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市每年的商会都会在这个时候举行。厉言处理完公司的事后驱车赶到晚宴现场,他在门口的拐角处瞥到乔慕笙和宋初年,乔慕笙坐在轮椅上,身后站着一脸温柔的宋初年。
他驻足,靠在背后的落地玻璃窗上点燃一支烟。这么多年过去,宋初年一点没变,她略带婴儿肥的脸上依然是那种疏离的柔和,目光永远只看得到那个人。时光辗转,谁都以为年少的承诺只是儿时的戏言,不曾想就是那两个人,将天长地久演绎到了极致。
你不弃我,我不弃你,这种温柔的默契,只有乔慕笙和宋初年才有。厉言从前会想,为什么在那场爱情里不管自己怎么努力,仍旧逃不过宿命,后来他才知道,不是早一秒也不是晚一秒,而是在那个时候,第一个落入宋初年眼底便挥之不去的影子是乔慕笙而不是他厉言,仅此而已。他做了那么多的努力,甚至卑微到只能用伤害她的方式才能赢得她一丝丝的注意和怜悯,到最后,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爱情,从来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
“呦,厉总,想不到你大忙人也会有时间来参加这次商会?”
厉言无须转头便能知道来人是谁,他们之间太熟,恩怨是非,长达十年的纠葛,已经分不清最初究竟是谁先招惹的谁。
脱去职业套装的乔慕菲,一身黑色露背晚礼服,凸显出曼妙身材。她很漂亮,但是在厉言看来那种漂亮带着不可一世的高傲,只可远观。他看到跟在乔慕菲身后的高娆,似乎这两年,乔慕菲与高娆走得越来越近,俨然有一跃成为乔氏副总的潜质,身为市场部经理的高娆几乎掌握了乔氏一半以上的客户,手里的人脉资源是很多公司羡慕而觊觎的。
“乔总不也百忙之中抽空出席?”厉言挑眉,玩世不恭地笑,眼底却是一片宁静黑檀。他朝高娆点了点头,转身进入会场。
乔慕菲望着他颀长挺拔的身影点点融入人群,手不知不觉地握成拳头,他们之间为什么会变得疏远陌生,儿时的厉哥哥,到如今竟成了连朋友都不如的陌生人。在厉言眼里,她看不到自己,她的厉哥哥早已逐渐远离,走向那片她无论如何都追随不上的天地。
“像厉先生这样的男人果然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人群的焦点,是不是?”一旁的高娆眯着眼睛嗤笑,她眼底的感情隐藏得极好,所以即便亲近如乔慕菲也没有发现,身边女人在看着厉言时眼里的痴迷,那是她曾看着厉言时的眼神。
乔慕菲冷笑:“那又怎样,他眼里不还是只有那个人而已?”
真是可笑,不是吗?宋初年早已嫁作人妇,成为她的嫂子,可厉言却仍旧念念不忘,那个男人的眼里,如今深沉得让人半点都看不透。
宋初年原本弯着腰同乔慕笙打闹,然而当厉言走到他们面前时,她面上的笑容滞了滞。虽然时间过去那么久,她还是忘不了那些阴霾,那是一个噩梦,她多希望那些年只是个梦而已。
“你们俩倒好,可算双宿双飞了,可这么大庭广众下卿卿我我,也不怕旁人看了羡慕嫉妒恨?”厉言难得开玩笑,在好友乔慕笙眼里,这些年的厉言越发沉默内敛,与少年时的玩伴几乎判若两人。厉言的心思极深,有时甚至连乔慕笙都不知道他究竟在盘算着什么。
“有本事你也找个人羡慕嫉妒恨去。”乔慕笙瞥他一眼,漫不经心地笑着。
“你在这儿风花雪月,有的是人在你背后兴风作浪。”
乔慕笙瞬间敛眉,嘴角笑意渐浅,“什么意思?”
