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特别的一天,早上三点左右我就醒了。我躺在坚硬的地板上,精疲力竭,脸上全是汗。七月的夜晚,酷热而沉重,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的战友们睡在我的周围,身上裹着带风帽的斗篷;他们给灰色的大地点缀上了点点黑色,让这块偏远的土地有了喘息的声音;我仿佛听到了人们熟睡时沉重的呼吸声。战马的嘶鸣声和武器的碰撞声,混着一些难以辨别的声音,盖过了静夜的窸窣。
部队在午夜时停止了前进,我们得到命令,就地躺下休息。整整三天,我们一直在行进,承受着阳光的炙烤,卷起的尘土让我们睁不开眼。终于,敌人就在眼前了,就在那里,高踞几座视线可及的山头。等到黎明时分,我们就要果断地打一场战役。
我一直被沮丧情绪折磨着。三天来,我好像是被打蔫了,没有一点力气,完全不考虑未来。其实,正是由于过度的疲劳,我醒了过来。现在,我躺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边盯着夜空,一边思索。我想到了这场战斗,这场大屠杀,我想到天空即将放亮。过去六年多的时间里,每场战斗的第一枪打响时,我都会向我挚爱的人——巴贝和拉扎尔舅舅说再见。现在,还有不到一个月我就要退伍了,却要再一次说再见,而这一次,可能是永别。
然后,我想到了那些温柔的画面。闭上眼睛,我看到了巴贝和拉扎尔舅舅。离我上一次亲吻他们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还记得分别那天,舅舅一直在流泪,因为他很穷,没钱给我准备些行头带走;临走前一晚,巴贝向我发誓会一直等我回来,不会爱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我不得不离开所有的一切,离开格勒诺布尔的师傅,还有杜尔格村的朋友们。时不时他们会寄信过来,告诉我他们会永远爱我,告诉我,在我深爱的山谷里,幸福一直在等我。但是我要去打仗,我要去流血牺牲。
我开始想象回家的日子。我会看到年事已高的舅舅站在牧师住所的门口,张开他颤抖的双臂;巴贝在她身后,面色红润,一边笑着,一边流着眼泪。我扑到他们怀里,亲吻他们,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
突然间,战鼓敲响,把我的思绪拉回到残酷的现实中。黎明已经到来,晨雾中,灰色的土地延展开来。战场上布满士兵,漫山遍野都是不辨身份的人;军号召唤,战马奔腾,火炮隆隆,命令高喊,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充斥所有人的耳朵。战争凶神恶煞地闯入我温柔的梦境中。我艰难地爬起来,感觉浑身散了架,脑袋似要裂开。我匆忙把我的士兵们集合起来;要知道,我已经获得军士头衔了。很快我们接到命令向左侧冲去,占领高处的一座山头。
在我们即将出发时,军士长跑了过来,大喊:
“一封古尔东军士的信!”
然后他递给我一封脏兮兮、有些发皱的信,这封信也许在邮局的皮邮包里躺了足足一个星期。无暇细读,我只在匆忙中认出了是舅舅拉扎尔的笔迹。
“向前,前进!”军士长喊道。
我只得前进。有那么几秒钟,我手里握着这封可怜巴巴的信,如饥似渴地看着它,握着它的手指感觉火辣辣的;如果能够坐下来,一边读信,一边无所顾忌地流泪,我愿意付出一切。但是我只能把它塞在紧贴我心脏的上衣里。
我从未像现在这么痛苦。为了安慰自己,我对自己重复着拉扎尔舅舅不断说给我听的话:我正处在人生的盛年,此时此刻,我要经历激烈的斗争。至关重要的是,如果我想拥有一个平静、富足的秋天,就要勇敢地履行职责。但是这些理由更加激怒了我:这封信来到这里,要向我述说幸福,它烧灼着我的心,它反抗战争的蠢行。我甚至都不能阅读它!也许,我会死去,永远都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不能最后一次阅读拉扎尔舅舅充满深情的话语。
