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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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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文所述,北平是一座边疆城市,位于华北平原尽头的北平湾,标志着中国早期疆域范围的北界。可以肯定的是,北平湾在周代(约公元前1122─前221) 初期已属于华夏文化区的一部分,但是,它融入华夏文化区的确切时间则不能确定。蓟城是今北平城的前身,要了解蓟城,就必须先对诸侯国燕有所了解,因为蓟城正是燕国的国都。因此,本节首先论述分封制度下的燕国,下一节再专门论述其都城蓟城。在周代的漫长统治时期,华夏族在文化上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在地域上也进行了扩张,同时,其社会政治形态也由奴隶制发展为封建制。周天子并不直接管理整个国家,而是只统治他自己的领地,即王畿地区。除此之外,国家由诸侯王在各自的封国进行统治,最初的诸侯王多为宗室子弟,只有少数几个例外。
商代(约公元前1766─前1122)在统治华北平原中部数个世纪后,被周武王率军征服。武王定都镐京,其王畿地区位于以镐京为中心的渭河谷地,随后他立即对新征服的土地进行分封。最早的八个诸侯国正是在此时产生的,其中就包括燕国。 周代的第二位统治者、武王之子成王,也承袭了分封这一传统。根据各种资料,周代前十年就至少分封了30个诸侯国。 从下图(图7)可以看出燕国及其他诸侯国与王畿地区的相对位置。
图7 周代主要诸侯国的分布
图上的黑点所表示的各诸侯国实为城市,而不能表示各诸侯国的领土范围,因为诸侯国之间的边界并未确定过。
在地图上可以看到,多数诸侯国集中在中心区域,燕国距王权中心最远,距王畿地区也最远。因此,燕国从分封之初,便是一个边陲封国。诚然,位于版图最南部的聃国也与中心区域相距甚远,与地处遥远的北部边境的燕国似乎形成一种南北相对的平衡。但是,当时周代的南部边界并不与任何自然地理界线相重合,尽管淮河下游与长江下游之间的山脉从某种程度上给南北交通造成了一定阻碍,但并非难以逾越。况且不久之后,位于这道障碍以南的地区也被并入华夏控制区,使得日后华夏族向更南部地区的扩展得以实现。简而言之,历史上中国疆域向南方的发展没有因为天然的、决定性的屏障而受到阻碍。现在,中国的南疆已经位于南方的南海岸线。
而在北方,燕国作为边陲城市的这一性质,则比南方的聃国更加持久。如导言所述,由于燕山分隔所造成的不同自然地理环境,奠定了南方的中原农耕区与北方的草原游牧区之间的差异。 因此,这一原本地理意义上的界线便开始具有了显著的政治、社会内涵,而北方边疆历史发展的基本模式也由此确定,即主动进犯的游牧民族与被动防守的汉族之间的持续斗争。 公元前三四世纪时一个巨型防御体系的修筑,标志着汉族的这种被动防御达到了顶峰,这一防御体系正是我们今天所熟知的长城的前身。燕国也是最早兴建长城的诸侯国之一。
对于燕国从分封建国至公元前五世纪这段时期的历史,我们所知甚少,只知其历代同族统治者的名字及一系列与其他诸侯国的战争。当时的史料记载中,仅有一处明确提及燕国遭受北方山戎的入侵,并在邻国齐的协助之下将其击退。齐国的早期疆域范围位于今山东省的东北部。这段记载十分重要,它发生在公元前664年。
毫无疑问,燕国与北方游牧部族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出现的时间是很早的,并且随着草原游牧民族的强大而日趋激烈。公元前四世纪,北方边疆第一次出现骑马的入侵者,这也标志着草原游牧民族的强大。或许正是这些骑兵的入侵,使得中原地区不得不修筑长城。
当位于北方边疆地区的诸侯国为了抵御游牧民族骑兵的入侵而陆续开始修筑长城时,中国历史上的战国时期也从这时起拉开序幕,比较可靠的战国时期起讫年代是从公元前480年至公元前221年。燕国在这一时期开始崛起,成为战国七雄之一。这一时期也有一些极具地理意义的资料,将在下文论及。
