无论以何种标准,右边那幢豪宅都是一座宏伟壮观的建筑,酷似诺曼底的某个市政府。它的一边矗立着一座塔楼,在常春藤稀稀疏疏的掩映下显得簇然如新,旁边还有大理石砌的游泳池,以及四十多英亩草坪和花园。这是盖茨比的宅邸。不过我当时还不认识盖茨比,所以或许应该说:这是一位姓盖茨比的绅士的宅邸。我自己的房子难看得很,幸好它小,还不算碍眼,一直不被人注意。因此,我可以看到窗外的海景,欣赏邻居家草坪的一角,还有与富翁为邻的荣幸。而享受这一切,每个月只需花费八十美元。
海的对面,时髦的东卵村那宫殿般的白色建筑倒映在水面上,熠熠生辉。这段夏天的故事,直到我开车去汤姆·布坎南家吃饭的那个晚上,才真正开始。黛西是我的远房表妹,而汤姆跟我在大学时候就认识。大战结束之后,我和他们在芝加哥待过两天。
黛西的丈夫在各种体育项目上都颇有成就,他曾经是纽黑文有史以来最厉害的橄榄球锋线球员之一,称得上是全国知名的人物。他这种人,二十一岁便在某个方面登峰造极,往后的日子总不免有点失落的意味。他家不是一般的富裕,上大学时他随意花钱的习惯已经为人诟病。但是现在,他离开芝加哥来到东部,搬家时的架势真是令人震惊。举个例子,他把打马球要配备的一群马从森林湖运了过来。我这代人里居然有人阔绰到这种地步,实在是不可思议。
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搬到东部来,我不太清楚。他们在法国待了一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接下来就居无定所地四处飘荡,哪儿能打马球、能跟有钱人在一起,他们就往哪儿去。黛西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一次是定居了。我不相信,也不了解黛西的心思。不过我感觉汤姆会一直漂泊下去,若有所失地追寻着某场不可重现的橄榄球赛里那种喧腾与激情。
于是,在一个暖风拂面的傍晚,我开车到东卵村去见这两个我几乎不了解的老朋友。他们的房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精美,明快的红白两色相间,延续乔治王殖民时代的建筑风格,面向大海,俯瞰着海湾。草坪长达四分之一英里,从海滩开始,一路越过日晷、砖径和鲜艳的花园——最后直抵豪宅跟前。凭着这股势头,一片青翠欲滴的常春藤攀着墙翩然而上。房子正面是一排法式落地长窗,此刻正迎着黄昏的暖风敞开着, 反射出耀眼的金光。汤姆·布坎南身着骑装,双腿叉开站在前门廊上。
比起在纽黑文念书的那几年,他变了许多。如今三十岁的他,身体健硕,头发呈稻草色,唇角坚毅,举止高傲。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散发着傲慢的光芒,在他的脸上最为突出,永远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即便是那身颇显女气的靓丽骑装,也掩盖不住他身躯的魁伟强壮——他的双腿似乎将那双锃亮的皮靴撑满,鞋带的顶端也绷得紧紧的。他的肩膀一动,你就可以看到那薄外套下的大块肌肉在起伏抖动。这是一个孔武有力的身躯,一个蛮横的身躯。
他的嗓音粗鲁而沙哑,更加深了他给人留下的暴躁印象。他说起话来带着一种教训人似的轻蔑口吻,即使对自己喜欢的人也是如此。所以在纽黑文,不少人对他恨之入骨。
“听好,别以为在这些问题上我说了算,”他似乎在说,“只是因为我比你们更强壮,更男人。”当时我们俩属于同一个高年级联谊会,尽管关系从未亲密过,但我总觉得他对我有些赞许,并且想通过他那粗犷而倨傲的神色,让我也喜欢他。
我们在阳光照耀的门廊上聊了几分钟。
“我这地方挺不错。”他说着,闪亮的眼睛不住地四处张望。