我们到达了山顶,等待前进的命令。这块战场选得真是妙极了,可以随心所欲地相互杀戮。这片无边的土地绵延数里格,光秃秃的,不见一栋房屋或一棵树。灌木丛和矮树形成了白色大地上斑斑驳驳的痕迹。从那以后,我再未见过像这样的一个国家,一片沙海,一块白垩质土壤,仿佛腹部到处被炸开了,露出黄褐色的肠子。而我也再未看到过像这样纯净的天空,再也没有经历过这般惬意温暖的七月的一天;八点钟,闷热的空气已经开始烤着我们的脸了。哦,多么灿烂的早晨,多么贫瘠的土地!这里即将展开杀戮,即将有人牺牲。
伴着几声零星的劈啪声,双方开火了。过了很长时间,大炮低沉的怒吼声也开始助阵。我们的敌人——奥地利人身着白色军装,已经放弃了高地。平原上钉着成排的军队,他们在我的眼中只有昆虫大小。人们也许会以为这是一座暴动的蚂蚁山。浓烟滚滚,笼罩在战场上。间或,当浓烟散成数块时,我看到了有些被吓坏了的士兵在逃跑。有时,极度的恐惧会使士兵逃离,然后突然爆发的羞耻感和勇气又会把他们呼唤回战场上。
我听不到伤员的哭喊,看不见血流成河。我只能辨别出牺牲的士兵,他们被队伍抛在后面,像是大地的黑色补丁。我开始好奇地看着队伍前进,烟雾惹怒了我,因为它挡住了我一半的视线。一想到很多人在垂死挣扎,而我还安然无恙,我就产生了一种自私的快感。
大约九点,我们接到命令向前进发。我们立即跑下了山,冲向敌军的中心地带,他们正在撤退。队伍整齐的步伐在我听来像是赶赴葬礼一般。我们中最勇猛的战士也在喘着粗气,面色惨白,形容枯槁。
我决心说出实情。第一批子弹嗖嗖地划过时,队伍突然停了下来,士兵们打算四散逃去。
“前进,前进!”长官们喊道。
但是我们像是铆接在了地面上,当子弹呼啸着飞过耳边的时候就低下头。这一行为是出自本能;如果不是羞耻之心阻止我,我一定会趴在地面上。
我们前面是一层厚厚的烟雾,我们不敢穿过去。红色的闪光信号透过烟雾传过来。我们依然止步不前,浑身颤抖。但是子弹打在了我们身上,战士们哀叫着倒了下去。长官们更加用力地扯着嗓门叫喊:
“前进,前进!”
军官们鼓动着后卫部队强迫我们前进。于是,我们闭上眼睛,发动了新一轮冲锋,冲进了烟雾。
我们被愤怒冲顶着,就算是听到“停止前进”响亮地喊出时,队伍也很难停下来。而一旦停下,恐惧感就又回来了,有一种想要逃跑的愿望。我们开始射击,向着前方开火,没有瞄准,在向浓烟乱射中寻找一丝安慰。我记得自己机械地扣动扳机,紧闭双唇,睁大眼睛;我再也不害怕了,因为,说实话,我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我头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开火,直到一切结束。我左边的战友面部中弹倒在我身上,血溅了我一脸,我粗暴地把他推到一边,擦掉脸颊上的血,然后继续射击。
我还记得看到我们的上校——德蒙特维先生笔挺地骑在马上,十分坚定,冷静地盯着敌人。他在我心中高大无比。德蒙特维上校的来复枪可不是用来自娱自乐的。他时不时向下望望,用干涩的声音喊叫:
“队伍靠拢,队伍靠拢!”
我们像羊群一样合拢队形,踏在死尸上,已经麻木了,然后继续射击。在此之前敌人只是开枪扫射。而这时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传来,我们有五个战士被这枚炮弹夺去了性命。应该是正对着我们的炮台刚刚开火了,但是我们看不到它。一枚枚炮弹击中队伍的中央,几乎每一枚炮弹都在队伍中留下一个血肉横飞的裂口,但是我们像顽固凶残的猛兽,又迅速合拢过来。
“靠拢,靠拢!”上校冷冷地重复着。
我们用人肉喂着敌人的火炮。每次一个战士倒下的时候,我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我一点点接近着火力密集的地带,战士们被火炮击碎,轮番走向死亡。在那里,尸体堆成了山,很快,炮弹就只能打到成堆的人肉碎块上了。每一次新的爆炸过后,残肢横飞。我们再也无法靠拢到一起了。
战士们痛苦地哀号着,长官们也被打动了。
“上刺刀,上刺刀!”