“阿笙,我们都知道,你妹妹心思太浅,想掌控大局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厉言抿了口红酒,远处刚从角落蹦跶起来的女人贪嘴地端了一大盆糕点,像个饿死鬼般躲在墙角开吃。他不自觉地摇头,在他的世界里很少有这样的女人,她可以把全世界都当空气,怡然自得地跷着二郎腿狼吞虎咽却完全没有半点违和感。
乔慕笙顺着厉言的目光看去,不禁莞尔,“蔚澜还是这么豪爽,没心没肺的。”
吃得正香的蔚澜,眼前突然一片阴影笼罩,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片阴影仍旧没有半点要散开的意思,反而越发迫近,最后在她面前蹲下。她微一抬头就对上厉言放大的面孔,一口酒呛在喉咙,喷了厉言一脸。
“呃……怎么是你?”蔚澜原本吃得正有兴致,不想半路喷了厉言一脸,立刻拿纸巾往他脸上蹭去。厉言倒一脸淡然,还变本加厉地将脸往她跟前凑了凑,很是享受的样子。
“你怎么这么没脸没皮?”蔚澜突然停下动作,皱着眉继续啃蛋糕。其实她是想问,为什么到哪里都能见到他,她不觉得他们之间的缘分能深到一周偶遇三次的地步。
厉言在她身边坐下,侧头望着她,蔚澜不算顶漂亮的女子,她的皮肤很白,眼睛不大但是很有神,目光里的明净像月光下的湖水,平静。她笑起来有些孩子气,不笑的时候忧思笼罩,她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没心没肺,但演技真的没有太过高明。
他只见过她那么几次,却奇怪自己对她的了解,好像他们早就熟识,只不过中间分开的时间太久而错失了对方。
厉言从她手里拿走盘子,抓起她往外拖,“走,请你喝酒去。”
两个人拉拉扯扯消失在灯火通明的会场。
“蔚澜她……果然看上厉言了么?”宋初年的目光有些落寞,她蹲在乔慕笙身边像是自言自语。
乔慕笙宠溺地摸摸她的头,“这样不好吗?蔚澜不该活在过去,她应该有新的人生。何况她只是在交朋友而已,不一定是看上厉言了,你别瞎操心。”
宋初年兀自摇头,“你不了解蔚澜,蔚澜很骄傲,她不会轻易交朋友,何况……”她不再说下去,那句话连她自己都不敢说出口,她曾经看过蔚澜心里那人的照片,她不否认,厉言凝眉深思时候的样子像极了他。
冷风从窗口吹进来,蔚澜紧了紧被子,还是被惊醒了。她看着面前熟睡的面容,觉得自己荒唐又可悲,手指划过他的眉心,鼻子,嘴边,最后停留在他的唇上,他的吻如同毒药,能让人上瘾。蔚澜曾以为,这世上再不会有人让自己贪恋了,而此刻她却开始贪恋这男人的温存,他们始于一场荒唐的偶遇,于是接二连三,连自己都无法控制。
“如果你是他该多好。”她喃喃,许久才说,“可惜你不是。”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这句歌词着实伤感。
她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天还没亮,整个城市一片宁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直到手脚冰凉,她才觉得自己是时候回去了,可人还没站起来就被身后一双手按了回去,毯子自身后将她裹了个严实。
“你醒了?”
“你不也醒了?”厉言反问,在她身边坐下,“你和初年……是怎么认识的?”
“你还对她念念不忘?”蔚澜歪着头问。
厉言只是笑着摇头,并不说话,他侧脸的轮廓在黑暗里显得迷人而又充满诱惑,蔚澜有些看呆了。同他做过那么亲密的事却从没认真看过这个男人,她现在知道为什么他总能引来许多女孩子的注意,因为那张脸实在太吸引人。
“那时初年刚到巴塞罗那,她不懂西班牙语,一个人置身陌生国度,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记得是在路边的咖啡馆门口,她坐在行李箱上,整个人瘦骨嶙峋,几乎没了人样,那时我看着她,像是看着自己,鬼使神差地上去同她搭讪。她说她无处可去,于是我收留了她。”那么绵长的故事,她却用了那么简短的字句。
“你对陌生人都这么热情?”