首先,我们可以根据《战国策》中的描述大致圈定燕国的地域范围,《战国策》是收集战国时期关于政治斗争论述的著作,其中有这样一段引述:“燕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 虽然此处直接叙述了燕国地域范围,但四条边界实则无一可以准确界定。在此不具体论述上述地名,即使论述一二,想必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管怎样,我们可以依照人们对于前六个地名的传统解释,大致确定燕国的范围:
这些地名在图8中作了大致的标识。引文最后提及的滹沱河(即古呼沱河)与易水,河名从古代一直保留至今,所以我们可以有更多的了解。易水是大清河的一条支流,燕国曾沿易水修筑过一段南长城,北魏著名地理学家郦道元曾在他的著作《水经注》中记载过这段长城的遗迹。 于是,燕国在战国时期的南部边界可以大致确定下来。 (图8)
图8 战国时期燕国地域扩张示意图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基本确定,战国(公元前480─前221)前期燕国的领土仅局限于今易水、大清河以北的平原,并沿海岸低地向东北方向延伸到辽东地区。我承认这是一个比较保守的估计,燕国很有可能已经占据了临近的山区,但是尚未深入。
直到战国后期,燕国才在北方和东北方取得了比较重要的地域扩张,这一时期的扩张也使得修筑长城成为必然。燕国修筑的长城在今长城以北,并延伸至南满地区。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里有这样的记载:“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 造阳被认为是今天的怀来城,位于南口镇的燕山北麓,襄平则位于今南满的辽阳以北25英里 (约40.2公里) 处。这五个边郡地区的位置如下表所示。
以上的讨论内容可以综合地表示在图8中。
不管怎样,本研究主要关注的并不是燕国本身当时的一般性的地理情况,而是其具有特殊意义的都城——蓟。蓟是今北平城所在地或其附近最早形成的居民点。
可以假设,燕国的都城最早就设在蓟。但这只是一个假设,没有任何当时的资料可以证明。 据我们所知,可以确定蓟城为燕国都城的最早记载出自公元前三世纪中叶著名思想家韩非子。他在论述天下大事时,有这样一段话:“燕昭王(公元前311─前279年在位)以河为境,以蓟为国,袭涿、方城,残齐,平中山。” 值得注意的是,此处都城蓟与燕国在公元前三世纪与南方及西南方邻国进行的一系列声名赫赫的军事胜利一并提及。或许正是这些军事胜利,使得蓟城在当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这里再引述一段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关于燕国及其都城的记载,很有意思。《资治通鉴》是中国著名的政治史著作,虽然成书于公元十一世纪,但被认为是基于可靠史料来源编纂的。这段记载是这样的:
齐人食邑于燕(国)者二十余君,有爵位于蓟(城)者百有余人。(公元前284)六月之间,(燕国军队)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当时的行政单位)。
这里所提及的燕国所取得的军事胜利情况与前引韩非子的记述完全一样,在蓟城有爵位的齐人人数,也反映了作为一个日益强大的诸侯国都城政治重要性的提高。
通过以上论述,我们可能意识到的最有趣的问题,还不是蓟城什么时候成为燕国的都城,而是其成为燕国都城的原因,以及作为一个日益强大的边疆国家的都城,蓟城是如何履行其职能的。它是最适合的边疆统治中心吗?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吗?
如果不对当时的地理状况作一个清楚的了解,这些问题就无法得到满意的回答。对现有史料进行研究之后可以清楚地发现,蓟城的兴起与华北平原最重要的古代交通道路的发展密不可分。这条古道沿着气势雄伟的太行山─燕山山麓发展起来,与山脉平行,起自大平原的中西部——中华文明首先在那里发展起来,直至大平原的北端——中国疆域第一阶段的扩展在那里被阻挡。平汉铁路的北段即为这条古代道路的现代版。