他用一只胳膊把我转了过来。然后伸出他宽大的手掌朝着眼前的景色一挥,我们面前有一座意大利风格的下凹式花园,半英亩香气袭人的玫瑰花丛,还有一艘翘鼻子的汽艇随着海浪在岸边起伏着。
“这地方本来是那个石油大王德梅因的。”他又突然礼貌地把我转了回去,“我们进屋吧。”
穿过挑高的走廊,我们来到一间明亮的玫瑰色大厅,两头的落地长窗将它不着痕迹地嵌入这栋房子里。窗户半开着,外面的青草好像就要长到屋里来,在那青葱的映衬下,窗户显得愈发晶莹透净。一阵微风吹进房间,窗帘就像随风飘舞的白色旗帜,一端往里摆,一端向外扬,朝着天花板上结婚蛋糕般的装饰图案卷曲而上,然后拂过酒红色地毯,犹如风拂海面,留下一道阴影。
屋里唯一纹丝不动的是一张巨大的长沙发,上面坐着两个年轻女人,好像飘浮在一只被固定住的气球上。两人都穿着一身白,裙子随风轻舞飞扬,仿佛她们刚绕着房子飞了一圈回来一样。我一定是失神地站了好一会儿,听着窗帘飘动的声响和墙上画像吱嘎的呻吟。突然砰的一声,汤姆·布坎南关上了后面的窗,室内的风才渐渐平息下来,窗帘、地毯和两个年轻的女人也随之缓缓降落到地面。
我不认识年轻一点的那个姑娘。她全身舒展,躺在沙发的一端,一动也不动,下巴稍稍抬起,好像上面顶着什么东西,要保持平衡以免它掉下来似的。不知她是否从眼角瞅到了我,总之她没有表示——老实说,我自己倒吃了一惊,几乎要张口向她道歉,怕我打扰了她。
另一个女孩,就是黛西,想试着起身。她身子微微前倾,一脸真诚。然后她扑哧一笑,莫名其妙却很迷人。我也跟着笑起来,走进屋子里。
“我幸福得快要瘫……瘫了。”
她又笑了,好像自己说了一句漂亮话。她拉起我的手不放,仰起头来看着我的脸,向我保证,这世上她最想见到的人正是我。这是她特有的方式。她小声告诉我,那个在玩平衡的女孩姓贝克。(我曾听人说,黛西喜欢耳语只是为了让别人向她靠近一点,不过这无端的闲言碎语丝毫不会减损她迷人的魅力。)
不管怎么说,贝克小姐的嘴唇动了一下,不易觉察地朝我点了点头,然后又赶紧把头仰回去——显然是那个需要平衡的东西晃了一下,让她慌了神。我的唇间又泛起一句道歉的话。这种全然自我的模样总是让我惊异又佩服。
我回头看我的表妹,她开始用低微而兴奋的声音向我发问。那声音总能吸引人听得全神贯注,好像她每句话都是只演奏一次的音符。她的脸庞忧伤而美丽,蕴含着生动的内容:明亮的眼睛,鲜艳而多情的小嘴。然而,她的声音里另有一种激动人心的美,让所有爱慕过她的男人都无法忘怀。那是一种想要歌唱的冲动,一声轻柔的“听着”,一种允诺,告诉我们她刚刚做完欢快兴奋的事情,而如此美事又在酝酿中。
我告诉她,我来东部的路上在芝加哥停留了一天,有十几个朋友托我向她问好。
“他们想我吗?”她欣喜若狂地叫道。
“整个城市想你都想惨了。所有汽车的左后轮子全涂成黑色,仿佛哀悼的花圈;城北的湖边,整夜都可以听到绵延不绝的哭声。”
“多棒啊!我们回去吧,汤姆,明天就回!”然后她又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应该看看宝宝。”
“我很愿意。”
“她在睡觉。她三岁了。你还没见过她吧?”
“没见过。”
“噢,你应该见见。她是——”
这时,一直在屋子里坐立不安、来回走动的汤姆·布坎南停了下来,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
“你现在干些什么,尼克?”
“我在做债券生意。”
“跟谁做?”
我告诉了他。
“没听说过他们。”他断然评价道。
这话让我有些不悦。
“你会知道的,”我简短地回答,“你待在东部的话就会知道的。”
“噢,我会留在东部,这你不用担心,”他瞧了一眼黛西,又看看我,仿佛在提防着别的什么,“我要是住到其他地方去,那就是十足的笨蛋!”