蔚澜眨眨眼睛,“你不相信吗?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就跟爱情一样,你看到这个人,你第一眼觉得喜欢,那就是缘分,我第一眼见到初年的时候就觉得她应该是个不错的女孩儿。”
厉言认真地听着,他的脸淹没在黑暗里,沉默的样子如此吸引着她,她隔着微小的光痴迷地望着他。他跟他如此相像。
如果她爱着的那个人知道她是如此想念着他,会不会将她也一起带走了呢?活着这样煎熬,负罪活着,生不如死。蔚澜掩面,头抵着栏杆低低地哭泣,最后细微的哽咽成了号啕大哭,她太需要发泄了,她哭得很大声,似乎想把所有的不满和失望通通宣泄出来。
但是即便她哭死了,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相爱的人阴阳两隔,太苦太苦了。
厉言无声地抱住她,她的脸埋在他胸前,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死死地抱住他的腰,紧得要把他融入生命里。这个时候她抱着的究竟是眼前的厉言,还是回忆里那个以为可以白首的少年?没有人知道,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厉言的心在这样宁静的夜晚,听着她的哭声,微微疼起来。究竟是怎样的痛,可以隐忍得这么辛苦,连哭都成了一种奢侈?
蔚澜到公司的时候觉得所有人看自己的目光都变得十分古怪,她正想问什么情况便被高娆叫进了办公室。高娆看上去气色并不好,蔚澜才站定,一份资料狠狠砸在自己面前,她不明所以,一看,嘴角立刻抽搐起来,那是一份解约书,来自胡总公司的解约书。
“我想你需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解释?他胡总想占她便宜未遂就恶意以这种方式报复?这种事蔚澜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她无辜地冲高娆摇摇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这其中有误会。”
高娆靠在背后宽大的老板椅上打量着她冷笑,蔚澜被她看得格外不自在,高娆看她的眼神带着鄙夷——尽管她已经隐藏得极好。
“那晚在环球大厦发生了什么难道需要我提醒你吗?”高娆的声音不禁放大数倍,蔚澜吞了口口水,原来表面的优雅并非真正的优雅。
“客户是上帝,难道你连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都不懂吗?”
“所以哪怕他抱着强奸我的心态我也得谢谢他强奸未遂?”蔚澜瞪着眼睛反问,因为气愤,胸口上下起伏。她不相信胡总解约是因为那晚的事情,任何一个商人都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这其中必定有蹊跷,而她不过是当了回别人的替死鬼罢了。
“注意措辞,蔚澜!那晚是他喝多了,强奸这个词不能乱用的。”
“喝多了?”蔚澜往前一步,死盯住高娆,“高经理你认为那晚他只是喝多了?这个圈子混得风生水起的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胡总是什么样的人?连厉言都知道胡总就是个见美女就上的色胚子你会不知道?”
她想,那时高娆带着自己去见胡总,莫非是给她下了个套?而她还傻傻地以为自己得到了高娆的器重,原来不过是成了他人的利用工具而已。
高娆“啪”的一声拍桌而起,显然已经有许久没有人敢这么跟她说话,“蔚澜,如果你还不觉得自己有错的话,那么乔氏容不下你,不要以为背后有靠山就可以为所欲为,不管这次对方是为了什么原因和我们解约,但你让对方有了毁约的理由,造成公司经济和名誉的双重损失,这是事实。”
蔚澜突然觉得可笑,为这样委曲求全卑躬屈膝的自己。她曾以为人生不过一场戏,他们都要做一个尽职尽责的演员,现在才发现,人生还是一口井,一不小心,一失足成千古恨。
“好吧,高经理,那么你希望我怎么做?”容忍,是她唯一可以做的,她不止一次地告诉过自己,这世界不是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必须懂得隐忍才能存活下来。
“去向胡总道歉。”简单明了,似乎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道歉?”
“对,道歉!”高娆的“道歉”二字像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咬牙切齿,好像蔚澜该道歉的不是那个肥头油面的色胚子而是她高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蔚澜捏了捏拳头,点头,离开。从前的她活得太肆意太自我了,以至于如今再没有人能包容自己的时候觉得世界骤然变成了黑色。那个人曾庇护了她整片天空,现在,却留她独自一人与这世界抗争。
真是太残忍。
看到这样的我,你一定会很失望吧?因为连我自己都开始失望了。
她不知道怎么走出公司的,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狼狈,明明没有做错,却为什么要向那种人道歉?蔚澜皱了皱眉,说实话她还真做不到。正思忖着怎么躲过这场劫数时,一辆黑色卡宴嚣张地擦她身而过。她脸色惨白,欲破口大骂,但在见到那人后,话活生生卡在喉咙里,差点噎死自己。
他照旧一身剪裁得当的浅灰色西装,随手一甩车门,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应该是上班时间。”
蔚澜耸了耸肩,“我也想好好上班。”言下之意是她真的不想在上班时间杵在公司门口想着怎么去跟那老胡赔礼道歉。
厉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过去拽着蔚澜的胳膊往回走。他抿着双唇,侧面看过去既严肃又好笑,她叹气,他明明想笑干吗要装出一副淡定的样子,不装会死吗?
