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帝的梦
钱钟书
那时候,我们的世界已经给科学家、哲学家和政治家训练得驯服,沿着创化论、进化论、层化论、优生学、“新生活运动”的规律,日新月进。今天淘汰了昨天的生活方式,下午增高了上午的文化程度。生活和文明瞬息千变,变化多得历史不胜载,快到预言不及说。那时候,人生历程的单位是用“步”来计算;不说“过了一年”,说“又进了一步”,不说“寿终”,说“行人止步”,不说“哀悼某人逝世”,说“百步笑五十步”——笑他没多向前进几步。在男女结合的集合上,贺客只说“双飞”,不说“双宿”;只有少数守旧的人还祝这对夫妇“保持五分钟热度”,这就等于我们现在说“百年偕老”,明知是不可能的空话。但是这种进步的世界有一个美中不足,一切近百年史、五十年来的“文化检讨”、日记、年谱、自传、“我的几分之几的一生”,以及其他相类含有讣告性的作品,都失掉了作用。幸亏那时候的人压根儿就没工夫看书。至于写这类读物的作者呢?他们运气好,早抢先在二十世纪初叶投了胎,出世了,写了,死了,有人读了,没人读了,给人忘了。进化的定律是后来者居上。时间空间演化出无机体;无机体进而为动植物;从固定的植物里变出文静、纠缠住不放的女人;从活泼的动物里变出粗野、敢冒险的男人;男人女人创化出小孩子;小孩子推演出洋娃娃。所以,至高无上的上帝该是进化最后的产物。不过,要出产个上帝谈何容易。历史上哪一个伟人不在娘胎里住过十月才肯出世呢?像现在有四万万互相残害的子孙的黄帝,就累他母亲怀了足足二十个月的孕;正位为太上道德真君的老子也在娘胎里住了八十年,然后呱呱下地,真是名符其实的“老子”了,所以当天演的力量,经过数不清的年头,创化出一位上帝时,人类已在这世界里绝迹了——也许就为“双飞”而不“双宿”的缘故。甚至进化论者也等不及了。因此,这个充满了物质的世界同时也很空虚,宛如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愚人的头脑。
正在深夜,古旧的黑暗温厚地掩覆住衰老的世界,仿佛沉重的眼皮盖在需要休息的眼睛上。上帝被天演的力量从虚无里直推出来,进了时空间,开始觉得自己的存在。到此刻,自古以来神学家和玄学家的证明,情人、战士、农人和贫苦人的祈祷,总算有个主儿。但是,这许多虔诚的表示,好比家人寄给流浪者的信,父母生前对于遗腹子的愿望,上帝丝毫没有领略到。他张开眼,什么都瞧不见。身子周围的寂静,无边,无底。已消逝的人类的遗习,在上帝的本能里半醒过来,他像小孩子般害怕,要啼哭。然而这寂静好久没给人声打破,结成了胶,不容许声音在中间流动。上帝省悟到这身外的寂静和心里的恐怖都是黑暗孵庇的,他从此恨黑暗,要求他所未见过、不知名的光明。这要求一刻强于一刻,过了不知多少时间忽然黑暗薄了一层,夜减少了它的压力,隐隐露出高山深谷的轮廓,眼睛起了作用,视野里有了收获。这使上帝开始惊奇自己愿力的伟大。他想,他不要黑暗,黑暗就知趣让步。这还不够!本来望出去什么也没有,现在他眼睛所到,黑暗里就会生出东西,庞大地迎合着自己的目光。以前人类赞美万能创世的歌声,此时在上帝意识层下似乎又颤动着遗音和回响。
上帝也有人的脾气,知道了有权力就喜欢滥使。他想索性把黑暗全部驱除,瞧它听不听命令。咦!果然一会儿东方从灰转白,白里透红,出了太阳。上帝十分快乐,他觉得这是他要来的,听他的吩咐。他给日光射花的眼睛,自动地闭上,同时心里想:“好厉害的家伙!暂时不要它。”说也奇怪,果然眼前一切立即消灭,只见一团息息不停地泛出红色的黑暗。到此地步,上帝对自己的本领和权力,不能再怀疑了。既然闭上了眼便能去掉光明,这光明准是自己眼睛里产生的。不信,试张开眼睛。你瞧,这不是太阳?那不是山和水?都千依百顺地呈献在眼里。从前公鸡因为太阳非等它啼不敢露脸,对母鸡昂然夸口,又对着太阳引吭高叫,自鸣得意。比公鸡伟大无数倍的上帝,这时候心理上也就和他们相去不远,只恨天演的历程没化生出相当于母鸡的东西来配他,听他夸口。这可不是天演的缺陷,有它科学上的根据。正像一切优生学配合出动物(譬如骡),或者受人崇拜的独裁元首(譬如只有一个睾丸的希脱勒),上帝是不传种的,无须配偶。不过,公鸡般的得意长鸣,还是免不了的。所以上帝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这笑在旷野空谷里起了回声,使上帝佩服自己的声音能变得这样多,放得这样大,散得这样远。
这位上帝真不愧进化出来的。他跟原始人绝然不同。他全没有野蛮人初发现宇宙时的迷信和敬畏。他还保持着文明人唯我独尊的自信心。野蛮人随时随地相信有神道,向它屈服拜倒。上帝只发现了自己的伟大,觉得能指挥万物,无须依赖任何人。世界随他的视线蜿蜒地伸出去;脚走到哪里,地会跟到哪里,只有地平线向后退,这也表示它对自己的畏却。一切都增进他的骄傲,培养他的虚荣。他忽然需要一个伴侣。在这广漠的世界里,一个人待下去怪乏味的。要一个伴侣来解闷儿。上帝因此考虑这个伴侣该具有的条件。他的结论虽没有下面所说的那样明白,大意是相同的。
第一,这伴侣要能对自己了解。不过,这种了解只好像批评家对天才创作家的了解,能知而不能行。他的了解不会使他如法创作来和自己竞赛,只够使他中肯地赞美,妙入心坎地拍马;因为——
第二,这伴侣的作用就为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该对自己无休歇地、不分皂白地颂赞,像富人家养的清客,被收买的政治家,受津贴的报纸编辑。不过,自己并没有贿赂他,这颂赞是出于他内心的感激悦服;所以——
第三,这伴侣该对自己忠实,虔诚,像——像什么呢?不但天真未凿的上帝不会知道,就是我们饱经世故,看过父子、兄弟、男女、主仆、上司和下属,领袖和爱戴者之间种种关系,也还不知道像什么。
有些人,临睡稍一思想,就会失眠;另有些人,清醒时胡思乱想,就会迷迷糊糊地入睡。上帝也许是后一种人演化出来的,他从思想滑进了睡梦。这驯伏的世界也跟随他到梦境里来。他梦里依然是荒山野水,水里照见自己的形象。他灵机一动,向石骨棱棱的山身上,挑比较丰肥的地方,挖了一团泥,对照水里的形象,捏成坯子,吹口气。这坯子就活动起来,向脚边俯伏,叫:“全知全能的真宰呀!我将无休止的歌颂你。”上帝这时候又惊又喜的心情,简直不可拟议。假使我们是小女孩子,忽听得手里抱的洋娃娃赶着自己叫“妈妈”,或者是大学女生,忽见壁上贴的好莱坞男明星在照相里对自己做眼,低声唱:“妹妹,我爱你!”也许我们能揣猜、想象他那时候心理的万分之一。可惜我们都不是。
一切宗教的圣经宝典关于黄土抟人的记载,此刻才算证实了不失为预言。上帝并不明白自己在作梦,或者梦在作弄自己。他不知道这团水泥分析起来压根儿就是梦的质料。他以为真有一个凑趣助兴的人,从此以后,赞美不必出自己的口,而能称自己的心。因为对自己最好的颂赞,是心上要说而又是耳朵里听来的,有自赞那样的周到和中肯,而又出于旁人的嘴里。咱们都有这个理想,也许都曾在梦里造个人来实现。醒时要凭空造这样一个人,可没那么容易,我们只能把现成的人作为原料加工改造,成果总不很得心应手。
