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抗日形势已进入很严峻的持久战阶段,战争硝烟仍在蔓延,哪里都不平静。无奈之下,顺潮暂时不想离开乐山,打算在乐山本地找工作。也还算顺利,经生物系的石声汉老师的介绍,他在离乐山几十华里的五通桥镇“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找到了一个工作,担任助理研究员。五通桥镇的风景和乐山一样美,步行几小时就到乐山了。
“黄海”是著名民族实业家范旭东创办的工业集团中的研究机构,原在天津塘沽,与其他两个机构——制碱、制酸的永利公司和久大精盐公司合称“永久黄”。抗战开始后,“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为躲避战乱从塘沽迁到了乐山县的五通桥镇。
“黄海”的两位社长都非常和善,社长孙学悟博士是山东人,慈祥得像老爸爸。副社长张子丰说一口京腔,常和年轻人说笑话。
顺潮学的是化学专业,进“黄海”研究社工作算是专业对口的。不过,他到“黄海”的头一件工作不是正式开展研究,而是去布置一个黄海历年研究成果的展览,大概是社里知道他能画画吧。
这个展览要展出的有各种药剂、药品、化学制品等,全是些瓶瓶罐罐。此外,就是配一些图表解说。顺潮觉得,这些东西都是这么干巴巴的,不会引起人们的兴趣。于是,他就把在学校办壁报、配漫画的经验用上,画了许多有趣的图像穿插在里面,让人有新鲜感,吸引人来看。
展览办完后,他被分配在分析室工作,室主任是老大哥一般的赵博泉。有机室的主任是魏文德,菌学室主任方心芳是学者型的河南人,各个室都有几个年轻人。这些年轻同事中,有个湖南人闫振华和顺潮最要好,顺潮后来学吸烟就是向他学的。吴冰颜原来读大学时就是运动健将,他和孙继商都是球队打中锋的好手。研究社还有位医生许重五,是留学德国的湖南人,很和善,腿有残疾,只能以轮椅代步。许医生与社里的这些年轻人都很要好。
顺潮一进黄海研究社,就明显感觉到,这是一个有着传统的严谨朴实社风的学术机构。在这里,大家上下班是不需要打铃的,一到时间,也不用谁叫,人人都会按时走进实验室,老老实实地一干就是半天不出门。搞得顺潮会有这样的感觉:“在黄海,除了我一人之外,个个都老实得很。”
社里的年轻人都是单身汉,都住社里的集体宿舍,每人一小间屋。吃饭就在社里自办的食堂吃,花钱不多,伙食也还说得过去。只是工资低,零花钱少一些,顺潮差不多是月月透支。
顺潮爱打乒乓球,下班后总要打一阵子乒乓球。晚上呢,几个年轻人常喜欢约着到河边茶馆里泡上一壶茶,有时也喝点酒,其他的就没有什么更多的交际应酬了。有假期时,顺潮就拿起画笔来画画速写、素描,给周围的人画一些简单的素描像。
有一段时间,位于离五通桥约十里的老龙坝的碱厂要开工了,缺技术员,顺潮好动,愿意去干这个技术员,社里就把他调去干了半年。碱厂里开展的文艺活动还不少,有个歌咏队,有个话剧团,还有个京戏班子。顺潮在那里还过得蛮愉快。半年后调回黄海了,一听那里有什么活动,他这爱唱歌、爱看戏的人便会悄悄地从实验室溜号,跑去碱厂凑个热闹,然后又自觉地在休息天里不休息,把因溜号耽误的工作时间补回来。
有一次,顺潮的室主任赵博泉发现他溜号,但又不知道他后来已自觉补回了工作时间,于是,就客气地把他约到家里,泡上茶,像老大哥似的微笑着,委婉地提出批评,同时还不忘注意安抚他。这件事也许就能算是黄海社历史上罕见的“事故”了。这也可见黄海的社风之朴实。从此,顺潮也不溜号了。
黄海研究社在乐山这段时间里,尽管条件简陋,但仍做出了不少科研成绩。其中有一项成绩让顺潮终生难忘,并始终为此自豪——
那些年,川西一带民间有一种怪病,好好一个人,开始时四肢乏力,有一天会忽然感觉麻痹,从脚上逐渐上移,严重的甚至会扩展到心脏,让人很快死亡。本地人把这种病叫做“趴病”(方言读音),写法是“痹病”。当年顺潮在武大念书时,武大一些师生也染上了这种怪病。学校医道高明的校医董大夫,也花了精力钻研这种病,后来用注射医用水救病人。还设法用中药材马前子来治疗,以毒攻毒,一些师生的病情有所好转。
黄海研究社知道了这种怪病在社会流行后,便主动将它确定成自己的研究课题。经过努力,结果从食盐入手分析,发现四川井盐的卤水中含有大量的氯化钡,这是有剧毒的。查出原因后,很快采用沉淀法,用川西生产的芒硝即硫酸钠把盐里的钡排除净了,从此,这种病被控制住了。这可是造福于川西广大民众的大好事呀,民间的说法这是“积了大德”的呀!
可是,顺潮在社里就没听谁吹嘘过自己的这一“功绩”,而是大家都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做的嘛,理应如此呀。顺潮感到黄海人在这事上正体现了“永久黄”团体“四大信条”中“我们在精神上以能服务社会为最大光荣”的风范。
顺潮后来有一段时期做的研究课题,是考察四川井盐中锶的含量。锶这种金属元素,是制造合金、光电管和烟火的原料,烟火中发红色的就是锶。顺潮的思路是:锶和钡相近,盐里钡含量大,锶恐怕也不少。他经过定量分析,得出的结论果然是这样。1945年中国化学会在五通桥开年会,室主任赵博泉让他将这项课题的研究成果在会上宣读,顺潮颇感兴奋。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工作没几年,便能走上全国性学术会议的讲台,毕竟是一件值得激动的事。
平时在实验室里,顺潮常爱动脑筋改进工具和仪器,搞一些小发明、小创造。只要他觉得用着不方便的,他就要边工作边玩似地自己出主意改进。比如那木制的漏斗架子放在案台上太占地方,他就用玻璃棒儿做了个很小很方便的,不用时可以放在抽屉里。又比如做锶的定量分析不能用水,要用浓硝酸代替水,而且是要人工把这种强烈腐蚀性的酸从大陶罐里用嘴吸出,这是有危险的,哪怕你是用很长的玻璃管和橡皮管来吸。顺潮以前曾向有机室主任魏文德学过吹玻璃,于是他就设计做出了一个取酸的玻璃套管,既安全又好使。此外,他还自制过很好使用的仪器,在工作中用来回收盐酸。
事隔半个世纪,当他有机会再去乐山五通桥时,参观了从盐卤提炼锶的工厂,看到了成堆的锶盐产品,发现仍是以他当年做出的数据为依据的,他心里那高兴劲就别提了。要不是此物有毒,不能带出厂的话,他真想带点回去留作纪念。
在黄海研究社的这四年,是顺潮最初踏入社会的一个阶段。他不仅初步有了自己的事业,在专业上有了锻炼,并小有成就,更重要的是,社里前辈的关心、同事的友爱,让他从心里感受到这个大家庭的温暖。他晚年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深情地说:“‘黄海’就是我的家。我说的是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