“哎,你要进去就进去,拉我干什么,我还有任务在身呢,喂,我说话你没听到吗?放手放手。”蔚澜试图挣脱,奈何那人根本没用力就已经把自己抓得死死的了。
厉言脸上闪过不耐,电梯“叮”的一声停在市场部的办公楼层,他一把将她扔出去,“好好待着。”
你说好好待着就好好待着?蔚澜捏捏吃痛的手腕,如果说刚才还存着去见老胡的心,现在则完全没了那个兴致,她赌气似的滚回自己的位置坐定,盘算着怎么对付高娆的咄咄逼人。不知是错觉还是无意,她总觉得高娆虽然待自己还算和气,可看她的眼神几分探视几分轻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顶头上司。
顶楼的总裁办公室,乔慕菲合上手中的文件,另一份她已经无须再看,抬首,对面的男人随意靠在黑色转椅上,悠闲自得。这个人,她认识了十余年,可这十余年的时间竟然完全不够她接近他,曾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形同陌路几无瓜葛。她知他心里所爱,仍不顾一切地追求,是从那时起就注定他们之间只能走向陌路吧。
她自认为足够了解厉言,他漠然、心冷、骄傲,可在看到他递来的合作案后,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和他之间的关系。也许,她真的太自我了,自以为是的了解,到最后恰恰成了笑话。
“小小的合作案也劳烦厉总亲自跑一趟,乔氏真是蓬荜生辉啊。”话里无不讽刺。
“慕菲,你不必为难她,与她无关。”厉言看来并不打算拐弯抹角,他喊她一声慕菲,便是以朋友的身份同她说话,这个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发生了什么不消半会儿就能传到大家耳里。圣达突然不惜自损利益也要撤销与乔氏的合作,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猫腻,厉言虽然不敢完全确定,也有十之八九的把握这事也和蔚澜有关,就算无关,蔚澜也会是那个替罪羔羊,也只能是她。
为什么要为她解围,其实他自己更想知道答案。也许,他真的太久没有尝试过对一个人好了。
长久的沉默让乔慕菲几乎以为自己快要没法呼吸了,他沉稳地坐在那里看着她,目光笃定,料到她不会拒绝这样一份合同,她恨透了这样的感觉,好像她永远只能活在他的掌控里。
“如果我说,这一次你算错了呢?”她把合同往前一推,拒绝的意思。
那男人岿然不动,面不改色,嘴角翘着微微的弧度。他人眼里的厉言,漠然狠戾,她眼里的厉言,可笑可悲。
厉言,你一定不知道,我曾像你爱宋初年那样爱着你,像你守着宋初年那样守着你,可到头来,竟是一个无路可退的错。
“慕菲,任性不能解决问题,你比我更清楚乔氏需要这笔资金,股市更需要。”
“你这算是威胁?”乔慕菲冷笑,不是不知道公司的处境如何,年前公司接手的工程事故一度让股票大跌,如今虽然已经缓过来了,可要完全止住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高娆才会找上圣达。
厉言大方摆手,“你也可以当作是朋友之间的援手。”
乔慕菲的心狠狠刺痛,这种痛和以往不同,带着麻木又锥心,她闭了闭眼,像是做了某个决定,大笔一挥,在合同的右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末了才讽笑道:“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为另一个人费心思,原来宋初年也并非独一无二。”
他不置可否,告辞离开。这就是厉言,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直来直往,心思深沉。他从不避讳自己对她的不在意,仿佛随时都提醒着她那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十年旧梦,终究是她醒不过来。他的身影消失在玻璃落地窗的尽头,她才傻傻地笑起来。
当她看到合同上规定“乔氏与圣达即刻解约则此合同立时签字生效”时便知道,厉言为蔚澜而来。他是多聪明的人,不着痕迹地为蔚澜解了围,还同时给乔氏一个台阶下,表面看上去亦卖给了她乔慕菲面子,想得多周到,将所有都算在了其中。
只可惜,这样的周全,并不是因为她。能让厉言费尽心思的人,这些年,出现了几个?