上帝在人类灭绝后才出世,不知不觉中占有许多便宜。譬如两个民族相斗争时,甲族虔诚地求他惩罚乙族,乙族真挚地望他毁灭甲族,使聪明正直的他左右为难。这种困难,此时决不会发生。就像他在梦里造人,假如世间还有文人,就会惹起笔墨官司。据他把烂泥捏人一点看来,上帝无疑地有自然主义的写实作风,因为他把人性看得这样卑污,向下层去找材料。同时,他当然记得古典派的作家,因为“一切创造基于模仿”,万能的他也免不了模仿着水里的印象才能造出一个人来。不知道是古典派理论不准确呢,是上帝的手工粗劣呢,还是上帝的相貌丑陋呢,他照自己的模样造成的人,看来实在不顺眼。他想这也许由于泥坯太粗,而且初次动手,手工还没纯熟。于是他选取最细软的泥——恰是无数年前林黛玉葬花的土壤,仔细拣去沙砾,调和了山谷阴处未干的朝露,对着先造的人型,仔细观察长处短处,然后用已有经验的手指,捏制新的泥坯子。他从流水的波纹里,采取了曲线来做这新模型的体态;从朝霞的嫩光里,挑选出绮红来做它的脸色;向晴空里提炼了蔚蓝,浓缩入它的眼睛;最后,他收住一阵轻飘浮荡的风,灌注进这个泥型,代替自己吹气。风的性子是膨胀而流动的,所以这模型活起来,第一桩事就是伸个软软的懒腰,打个长长的呵欠,为天下伤春的少女定下了榜样。这第二个模型正是女人。她是上帝根据第一个模型而改良的制造品。男人只是上帝初次的尝试,女人才是上帝最后的成功。这可以解释为什么爱漂亮的男人都向女人学样,女人要更先进,就发展成为妖怪。
从此,上帝有了事做。为这对男女,上帝费尽心思,造各种家畜、家禽、果子、蔬菜,给他们享受、利用。每造一件东西,他总沾沾自喜地问男人和女人道:“我又为你们发明了新东西,你们瞧我的本领大不大?”于是那一对齐声歌颂:“慈悲救世的上帝!”日子长了,这一对看惯了他的奇迹,感谢得也有些厌了,反嫌他碍着两口子间的体己。同时上帝也诧异,何以他们俩的态度渐渐冷淡,不但颂赞的声音减少了高朗,而且俯伏时的膝盖和背脊也似乎不如以前弯得爽利。于是,上帝有个不快意的发现。自从造人以来,他发明的东西是不少了,但是有发现还算第一次。
这发现就是:每涉到男女关系的时候,“三”是个少不了而又要不得的数目。假使你是新来凑上的第三者,你当然自以为少不了,那两人中的一人也会觉得你少不了,还有余下的一人一定认为你要不得。你更以为他或她要不得,假使你是原来的而退作第三者,你依然觉得自己少不了,那两人却都以为你要不得,你也许对两人中的一人还以为她或他少不了,对余下的一人当然以为她或他要不得。据数学家说,一只三角形里不能有两只钝角。不过,在男女三角形的关系里,总有一只钝角。上帝发现这钝角并不是那粗坯的男人,却正是自己,不知趣地监护着他俩。他最初造女人,并非要为男人添个伴侣。他只因为冷清清地无聊,制造个玩意儿来解闷,第一个坯子做得不满意,所以又造一个。谁知道他俩要好起来,反把他撇在一边。他诧异何以这女人对巍巍在上的造物主老是敬而远之,倒和那泥土气的男人亲密。于是,上帝又有一个不快意的发现。这一次的发现不是数学上的,而是物理学上的。
这发现就是:宇宙间有地心吸力那一回事。由于地心吸力,一切东西都趋向下面,包括牛顿所看见的苹果。所以下等人这样多,上等人那么希罕,并且上等人也常有向下层压迫的趋势;青年人那么容易堕落;世道人心那么每况愈下——这全是一个道理。上帝在造女人的时候,又调露水,又仿波纹,无意中证实了“女人水性”那句古话,更没想到另一句古话:“水性就下。”假使树上掉下的苹果恰砸痛了牛顿的头,或碰破了他的鼻子,那末牛顿虽因此而发现吸力的定律,准会觉得这吸力的例子未免咄咄逼人。同样,上帝虽参透了人情物理,心上老是不自在,还觉得女人的情感不可理解。他甚至恨自己的伟大是个障碍,不容许他们来接近。造了这一对男女,反把自己的寂寞增加了;衬着他们的亲密,自己愈觉被排斥的孤独。更可气的是,他们有不能满足的需要时,又会来求情讨好。譬如水果烂了,要树上结新的,家畜吃腻了,要山里添些野味,他俩就会缠住上帝,又亲又热,哄到上帝答应。一到如愿以偿,他们又好一会要把上帝撇在脑后。上帝愈想愈气。原来要他们爱自己,非先使他们爱新果子或野味不可,自己不就身分降低,只等于果子或野味么?他们这样存心,若还让他们有求必遂,那末自己真算得果子中的傻瓜,野味里的呆鸟了!因此上帝下个决心,不再允许他们的请求。但是,上帝是给他俩罩上“正直慈悲”的头衔的,不好意思借小事和他俩为难。只能静候机会,等他们提出无理要求时,给他们一个干脆的拒绝。妙在上帝是长生不死的,随你多么长的时期,都熬得住等待。
一天,女人独来向上帝请安。她坐在他脚边,仰面看着他脸,蓝液体的眼睛,像两汪地中海的水,娇声说:“真宰啊!你心最好,能力最大,我真不知怎样来感谢你!”
上帝用全力抵抗住她眼睛的闪电战术,猜疑地问:“你有什么要求?”
女人赔小心似的媚笑,这笑扩充到肩背腰腹,使她全身丰腴的曲线添了波折,说的话仿佛被笑从心底下泛上来的,每个字都载沉载浮在笑声里:“你真是全知全晓的造物主哪!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真怕你。其实我没有什么要求;你待我们太好了,一切都很完美。那——那也算不得什么要求。”
“‘那’是什么呢?快说罢。”上帝不耐烦地说,心给希冀逗得直跳直迸,想出气的机会来了。
女人把后备着的娇态全部动员,扭着身子说:“伟大的天公啊!你真是无所不能。你毫不费力地一举手,已够使我们惊奇赞美。我并不要新鲜的东西,我只恳求你”——说时,她将脸贴住上帝漠无所感的腿,懒洋洋地向远远睡在山谷里的男人做个手势——“我只恳求你再造一个像他样子的人。不,不完全像他,比他坯子细腻些,相貌长得漂亮些。慈悲的主啊!你是最体贴下情的!”
上帝直跳起来,险把粘在脚边的女人踢开去,忙问:“要我再造一个男人?为什么?”
女人一手摩心口,一手摩脸颊,说:“吓死我了!神奇的上帝啊!你的力量真伟大!行动真迅速!你看,我的脸给你碰痛了——那没有关系。你不是问我缘故么?我的男人需要个朋友,他老和我在一起,怪闷的。你再造一个男人,免得他整日守着我,你说,对不对?”
“也免得你整夜守着他,是不是?”上帝的怒声,唤起了晴空隐隐的雷霆,“女人啊!你真大胆,竟向我提这样的要求!你对一切东西都贪多、浪费,甚至对于男人,在指定配给以外,还要奢侈品。那还了得!快回去,我饶赦你初次,你再抱非分的欲望,我会责罚你,使你现有的男人都保不住,我把他毁灭。”
最后一句话很有效力。女人飞红了脸,咕哚着嘴,起身去了,一路上嘀咕:“我说着顽儿,你就拿腔作样。老实说,我早看破你没本领造一个比他好的男人!”这些话幸而上帝没听到。他出了心头恶气,乐的了不得;怕笑容给女人回头瞧见了,把脸躲在黑云堆里。他嘻开嘴,白牙齿的磁光在黑云里露出来,女人恰回脸一望,她没见过牙膏商标上画的黑人,误认以为电光。上帝努力压住的“哈哈”笑声,在腔子里一阵阵的掀动,女人远远听着,以为就是打雷。她想上帝在施展恐怖手段,又气又伯,三脚两步,跑到男人那里。上帝才恐吓过她,要剥夺她这个唯一的男人,所以她对他又恢复了占有的热情。她坐在他头边,吻醒了他,拥抱住他,说话里每一个字上都印着吻痕、染着嘴唇的潮润:“我只有你!我只爱你!没有你,我活不了。谁要把你拿走,我就拼了这条命!”男人酣睡初醒,莫名其妙,听到女人重申占领决心的宣言,局促不安,他刚做一个梦,心里有鬼。女人跑得累了,情感紧张得倦了,沉沉睡去。他偷偷起来,挑了两块吃剩的肥肉,去向上帝进贡。
“弘恩大量的主人翁啊!求你垂鉴我的虔诚,接受这微末的孝敬。我们一切原是你赐予的,这东西也就是你的,我们所能贡献在你脚下的,只是一片真心。”男人如是说。
上帝方才的高兴,此时更增加了。他想,人来献祭,这还是第一次,准是那女人差男人代她来表示悔罪的。让自己的喜悦在脸上流露,就未免给他们小看了。于是他默然不答,只向男人做出一种表情——法国和西班牙小说家用下面的记号来传达的表情:
“?”