枪林弹雨中,部队愤怒地迎着火炮冲去。浓雾的屏障瞬间被扯碎,我们看到在一座小山顶上,敌人的炮台吐着火舌,每一个炮口都在向我们开火。但是队伍已经开始向前冲,他们不会停下,炮弹只能挡住死去的人。
我跑到德蒙维特上校旁边,他的马刚刚被打死,他像一个普通士兵一样战斗。突然,我被击倒了,我感到仿佛胸腔打开了,肩膀像是掉了一样。一阵可怕的风吹过我的脸庞。
我倒下了。上校倒在了我的旁边。我觉得我要死了。我想到了那些我爱的人,我用一只毫无生气的手搜寻拉扎尔舅舅的信,然后便昏厥了过去。
当我恢复意识时,正侧身躺在地上。我被深度昏迷击垮了,瞪大眼睛盯着前方,却什么也看不到;我感到好像失去了四肢,大脑也变空了。我并没有感到痛苦,因为生命仿佛已经离开了我的肉体。
火热而无情的阳光照在脸上,像是融化的铅,但我却丝毫感觉不到。我一点一点恢复了知觉,我的肢体变轻了,只是肩部仍像被千斤重物压迫着。然后,凭着一个受伤动物的本能,我想要坐起来,结果疼得大叫一声,又倒在了地上。
但是现在我活了下来,我可以看到,我也能想明白。地面光秃秃的,荒无人烟,在阳光普照下,四处皆是白色。在深邃的天空下,大地展现着它的荒芜,一堆堆的尸体在太阳的温暖中熟睡了。倒在地上的树木,像是死去了,或在垂死挣扎。没有一丝风。成堆的死尸带来令人恐惧的寂静,时而,凄凉的呻吟声打破了沉寂,可以想象受伤的士兵一阵长长的战栗。视线范围内,微薄的灰烟云挂在低矮的小山上,除此之外,晴朗蔚蓝的天空中再无他物。在高处,残杀还在继续。
我想我们是胜利者,而且为我能在这块荒凉的土地上平静死去而沾沾自喜。我身边的土地是黑色的。我抬起头,看见几英尺外我们曾进攻过的敌人的炮台。这场争夺战想必是残酷的:被砍断、已不成人形的尸体漫山遍野;血流成河,土地仿佛是一张巨大的红色地毯。大炮在尸体上伸出了黑暗的炮口。当我看到那些安静下来的枪炮时,不禁颤抖起来。
接着,我轻轻地、万分小心地翻身趴卧着。我把头靠在一块满是血污的大石头上,从胸口抽出了拉扎尔舅舅的信。我把它放在眼前;但是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让我无法阅读。
太阳炙烤着我的背,刺鼻的血腥味让我无法呼吸。我能想象出身边这片悲伤的土地是什么样子,而我也好像因为周围僵硬的尸体而变得僵硬。屠杀过后,在这温暖而又可憎的静谧中,我的心在流泪。
拉扎尔舅舅对我写道:
“我亲爱的孩子……我听说已经宣战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在战役打响之前退伍。每天早晨,我都恳求上帝,让你远离新的危险;他一定会让我愿望成真的;这几天里,他一定会让你回来,让我安心地闭上眼睛。
“啊!我可怜的让,我正在老去,我十分需要你的臂膀。自你离开以后,我再也无法感受你的青春气息,你的活力曾让我年轻了二十岁。你还记得那个早晨,我们一起在橡树下的小路上散步吗?现在我再也不敢走到那些树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感到恐惧。迪朗斯河在哭泣。快回来安慰我吧,抚平我的忧虑……”
泪水让我窒息,我不能读下去了。在那一刻,旁边几步远的地方传出一声令人揪心的恸哭声;我看到一个士兵突然站了起来,脸部的肌肉都收缩了;他痛苦地张开双臂,倒在了地上,在可怕的抽搐中扭动了几下;然后,他就一动不动了。
“我把希望寄托在上帝身上,”舅舅继续写道,“他会把你安然无恙地带回杜尔格村,而且我们会继续平静地生活下去。让我大声说出我的梦想,告诉你我对未来的打算。
“你不必再去格勒诺布尔了,你和我待在一起;我会让你成为大地的儿子,做一个农夫,快乐地耕种田地。
“我准备退休到你的农场去。很快,我颤抖的双手将无法握住圣体了。我只请求上帝给我两年的时间,让我们过这样的生活。这将作为我做好事的回报。你就可以不时带我到山谷中的小路上去,每一块石头,每一段树篱都会让我想起你,我是如此爱着年轻的你……”