那日,乔慕菲看到他同蔚澜一前一后走出酒店时才明白,即便没有宋初年,对厉言来说,那个人也不可能会是自己。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会是她。
终究缘浅。
你试过很爱很爱一个人,爱到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更爱那个人吗?蔚澜试过。那时她16岁,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爱上那个总穿着干净纯白衬衫的少年,他笑起来目光温和,仿佛能融化所有冰凉。他常常喜欢抚着蔚澜的发,无可奈何地说:真想把全世界的美好都抓来给你。多年来,只有他懂她伤她痛她悲,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全被刻在他心上,可就连那么美好的他到最后都要离她而去。
那年,他冰冷的尸体躺在她面前,她觉得世界崩塌,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完整,从来觉得这个世界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蔚澜,终于看清自己内心的脆弱。他包容了她整个青春,纵容了她所有的任性和无礼,却在宠坏她之后离她而去。
那个叫顾临的男孩子,终于成功地在她心上狠狠烙下烙印,让她此生再也无法忘记。
蔚澜猛地从梦中惊醒,额头手心全是密密的冷汗,心脏不规律地跳动着,看向闹钟,指针不过指向2点,她知道这夜自己不可能再入睡了。每次梦到顾临,她不是惊醒就是哭醒,然后长久地失眠,盯着天花板放空到天明。这似乎已经成为一个规律,顾临进入她梦中的规律。但是如果,这是要顾临来梦里看她需要付出的代价,她愿意,心甘情愿。
“我求求你了,一个月之内我一定会攒到首付钱的,您别把房子卖给别人行不?”
正端起咖啡杯准备送到嘴边的厉言手猛然一顿,这声音太熟悉了,但那语气可怜兮兮,着实不像他认识的那人,循着声音找去,这下手里的咖啡便再也喝不下去了。那女人一脸楚楚可怜,手使劲拽着别人没有要放开的意思,那样子看着真真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女子,可她装得再像,在厉言眼里也蹩脚得很。
她很需要房子?
“小姐,不是我不近人情,实在是这房子的主人急需用钱,必须一次性全额付清才行,您别为难我了成不?我也只是个给人打工卖房子的,没多大权力。”男人想掰开她的手,但她五指如同嵌在他手臂上,再用力也无济于事。这女人对这套房子的执着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如果没有记错,这已经是两个月里她第十二次来找自己。
蔚澜伸出一个指头,低着姿态,“一个月,就一个月行不?我会有钱的,您相信我。”她急得几乎快哭了,死皮赖脸也好,无理取闹也好,只要房子能属于自己,她不介意别人怎么看她。
“不好意思,小姐,别说一个月,可能连一个星期我都没有办法给你,事实上已经有好几个买家看中这套房子,他们随时都能支付全额,所以我很抱歉。”最后一次用力一甩,男人终于成功挣脱了她的钳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叹息着离开。
原本还梨花带雨的蔚澜,见他走了,也懒得再装下去,抹一抹面颊,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身后的样板房。虽然是一样的设计,可她要的那套毕竟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一套,那么珍贵,而她却没有办法纳入自己手中。
一路走来,好像她一直都无法真正拥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即便拥有,也只能在前面冠上“曾经”两字。
蔚澜啊蔚澜,你说你怎么就混得这么失败呢?
她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转身准备走人,刚跨出一步便一头撞进迎面而来的某人怀里。
“没长眼睛啊,尽往人堆里凑。”刚才的火气还没消,这下是彻底爆发出来了,可才抬头,她舌头立刻打结了。
“厉……厉总?”
厉言的视线从她身后的样板房转到她身上,面无表情,紧抿着唇,许久才问:“买房子?”