男人见上帝脸色不难看,便鼓勇说:“我向主人要求一桩小事——”
上帝恍然大悟那两块肥肉相当于女人的巧笑媚眼,也是请求时的贿赂;要是当初这男人也造得娇美多姿,他就连这两块肉都节省了。
“——我求你为我另造一个女人——”
“女人刚才向我作同样的要求,”上帝截断他的话。
上帝此时又失望,又生气。但是那头脑热昏的男人听了上帝的话,又惊又喜。他想:“女人真是鬼灵精儿!我做的梦,她怎会知道?怪不得她那一会抱了我说那些话,原来她甘心牺牲自己的利益,已经代向上帝要求,但又有些舍不得我给新造的女人抢去。唉!她这样心胸宽大,这样体贴入微,我怎忍得下心抛弃了她呢?”一面想,一面向上帝撒谎说:“是呀,她也觉得生活单调,希望有个同性的人来伴她解闷。”
“你错了!她不是要求我造个同性的人,她是向我提出同性质的要求。她求我另造个男人,要比你这蠢物长得好,你知道么?”
男人的失望不亚于上帝,赶快问:“主呀!你允许她没有?”
上帝感到发脾气的痛快,厉声说:“我后悔没允许了她。你们俩真没配错,好一对!快去!你再不小心,瞧我把女人都毁灭了”——似乎这恐吓的力量还不够大,又加上说:“并且不再给你肉吃!”男人在这两重威胁之下,发抖讨饶,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上帝叹口气,感慨何以造的人这样不成器呢?这两个人坏得这样平衡,这样对称,简直像两句骈文或一联律诗,上帝想到他们俩配搭得那样停匀合适,又佩服自己艺术的精妙了。
男人和女人向上帝都泄漏了个人的秘密,同样一无所得。男人怕上帝把他的请求告诉女人,女人不知道上帝已经把她的请求告诉了男人,所以双方不约而同地对上帝又怨恨,又防他嚷出彼此的私房话来。男人说:“我们日用的东西也将就得过了,可以不必去找上帝。”女人说:“他本领也使完了,再求他,他也变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倒去看他的脸,真讨厌。”男女同声说:“我们都远着他,别理他,只当没有他。”于是神和人愈来愈疏远;上帝要他们和自己亲近的目的依然不能达到。上帝因此想出一个旁敲侧击的妙法。他们生活太容易,要让他们遭遇些困难和痛苦,那时候他们“穷则呼天”,会知道自己是不好得罪的。
那一晚上,男人和女人在睡梦中惊醒,听见远处一种洪大的吼声。向来只有人吃荤腥,此外畜生象牛、羊、猪等都长斋持素,受了上帝感化,抱着“宁人吃我,我只吃草”的伟大精神。现在人以外,添了吃荤的动物,不但要夺人的肉食,并且人肉也合它们的口味,全不知道人肉好比猫肉、狗肉以及其他吃大荤的畜生的肉,是不中吃的——唐僧的肉所以惹得山精水怪馋涎欲滴,无非因为他是十世不破荤的和尚。男女俩所听见的声音,正是饿狮子觅食不耐烦的叫。他们本能地战栗,觉得这吼声里含有敌性。四周蜷伏着的家畜,霍然耸立,竖起耳朵,屏住气息,好象在注意什么。这愈增加两人的不安。狮子叫几声后住了,它吼声所裂开的夜又合拢来。好一会,家畜等仿佛明白危险暂时已过,都透口气,态度松懈下去。男人伸手抚摸身畔偃卧的羊,发现羊毛又湿又热,象刚出过汗的。女人打个寒噤,低声说:“准是上帝和我们捣乱,我想还是找个山洞去睡。我害怕在露天过夜。”两人起来,把牲口赶进山谷,然后躲入就近的洞里躺下。身和心渐渐溶解,散开去,沉下去,正要消失在睡眠里,忽然警惕,两人顿时清醒过来。一阵恐怖的寒冷从心上散布到四肢,冻结住他俩的身体和喉舌。这恐怖的原因像在黑暗里窥伺着、估量着他们。两人不敢动,不敢透气,一阵阵冷汗直淋。时间也象给恐怖凝固了,停止不流。忽然,恐怖不知到那里去了,空气也仿佛释却负担,天明的曙光已向洞口试探。同时,山洞左右,一头猪狂叫,只叫了半声,以下响息全无,声音收束得给快刀划断似的干脆。猪的叫声彻底解除了洞里的紧张。男人伸胳臂给女人枕着,让她睡在自己怀里;他们俩相处以来,从未没有情欲地这样需要彼此。到天大亮,两人分头出去。男人点家畜,少了一头猪,其余的牛羊等也像经过大打击的,无精打采。正在猜测着缘故,去打水的女人气急败坏地跑回哭诉。她过树林时,看见一条大蟒蛇蟠着——吞了猪后,正作助消化的饭后睡觉。水边沙滩上,横着一条鳄鱼,昂头向天张着大口;她幸而跑回得快,没给它瞧见。看来四处都有危险潜伏,两人不能再无忧无虑地生活了。“一夜之间怎会添出这许多怕人的东西呢?两人讨论道,“无疑是我们尊他为上帝的家伙造了来害我们的。他不是上帝,他只是魔鬼、万恶的魔鬼。我们没有眼睛,给他哄到如今。好了!好了!也有看破他真相这一天!”这几句话无形中解决了自古以来最难解答的问题:“这世界既是全能至善的上帝造的,何以又有恶魔那般猖撅?”原来上帝只是发善心时的魔鬼,肯把旁的东西给我们吃,而魔鬼也就是使坏心时的上帝,要把我们去喂旁的东西。他们不是两个对峙的东西,是一个东西的两个方面、两种名称,好比疯子一名天才,强盗就是好汉,情人又叫冤家。
男女间的窃窃私议,上帝竟没听见。他还以为自己独一无二,不知道上帝惟一的“一”,早给男女俩看成中国古代医生开方子在药味下注的“一”——“二分半”。他虽然全知全能,毕竟是个上等人物,不屑管被窝里的事、听门背后的话。他此时搓着双手,只等有好戏看。果然,两人垂头丧气,想不出个办法,但也不来求教上帝。一会儿,蟒蛇肚子消化了猪,狮子和老虎开始在邻近叫吼,男人拉女人慌忙跑到洞里,把石头垛在进口。只苦了剩下的家畜四面乱窜,向山罅里躲。上帘想:“妙啊!看野兽把你们家畜吃完了,你们自然会来哀求我。那时候,哼……”谁知道,天下事固不能尽如人意,人间事也未必尽如无意。这种消耗策略并没有使人屈服。因为野兽只是野兽,欠缺文明的修养。譬如那蟒蛇没受过教育,不知道颠扑不破的那句古话,“羊肉没吃着,惹得一身膻”,所以它吃过猪后,想换换口味,囫囵吞了一头大羊。羊有两支尖角,刺破它的咽喉,羊肉算是到口,却赔了性命。狮子和老虎也是小家相得很,不知道吃饭的礼貌,吃牛肉吃得抢起来,打做一团,结果老虎死了,狮子负伤到溪边去喝水。这溪里的鳄鱼是个文盲,没念过韩昌黎有名的《祭鳄文》,所以不去吃鱼虾,反要尝狮子肉。那狮子不吃人家的肉也罢了,那肯割舍自己的肉,又跟鳄性命相搏,打得胜负难分,你死我也不活。男人和女人给洞外惨厉的叫声,吓得半死。他们听得外面静了,从洞口石缝里张出去,早有家畜三三两两在吃草。两人放心出洞,知道毒虫恶兽都死完了,家畜并没损失多少。他们兴高采烈,把打死的老虎等开剥,从此他们洞里有皮毯子,女人有了皮大氅,男人有几天新鲜野味吃。女人还没给美国名厂纺织的沙鱼皮(sharkskin)耀花眼睛,所以剥下的鳄皮已经够使她喜欢了。只恨那大蛇不是从中国古书爬出来的,骨节里没有明珠。幸而那猛兽也不是从中国古书出来的,否则女人吃了狮子心和大虫胆,在娇媚之外又添上凶悍,男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不过,他们也没多少日子好过了。上帝看见他们因祸转福,又气又恨。他了解要使他们受罪,必须造些无皮可剥、无肉可吃的东西。于是皮毯子、皮大氅以及家畜身上的毛里忽然有了虱。晚上满空都是毒蚊子。两人吃东西时,苍蝇像大点下投的黑雨。还有无孔不入,没法防御的微生虫。不出上帝所料,两人一同病倒,不多时,都吐口气死了,实现了一切情人“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盟誓。苍蝇依然忙忙碌碌地工作,更一会儿,两人尸骸上有了又肥又白的蛆。吃牛、羊、猪甚至老虎和狮子肉的人,给那些小东西吃得剩个骨骼架子。上帝造了虫豸,注视着它们工作的精密和效率的迅速,十分快意,看出了神,忘掉原不要这一对男女死掉,只要他们吃了苦头向自己屈服,还要留着他们的。到蛆虫吃完皮肉,要钻吸骨髓时,他才省悟,已来不及了。不知是微生虫做事太神速呢,还是男女俩见事太晚,上帝没有得到他们服输悔罪的表示。他造了东西来实现自己的计划,像人,像猛兽,像微生虫,结果何以老是事与愿违呢?上帝恨——