然而,我们对这一古代大道的了解,并非直接源于任何当时的史料记载,也不是来源于古地图。如果有此类文献得以查阅,想必是本研究最珍贵的资料来源,可惜并没有这样的资料留存下来。关于这条大道的悠久历史的证据,将在下文进行简短的论述,不过,它在其后的历史时期乃至今日的意义仍是毋庸置疑的。 这条道路历经了世纪的洗礼、朝代的更迭,直至十九世纪末中国最后一个朝代结束、现代铁路时代的到来、中国最早的铁路干线平汉铁路的诞生,才不复使用。因此,如果一名旅客要从香港,或者是从广州出发乘火车到北平,一过郑县(今郑州)北面的著名黄河大桥,便会踏上这条数千年前众多古代先民前往同样目的地时所走的道路。这条古代大道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一直到十四、十五世纪第二条通衢在华北平原东面建成之前,从未受到过挑战。这第二条交通线路并非陆路,而是一条人工水道,即著名的大运河。有关大运河的专门论述将在最后两章进行,这里我们先将注意力放在这条最早的陆上交通道路上。
为什么会沿这条线发展起来一条古代大道呢?首先就要归因其自然地理环境。如前文所述,这条线的西面是在华北大平原上拔地而起的太行山脉,它与耸立于北平湾北部的燕山山脉可谓异曲同工。太行山的东麓十分崎岖陡峭,只有通过少数几个天然山口才能够进入太行山区。 位于太行山以西的山西高原,地形崎岖不平,对于中国古代先民而言,并没有多少吸引力。 因此,一直到周代的中期,这里的文明发展程度仍旧较低。 位于这条线以东的大平原,夏季常常遭受洪水的影响,并且由于排水不良,其影响还可能持续数年之久。因此,这片平原也并不像地形图上显示的那么容易穿越。综上所述,我们就可以理解在西面的高山与东面的平原之间发展起来一条大道的必然性,这条道路的大部分位于150英尺 (约45.7米) 等高线的位置。(图9)
图9 古代太行山东麓大道示意图
此外,这条大道截断了数以百计从山中流向平原的大小河流。大道以西,是位于上游的山区河流,水流湍急,而随着流入地势平坦的平原,水流便开始趋缓,河床泥沙淤积,河道也逐渐变宽、变浅、变曲折。冬季,多数较小的河流都会干涸,但是,夏天雨季时,几日甚至几小时的降雨就可以使这些河流下游泛滥,河流之间的低洼处也会形成大片浅湖。 因此,在这条古代大道通过的地方,既没有上游河流的湍急,也没有下游河流的宽阔河面和容易泛滥的威胁,这一线正是最容易渡过每条河流的地方。换言之,这条道路实际上揭示出了从南部的早期文化中心到北部的北平湾之间所要经由的一连串渡口的位置,其中最后一个、也是最难以越过的,就是浑河渡口,著名的卢沟桥(西方人称其为马可·波罗桥)就坐落在这里。卢沟桥始建于十二世纪,现已成为一座伟大的历史丰碑,它足以证明这一古代渡口作为北平湾南大门的重要意义。
上文所述的情况古今并没有什么差异,唯一的区别在于,平原本身及流经平原的水系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随时发生变化。尽管平原面积广大,但它基本上是由河流塑造而成的。自更新世以来,曾经拍打着太行山麓的海水逐渐向后退去,携带着大量泥沙的河流逐渐占据了这个地区。 陆地面积持续增长,日益推进,海洋则日渐缩小、后退。自中国历史开始之时,今日的华北平原轮廓已大致形成,只是海岸线要比现在靠西很多。至于三千年前的海岸线究竟位于何处,现在还很难确定,因为从未有人对陆地推进的速度作过科学研究。如果以长江三角洲作为参照,它每60至90年向大海推进1英里 (约1.6公里) ,那么,燕国建立时,华北平原海岸线则大概位于今天津港附近。 那时,黄河河道位于历史上的最北端,在天津附近某处入海,这一河道在中国最早的地理文献《禹贡》中有所记载。 公元前602年,黄河的河道向南有所偏移,但还是从旧入海口注入渤海,这条新河道一直维持至公元初年。(图10)因此,从中国历史开始之初,至公元纪年开始之间的两千多年里,黄河主要流经了华北平原北部的中心地区。由于流经平原的河道绵长,平原地势极为平坦,河水本身挟带大量沉积物,想必洪水时常发生。这或许便是中国古史传说中大洪水的由来,传说所反映的正是平原上大部分地区早期居民所要面对的险恶的自然环境。因此,平原的开发要晚于黄土高原脚下的边缘地带,上述古代大道也正是沿着这一边缘地带发展起来的。
图10 古代南北大道及华北平原湖泊分布图