蔚澜立刻摇头,拨浪鼓似的矢口否认:“没,随便看看,看看。”跟着傻笑起来,其实心里无比希望刚才她拽着人又哭又闹的场面没被他撞上才好。
“别装了,你不嫌累,我看着都累。”
“呃?”她顿了一下,随即收起笑容,既然人家都发话了,她也就不委屈自己傻笑了。
“这个楼盘去年开盘,因为地理环境优越,从去年卖到今年,房价一涨再涨,你确定一个月的时间能凑到足够的钱买下那里的其中一套?哪怕是首付?”厉言抱胸打量她,这女人每一次出场都能让他重新认识她一番,不知道是她变化太快,还是他压根就看不懂她。
她听出他话里的质疑和嘲讽,蹙眉别过头去,“我在努力地攒钱。”
厉言并不认同,“不是只要努力就能解决一切的,有时候努力只是必须而非必然,到最后你会发现有些东西并非努力就能得到,那些都是注定的,无法改变的。”
蔚澜静静地看着他,冷嗤一声,原来他人眼里无所不能的厉言也会有这样的言论。他这类人从来呼风唤雨惯了,又怎么会知道努力的感觉?那种哪怕你努力得要死掉了,想要的却仍海角天涯的感觉,他又怎么会懂?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即便所有的努力加起来都只是沧海一粟,心里仍然觉得满足,有目标,才不至于活得那么无力。
“看来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再见。”她头也不回地道别,搞不懂自己怎么总能在各种场合碰上他,他一定是老天派来整她的克星。
厉言嘴角微微上扬,划开一个浅浅的弧度,这女人还真沉不住气,分明可以不必那么要强,偏偏又倔强得要死,那双眼睛总像蒙着层雾气,真想看看躲在壳里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
“厉先生?您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对面男人看出是厉言,立刻欣喜地迎上来,正是刚才被蔚澜死皮赖脸缠着的那人。
事实上这个楼盘本就隶属厉氏,只是厉言大多时候并不过问房产这块,能认出他的人自然也是少之又少。
厉言不动声色地收起笑,淡淡开口:“刚巧路过,进来看看。”接着还是忍不住问道,“刚才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对方一愣,马上明白他言语所指,讪笑道:“就是一个想买房子却没有钱的客人,希望能给她一个月的时间凑足钱,可是我没答应,她连首付的钱都凑不齐,何况全额。”
见厉言没有反应,又滔滔不绝,“不过这姑娘的毅力可真不一般,找了我十几次了,每次都求我替她留着房子,噢,对了——厉先生,她要买的就是您要卖的那套。”
“噢?”厉言原本已经意兴阑珊,这时才稍稍有了想听下去的兴致,“她来这十几次都是为了那套房子?”
“是,不过我看她没钱便以对方要求一次性付清全额为由拒绝了。厉先生,下午有客户要去看您那房子,您看价格是不是还按原来那个?”
“嗯。”厉言应了一声,走过他身边时面色平静地甩了一句,“不卖了。”
“啊?”那人根本没反应过来,等想明白的时候为时已晚,厉言早已开车扬长而去。
不卖了?下午一连约了三个客户过来看房子,要不是他厉总当初说卖,他会这么拼命费了几斤口水才招揽到那三个优质客户过来看房?现在轻飘飘一句“不卖了”,当场否定了他所有的努力,他立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蔫儿了,果然有钱人比较难伺候。
蔚澜回到公司,脑子里全是厉言充满轻蔑的语气,越想越气,他以为替她解了圣达那个围就可以如此看不起她吗?连原本心里存着的那一点感激也瞬间荡然无存,至少在这之前她曾以为厉言是同其他人不一样的,他会在她哭得惨绝人寰的时候抱着她不问一句,会在她求他带她离开的时候不问原因说走就走,这样的男人,她以为会不一样。
顾临,为什么自你之后,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人了呢?