睁开眼来,只看见下午的太阳无力地懒在山头。适才的事原来是梦。自己主宰一切,要做就做,而梦境偏有治外法权,不受他管制,这也够可气了!但是,这梦安知不是预兆?造一个人和自己作伴的事,大可斟酌。自己是永生的,无穷无尽的年月,孤独一个怎样度呢?上帝伸着懒腰,对这死气沉沉的落日,生意奄奄的世界,长长地打个厌倦的呵欠,张大了嘴,好像要一口吞却那无穷尽、难消遣的光阴。有一种人我最不喜欢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养的人。
下棋
梁实秋
有一种人我最不喜欢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养的人。杀死他一大块,或是抽了他一个车,他神色自若,不动火,不生气,好像是无关痛痒,使得你觉得索然寡味。君子无所争,下棋却是要争的。当你给对方一个严重威胁的时候,对方的头上青筋暴露,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的在额上陈列出来,或哭丧着脸作惨笑,或咕嘟着嘴作吃屎状,或抓耳挠腮,或大叫一声,或长吁短叹,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词,或一串串的噎膈打个不休,或红头涨脸如关公,种种现象,不一而足,这时节你“行有余力”便可以点起一枝烟,或啜一碗茶,静静的欣赏对方的苦闷的象征。我想猎人困逐一只野兔的时候,其愉快大概略相仿佛。因此我悟出一点道理,和人下棋的时候,如果有机会使对方受窘,当然无所不用其极,如果被对方所窘,便努力作出不介意状,因为既不能积极的给对方以苦痛,只好消极的减少对方的乐趣。
自古博奕并称,全是属于赌的一类,而且只是比“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略胜一筹而已。不过弈虽小术,亦可以观人,相传有慢性人,见对方走当头炮,便左思右想,不知是跳左边的马好,还是跳右边的马好,想了半个钟头而迟迟不决,急得对方拱手认输。是有这样的慢性人,每一着都要考虑,而且是加慢的考虑,我常想这种人如加入龟兔竞赛,也必定可以获胜。也有性急的人,下棋如赛跑,劈劈拍拍,草草了事,这仍就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一贯作风。下棋不能无争,争的范围有大有小,有斤斤计较而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节而眼观全局者,有短兵相接作生死斗者,有各自为战而旗鼓相当者,有赶尽杀绝一步不让者,有好勇斗狠同归于尽者,有一面下棋一面诮骂者,但最不幸的是争的范围超出了棋盘,而拳足交加。有下象棋者,久而无声响,排闼视之,阒不见人,原来他们是在门后角里扭做一团,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在他的口里挖车呢。被挖者不敢出声,出声则口张,口张则车被挖回,挖回则必悔棋,悔棋则不得胜,这种认真的态度憨得可爱。我曾见过两人手谈,起先是坐着,神情潇洒,望之如神仙中人,俄而棋势吃紧,两人都站起来了,剑拔弩张,如斗鹌鹑,最后到了生死关头,两个人跳到桌上去了!
笠翁《闲情偶寄》说奕棋不如观棋,因观者无得失心,观棋是有趣的事,如看斗牛、斗鸡、斗蟋蟀一般,但是观棋也有难过处,观棋不语是一种痛苦。喉间硬是痒得出奇,思一吐为快。看见一个人要人陷阱而不作声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说得中肯,其中一个人要厌恨你,暗暗的骂一声“多嘴驴!”另一个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难道我还不晓得这样走!”如果说得不中肯,两个人要一齐嗤之以鼻,“无见识奴!”如果根本不说,憋在心里,受病,所以有人于挨了一个耳光之后还要抚着热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车,要抽车!”
下棋只是为了消遣,其所以能使这样多人嗜此不疲者,是因为它颇合于人类好斗的本能,这是一种“斗智不斗力”的游戏。所以瓜棚豆架之下,与世无争的村夫野老不免一枰相对,消此永昼;闹市茶寮之中,常有有闲阶级的人士下棋消遣,“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宦海里翻过身最后退隐东山的大人先生们,髀肉复生,而英雄无用武之地,也只好闲来对弈,了此残生,下棋全是“剩余精力”的发泄。人总是要斗的,总是要钩心斗角的和人争逐的。与其和人争权夺利,还不如在棋盘上多占几个官,与其招摇撞骗,还不如在棋盘上抽上一车。宋人笔记曾载有一段故事:“李讷仆射,性卡急,酷好弈棋,每下子安详,极于宽缓,往往躁怒作,家人辈则密以弈具陈于前,讷睹,便忻然改容,以取其子布弄,都忘其恚矣。”(《南部新书》)下棋,有没有这样陶冶性情之功,我不敢说,不过有人下起棋来确实是把性命都可置诸度外。我有两个朋友下棋,警报作,不动声色,俄而弹落,棋子被震得在盘上跳荡,屋瓦乱飞,其中一位棋瘾较小者变色而起,被对方一把拉住,“你走!那就算是你输了”。此公深得棋中之趣。人天生就是喜欢美的。你走遍多少人家,便可以欣赏到多少形式不同的、零零碎碎、甚至残缺不全的画。
画的梦
孙犁
在绘画一事上,我想,没有比我更笨拙的了。和纸墨打了一辈子交道,也常常在纸上涂抹,直到晚年,所画的小兔、老鼠等等小动物,还是不成样子,更不用说人体了。这是我屡屡思考,不能得到解答的一个谜。
我从小就喜欢画。在农村,多么贫苦的人家,在屋里也总有一点点美术。人天生就是喜欢美的。你走遍多少人家,便可以欣赏到多少形式不同的、零零碎碎、甚至残缺不全的画。那或者是窗户上的一片红纸花,或者是墙壁上的几张连续的故事画,或者是贴在柜上的香烟盒纸片,或者是人已经老了,在青年结婚时,亲朋们所送的麒麟送子“中堂”。
这里没有画廊,没有陈列馆,没有画展。要得到这种大规模的,能饱眼福的欣赏机会,就只有年集。年集就是新年之前的集市。赶年集和赶庙会,是童年时代最令人兴奋的事。在年集上,买完了鞭炮,就可以去看画了。那些小贩,把他们的画张挂在人家的闲院里,或是停放大车的门洞里。看画的人多,买画的人少,他并不见怪,小孩们他也不撵,很有点开展览会的风度。他同时卖神像,例如“天地”、“老爷”、“灶马”之类。神画销路最大,因为这是每家每户都要悬挂供奉的。
我在童年时,所见的画,还都是木板水印,有单张的,有联四的。稍大时,则有了石印画,多是戏剧,把梅兰芳印上去,还有娃娃京戏,精采多了。等我离开家乡,到了城市,见到的多是所谓月份牌画,印刷技术就更先进了,都是时装大美人儿。
在年集上,一位年岁大的同学,曾经告诉我:你如果去捅一下卖画人的屁股,他就会给你拿出一种叫做“手卷”的秘画,也叫“山西灶马”,好看极了。
我听来,他这些说法,有些不经,也就没有去尝试。