我不得不再次停下来。我感到肩膀一阵剧痛,几乎再次晕倒过去。一种可怕的焦虑感占据了我的内心,仿佛连续射击的声音又近了,我害怕地想,我们的队伍可能正在撤退,在战斗中,队伍也许会从山上退下来,从我的身体上走过去。但是,除了薄薄的云彩和缭绕山际的烟雾,我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拉扎尔舅舅在信里继续说:
“而且我们三个会深爱彼此。啊!我亲爱的让,那天早上,你在迪朗斯河旁边给巴贝水喝是多么正确啊。我曾经对她感到担心,我脾气不好,但现在我有些嫉妒,因为我非常清楚地认识到我永远都不会比她更爱你。‘告诉他’,昨天她又红着脸对我说,‘如果他死了,我就回到河边他给我水喝的地方跳下去。’
“为了上帝的爱,珍惜你的生命。有些事情我无法明白,但是我感觉到幸福在这里等待着你。我已经称巴贝为女儿了;我能看到在教堂里,你抱着她,那一刻,我正在为你们的团聚祈福,我想那是我最后一次弥撒了吧。
“巴贝现在出落得标致又高挑,她一定会给你的工作带来帮助……”
枪战声远去了。我正擦着幸福的泪水。有些战士凄惨地呻吟,他们在火炮的车轮间经历了人生的最后痛苦。我看到一个士兵正试图甩掉同伴,那个同伴受了伤,身体压在他的胸膛上;当受伤的同伴挣扎、抱怨时,士兵残忍地把他推到了一边。这个可怜的人沿着山坡滚了下去,发出痛苦的哀叫。在这声叫喊过后,死尸堆里传出一声低语。太阳要落山了,洒下淡淡的光芒,告诉人们该休息了。天空也不那么蓝了。
我读完拉扎尔舅舅的信。
“我只希望,”他继续说,“告诉你我们的消息,同时请求你尽早回来,让我们高兴起来。我正像一个老小孩一样哭泣和唠叨。要心存希望,我可怜的让,我会祈祷,上帝一定会成全我们。
“尽快给我回信,如果有可能,告诉我你回家的日期。巴贝和我正数着日子盼你回来呢。我们相信会很快见到你,要充满希望啊。”
我回家的日子!——我抽噎着亲吻了书信,有那么一会儿想象着我在亲吻巴贝和舅舅。毫无疑问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在沉闷的太阳下,我会像一只狗一样躺在地上死去。而且是在这被抛弃的土地上,在你死我活的恶战中,那些我所爱的人在同我道别。宁静中又传来细微的沙沙声;我凝视着溅满血迹的苍白的大地,它已经被抛弃,延伸到尽头的地平线,天地相接的地方形成一道道灰色线条。我重复道:“我会死的。”然后,闭上眼睛,想念着巴贝和舅舅拉扎尔。
我不知道有多久,我一直在疼痛中半睡半醒着。我的心和我的肉体一样承受着痛苦,几行热泪慢慢流过脸颊。发烧和噩梦纠缠着我,我听到了一声呜咽,好似一个痛苦的孩子,持续地伤心哭着。有几次,我醒过来,惊讶地望着天空。
最后,我知道了那是德蒙特维先生躺在几步远的地方,像受伤的孩子一样呻吟着。先前我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四肢八叉地趴在地上,张开胳膊。他对我不错;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就这样让他脸贴着地面死去,于是我慢慢向他爬去。
我们中间隔着两具尸体。有那么一会儿,我想从他们肚子上爬过去以缩短距离,因为每动一下,我的肩膀都会剧烈地疼痛起来。但是我不敢,只得用一只手撑着,跪地前行。当我来到上校身边时,长舒了一口气;在我看来,我不再那么孤单了;我们可以一起死去,我们能一起死去让我不再害怕。
我想让他看到阳光,于是尽可能轻地把他翻了过来。阳光照到他脸上时,他粗重地呼吸起来,睁开了眼睛。我俯身看着他,试图给他一个微笑。他又一次闭上了眼;他的嘴唇在发抖,我明白他的伤痛还在折磨他。
“是你,古尔东,”终于,他用虚弱的声音对我说,“战斗胜利了吗?”