她正兀自沮丧,电脑突然提示有新邮件,公司内部网络,能发来邮件的也只能是内部员工。她打开邮箱,果然是高娆发来的一份超大附件资料,打开预览,是乔氏与厉氏此次合作案的大致提纲。
五星级酒店?她记得G市最大最高档的五星级酒店的确隶属于乔氏没错,但仅此一家,而厉氏多年来第一次提出跟乔氏合作,竟是涉足酒店行业,在蔚澜看来,一个有野心的商人在自己并不熟悉的领域里找上一个同样没有太多经验的合作伙伴,并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
难道是因为她,厉言才会不得已提出这样的合作?但随即她又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在商言商,厉言更是如此,怎么可能公私不分混为一谈?若他是那样的人,只怕整个厉氏早跟着喝西北风去了。
“厉言要涉足酒店业?”宋初年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惊讶程度绝不亚于蔚澜,此时蔚澜正忙着解决手里的泡面,含糊地点头。
宋初年两道漂亮的眉拧成一团,“这不是他的作风,他一向不打没把握的仗,况且对酒店业来说他只是个新人,怎么会找同样没太多经验的乔氏?难怪上个月他大费周章也要拍下城中那块地,原来是早有打算。蔚澜,你觉得这对乔氏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蔚澜喝干最后一口汤,慢条斯理地抹了抹嘴角,“他究竟有多坏让你跟防贼似的防着他?你别忘了这次合作是厉氏主导的,就算最后亏也是厉氏占大头,你瞎操什么心,要操心也是你小姑子操心吧?”
宋初年低头不语,蔚澜不会明白厉言的城府,他那种雷厉风行的手段不管是对事还是对人都让人觉得恐惧。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而现在却站在对立的两个界面,就算表面多么和睦,内里的裂痕划开了就是划开了,再也无法缝合。
有人敲门,蔚澜赤脚小跑去,拉开门,嘴巴“啊”了一声,怔怔盯着门口的人。
“你似乎看到我很惊讶!”厉言笑笑,伸手拍拍她的下巴示意她合上嘴巴,“口水流下来了。”
蔚澜大窘,抵着门不让他进,“那个……厉……厉总,现在不是很方便,要不我们改天?”
厉言比蔚澜要高出一个头,早看到里面的宋初年,她背对自己,没有要转过来的意思,若是换了从前,为了不让她为难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可此刻他心里无比平静,他来找蔚澜,并不是宋初年,他要见的也只是蔚澜而已。
“半个小时,我在楼下车里等你。”不再为难她,却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哎,这个人就这么走了?他以为他是皇帝金口一开万人便要遵旨么?她转了个身冲宋初年无奈地耸了耸肩。
“真的不是我叫他来的。”她那么解释,完了之后才觉得这话简直多此一举。
宋初年对厉言敏感,蔚澜当然知道,但这并不妨碍她和厉言的相处。那是别人的恩怨纠葛,不是她的。
“蔚澜,他跟顾临很像是不是?”一句话,令蔚澜挂在嘴角的笑凝固,宋初年似笑非笑,“尤其他敛眉的侧面,像极了顾临,是不是?”
那么温柔的声音,却像刀子,一刀一刀割在蔚澜心上,蔚澜身体僵硬,看着宋初年逼近自己,冷得指尖颤抖。
“可是蔚澜,他是厉言,不是顾临,他是商场上狠绝的厉言,不是温柔执笔为你画眉的顾临。”曾几何时,宋初年从来不知道会从自己口中说出这些话,她盯着蔚澜惨白的脸色,心点点地疼,她不要蔚澜和厉言有过多的纠葛,那个男人不会带给蔚澜幸福。
“你……他……他当然不是顾临,顾临已经不在了……”很久之后,久到仿佛时间静止在空气里,蔚澜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看到失魂落魄的自己,眉宇间的苍凉冷凝了时光,所有的痴想,不过是痴想而已。
宋初年走了。3月的天,阵阵的冷,蔚澜想起那年的巴塞罗那,那年的顾临,他在阳光下对自己笑,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抚过她的眉眼,鼻子,嘴巴。她的皮肤留下他的痕迹,他为她画一张又一张的画,那本厚厚的素描本,从头至尾,满满的都是她。笑的,哭的,悲伤的,任性的,淘气的,可爱的……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样丰富的表情和姿态,如果不是顾临,她或许还是最初那个天性凉薄的蔚澜,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与人保持距离,便也就那么老了。可是偏偏遇到了他,又偏偏失去了他。
高山流水,时光荏苒,终不能白首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