“一点没错!”贝克小姐突然开口道。我被这出其不意吓了一跳——这是我进屋以来她说的第一句话。显然,她自己也跟我一样吃惊,因为她打了个哈欠,接着做了一连串灵巧而敏捷的动作站起身来。
“我都僵了,”她抱怨道,“真不知道我在那沙发上躺了多久。”
“别看我呀,”黛西驳道,“我整个下午都在劝你去纽约呢。”
“不必了,谢谢,”贝克小姐对着刚从食品间端来的四杯鸡尾酒说,“我正在严格地训练。”
男主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在训练!”他把酒一饮而尽,仿佛那是杯底的最后一滴,“我真想不明白你能做成什么事。”
我看着贝克小姐,想知道她要“做成”的是什么。我喜欢看着她。她身材苗条,乳房娇小,姿态很挺拔,因为她喜欢像个年轻的军校学生那样昂首挺胸。阳光照得她的灰眼睛眯起来,她也回看着我,在那张苍白、迷人又带着点愠色的脸上,露出了客气、回礼一般的好奇。此刻我忽然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或许是见过照片。
“你住在西卵村,”她不屑地说道,“我认识那儿的人。”
“我一个人都不认——”
“你一定认识盖茨比。”
“盖茨比?”黛西追问,“哪个盖茨比?”
我正想回答说他是我邻居,用人就宣布晚餐准备好了。汤姆·布坎南不容分说,用他那有力的胳膊拽紧我,拉着我出了房间,就像把棋盘上的棋子挪到另一个格子上一样。
两位年轻女子悠然慵懒地将细手搭在纤腰上,先于我们走进玫瑰色的门廊。这里面朝夕阳,餐桌上的四支蜡烛在渐息的微风中闪闪烁烁。
“点蜡烛干什么呀?”黛西皱眉反对道,用手指把它们掐灭,“再过两个星期,就是一年里白天最长的日子了。”她又神采奕奕地看着大家,“你们是不是总盼着白天最长的日子,结果却错过了?我老是盼着这一天,到头来又偏偏忘记。”
“我们得计划一下。”贝克小姐一边坐下来,一边打着哈欠说道,好像要上床睡觉似的。
“好啊,”黛西说,“计划些什么呢?”她无助地朝向我,“人们都计划些什么?”
我刚要回答,她的双眼突然惊恐地紧盯着自己纤细的手指。
“你看!”她怨道,“受伤啦。”
我们都看过去——指关节一块青紫。
“是你弄的,汤姆,”她责怪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就是你弄的。这就是我嫁给一个粗人的报应,你这个五大三粗、结实又笨重的——”
“我讨厌‘笨重’这个词,”汤姆生气地反驳道,“开玩笑也不行。”
“笨重。”黛西还是又说了一遍。
有时候她和贝克小姐闲聊,并不刻意惹眼,只是开开玩笑,也绝不会喋喋不休。她们的言谈就像她们身上的白色衣裙,以及那不含一丝欲念的双眸一样,清爽而淡然。她们坐在这儿,应和着汤姆和我,尽量客气地保持着愉悦,与我们相互应酬。她们知道晚餐很快就会结束,夜晚也将随之而去,在不知不觉间消散。这与西部截然不同。西部的夜晚总是一个个阶段紧密相连,直至结束,让人不断地在期待中失望,或者对时间的流逝深感焦虑。
“你让我觉得自己不够文明,黛西。”喝第二杯红酒的时候,我坦陈道。这酒虽有点软木塞的气味,但口感依然很不错。“你就不能聊聊庄稼什么的吗?”
我说这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却得到了出人意料的回应。
“文明要土崩瓦解了,”汤姆猛然脱口而出,“我最近对世事非常悲观。你读过戈达德这个人写的《有色帝国的崛起》吗?”