我没有机会欣赏更多的、更高级的美术作品,我所接触的,只能说是民间的、低级的。但是,千家万户的年画,给了我很多知识,使我知道了很多故事,特别是戏曲方面的故事。
后来,我学习文学,从书上,从杂志上,看到一些美术作品。就在我生活最不安定,最困难的时候,我的书箱里,我的案头,我的住室墙壁上,也总有一些画片。它们大多是我从杂志上裁下的。
对于我钦佩的人物,比如托尔斯泰、契柯夫、高尔基,比如鲁迅,比如丁玲同志,比如阮玲玉,我都保存了他们很多照片或是画像。
进城以后,本来有机会去欣赏一些名画,甚至可以收集一些名人的画了。但是,因为我外行,有些吝啬,又怕和那些古董商人打交道,所以没有做到。有时花很少的钱,在早市买一两张并非名人的画,回家挂两天,厌烦了,就卖给收破烂的,于是这些画就又回到了早市去。
一九六一年,黄胄同志送给我一张画,我托人拿去裱好了,挂在房间里,上面是一个维吾尔少女牵着一匹毛驴,下面还有一头大些的驴,和一头驴驹。一九六二年,我又转请吴作人同志给我画了三头骆驼,一头是近景,两头是远景,题日《大漠》。也托人裱好,珍藏起来。
一九六六年,运动一开始,黄胄同志就受到“批判”。因为他的作品,家喻户晓,他的“罪名”,也就妇孺皆知。家里人把画摘下来了。一天,我出去参加学习,机关的造反人员来抄家,一见黄胄的毛驴不在墙上了,就大怒,到处搜索。搜到一张画,展开不到半截,就摔在地上了,喊:“黑画有了!”其实,那不是毛驴,而是骆驼,真是驴唇不对马嘴。就这样把吴作人同志画的三头骆驼牵走了,三匹小毛驴仍留在家中。
运动渐渐平息了,我想念过去的一些友人。我写信给好多年不通音讯的彦涵同志,问候他的起居,并请他寄给我一张画。老朋友富于感情,他很快就寄给我那幅有名的木刻《老羊倌》,并题字用章。
我求人为这幅木刻做了一个镜框,悬挂在我的住房的正墙当中。
不久,“四人帮”在北京举办了别有用心的“组画展览”,这是他们继小靳庄之后发动的全国性展览。
机关的一些领导人,要去参观,也通知我去看看,说有车,当天可以回来。
我有十二年没有到北京去了,很长时间也看不到美术作品,就答应了。
在路上停车休息时,同去的我的组长,轻声对我说:“听说彦涵的画展出的不少哩!”我没有答话。他这是知道我房间里挂有彦涵的木刻,对我提出的善意警告。
到了北京美术馆门前,真是和当年的小靳庄一样,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四人帮”别无能为,但善于巧立名目,用“示众”的方式蛊惑人心。人们像一窝蜂一样往里面拥挤。这种场合,这种气氛,我都不能适应。我进去了五分钟,只是看了看彦涵同志那些作品,就声称头痛,钻到车里去休息了。
夜晚,我们从北京赶回来,车外一片黑暗。我默默地想:彦涵同志以其天赋之才,在政治上受压抑多年,这次是应国家需要,出来画些画。他这样努力、认真、精心地工作,是为了对人民有所贡献,有所表现。“四人帮”如此对待艺术家的良心,就是直接侮辱了人民之心。回到家里,我面对着那幅木刻,更觉得它可珍贵了。上面刻的是陕北一带的牧羊老人,他手里抱着一只羊羔,身边站立着一只老山羊。牧羊人的呼吸,与塞外高原的风云相通。
这幅木刻,一直悬挂着,并没有摘下。这也是接受了多年的经验教训:过去,我们太怯弱了,太驯服了,这样就助长了那些政治骗子的野心,他们以为人民都是阿斗,可以玩弄于他们的股掌之上。几乎把艺术整个毁灭,也几乎把我们全部葬送。
我是好做梦的,好梦很少,经常是噩梦。有一天夜晚,我梦见我把自己画的一幅画,交给中学时代的美术老师,老师称赞了我,并说要留作成绩,准备展览。
那是一幅很简单的水墨画:秋风败柳,寒蝉附枝。
我很高兴,叹道:我的美术,一直不及格,现在,我也有希望当个画家了。随后又有些害怕,就醒来了。
其实,按照弗罗依德学说,这不过是一连串零碎意识、印象的偶然的组合,就像万花筒里出现的景象一样。
1979年5月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时装
张爱玲
民国初建立,有一时期似乎各方面都有浮面的清明气象。大家都认真相信卢骚的理想化的人权主义。学生们热诚拥护投票制度,非孝,自由恋爱。甚至于纯粹的精神恋爱也有人实验过,但似乎不曾成功。
时装上也显出空前的天真,轻快,愉悦。“喇叭管袖子”飘飘欲仙,露出一大截玉腕。短袄腰部极为紧小。上层阶级的女人出门系裙,在家里只穿一条齐膝的短裤,丝袜也只到膝为止,裤与袜的交界处偶然也大胆地暴露了膝盖。存心不良的女人往往从袄底垂下挑拨性的长而宽的淡色丝质裤带,带端飘着排穗。
民国初年的时装,大部分的灵感是得自西方的。衣领减低了不算,甚至被蠲免了的时候也有。领口挖成圆形,方形,鸡心形,金刚钻形。白色丝质围巾四季都能用。白丝袜脚跟上的黑绣花,像虫的行列,蠕蠕爬到腿肚子上。交际花与妓女常常有戴平光眼镜以为美的。舶来品不分皂白地被接受,可见一斑。
军阀来来去去,马蹄后飞沙走石,跟着他们自己的官员,政府,法律,跌跌绊绊赶上去的时装,也同样地千变万化。短祆的下摆忽而圆,忽而尖,忽而六角形。女人的衣服往常是和珠宝一般,没有年纪的,随时可以变卖,然而在民国的当铺里不复受欢迎了,因为过了时就一文不值。
时装的日新月异并不一定表现活泼的精神与新颖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滞;由于其他活动范围内的失败,所有的创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区域里去。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如果我们为崇高、纯洁的情和爱所感动,想起已逝去的人,心内顿觉无限温馨,感到有一股力量在缩小我们与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不啻是件美妙的事。
天国
海伦·凯勒
在我心灵的天空中,信心之光永不黯淡。当我想象从尘世梦里醒来,却有身处天国的感觉,那滋味的美妙犹如从骇人恼人的噩梦中醒来,恰好有张可爱的脸正朝着你微笑一样,几多甘甜和欣慰,心态得以平衡。我一直以为,并且从没有动摇过,我所失去的每个亲人,朋友,都是尘世和那个早晨醒来时的世界之间的新的联系者,虽然我已无法听见他们亲切的话语,虽然我心中还有未散发的悲切,然而我又不禁为他们倍感高兴。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会害怕死亡,死其实不足畏。尘世的喧嚣生活,支离破碎又寡淡乏味,而死去则是永恒的生命,是一种重逢及和谐。明白这一点,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又何必悲悲切切呢!我在想,假如我的双眼在未来的世界上可以睁开,我只需生活在我心目中的乡村就已觉得心满意足,我坚定的思想,使我不听话的眼睛不把视线投向那些转瞬之间即逝即变的景物。
如果我那些先我而去的亲人、朋友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可以活下去,那我绝无二话,甘冒万死之风险去争取这样的机会,而不会因犹豫、迟疑让他们的灵魂不安或有怨言。一旦事后发现并非如此,我将尽量不在离去者的欢乐上投下阴影,因为还有一个不朽的机会。我有时想,天上人间,究竟谁最需要欢娱,是地上的探索者还是那些已在上帝的庇护下观望天下的人?如果都是靠了一个太阳,在尘世的阴影下想象,那黑暗的感觉将是何等真切!
