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公元773年—公元819年),字子厚,河东人,唐宋八大家之一,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散文家和思想家。世称“柳河东”“河东先生”,与韩愈并称为“韩柳”。此文作于元和十五年(820),柳宗元卒于元和十四年。同为古文运动的先驱者,韩愈和柳宗元的私交甚笃。柳宗元逝去后,韩愈写过不少哀悼和纪念文字,这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篇。文章记述了柳宗元的家世、生平、为官、为政的始末。着重称颂了其治下政绩和文学风格,并赞扬了他高尚刚直的品行,急公好义的侠义之风。字里行间,渗透着对至交好友和文学知己的追念和哀思。
墓志铭,是古代文体的一种,刻石纳入墓内或墓旁,表示对死者的纪念,以便后人稽考。文章通常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序文,叙述死者的姓氏、爵里、世系和生平事迹;后一部分是铭文,缀以韵语,表示对死者的悼念和颂赞。这一篇墓志铭的铭文极短,是一种变格。
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士穷乃见节义。
崭然见头角。
子厚 ,讳 宗元。七世 祖庆,为拓跋魏侍中 ,封济阴公。曾伯祖奭 ,为唐宰相,与褚遂良 、韩瑗 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 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 ,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 ,乃复拜侍御史 。号为刚直 ,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 ,虽少年,已自成人 ,能取进士第 ,崭然 见 头角。众谓柳氏有子 矣。其后以博学宏词 ,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 ,议论证据今古,出入 经史百子,踔厉风发 ,率 常屈 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 ,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 尉 拜监察御史 。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 。遇用事者 得罪,例出 为刺史。未至,又例贬 永州司马 。居闲 ,益自刻苦,务记览 ,为词章,泛滥停蓄 ,为深博无涯涘 。而自肆 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 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 。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 ?”因 其土俗,为设教禁 ,州人顺赖 。其俗以男女质 钱,约不时赎 ,子本相侔 ,则没 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 ,悉 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 其佣 ,足相当 ,则使归其质 。观察使 下其法 于他州,比 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 以南为 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 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 刘梦得禹锡 亦在遣中,当诣 播州 。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 ,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 ;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 ,愿以柳易播 ,虽重得罪 ,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 ,梦得于是改刺连州 。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 ,诩诩 强笑语以相取下 ,握手出肺肝相示 ,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 ,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 ,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 ,不自贵重顾籍 ,谓功业可立就 ,故坐废退 。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 得位者推挽 ,故卒死于穷裔 。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 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 ,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 ,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 先人墓 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 ,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 裴君行立 。