“怎么了,没读过。”我对他的语气感到吃惊。
“嗯,这是本好书,每个人都应该读一读。它讲的是,如果我们不警惕,白种人就会——就会完全被淹没。都是有科学根据的,已经被证明了。”
“汤姆越来越深刻了。”黛西说着,脸上露出不经意的忧伤,“他读的书很深奥,净是些长单词。那个词是什么来着,我们——”
“我说,这些书都是很科学的,”汤姆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照旧说道,“这家伙把道理说得明明白白。这取决于我们占统治地位的人种,如果我们不提高警惕,其他人种就会掌控一切。”
“我们要把他们打倒。”黛西小声说着,强烈的太阳光让她不住地眨眼。
“你应该住到加州去——”贝克小姐开口道,但是汤姆在椅子上使劲挪了挪身子,打断了她。
“作者认为,我们都是北欧民族。我是,你是,你也是,还有——”他不易觉察地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向黛西点点头,把她也囊括进来。黛西又冲我眨了眨眼。“我们创造了所有构建文明的事物,嗯,科学、艺术,所有这一切。明白了吗?”
他那股专注中隐藏着些许悲哀,仿佛他的自满虽比以前更加强烈,却让他感到并不满足。就在这时,屋里的电话铃响了,管家离开了门廊,黛西抓住这个间隙,向我探过身来。
“我要告诉你一个家里的秘密,”她兴奋地耳语道,“是关于管家的鼻子。你想听听管家鼻子的故事吗?”
“我今晚来就是要听这个。”
“他呀,不是一直都当管家,以前他在纽约给人擦银器。那家人有一套供两百人用的银餐具。他得从早擦到晚,后来他的鼻子就出了问题……”
“事情越变越糟。”贝克小姐提了一句。
“是啊,越变越糟,直到最后他不得不辞了那份工作。”
有那么片刻,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浪漫而温情地落在她光彩奕奕的脸上,她的声音让我情不自禁地凑上身去屏息聆听——接着,余晖散去,每一线光都带着依依不舍的惆怅离她而去,就像孩子们在黄昏中离开一条充满欢乐的街道。
管家回来了,在汤姆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汤姆皱起眉头,向后推开椅子,一言不发地走进屋去。他的离开似乎唤醒了黛西内心的某种东西,她又倾身向前,声音里闪着光,宛如在唱歌一样。
“我喜欢你坐在我的餐桌边,尼克。你让我想起——想起一朵玫瑰,一朵纯粹的玫瑰。他像不像?”她转向贝克小姐,期待她的附和,“一朵纯粹的玫瑰?”
这不是真的。我一点儿都不像玫瑰。她只是随口一说,但是她的身上流淌着一股撩动人心的柔情,似乎在那扣人心弦、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话语里藏着她的真心,正要向你袒露一番。然后,她突然把餐巾扔到桌上,道了一声歉便走进屋去。
贝克小姐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故意不表露出任何意思。我正要说话,她警觉地坐直身子,说了一声“嘘”。这时可以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激动而又刻意压低的谈话声,贝克小姐毫无顾忌地探过身去,想听个清楚。交谈声断断续续,时而低沉,时而又激动地高昂起来,然后完全停下。
“你说的那位盖茨比先生是我的邻居——”我开始说道。
“别说话。我想听听发生了什么。”
“是有什么事吗?”我天真地问道。
“你不知道?” 贝克小姐着实感到吃惊, “我以为人人都知道呢。”
“我不知道。”
“哎哟——”她迟疑了一下,“汤姆在纽约有个女人。”
“有个女人?”我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贝克小姐点了点头。
“她好歹也该懂点规矩,别在晚餐时间给他打电话呀。你说是吧?”
我还没来得及领会她的意思,就听见裙摆窸窣和皮靴嘎吱的声音,汤姆和黛西回到了餐桌边。
“真没办法!”黛西强颜欢笑地大声道。
她坐了下来,探究般地将贝克小姐和我打量了一番,继续说道:“我到屋外去看了看,外面可真是浪漫哪。草坪上有一只鸟,我想它一定是乘坐‘康拉德’或者‘白星’ ④ 的油轮而来的夜莺。它一直在唱歌呢——”她的声音也像唱起歌来一般,“浪漫极了,是不是,汤姆?”