“我想是的,上校先生。”我回答他。
沉默了片刻,他睁开眼看着我,问——
“你哪里受伤了?”
“肩膀——你呢,上校?”
“我的胳膊肘被子弹打碎了。我想起来了,是同一发子弹让我们伤成这样的,孩子。”
他尝试坐起来。
“振作起来,”他突然兴奋地说,“我们总不能在这里睡觉吧?”
你无法想象,他勇敢地展现出愉悦的情绪,这给了我多大的力量和希望。我的感觉完全不同了,因为我们两个人要和死亡作斗争。
“等等,”我高兴地大叫,“我先用我的手帕把你的胳膊包扎起来,然后我们试着相互搀扶,走到最近的救护车那里。”
“这就对了,我的孩子。别缠得太紧。现在,我们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试着帮对方站起来吧。”
上校和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们都失了很多血,头发晕,腿也不听使唤。人们准会以为我们是两个醉鬼,一路跌跌撞撞,彼此搀扶,你推我,我推你,同时,为了避免踩到死尸弯弯扭扭地向前走。天边出现一片玫瑰红,太阳要落山了,我们拉长的影子在战场上跳着奇怪的舞蹈。糟糕的一天就要结束了。
上校开着玩笑,他的嘴唇因为颤抖变得干裂起皱,他的笑声像是呜咽。我能想象到在某个角落里,我们会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有时我们头晕眼花得厉害,不得不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平原尽头,一辆辆救护车在深色的大地上形成了小小的灰色补丁。
我们撞上了一块大石头,摔倒了,一个人倒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上校像异教徒一样咒骂起来。我们用力抓着欧石楠,试图手脚并用地走下去。就这样,我们跪行了一百码的距离,膝盖一直在流血。
“我受够了,”上校躺在地上说,“要是他们愿意,过来接我们好了。来,我们睡觉。”
我还有力气能半坐起来,用剩下的全部气力大声呼救。远处,人们正穿梭搬运伤员;他们跑过来,把我们并排着抬到了一个担架上。
“战友,”在担架行进的过程中,上校对我说,“死神不会带走我们。你救了我的命,无论何时你需要我,我都会还你的情。把手伸过来。”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中,就这样我们被送到了救护车上。他们点亮火把,外科医生们正在做着切除和锯断坏肢的手术,中间伴着令人恐惧的哀号声,血染的亚麻床单散发出一阵令人作呕的味道。此时,火把的光亮在水盆中投下斑块状的深红色影子。
上校勇敢地接受了截去上肢的手术;我看到他仅仅是嘴唇变白了,眼中闪现出一层薄雾。轮到我时,一位外科医生检查了我的肩膀。
“是一枚炮弹把你伤成这样的,”她说,“如果伤口再往下一英寸,你的肩膀就没了。现在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
当我询问正在给我包扎伤口的医生助手,我的伤势是否严重时,他笑着回答了我:
“严重!你需要卧床三周,血液就会新生了。”
我把头转向墙的一侧,不想让他看到我的泪水。通过心灵的眼睛,我看到了巴贝和拉扎尔舅舅向我张开双臂。我完成了夏日血腥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