如果我们为崇高、纯洁的情和爱所感动,想起已逝去的人,心内顿觉无限温馨,感到有一股力量在缩小我们与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不啻是件美妙的事。有这种信念,就会有力量去改变死者的面貌,使不幸转变成为赢得胜利的奋斗,为那些连最后一点支持力量都已经被剥夺掉的人们点燃激励之火。如果我们深信不疑:天国就在自己心中,而不在身体之外别的什么地方,那就没有所谓的“另一个世界”,而我们所应该做的不外乎竭尽全力地去做、去爱,不断地盼望,并用此时此刻我们心中天国的绚烂多姿的光彩去照亮、去驱散我们四周的漆黑。
天国不是虚幻的,也远非世人从固有的想象中所料到的那么卑微,那是一个欢乐、祥和的实体,一个崭新的世界,那里没有自私,没有争斗,只有慈祥,只有互助。天使缓缓经过,不时抛下知识的黄金果实,让世人采用,生活在爱的氛围之中。他的名誉越传越远,越久越大。无数无数的人都学他的榜样。于是人人都成了一个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国从此就成了一个懒人国了。
差不多先生传
胡适
你知道中国最有名的人是谁?
提起此人,人人皆晓,处处闻名。
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县各村人氏。你一定见过他,一定听过别人谈起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挂大家的口头,因为他是中国全国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双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两只耳朵,但听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对于气味和口味都不很讲究。他的脑子也不小,但他的记性却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细密。
他常常说:“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他小的时候,他妈叫他去买红糖,他买了白糖回来。他妈骂他,他摇摇头道:“红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吗?”
他在学堂的时候,先生问他:“直隶省的西边是那一省?”他说是陕西。先生说:“错了。是山西,不是陕西。”他说:“陕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吗?”
后来他在一个钱铺里做伙计;他也会写,也会算,只是总不会精细。十字常常写成千字,千字常常写成十字。掌柜的生气了,常常骂他。他只笑嘻嘻地赔小心道:“千字比十字只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吗?”
有一天,他为了一件要紧的事,要搭火车到上海去。他从从容容地走到火车站,迟了两分钟,火车已开走了。他白瞪着眼,望着远远地火车上的煤烟,摇摇头道:“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还差不多。可是火车公司未免太认真了。八点三十分开,同八点三十二分开,不是差不多吗?”他一面说,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里总不很明白为什么火车不肯等他两分钟。
有一天,他忽然得了急病,赶快叫家人去请东街的汪医生。那家人急急忙忙地跑去,一时寻不着东街汪大夫,却把西街的牛医生王大夫请来了。差不多先生病在床上,知道寻错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里焦急,等不得了,心里想道:“好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让他试试看吧。”于是这位牛医生王大夫走近床前,用医牛的法子给差不多先生治病。不上一点钟,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呜呼了。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时候,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活人同死人也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何……必……太……太……认真呢?”他说完了这句格言,方才绝气。
他死后,大家都很称赞差不多先生样样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说他一生不肯认真,不肯算帐,不肯计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于是大家给他取个死后的法号,叫他做圆通大师。
他的名誉越传越远,越久越大。无数无数的人都学他的榜样。于是人人都成了一个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国从此就成了一个懒人国了。
昔人之所谓“贵”,不过是当时的成功,在现在,那就是做成有益的事业了。这是中国人的一种小小的自新之路。
北人与南人
鲁迅
这是看了“京派”与“海派”的议论之后,牵连想到的——
北人的卑视南人,已经是一种传统。这也并非因为风俗习惯的不同,我想,那大原因,是在历来的侵入者多从北方来,先征服中国之北部,又携了北人南征,所以南人在北人的眼中,也是被征服者。
二陆入晋,北方人士在欢欣之中,分明带着轻薄,举证太烦,姑且不谈罢。容易看的是,羊之的《烙阳伽蓝记》中,就常诋南人,并不视为同类。至于元,则人民截然分为四等,一蒙古人,二色目人,三汉人即北人,第四等才是南人,因为他是最后投降的一伙。最后投降,从这边说,是矢尽援绝,这才罢战的南方之强,从那边说,却是不识顺逆,久梗王师的贼。孑遗自然还是投降的,然而为奴隶的资格因此就最浅,因为浅,所以班次就最下,谁都不妨加以卑视了。到清朝,又重理了这一篇帐,至今还流衍着余波;如果此后的历史是不再回旋的,那真不独是南人的如天之福。
当然,南人是有缺点的。权贵南迁,就带了腐败颓废的风气来,北方倒反而干净。性情也不同,有缺点,也有特长,正如北人的兼具二者一样。据我所见,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但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狡,所以某先生曾经指出缺点道:北方人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南方人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就有闲阶级而言,我以为大体是的确的。
缺点可以改正,优点可以相师。相书上有一条说,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贵。我看这并不是妄语。北人南相者,是厚重而又机灵,南人北相者,不消说是机灵而又能厚重。昔人之所谓“贵”,不过是当时的成功,在现在,那就是做成有益的事业了。这是中国人的一种小小的自新之路。
不过做文章的是南人多,北方却受了影响。北京的报纸上,油嘴滑舌,吞吞吐吐,顾影自怜的文字不是比六七年前多了吗?这倘和北方固有的“贫嘴”一结婚,产生出来的一定是一种不祥的新劣种!
一月三十日
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
喝茶
周作人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吃讲茶”,——我没有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英文译作Teaism),而且一定说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的解说,不必再来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很平常的喝茶罢了。
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葛辛(George Gissing)的《草堂随笔》(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sroft)确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冬之卷里说及饮茶,以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事,支那饮茶已历千百年,未必能领略此种乐趣与实益的百分之一,则我殊不以为然,红茶带“土斯”未必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在《茶之书》(Book of Tea,1919)里很巧妙的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工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来太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为饭馆子之流,只在乡村间还保存一点古风,唯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喝茶之道也。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至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所吃的东西应当是轻淡的“茶食”。中国的茶食却变成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几;不是喝茶时所吃的东西了。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形色,朴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的“羊羹”(据上田恭辅氏考据,说是出于中国唐时的羊肝饼),尤有特殊的风味。江南茶馆里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为“堂馆”所独有。豆腐干中本有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常食此品,据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者乃只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式,因为一到即罄,次碗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实在并无三脚,乃是三出,因为一桥而跨三叉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格相同,小而且薄,几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脚桥有步行两小时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其词曰,
辣酱辣,
麻油炸,
红酱搽,
辣酱拓: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丝插其末端,每枚值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软,大约系常品。惟经过这样烹调,虽然不是茶食之一,却也不失为一种好豆食。——豆腐的确也是极东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种种的变化,唯在西洋不会被领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莱及“泽庵”(即福建的黄土箩卜,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
十三年十二月
呜呼,以天下与人虽然大不易,而为天下得人,却似乎不难。
人才易得
瞿秋白
前几年,大观园里的压轴戏是刘姥姥骂山门。那是要老旦出场的,老气横秋的大“放”一通,直到裤子后穿而后止。当时指着手无寸铁或者已经缴械的小百姓,大喊“杀,杀,杀!”那呼声是多么雄壮呵。所以它——男角扮的老婆婆,也可以算是个人才。
现在时世大不同了,手里杀杀杀,而嘴里却需要“自由,自由,自由”,“开放政权”云云。压轴戏要换了。
于是人才辈出,各有巧妙不同。出场的不是老旦,而是花旦了;而且这不是平常的花旦,而是海派戏广告上所说的“玩笑旦”。这是一种特殊的人物,他(她)要会媚笑,又要会撒泼,要会打情骂俏,又要会油腔滑调。总之,这是花旦而兼小丑的角色。不知道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说“美人”妥当些),还是美人儿多年阅历的结果,练出了这一套拿手好戏?