“很浪漫。”他应道,然后苦着脸对我说:“如果吃完晚餐天色还亮,我想带你去看看马厩。”
屋里的电话令人惊异地又响了起来。黛西坚决地向汤姆摇了摇头,于是看马厩的事,连同其他所有事情,全都烟消云散。我只依稀记得在餐桌边的最后五分钟,蜡烛又无端地被点燃,我意识到自己想好好看看每个人,可又不想遇上他们的目光。我不知道黛西和汤姆在想些什么,但面对这第五个人尖利如金属般的催命铃声,我怀疑即便像贝克小姐这样饱经世故、处事不惊的人也无法全然无动于衷了。对于某种性情的人来说,这个场面或许挺有意思——而我自己的本能反应则是立刻打电话报警。
不用说,马厩的事再也没有提起过。汤姆和贝克小姐漫步向书房走去,两人之间隔着几英尺的暮色,就像要去为一具真真切切的尸首守夜一样。而我跟着黛西穿过一连串相接的长廊走到前面的门廊,尽量装出兴致勃勃且并不知情的样子。昏暗的夜色中,我和她并肩坐在一张柳条长椅上。
黛西双手捧着自己的脸,似乎在感受它可爱的轮廓,她的眼睛慢慢移向天鹅绒般的暮色。我看出她的内心被一阵混乱的情感攫住,便问了几个关于她小女儿的问题,想让她平静下来。
“我们彼此不是非常了解,尼克,”她突然说,“虽然我们是表亲戚。你都没参加我的婚礼。”
“我在打仗,还没回来。”
“是啊,”她犹豫了一下,“唉,我过得很不好,尼克,我什么都看透了。”
显然,她这样是有原因的。我等着听,可她没再说下去,于是过了一会儿我又支支吾吾回到了她女儿的话题。
“我想她会说话,会吃饭,什么都会了吧。”
“嗯,是啊,”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我,“听着,尼克,我告诉你她出生的时候我说了些什么。你想听吗?”
“非常想。”
“你会明白我为什么对世事——有这种感觉。孩子出生还不到一个小时,汤姆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从麻醉中醒来,有一种被完全抛弃的感觉,马上问护士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告诉我是个女孩,我扭过头去流下了眼泪。‘好吧,’我说,‘是个女孩我很高兴。我希望她是个傻瓜——这是女孩在这世上最好的出路,做一个漂亮的小傻瓜。’”
“你看,反正我觉得一切都糟透了。”她确信无疑地说,“人人都这么认为,最高明的人也不例外。我知道。我哪儿都去过,什么都看过,什么都做过。”她的双眼环视四周,闪烁着挑衅的光芒,很像汤姆。接着她笑了出来,声音里满含着令人颤栗的嘲讽,“世故啊——上帝,我是个久经世故的人!”
她的话音刚落,不再迫使我注意和相信她时,我就觉察出她刚才所说并非出于真心。这让我感到不舒服,仿佛整个晚上都是一场骗局,就为了让我奉献出一份情感。我等待着,果然,过了一会儿她看着我,那张可爱的脸上的确露出了得意的笑,好像在宣称,她已经加入了一个著名的秘密社团,汤姆也是其中的成员。
屋里,灯光映照着整个绯红色的房间。汤姆和贝克小姐各自坐在长沙发的一头,她为他大声朗读着《星期六晚邮报》——那些字句被一种含混而没有起伏的腔调连缀在一起,倒让人感觉心神安宁。灯光照在他的靴子上闪闪发亮,而映在她秋叶般发黄的头发上却暗淡失色。她翻过一页,手臂上纤细的肌肉随之牵动,灯光在纸页上闪烁着。
我们进屋的时候,她举起一只手,示意我们先别说话。
“未完待续,”她说着,把杂志扔到桌上,“请见下期。”
她抖了抖膝盖,身体振作了一下,站了起来。
“十点了,”她说着,好像在天花板上看到了时间,“好女孩要去睡觉啦。”
“乔丹明天要参加锦标赛,”黛西解释道,“在韦斯特切斯特那边。”
“哦——原来你是乔丹·贝克啊。”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眼熟了。在报道阿什维尔、温泉和棕榈海滩体育赛事的许多报刊照片上,我都曾见过那张愉悦中带着傲慢的面孔。我也听说过她的故事,一些尖刻的、令人不悦的传闻,不过具体是什么我早就忘了。
“晚安,”她轻柔地说,“八点叫醒我,好吗?”
