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舍记

这篇《学舍记》可以看做是曾巩三十六岁前的自传，是了解曾巩生平和思想的重要文献。在文中，曾巩叙述了自己从幼年到成年的一些经历，尽管生活艰难，但依然不易其志，以读书为乐，隐约而心安。

予之卑巷穷庐，冗衣砻饭，芑苋之羹，隐约而安者，固予之所以遂其志而有待也。

予幼则从先生受书，然是时，方乐与家人童子嬉戏上下，未知好也。十六七时，窥六经之言与古今文章，有过人者，知好之，则于是锐意欲与之并。而是时，家事亦滋出 。自斯以来，西北则行陈、蔡、憔、苦、雎、汴、睢、泗，出于京师；东方则绝江舟漕河之渠，逾五湖，并封、禺、会稽之山，出于东海上；南方则载大江，临夏口而望洞庭，转彭蠡，上庾岭，繇 真阳之泷，至南海上。此予之所涉世而奔走也。蛟鱼汹涌湍石之川，巅崖莽林貙 虺 之聚，与夫雨汤 寒燠 、风波雾毒不测之危，此予之所单游远寓，而冒犯以勤也。衣食药物，庐舍器用，箕筥 碎细之间，此予之所经营以养也。天倾地坏，殊州独哭，数千里之远，抱丧而南，积时之劳，乃毕大事，此予之所遭祸而忧艰也。太夫人所志，与夫弟婚妹嫁，四时之祠，属人外亲之问，王事之输，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 也。予于是力疲意耗，而又多疾，言之所序，盖其一二之粗也。得其闲时，挟书以学，于夫为身治人，世用之损益，考观讲解，有不能至者。故不得专力尽思，琢雕文章，以载私心难见之情，而追古今之作者为并，以足予之所好慕，此予之所自视而嗟也。

今天子至和之初，予之侵扰多事故益甚，予之力无以为，乃休于家，而即其旁之草舍以学。或疾其卑，或议其隘者，予顾而笑曰：“是予之宜也。予之劳心困形，以役于事者，有以为之矣。予之卑巷穷庐，冗衣 砻饭 ，芑苋 之羹，隐约 而安者，固予之所以遂其志而有待也。予之疾则有之，可以进于道者，学之有不至。至于文章，平生之所好慕，为之有不暇也。若夫土坚木好高大之观，固世之聪明豪隽挟长而有恃者所得为，若予之拙，岂能易而志彼哉？”遂历道其少长出处，与夫好慕之心，以为《学舍记》。

我幼年的时候就跟从先生读书，然而这时候，我正热衷于与家人孩子一起玩耍，还不知道自己喜欢读书。十六七岁时，看“六经”和古今的文章，有超出常人的见解，才知道自己喜好读书，于是锐意进取想与那些人并驾齐驱。然而那个时候，家中不好的事情也是接连发生。从那以后，在西北游历了陈州、蔡州、谯县、苦县，睢水、汴水、淮水、泗水流域，到达京城；在东方我渡过大江，放舟运河，越过五湖，沿着封山、禺山、会稽山，到达东海边；在南方的长江上漂流，抵达夏口，远望洞庭湖，再转向彭蠡泽，登上大庾岭，由真阳县到泷水，直达南海之滨。这便是我进入社会而奔走四方的情形。那蛟龙巨鱼出没，波涛汹涌、激流转石的大河，那陡峭的山崖、茂密的森林，以及猛兽毒蛇聚居之地，加上雨淋日晒，严寒酷暑，江河中的风波和浓雾瘴毒等不可预测的危机，这便是我独身游历、寄居远方，而甘冒风险的常事。家中的衣食药物，房屋用具，以及簸箕篾筐之类琐碎的小事，都是我所操办用来养活一家大小的事务。父亲忽然病故，一下子仿佛天倾地裂，在异乡的我独自一个人悲声痛哭，从数千里之外，运着父亲的灵柩南返故乡，又经过很久的操劳，才完成安葬的大事，这就是我遭家祸而丧父的情形。母亲生前的遗愿，以及弟弟结婚，妹妹出嫁，四季的祭祀，内外亲属的问候庆吊，向官府缴租纳税，这些都是我忙得不可开交而又处理不周全的事情。我在这些事情上耗尽了精力，又加上又多病，能用言语叙述的，只不过是其中一两点粗略的情况。得到一点空闲时间，拿起书本学习，对于如何修养好自身、治理民众、世上该采取的措施以及应增补或减损哪些，仔细考察推敲，还是有不能明白的。所以我还不能集中精力，专心致志地构思和研究文章修辞技巧，因此也就不能用以表达个人心中难于表现的情志，也比不上古代那些文学大家，因此也无法满足我追慕他们的美好愿望。这就是我每每看到自己的现状而叹息的原因呀！

当今皇帝至和初年，我所受到的干扰和遭遇的事故不断增加，我的力量实在无法应付，所以只得在家休息，到宅旁的草屋里读书。有人嫌这屋子太简陋，也有人说它太窄小，我四面观看笑着说：“这对我来说是很适合的了。我多年心神操劳、身体困乏，而为家事牵绊而不自由，是有理由的。我居住小巷陋室，破衣粗食，吃野菜汤，虽穷困而仍然安心，正是为实现抱负而有所期待啊。我遗憾的事情也有，那就是本可掌握圣贤们的大道，可是学问还达不到。至于文章，是我平生的爱好和向往，一有空闲就开始写作。至于那建筑坚固、木材美好、高大壮观的房舍，原本属于世上那些聪明豪俊、有优越条件和强大势力的人才能修得起的。像我这样愚拙的人，哪能改变自己的志向而去追求那大房舍呢？”于是我逐项叙述了自己从少小到成年的经历，以及个人的爱好和向往之心，写成了这篇《学舍记》。 8jpPGOjGmX53Tiw6eIW8bzggkjHKCbFTjNslbRuci8cXX0+/PXDiyrXPkOQyv9B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