行立有节概 ,重然诺 ,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 ,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 。遵,涿 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 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 其家,庶几 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 ,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
子厚,名叫宗元。七世祖柳庆,做过北魏的侍中,被封为济阴公。高伯祖柳奭,做过唐朝的宰相,同褚遂良、韩瑗都得罪了武后,在高宗时被处死。父亲叫柳镇,为了侍奉母亲,放弃了太常博士的官位,请求到江南做县令。后来因为他不肯向权贵献媚,丢了御史的官职。直到那位权贵死了,才又被任命为侍御史。人们都说他刚毅正直,与他交往的都是当时名人。
子厚少年时就很精明聪敏,没有不明白通晓的事。在他父亲在世时,他虽然很年轻,但已经成才,能够考取为进士,突出地显露出才华,大家都说柳家有能光耀门楣的后人了。后来又通过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被授为集贤殿的官职。他才能出众,方正廉洁、勇毅果敢,发表议论时能引证今古事例为依据,经史诸子典籍的都融会贯通,深入浅出,议论纵横,言辞奋发,见识高远,常常使在座的人折服。因此名声轰动,一时之间人们都敬慕而希望与他交往。那些公卿贵人争着想让他成为自己的门生,异口同声的推荐赞誉他。
贞元十九年,子厚由蓝田县尉调任监察御史。顺宗即位,又升为礼部员外郎。逢遇当权人获罪,他也被按例贬出京城当刺史,还未到任,又被依例贬为永州司马。公事清闲,自己却更加刻苦为学,专心诵读,写作诗词文章,文笔汪洋恣肆,雄厚凝练,像无边的海水那样精深博大。而他自己则纵情于山水之间。
元和年间,他曾经与同案人一起奉召回到京师,又一起被遣出做刺史,子厚分在柳州。到任之后,他慨叹道:“这里难道不值得实施政教吗?”于是按照当地的风俗,为柳州制订了教谕和禁令,全州百姓都顺从并信赖他。当地习惯于用儿女做抵押向人借钱,约定如果不能按时赎回,等到利息与本金相等时,债主就把人质没收做奴婢。子厚为此替借债人想方设法,都让他们把子女赎了回来;那些特别穷困没有能力赎回的,就让债主记下子女当佣工的工钱,到应得的工钱足够抵消债务时,就让他们归还被抵押的人质。观察使把这个办法推广到别的州县,到一年后,免除奴婢身份回家的将近一千人。衡山、湘水以南准备考进士的人,就把子厚当做老师,那些经过子厚亲自讲授和指点的人所写的文章,全都能看得出是合乎规范的。
他被召回京师又再次被遣出做刺史时,中山人刘梦得禹锡也在被遣之列,应当去播州。子厚流着泪说:“播州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况且梦得的老母亲还健在,我不忍心看到梦得处在这种困窘中,这种不幸的处境难以向老母讲;况且绝没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于是向朝廷请求,并上呈奏章,愿意拿柳州(的派遣)换播州,表示即使因此再加一重罪,死也无憾。正遇上有人为梦得的情况向皇上陈情,梦得因此改任连州刺史。呜呼!士人到了困境的时候,才看得出他的节操和义气!平日街坊邻里互相仰慕讨好,吃喝玩乐来往频繁,夸夸其谈,讨好献媚,谈笑着相互表现出谦下的态度,手握手作出掏肝挖肺之状给对方看,指着天日流泪,发誓不论生死谁都不背弃朋友,简直像真的一样可信。一旦遇到小小的利害冲突,仅仅象头发丝般细小,便翻脸不认人,朋友落下圈套,不但不伸一下手去救,反而借机推挤他,再往下扔石头,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啊!这应该是连那些禽兽和野蛮人都不忍心干的,而那些人却自以为得计。他们听到子厚的高尚风节,也应该稍微惭愧下吧!
子厚从前年轻时,勇于帮助别人,自己不看重和爱惜自己,认为功名事业可以一蹴而就,才会因为他人获罪而受到牵连被贬斥。贬谪后,又没有熟识而有力量地位的人推举提携,所以最后死在荒僻的边远之地,才干不能为世间所用,抱负不能在当时施展。如果子厚当时在御史台、尚书省做官时,能谨慎约束自己,像在做司马、刺史时那样,也自然不会被贬官了;贬官后,如果有人能够推举他,将一定会再次被任用,不至穷困潦倒。然而若是子厚被贬斥的时间不久,穷困的处境未达到极点,虽然能够在官场中出人投地,但他的文学辞章一定不能这样地下功夫,以致于象今天这样一定流传后世,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让子厚实现他的愿望,一度官至将相,拿那个换这个,何者为得,何者为失?一定有能辨别它的人。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去世,终年四十七岁;在十五年七月初十葬回万年县他祖先墓地的旁边。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周六,才四岁;小的叫周七,是子厚去世后才出生的。两个女儿,都还小。他的灵柩能够回乡安葬,费用都是观察使河东人裴行立先生付出的。行立先生为人有气节,重信用,与子厚是朋友,子厚对他也很尽心尽力,最后竟仰赖他的力量办理了后事。把子厚安葬到万年县墓地的,是他的表弟卢遵。卢遵是涿州人,性情谨慎,做学问永不满足;自从子厚被贬斥之后,卢遵就跟随他和他家住在一起,直到他去世也没有离开;既送子厚归葬,又准备安排料理子厚的家属,可以称得上是有始有终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