“只要你醒得来。”
“我醒得来。晚安,卡拉韦先生。改天再见。”
“当然会再见的,”黛西肯定地说,“老实说,我还想撮合你们俩呢。尼克,你经常过来玩玩,然后我就会——呃——把你们俩拴在一起。比如说,突然把你们关到衣橱里,或者推到小船上出海去,诸如此类的——”
“晚安,”贝克小姐在楼梯上喊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她是个好女孩。”过了一会儿, 汤姆说,“他们不应该让她这样,全国各地到处乱跑。”
“谁不应该?”黛西冷冷地问道。
“她的家人。”
“她家就只有一个姑妈,老得有上千岁了。再说,尼克会照顾她的,对吧,尼克?这个夏天她会常来这儿过周末。我觉得这儿的家庭环境对她有好处。”
黛西和汤姆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她是纽约人吗?”我赶紧问。
“路易斯维尔人。我们一起在那儿度过纯洁的少女时代。我们美好而纯洁的——”
“你是不是在门廊上跟尼克说什么贴心话了?”汤姆突然质问道。
“我说了吗?”她看着我,“我好像不记得了,不过我想我们讨论北欧民族来着。对, 我确定,我们不知不觉就聊到了这个话题……”
“尼克,别相信你听到的任何事。”他告诫我。
我随口说了句我什么都没听到,几分钟后,我就起身回家了。他们把我送到门口,两人并肩站在一方明亮的灯光里。我发动了汽车,就在这时黛西不容分说地喊道:“等等!”
“我忘了问你件事,很重要的。我们听说你在西部跟一个女孩订婚了。”
“对呀,”汤姆友善地附和道,“我们听说你订婚了。”
“没这回事。我这么穷。”
“可是我们听说了。”黛西坚持道,她又像花朵一般绽放开来,这让我吃惊不已。“我们听三个人说过,所以一定是真的。”
当然,我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但是我压根就没订婚。我来东部的原因之一,正是为了避开那些说我要结婚的谣传。你不能因为流言就不跟一个老朋友来往,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想迫于传言的压力而结婚。
他们的关心倒让我很感动,也让富有的他们显得不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不过我开车离去时,还是感到困惑,也有点厌恶。在我看来,黛西现在该做的就是抱着孩子赶紧离开这个家,但她显然没有这种打算。至于汤姆,“在纽约有女人”这种事真的并不令人吃惊,出乎意料的是他竟会被一本书弄得如此沮丧。某种东西让他开始关心陈腐的思想,仿佛强壮的体格赋予他的自尊自大已不再滋养他那颗傲慢专断的心了。
路旁旅馆的屋顶上,加油站门前的场地中,一切已显露出盛夏的景象。一台台崭新的红色加油泵蹲在灯的光圈里。我回到西卵村的住所,把车开进车棚,在院子里一台被弃置的割草机上坐了一会儿。夜风已经不见踪影,留下的是一个鼓噪而明亮的夜晚,树上不断有翅膀拍打的声音,大地的风箱扬起青蛙的热情,它们鼓足气力奏出绵延不断的风琴声。一只猫的身影在月光下摇摆前行,我转过头去看它的时候,发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五十英尺之外,有个人从我隔壁豪宅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站在那儿,双手插在口袋里,仰望着夜空中的银色繁星。他悠然自在的举止和双脚踏在草坪上的稳健姿态让我看出,这就是盖茨比本人。他走出来看看,我们头顶的天空哪一片是属于他的。
我决定跟他打声招呼。贝克小姐在晚餐时提到了他,我可以用来作自我介绍。但是我没有,因为他突然做了一个动作,仿佛在暗示他正沉浸于独处中——他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朝着幽暗的海水伸出双臂,尽管离我很远,但我敢肯定他在发抖。我不由地朝海面望去,那里除了一盏绿灯,什么也没有。它渺小而遥远,或许是在码头的尽头。当我再去看盖茨比时,他已经不见了,我又独自坐在这不平静的暗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