以上论述可以由平原上的一个大湖泊——大陆泽的演变得到进一步证实。据记载,该湖曾存在于今河北省南部的大平原上。公元前602年之前,当黄河一直在其故道中流行时,在《禹贡》中,大陆泽作为黄河的一个支流湖第一次被提及(见图10)。大陆泽是由于黄河洪水泛滥,还是由于其他原因形成的,并不能确定。我们确知的是,大陆泽的湖水补给确实来自不断泛滥的洪水,而且直至近代才干涸。 1863年出版的《大清一统舆图》中清晰地标注了大陆泽,而现代地图中仅有湖名表示其先前的位置。 据《大清一统舆图》标注,大陆泽东北方另有一湖,名为宁晋泊。 这两个湖在1884年出版的《畿辅通志》中又以南泊和北泊的名字出现,据该书编者按,两湖均为古代大陆泽的遗迹。事实是否如此,目前我们至少还无法加以否定。倘若如此,那么这条古代大道便正好穿过了山脉和湖泊之间的地区,除此之外,恐怕也没有更易于穿行的地方了。
在今河北省北部,还有另一个湖,名为西淀,它与这条古代大道及西面群山的距离与大陆泽相当。此湖或许形成很晚,而且明显是由于多条河流的洪水汇聚所致,它的形成恰好反映了平原地区排水的缓慢。而如果这一情形在今天发生,在古代也同样可能发生。
西淀这一名称显然源于其姊妹湖——东淀。东淀在《大清一统舆图》中便有标注,但现已干涸。 西淀东北有一片大沼泽,名为文安洼。文安洼东北,有另一浅湖——三角淀。这两者在《大清一统舆图》及现代地图中均有标注。无论形成早晚,这些湖泊的存在都足以表明,当中国古代先民沿着这条日后注定要成为交通要道的狭窄低地向北行进时,可能曾有更多湖泊沼泽在大平原上星罗棋布。前面提到的大陆泽无疑是其中最大的一个,所以特别值得一提,其他的则被略去了。在过去两三千年中,平原上的大规模开垦及集约种植等农业活动,必定对古代湖泊、沼泽的排水发挥过重要作用,尽管在夏季时,洪水作为一种反作用力会不时在平原上形成一些季节性的湖泊。
可以推测,大道发展起来以后,便有永久居民点自然而然地相继形成。另有一些资料可以用来确定这些早期居民点形成的时间。举例来说,如果逐一追溯今天大致均匀分布在平原上的县城 ,便可以清楚地看到,沿着大平原西部边缘地带分布的县城较之平原中心地区的县城,其出现时间早出很多。下面的地图(图11)中特别标出了那些可以上溯到早期历史阶段的商周两代的县城。无一例外地,它们全部沿这大平原西部边缘地带集中分布。 正是从这一边缘地带开始,古代先民不仅向北行进,还向东进入到平原的中心地区。在弄清这一事实之后,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古代大平原上最早兴起的重要城市,都相继在这条大道经过的狭长地带上诞生。在这些重要的城市中,商代后期重要的都城殷、战国时期赵国都城邯郸、周代早期的地方政治中心邢台和定县,以及燕国都城蓟城,尤为著名。
图11 古代南北大道及华北平原居民点分布图
在所有沿古代大道兴起的重要城市中,尽管蓟城 位置最为靠北,但它绝不是这条大道的终点。公元前三世纪,燕国已经占据大平原北方和东北方的领土,建于这片新领土外围的燕长城也已完工。在早期历史上,要到达这些边远地带,大平原北部必定修筑过道路,但是,如导言所述,由于这一地区地形条件限制,在早期交通条件下,只有三条主要道路易于穿行:(1)西北路,由今南口通往燕山山脉中的山谷;(2)东北路,由古北口进入今热河省;(3)东路,与蓟城南部的古道相似,这条道路一面为燕山山脉所限,一面为洪泛平原所阻。(图12)
图12 经过北平城的古代道路
这三条主要道路中,最后一条尤为重要,因为沿着这条道路,可以到达海边,即今山海关所在地,接着可由沿海低地进入辽河谷地,即燕国领土最远的角落。如果没有这些道路的充分发展,燕国便不可能征服并巩固其北方及东北方的边疆领土。直到这一地域扩张时期结束后,才有蓟城作为燕国都城的正式记载。因此,我们便可以推测,蓟城的兴起,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它位于太行山脚下的第一条古道旁,其后来的发展自然得益于向北方和东北方边远地区辐射的新道路。这样一来,蓟城就不再是古道大道的一个终点,而成为了中原地区与边疆地区之间的交通枢纽。因为这样的地理优势,蓟城成为一个兴起的边疆封国的政治中心,也就不足为奇了。
朝鲜: | 现代朝鲜 | |
辽东 郡: | 现在的南满 | |
林胡和楼烦: | 游牧部落,大约占据今山西省北部和察哈尔省南部 | |
云中郡: | 今山西省最北部及绥远省东部的中心地区 | |
九原郡: | 今绥远省西部的中心地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