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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高司谏书

这封信写于1037年,欧阳修时年三十岁。当时,宰相吕夷简在位日久,政事积弊甚多,又任人唯亲。为此,范仲淹多次上书,指斥吕夷简,因而得罪宋仁宗和吕夷简,被贬为饶州知府。当时朝臣纷纷论救,而身为左司谏的高若讷不但不救,反而在友人家诋毁范仲淹。欧阳修怒不可遏,便写了这封信痛斥高若讷。

《与高司谏书》是书信体议论文的典范。作者通过层层铺排对比,反复论述高的行为动机和后果,直接戳穿高司谏虚伪、谄媚的面皮,言辞激烈而理据充足。

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

修顿首 再拜,白司谏足下:

某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始识足下姓名。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而足下厕 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

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问足下之贤否。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予犹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

自足下为谏官来,始得相识。侃然 正色,论前世事,历历 可听,褒贬是非,无一谬说。噫!持此辩以示人,孰不爱之?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前日范希文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家。足下诋诮希文为人。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 ,是可怪也。

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悯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 其过,此君子之贼也。

且希文果不贤邪?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作待制日,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邪,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

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计其当时之议,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邪?望之与章果不贤邪?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今足下视之,果当诛邪?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即位已来,进用谏臣,容纳言论,如曹修古、刘越虽殁,犹被褒称。今希文与孔道辅皆自谏诤擢用。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尔。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耳!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

《春秋》之法,责贤者备。今某区区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不以贤者责也。若犹以谓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尔。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效也。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之事。时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故辄 区区,伏惟幸察,不宣。修再拜。

欧阳修叩头再拜,禀告司谏足下:

我十七岁时,家住在随州,看到天圣二年进士及第的布告,才知道了您的姓名。当时我年纪轻,还没有与别人结交,又住在僻远的地方,只听说布告上的宋舍人兄弟,以及叶道卿、郑天休等人,因文学著名于世,因此这次进士考试号称得到了人才。而唯独您参与其中,却没有优秀的可以称道的地方,我因而怀疑您,不知道您是怎样的一个人。

以后过了十一年,我第二次到京师。您已担任了御史里行,可还是没有机会与您见面,只是常常向我的朋友尹师鲁打听您的贤与不贤,师鲁说您“正直有学问,是一位君子”。我还有些怀疑:所谓正直,就是不可弯曲;所谓有学问,就一定能明辨是非。凭借着坚不可屈的气节,有能辨是非的明智,又担任谏官的职务,却随波逐流默默无言,与一般人没有任何区别,这果真是贤者吗?这不能不使我怀疑啊!

自从您担任了谏官以来,我们才相识。您正气凛凛,纵论前代之事,思路清晰,十分吸引人,褒扬正义,贬斥奸邪,没有一点谬误。啊,以这样的辩才向世人展示,谁能不爱戴您呢?即使是我,大概会认为您是个真君子吧?

这是我从听到您的姓名以及认识您,十四年中却有三次怀疑的情况。如今推究您的实际行为再来仔细比较分析,然后断定您不是个君子。

前几天范希文被贬,我和您在安道家中会面,您极力诋毁讥笑希文的为人。我开始听这话,因为您是玩笑话,等见到师鲁,他也说您极力否定希文的所作所为,然后我就不再怀疑了。希文平生刚正、好学、博古通今,他立身朝廷始终如一,这是天下都知道的;现在因为敢于谏言而触怒了宰相而获罪。您既然不能为希文辨明无罪,又害怕有识之士会责备自己,于是就随着别人来诋毁他,认为被贬是理所应当,这真是太奇怪了。

说起人的性格,刚正果敢,怯懦软弱的性格,这都是上天决定的,不可勉强改变。即便是圣人,也不能用自己办不到的事情去要求别人办到。如今您家中有老母,自身又爱惜官位,害怕忍饥受冻,顾念利益俸禄,因而不敢做违反宰相的事情,害怕受刑遭祸。这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是做了一个不称职的谏官罢了。即便是朝廷中的君子,也能怜悯的不能,而不会用必须办到来要求您的。现在你却不是这样,您反而昂然挺胸洋洋得意,没有丝毫的羞愧畏惧,随意诋毁希文的贤能,认为他应当遭受贬斥,希望以此来掩饰自己不谏言的过错。应该说,有能力而不敢去做,那只是愚笨之人做不到罢了;而用小聪明来掩饰自己的过错,那就成了君子的敌人了。

况且希文难道真的不贤吗?从三、四年以来,从大理寺丞做到前行员外郎,他在做待制的时候,每天备作皇帝的顾问,如今同僚中没有能与他相比的人。难道天子就仓促起用不贤之人吗?假使天子把不贤之人当作贤人,那是聪明之中的不足。您身为司谏之官,是天子的耳目,当希文仓促间被起用之时,为什么不一一为天子辨明他的不贤,反而默默地不讲一句话。等到他自己失败了,然后随着别人说他的不是。如果希文真是是贤人,那么如今天子和宰相因为希文违背自己的心意而斥逐贤人,您就不得不出来谏言。如此说来,那么您认为希文贤,也不免遭受责备;认为希文不贤,也不免遭受责备,大概您的过错就在于默默无言罢了。

从前汉王朝杀害萧望之和王章,估计当时朝廷中的议论,一定不肯明确地说杀了贤者。相反必然把石显、王凤说成是忠臣,而萧望之和王章作为不贤之人而受罪罚。如今您真把石显、王凤看作是忠臣吗?萧望之与王章真的不贤能吗?当时也有谏官,他们必定不肯说自己是害怕灾祸而不向天子进言,也必定会说萧望之、王章应该被杀而不值得提出意见的。如今您看,他们真的该杀吗?那只是可以欺骗当时的人们,而不可欺骗后代。如今您又想欺骗现在的人们,就不怕后代人的不可欺骗吗?何况现在的人也未必就能被骗。

我以为,当今皇帝即位以来,进用谏官,采纳意见,如曹修古、刘越虽然已经去世,还被人们颂扬。如今希文与孔道辅都由于敢于进谏而被提拔任用。您幸运地生于此时,碰到肯听纳言的圣主,尚且不敢说一句话,为什么呢?前几天又听说御史台在朝廷中贴出布告,告诫百官不可超越本职谈论政事,这样,也就只有谏官才可以提意见了。假如您又不进言,那么天下就没有可以进言的人了。您在谏官的位置上却不履行职责,就应该离职,不要阻碍能够胜任谏官之职的人。昨天安道被贬,师鲁也等候着罪责,您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士大夫们,出入朝廷号称谏官,那是您不知道人间还有羞耻事了。所可惜的是,圣朝有事情,谏官不进言,而让别人去说。这种事情记载在史书上,以后使朝廷蒙羞的,是您啊!

按照《春秋》的法则,要求贤者详尽周全。如今我还一心一意地希望您能够向天子进一言,不忍心就与您决绝,而不拿贤者来要求您。倘若您还认为希文不贤而应当被贬,那么我今天如此为他说话,那是朋党邪恶的小人了。希望您直接带着这封信到朝廷上去,让天子判定我的罪过而杀了我,使得天下都真正了解希文应当被斥逐,这也是谏官的一大作用啊。

前几天您在安道家中,把我叫去议论希文的事情。当时有其他客人在,我不能畅所欲言。因此就写了区区此信,恭敬地希望您明察。不多言了,欧阳修再拜。 rmJpgODcq/G5wnJbHkq/KNl7hAZaghuOCaapSupfJTxLrNcf3v4P55RK+O6aIoC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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