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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太尉逸事状

这是叙事严谨、写人生动的传记文。作者选取段太尉一生中勇服朔方将领郭晞、仁愧焦令谌、节显治事堂三件逸事,多侧面地表现了人物外柔内刚、勇毅见于平易的个性特征,刻画了一位封建时代正直官吏的形象。全文不着一句议论,纯用冷静从容的写实手法,在客观的叙述中隐含着深沉的歌颂之情。

遇不可,必达其志,绝非偶然者。

太尉 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 以副元帅居蒲 。王子晞 为尚书,领行营节度使 ,寓军邠州 ,纵士卒无赖 。邠人偷嗜暴恶者,卒以货窜名军伍中,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嗛 ,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 ,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邠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 ,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 ,愿计事。至则曰:“天子以生人 付公理,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候 命某者,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请。

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晞一营大噪,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请辞于军。”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躄者 一人持马,至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因谕曰:“尚书固负若属耶?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为白尚书,出听我言。”晞出见太尉。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且及副元帅。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 士。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

言未毕,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 ,请假设草具 。”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 卫太尉。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邠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 。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太尉判状辞甚巽 ,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

淮西 寓军帅尹少荣,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 ,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 ,戒其族:“过岐 ,朱泚 幸致货币,慎勿纳。”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 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 。元和九年月日 ,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

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 ,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 间,过真定 ,北上马岭 ,历亭障堡戍,窃好问老校 退卒,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 ,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 ;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 。谨状。

段太尉刚任泾州刺史的时候,汾阳王郭子仪以副元帅的身份驻扎在蒲州。汾阳王的儿子郭晞担任尚书之职,兼任行营节度使,以客军名义驻于邠州,纵容士兵违纪枉法。邠州人中那些惯偷以及狡黠贪婪、强暴凶恶的家伙,纷纷用贿赂手段使自己有军队的名号,恣意妄为,官吏都不能干涉。他们天天成群结伙地在街市上强索财物,一不满意,就用暴力打断他人的手脚,用棍棒把各种瓦器砸得满街都是,然后裸露着臂膀扬长而去,甚至还撞死怀孕的妇女。邠宁节度使白孝德因为汾阳王的缘故,心中忧伤却不敢明说。

段太尉从泾州用文书报告节度使府,表示愿意商量此事。到了白孝德府中,他就说:“天子把百姓交给您治理,您看到百姓受到残暴的伤害,却无动于衷。大乱将要发生,您怎么办?”白孝德说:“我愿意听您的指教。”段太尉说:“我担任泾州刺史,很空闲,事务不多;现在不忍心百姓没有外敌却惨遭杀害,使得天子的边防被扰乱。假如你任命我为都虞候,我就能替您制止暴乱,使您的百姓不再遭到伤害。”白孝德说:“太好了!就按你说的办。”

段太尉代理都虞候职务一个月后,郭晞部下十七人进街市拿酒,又用兵器刺酿酒的技工,砸坏酒器,使酒流进河沟中。段太尉布置士兵去抓获这十七人,全都砍头,把头挂在长矛上,竖立在市门外。郭晞全军营都骚动起来,纷纷披上了盔甲。白孝德惊慌失措,把段太尉叫来问道:“怎么办呢?”段太尉说:“没有关系!让我到郭晞军营中去说理。”白孝德派几十名士兵跟随太尉,太尉全都辞掉了。他解下佩刀,挑选了一个又老又跛的士兵牵马,来到郭晞门下。全副武装的士兵涌了出来,段太尉边笑边走进营门,说:“杀一个老兵,何必全副武装呢?我顶着我的头颅来啦!”士兵们大惊。段太尉乘机述说道:“郭尚书难道对不起你们吗?副元帅难道对不起你们吗?为什么要用暴乱来败坏郭家的名声?替我告诉郭尚书,请他出来听我说话。”