美人儿而说“多年”,自然是阅人多矣的徐娘了,她早已从窑姐儿升任了老鸨婆;然而她丰韵犹存,虽在卖人,还兼自卖。自卖容易,卖人就难些。现在不但有手无寸铁的小百姓,不但!况且又遇见了太露骨的强奸……要会应付这种非常之变,就非有非常之才不可。你想想:现在压轴戏是要似战似和,又战又和,不降不守,亦降不守——这是多么难做的戏。没有半推半就,假作娇痴的手段是做不好的。孟夫子说:“以天下与人易。”其实,能够简单地双手捧着“天下”去“与人”,倒不为难了。问题就在于不能如此。所以就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哭啼啼而又刁声浪气的诉苦说:“我不入火坑,谁入火坑?”
然而娼妓说她落在火坑里,还是想人家去救她出来;老鸨婆哭火坑,就没有人相信她,何况她已经申明:她是敞开了怀抱,准备把一切人都拖进火坑去的。虽然,这玩笑却开得不差,不是非常之才,就使挖空了心思也想不出的。
老旦进场,玩笑旦出场,大观园的人才着实不少!
呜呼,以天下与人虽然大不易,而为天下得人,却似乎不难。
1933.4.24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ego),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的有意义。
致傅聪
傅雷
亲爱的孩子,8月20日报告的喜讯使我们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和兴奋。你在人生的旅途中踏上一个新的阶段,开始负起新的责任来,我们要祝贺你,祝福你,鼓励你。希望你拿出像对待音乐艺术一样的毅力、信心、虔诚,来学习人生艺术中最高深的一课。但愿你将来在这一门艺术中得到像你在音乐艺术中一样的成功!发生什么疑难或苦闷,随时向一二个正直而有经验的中、老年人讨教,(你在伦敦已有一年八个月,也该有这样的老成的朋友吧?)深思熟虑,然后决定,切勿单凭一时冲动:只要你能做到这几点,我们也就放心了。
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事情总有正反两面: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觉得负担重;追得不紧了,又觉得不够热烈。温柔的人有时会显得懦弱,刚强了又近乎专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实际,能干的管家太太又觉得俗气。只有长处没有短处的人在哪儿呢?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抚躬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呢?这一类的问题想必你考虑过不止一次。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本质的善良,天性的温厚,开阔的胸襟。有了这三样,其他都可以逐渐培养;而且有了这三样,将来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风波也不致变成悲剧。做艺术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难;你要不预先明白这一点,即使你知道“责人太严,责己太宽”,也不容易学会明哲、体贴、容忍。只要能代你解决生活琐事,同时对你的事业感到兴趣就行,对学问的钻研等等暂时不必期望过奢,还得看你们婚后的生活如何。眼前双方先学习相互的尊重、谅解、宽容。
对方把你作为她整个的世界固然很危险,但也很宝贵!你既已发觉,一定会慢慢点醒她;最好旁敲侧击而勿正面提出,还要使她感到那是为了维护她的人格独立,扩大她的世界观。倘若你已经想到奥里维的故事,不妨就把那部书叫她细读一二遍,特别要她注意那一段插曲。像雅葛丽纳那样只知道love,love,love!的人只是童话中人物,在现实世界中非但得不到love,连日子都会过不下去,因为她除了love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一无所爱。这样狭窄的天地哪像一个天地!这样片面的人生观哪会得到幸福!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ego),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的有意义。未经世事的少女往往会存一个荒诞的梦想,以为恋爱时期的感情的高潮也能在婚后维持下去。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妄想。古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一句话说,“夫妇相敬如宾”。可见只有平静、含蓄、温和的感情方能持久;另外一句的意义是说,夫妇到后来完全是一种知己朋友的关系,也即是我们所谓的终身伴侣——未婚之前双方能深切领会到这一点,就为将来打定了最可靠的基础,免除了多少不必要的误会与痛苦。
你是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等等看做高于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为乐生的人;我用不着唠叨,想你早已把这些信念表白过,而且竭力灌输给对方的了。我只想提醒你几点:——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论证莫如实际行动,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事千万勿要求别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评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远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病。我过去的错误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过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总的来说,尽管指点别人,可不要给人“好为人师”的感觉。奥诺丽纳(你还记得巴尔扎克那个中篇吗?)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部分也因为丈夫教育她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乐的人都特别脆弱(也有训练得格外坚强的,但只是少数),特别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会知道对付你的爱人要如何delicate(体贴,温柔——编者注),如何discreet(谨慎——编者注)了。
我相信你对爱情问题看得比以前更郑重更严肃了;就在这考验时期,希望你更加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尤其要对婚后的责任先培养一种忠诚、庄严、虔敬的心情!
然而,“割麦插禾”多少带点振作的情调,而“不如归去”却不免消极呢。不错,这还是环境差异,不过哀乐是相依为命的。
“不如归去”谈
卞之琳
槐花满地,时节又近初夏了。刚才读《大公报》文艺栏芦焚先生的《里门拾记》,见有一条注,解释文中的“光棍抗锄”曰:
即文人们叫做“不如归去”的那种鸟。虽只是鸟的叫声,一种人听了奋起耕作,一种人听了怀春思乡,连耳朵也竟有这样大的差异。
觉得很有意思。“光棍抗锄”当然就是”割麦插禾”。书本里说布谷与杜鹃有别,不过也说很相似,则我们的话《辞源》里或者早已把“割麦插禾”、“不如归去”两种鸟相混了,即使有考据癖的文人骤然间也不会分得清楚吧,所以我的意思与芦焚先生开头那点意思不谋而合。我想起了已经忘了的两个心愿。记得我曾经想写一篇历史小说,其中的核心,一个场面,是如此:
头上一阵鸟声,如人言。
“割麦插禾”,农人想。
“不如归去”,旅人想。
我想写这篇小说是在去年此时,在日本,读了李广田先生的《桃园杂记》以后,李文中提起布谷,说在他的家乡以为是叫的“光光多锄”,令我想起了我的家乡人仿佛说是“花好稻好”,花,读ho,大约不是指普通的花(虽然普通的花也读如ho),而是指棉花。稻无问题,即水稻,江乡自然有水田。这两种说法,与芦焚先生的“光棍抗锄”俱未见于典籍。典籍中有的除“布谷”、“割麦插禾”以外,还有许多,如“麦饭熟”、“脱却布裤”、“郭公”等。而在我们的活书本里更不知有多少花样了。哪一天把各地的花样搜集起来,该有如何一个大观!不过千差万别,都由于耳朵不同吗?我的意思与芦焚先生的意思在此地分道了——可是且慢,芦焚先生的话,实际上,也等于说差别在环境,生活的环境吧。
农人在田间。旅人在道旁。
头上一阵鸟声,如人言。
“割麦插禾”,农人想。
“不如归去”,旅人想。
这里有两个人,虽然在一处,究竟环境不同。不但如此,在我看来,即便“割麦插禾”与“不如归去”两种观念,也未尝不可以联在一起:
春去也。见麦浪滚滚,旅人想起了多风波的江湖。你看,那边一个农人在檐前看镰刀哪。数千里外自家屋后的蓬蒿有多高了?家乡收麦早,或许庄稼人已经赤脚下水田了。唉唉,天南地北,干什么来着?叶落归根,不如归去吧。
“不如归去”一语,不见得太“文”,尤其在古昔,更不见得不就是俗子的口头语。即使是雅士说的我也有话可说:
当此时也,道上的过客或者是一个坐在轿子里的官老爷,不禁想起人生一梦耳,四处奔波,所为何来?为五斗米折腰实在犯不着,即使位居一品,在京华尘土里五更待漏,亦何苦也!君不见那个庄稼汉倒快乐自在,坐在茅屋的门槛上,捧一碗黄粱。你闻闻看,多香!真不如回去种田好,“守拙归园田”。
然而,“割麦插禾”多少带点振作的情调,而“不如归去”却不免消极呢。不错,这还是环境差异,不过哀乐是相依为命的。我曾经说过,这可以作为补充,而且“杜宇”是只合永远啼血了,要知道:
谁说杜宇归去乐
归来处处地城廓
固无论矣,就连你“郭公”,哪怕你“郭公”,
郭公,郭公!
天雨蒙蒙,
促农耕陇。
城南战骨多,
野田变作丘与垄。
郭公,郭公!
何地播种?
