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庆历六年,欧阳修为曾巩的祖父曾致尧写了一篇墓志铭,这封《寄欧阳舍人书》是曾巩的答谢信。文章从铭志的价值说起,并批评了阿谀奉承墓中人的不良风气,然后对欧阳修表示了感谢,随后阐发了“文以载道”的主张,表达了对道德文章兼胜的赞许与追求。行文舒缓委婉而周密严谨,体现了曾巩的写作风格。
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成语:屯蹶否塞。)
巩顿首再拜舍人先生:
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 墓碑铭。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 ,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 。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为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 ,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当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 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 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其所可感,则往往衋然 不知涕之流落也,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睎 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繇,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
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 以死,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 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所谕 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
幸甚,不宣。巩再拜。
曾巩叩头再次拜上舍人先生:
去年秋天,我派去的人回来,承蒙您赐予书信以及为先祖父撰写的墓碑铭。我反复读诵,真是又感动、又羞愧,百感交集。
说到铭志之所以能够著称后世,是因为它的意义与史传相接近,但也有与史传不相同的地方。大概史书对人的善恶都加以记载,而碑铭呢,大概是古人的功德卓著,才华横溢,操行出众,志气道义高尚的人,怕后世人不知道,所以一定要立碑刻铭来使自己的功德显现,有的放在家庙中,有的放置在墓穴中,其用意是一样的。如果那是个恶人,那么有什么好铭刻的呢?这就是与史传不同的地方。铭文的撰写,为的是使死者没有什么可遗憾,而生者又能借此来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情。行善之人喜欢自己的善德善行能够被记载,于是就会发奋使自己有所成就;而恶人没有什么可记,就会感到惭愧和恐惧。至于博学之人,英达之士,忠义英烈,节操高尚之人,他们的善言以及出众的行为,都能一一记载在碑铭里,称为后人的楷模。铭文警世劝戒的作用,不与史传相近,那么又与什么相近呢!
等到世风衰微的时候,为人子孙的,一心想要褒扬他们死去的亲人而不顾事理。所以虽然是恶人,但是还是一定要立碑刻铭,以此来向后人夸耀。撰写铭文的人既不能推辞而不写,加上他们子孙的一再请求,如果直接写死者的恶行,那在人情上就过不去,这种情况下,铭文就开始出现不实之辞。后代要想给死者作碑铭者,应当观察一下作者的为人。如果托付的人不得当,那么他写的铭文一定不公平、不合事实,也就不能够流传于世,传之后代。所以千百年来,尽管上自公卿大夫下至里巷小民死后都有碑铭,但流传于世的很少。没有别的原因,托付的人不适当,撰写的铭文不公正、不符合事实的缘故。
那么,怎么样的人才能完全的公正与符合事实呢?如果不是道德道德高尚且文章高明的人是做不到的。大概高尚的人是不会接受恶人的请托而撰写铭文的,对于一般的人也能加以辨别。而人们的品行,内心善良的人而事迹不是那么良善,也有内心奸诈而外表良善的,也有善行恶行相差悬殊而很难确指的,也有实际大于名望的,也有名过其实的。好比用人,如果道德不高尚,怎么能辨别清楚而不被迷惑,怎么能议论公允而不徇私情?能不受迷惑,不徇私情,就是公正和实事求是了。但是如果铭文的辞藻不精美,那么依然不能流传于世,因此又要要求撰铭者的文章也好。所以说不是道德高尚而又工于文章的人是不能写碑志铭文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但是道德高尚而又善作文章的人,虽然有时会出现在同世,但也许有时几十年甚至一二百年才有一个。铭文的流传是如此之难,而遇上理想的作者更是难上加难。像先生的道德文章,真正算得上是几百年中才有的。我祖父的言行高尚,有幸遇上先生为其撰写公正而又实事求是的碑铭,它将会毫无疑问的流传于当代和后世。世上的学者,每每阅读传记所载古人事迹的时候,看到感人之处,就常常激动得不知不觉地流下眼泪,何况是死者的子孙呢?又何况是我曾巩呢?我追怀先祖的德行而想到碑铭所以能传之后世的原因,就知道先生惠赐一篇碑铭将会恩泽及于我家祖孙三代。这感激与报答之情,我应该怎样来表示呢?
我又进一步想到像我这样学识浅薄、才能愚钝的人,先生还提拔鼓励我;我祖父这样命途多乖穷愁潦倒而死的人,先生还写了碑铭来显扬他,那么世上那些俊伟豪杰、名不经传之士,他们谁不愿意拜倒在您的门下?那些潜居山林、穷居退隐之士,他们谁不希望名声流播于世?好事谁不想做,而做恶事谁不感到羞愧恐惧?当父亲、祖父的,谁不想教育好自己的子孙?做子孙的,谁不想使自己的父祖荣耀于世?这种种美德,应当全归于先生。我荣幸地得到了您的恩赐,并且冒昧地向您陈述自己所以感激的道理。来信所论及的我的家族世系,我怎敢不听从您的教诲而加以研究审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