郭晞出来会见太尉。段太尉说:“副元帅的功勋充塞于天地之间,应该使其流传。现在您放纵士兵为非作歹,这样将造成变乱,扰乱天子边地,应该归罪于谁?罪将连累到副元帅身上。现在邠州那些坏家伙用贿赂手段使自己有军队的名号,杀害百姓,像这样再不制止,还能有多少天不发生大乱?大乱从您这儿发生,人们都会说您是倚仗了副元帅的势力,不管束部下。那么郭家的功名,将还能保存多少呢?”话没有说完,郭晞再拜道:“承蒙您用大道理开导我,恩情真大,我愿意率领部下听从您。”回头呵斥手下士兵说:“全都卸去武装,解散回到自己的队伍里去,谁敢闹事,格杀勿论!”段太尉说:“我还未吃晚饭,请为我代办点简单的食物。”吃完后,又说:“我的毛病又犯了,想留宿在您营中。”命令牵马的人回去,次日清早再来。于是就睡在营中。郭晞连衣服也不脱,命警卫敲打着梆子保卫段太尉。第二天一早,郭晞和段太尉一起来到白孝德那儿,道歉说自己实在无能,请求允许改正错误。邠州从此没有了祸乱。

在此以前,段太尉在泾州担任营田副使。泾州大将焦令谌掠夺他人土地,自己强占了几十顷,租给农民,说:“到谷子成熟时,一半归我。”这年大旱,田野寸草不生,农民将灾情报告焦令谌。焦令谌说:“我只知道收入的数量,不知道旱不旱。”催逼更急,农民自己将要饿死,没有谷子偿还,只得去求告段太尉。

段太尉写了份判决书,口气十分温和,派人求见并通知焦令谌。焦令谌大怒,叫来农民,说:“我怕段太尉的吗?你怎敢去说我的坏话!”他把判决书铺在农民背上,用粗棍子重打二十下,打得奄奄一息,扛到太尉府上。太尉大哭道:“是我害苦了你!”马上自己动手取水洗去农民身上的血迹,撕下自己的衣服为他包扎伤口,亲自为他敷上良药,早晚自己先喂农民,然后自己再吃饭。并把自己骑的马卖掉,换来谷子代农民偿还,还叫农民不要让焦令谌知道。

驻扎在邠州的淮西军主帅尹少荣是个刚直的人,他来求见焦令谌,大骂道:“你还是人吗?泾州赤地千里,百姓将要饿死;而你却一定要得到谷子,又用粗棍子重打无罪的人。段公是位有仁义讲信用的长者,你却不知敬重。现在段公只有一匹马,贱卖以后换成谷子交给你,你居然不知羞耻的收下。大凡一个人不顾天灾、冒犯长者、重打无罪的人,又收下仁者的谷子,使主人出门没有马,你将怎样上对天、下对地,难道不为作为奴仆的而感到羞愧吗!”焦令谌虽然强横,但听了这番话后,却大为惭愧乃至流汗,不能进食,说道:“我以后没有脸可以去见段公了!”不消一晚,就自恨而死。

等到段太尉从泾州任上被征召为司农卿,临行前他告诫后去的家人:“经过岐州时,朱泚可能会赠送钱物,千万不要收下。”经过时,朱泚执意要赠送三百匹大绫,太尉女婿韦晤坚决拒收,朱泚还是不同意。到了京城,段太尉发怒说:“竟然不听我的话!”韦晤谢罪说:“我地位卑贱,无法拒绝呀。”太尉说:“但终究不能把大绫放在我家里。”就把它送往司农的办公处,安放在屋梁上。朱泚谋反,段太尉遇害,官吏将这事报告了朱泚,朱泚取下一看,原来封存的标记还在。

段太尉逸事如右。

元和九年某月某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恭谨地献给史馆。现在称赞段太尉大节的人,大抵认为是武夫一时冲动而不怕死,从而取名于天下,不了解太尉立身处世就像上述的那样。我曾来往于岐、周、邠、斄之间,经过真定,北上马岭,游历了亭筑、障设、堡垒和戍所等各种军事建筑,喜欢访问年老和退伍将士,他们都能介绍段太尉的事迹。太尉为人谦和,常常低着头、拱着手走路,说话的声息低微,从来不用坏脸色待人;别人看他,完全是一个儒者。遇到不能赞同的事,一定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的事迹决不是偶然的。适逢永州刺史崔能前来,他言而有信、行为正直,详细搜罗段太尉遗事,核对无误。我恐怕有的被遗逸,未能为史官采录,故斗胆将这篇逸事状私下呈送于您。谨为此状。 2ncBx/TSt7RJH4VRnThzlb+6W4qQ5fgLj7TcetlixPD3EjqW4HegQalslquNcP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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