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学者赵与时在《宾退录》中写道:“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祭十二郎文》是韩愈的代表作,写于贞元十九年(按《文苑英华》说是写于五月二十六日,应是笔误,因是年六月下旬十二郎还写过信),文章的十二郎是指韩愈的侄子韩老成。韩愈三岁丧父,由兄嫂抚育长大,与十二郎自幼相守,共历患难,因此感情特别深厚。但是长大之后,韩愈本人在外飘泊,与十二郎很少见面。几次有骨肉团聚的机会却阴差阳错地错过了,直到突然传来十二郎的死讯。一时间遗憾和悲痛的情感扑面而来,于是他提笔写下了这篇著名的祭文。
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
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年、月、日 ,季父愈闻汝之七日 ,乃能衔哀 致诚 ,使建中 远具时羞之奠 ,告汝丧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 ,及长,不省所怙 ,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 ,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 ,既又与汝就食江南 ,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 ,皆不幸早世。承先人 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 ,形单影只。嫂常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 。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 ,遇汝从嫂丧来葬 。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 ,汝来省吾;止 一岁,请归取其孥 ;明年,丞相薨 ,吾去汴州,汝不果来 。是年,吾佐戎徐州 ,使取 汝者始行,吾又罢去 ,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 ,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 汝遽 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 ;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 ,吾不以一日辍汝 而就 也!
去年孟东野往 ,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 。”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 而不克 蒙 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 ,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 ,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 。毛血日益衰 ,志气 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 ;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汝之子始十岁 ,吾之子始五岁 ,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耶?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 得软脚病 ,往往而剧 。”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 汝之孤 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 ,则待终丧而取以来 ;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並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 ,终葬汝于先人之兆 ,然后惟其所愿 。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 。敛不凭其棺 ,窆 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梦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 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 ;长 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
尚飨 。
某年某月某日,叔父韩愈在听到你去世消息后的第七天,才得以饱含着哀痛向你表达心意。打发建中从远路备办了应时佳肴作祭品,告慰于你十二郎的灵前:
呜呼!我幼年丧父,等到长大,不知道父亲的模样,只有依靠着哥哥和嫂子。哥哥中年时,在南方去世了。当时我和你年纪都还小,跟着嫂嫂送哥哥的灵柩回河阳安葬。随后又和你到江南谋生。孤苦伶仃,没有一天分开过。我上面有三个哥哥,都不幸很早去世了。继承先父的后代,在孙辈里只有你,在儿辈里只有我,两代都只剩一个人,孤孤单单。嫂嫂常常一面抚摸着你一面指着我说:“韩家两代,只有你们这两个人了!”你那时还小,恐怕已记不得了;我那时虽能记得,但也不懂得她话中的悲痛。
我十九岁时,初次来到京城。此后四年,才回家看望你。又过了四年,我去河阳凭吊祖坟,遇到你送嫂嫂的灵柩回来安葬。又过了两年,我在汴州辅佐董丞相,你来看望我,只住了一年,要求回去接家眷来。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离开了汴州,你没有能够来。那一年,我在徐州辅助军事,派去接你的人刚要启程,我又罢职离开了徐州,你又没能够来。我想,你跟随我到东边,在东边也是异乡客地,不能久住;从长远打算,不如西归河阳老家,将家安顿好再接你来。唉!谁料到你竟骤然去世离开了我啊!当初,我与你都还年轻,以为即使暂时分离,终究还会长久相处,所以才离开你到京师谋食,为了求得微薄的俸禄。倘使早知如此,纵然是做万乘公国的王公宰相,我也不愿意有一天离开你而去就职啊。
去年,孟东野去你那边,我托他带给你的信中说:“我还不到四十岁,而视力模糊,头发花白,牙齿松动。想起诸位叔伯父和各兄长,都是在健康的盛年便早早离世了,象我这样衰弱的身体,还能够活得长久吗?我不能离开职守,你又不肯来。只怕我早晚死了,而你将会陷入无尽的悲伤中。”谁又能料想到年少的死了,而年长的却反活着;身强的夭折,而病弱的却反保全了生命?
唉!难道这是真的吗?是做梦呢?还是传递的消息不确实呢?如果是真的,为什么我哥哥有那么美好的德行他的后代却早夭?你那么纯正贤明却不能承受他的遗泽?为什么年少身强的反而早死,年长衰弱的却反活着呢?我不能够相信这是真的啊。这是梦吧,是传送的消息不真实吧。孟东野的来信、耿兰的丧报,却又为什么在我的身边呢?呜呼!这是真的了!我哥哥有那么美好的德行竟丧失了后代,你那么纯正贤明本当继承家业的,竟不能承受他的遗泽!所谓天公啊,实在让人难以推测;神明啊,实在难以明白!这真是天理不能推究,寿数不可预测啊!
虽说如此,我自从今年以来,花白的头发有的变成全白了,松动的牙齿有的已经脱落了。毛血渐渐衰落,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不知)什么时候,不就跟着你去了么!如果死后能有知觉,那分离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如果死后没有知觉,也悲伤不了多少时候,而没有悲伤的日子倒是无穷无尽的。
现你的儿子才刚刚十岁,我的儿子刚五岁。年少身强的都不能保全,象这样的孩子,又怎么能希望他们长大成人呢?呜呼,悲恸啊!呜呼,悲恸啊!
你去年来信说:“近来得了脚气病,时常发作的很严重。”我说:“这种病啊,江南人常常患的。”未曾为你这种病而担忧。呜呼!难道你竟然因为这种病而丧失了生命吗?还是因为有别的疾病而导致丧生的呢?
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收到的。东野说:你是在六月二日去世的,耿兰报丧时没有写明月日。大概东野派来的差使,不知道向家里人问清楚月日;而耿兰的丧报,又不知道应当说清你死的月日。或是东野给我写信时,才去问差使,差使信口胡说来应付他罢了。是这样吗?不是这样吗?
现在我派建中来祭奠你,慰问你的儿子和你的奶妈。他们家中有粮可以守你的灵到丧期结束,那么就等到丧期完了我就把他们接来;如果不能等到丧期结束,就立即接他们过来,其余奴婢下人,一并让他们为你守丧。如果我有能力给你迁坟,最终一定要把你葬到祖先的墓地里,然后才算了却我的心愿。
唉!你患病我不知道时间,你去世我不知道日子;你活着时我不能互相照顾一起生活,去世了也不能抚摸你的遗体表达我的哀痛,入敛时我不能靠在你棺木旁,下葬时我不能亲临你墓穴边。我的行为背负了神明,而使你早早离世。我对上不孝,对下不慈,我既不能和你互相照顾共同生活,又不能和你相互陪伴一同去死;如今一个在天涯,一个在地角,活着时你的影子不能与我相依偎,死后你的魂灵不能和我在梦中相会。这实在是我造成的,又能怨恨谁呢!青天在上,我的痛苦何时才有尽头!
从今以后,我没有心思活在人世了!我应当置几顷田地,在伊水和颍水水边,来度过我的剩余的日子。教育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期望他们能成材;抚养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等到他们出嫁,我的心愿不过如此罢了!
唉!言语有穷尽但哀痛却无法终止,这些你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啊,悲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