弄到这个地步,哪怕你“郭公”,就连你“郭公”也无可奈何吧?“感时花溅泪”,即不“恨别”,鸟亦“惊心”。这又归于一。
不过,时至今日,害肺病的子规到底是绝种了也说不定,因为“不如归去”现在仿佛只活在书本里,而“割麦插禾”的子孙戚族还活在各地农人的口头。各地农人的口头开出了各式各样的一朵朵小花。哪一天把它搜集起来当标本,作一个系统的研究那才有意思呵。这一朵朵单纯的小花将是一个个小窗子开向各种境地:水田,桃园——我想从你的里门望望看,芦焚先生,你那边是什么呢?
可不是,我心中曾经拟过一篇社会论文的题目:
布谷声里听出的各地社会背景。
可是为什么不能从旁的鸟声里听出来呢?为什么从旁的鸟声我们听不出这许多花样?这种鸟声本身到底自有其特殊性,引起人心上的反应乃小异大同了。人总是人。
想起人,我真想起各别的人来了。芦焚先生与我在三座门,在沙滩,有过好几面之缘,此刻想必在河南乡下吧?李广田先生,齐人也,是我的熟人,现在正陪我在此地吃他本乡的“省”饭,住在东邻,和我天天见面。过几天想可以听到布谷声了,我想那多妙,如果芦焚先生在这里,譬如说在黄台乡间,我们三人同行,忽听得一声“布谷”
“光棍抗锄”,芦焚先生想。
“光光多锄”,李广田先生想。
“花好稻好”,我想。
唉,江里的鱼汛该过了好几种了;竹笋该已经老了,高过人头了;青蚕豆该已经上市了吧?这里倒已经上市了。我不喜欢北方这种讲究办法,把青蚕豆去皮,疏疏几瓣的炒肉片,就不能不去皮而稍加些腌菜,细葱花,素炒一下,青青紫紫的来一碗吗?也许是性格定命吧,也许毕竟是文人吧,明知道到了那边自然会愁更愁,我又想起了“不如归去”。
杆石桥,5月12日(1936)
所谓做人的道理大概指的恕道,就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人话”要的也就是恕道。
人话
朱自清
在北平呆过的人总该懂得“人话”这个词儿。小商人和洋车夫等等彼此动了气,往往破口问这么句话:
你懂人话不懂?——要不就说:
你会说人话不会?
这是一句很重的话,意思并不是问对面的人懂不懂人话,会不会说人话,意思是骂他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干脆就是畜生!这叫拐着弯儿骂人,又叫骂人不带脏字儿。不带脏字儿是不带脏字儿,可到底是“骂街”,所以高尚人士不用这个词儿。他们生气的时候也会说“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有“不像话”,“不成话”等等,可就是不肯用“人话”这个词儿。“不像话”,“不成话”,是没道理的意思;“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不就是畜生?比起“不懂人话”,“不说人话”来,还少拐了一个弯儿呢。可是高尚人士要在人背后才说那些话,当着面大概他们是不说的。这就听着火气小,口气轻似的,听惯了这就觉得“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那几句来得斯文点儿,不像“人话”那么野。其实,按字面儿说,“人话”倒是个含蓄的词儿。
北平人讲究规矩,他们说规矩,就是客气。我们走进一家大点儿的铺子,总有个伙计出来招待,哈哈腰说,“您来啦!”出来的时候,又是个伙计送客,哈哈腰说,“您走啦,不坐会儿啦?”这就是规矩。洋车夫看同伙的问好儿,总说,“您老爷子好?老太太好?”“您少爷在那儿上学?”从不说“你爸爸”,“你妈妈”,“你儿子”,可也不会说“令尊”,“令堂”,“令郎”那些个,这也是规矩。有的人觉得这些都是假仁假义,假声假气,不天真,不自然。他们说北平有官气,说这些就是凭据。不过天真不容易表现,有时也不便表现。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天真才有流露的机会,再说天真有时就是任性,也不一定是可爱的。所以得讲规矩。规矩是调节天真的,也就是“礼”.四维之首的“礼”。礼须要调节,得有点儿做作是真的,可不能说是假。调节和做作是为了求中和,求平衡,求自然——这儿是所谓“习惯成自然”。规矩也罢,礼也罢,无非教给人做人的道理。我们现在到过许多大城市,回想北平,似乎讲究规矩并不坏,至少我们少碰了许多硬钉子。讲究规矩是客气,也是人气,北平人爱说的那套话都是他们所谓“人话”。
别处人不用“人话”这个词儿,只说讲理不讲理,雅俗通用。讲理是讲理性,讲道理。所谓“理性”(这是老名词,重读“理”字,翻译的名词“理性”,重读“性”字)自然是人的理性,所谓道理也就是做人的道理。现在人爱说“合理”,那个“理”的意思比“讲理”的“理”宽得多。“讲理”当然“合理”,这是常识,似乎用不着检出西哲亚里士多德的大帽子,说“人是理性的动物”。可是这句话还是用得着,“讲理”是“理性的动物”的话,可不就是“人话”?不过不讲理的人还是不讲理的人,并不明白的包含着“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所包含着的意思。讲理不一定和平,上海的“讲茶”就常教人触目惊心的。可是看字面儿,“你讲理不讲理?”的确比“你懂人话不懂”,“你会说人话不会?”和平点儿。“不讲理”比“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多拐了个弯儿,就不至于影响人格了。所谓做人的道理大概指的恕道,就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人话”要的也就是恕道。按说“理”这个词儿其实有点儿灰色,赶不上“人话”那个词儿鲜明,现在也许有人觉得还用得着这么个鲜明的词儿。不过向来的小商人洋车夫等等把它用得太鲜明了,鲜明得露了骨,反而糟蹋了它,这真是怪可惜的。
1943年5月25日作
人类就是这样的标新立异,由于它的悭吝而使一个可怜的穷苦人变成了刽子手;由于它的残忍而使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变成了杀人犯。
罪犯
纪伯伦
有一个青年坐在大道上行乞。他本来身强力壮,但饥饿使他变得肌瘦体弱了。他坐在马路的拐弯处,伸手向过往行人乞讨,向那些善心人求助,口中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他的不幸遭遇和饥饿的痛苦。
黑夜笼罩了大地,他已口干舌燥。然而,两手像他肚子一样空空如也。这时,他起身朝城外走去,然后坐在一棵树下痛哭起来。在饥饿的煎迫下,他两眼噙着泪水,仰望苍天说道:“主啊!为了找事干,我到过财主那里。由于我的衣衫褴楼,被他们赶了出来。我敲过学校的大门,因为两手空空,而遭拒绝。我渴望被人雇使,只求糊口度日,但我的运气不佳,一切都落了空。最后我只得去乞讨。然而我的主啊!你的崇拜者们看见我说,此人健壮有力,好逸恶劳,不应该得到施舍。主啊!我的母亲按照你的旨意生下了我,我现在存在于你的世界之中,为什么我以你的名义向人们乞讨时,他们竟拒绝给我一口面包呢?”
此时此刻,这个绝望的人表情变了,他突然站起身来,两只眼睛里闪过流星滑过一般的亮光。然后,他突然折断了一根干枯了的大树枝,用树枝指着城里,大声喊道:“我想靠劳动谋生,但我未能如愿。现在,我将用我的臂力去获取。我以友爱的名义去讨饭,但没人理睬。好吧!我只好以罪恶的名义来求得,而且将求得更多!”
几天过后,这个青年为了获得几串项链,砍了几个人头。一旦他的欲望受到抵抗,他就将对手碎尸万段。就这样,他财运亨通,暴发致富。他的凶狠残暴,尽人皆知。他成了人间盗贼崇拜的偶像,智者的凶神。于是,国王按照惯例选中这个青年作为他在这个城市的钦差大臣。
人类就是这样的标新立异,由于它的悭吝而使一个可怜的穷苦人变成了刽子手;由于它的残忍而使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变成了杀人犯。老子底人生论是依据道底本性来说明底。这也可以从两方面来说明:一是人生底归宿,一是生活底方术。
人生论
许地山
老子底人生论是依据道底本性来说明底。这也可以从两方面来说明:一是人生底归宿,一是生活底方术。人生底归宿属于历史哲学底范围。老子所主张底是一种尚古主义,要从纷乱不安的生活跑向虚静的道。人间的文明从道底观点说来,是越进展越离开道底本性。第十八章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十四章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又,第三十九章说,‘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乃至‘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这样祟尚古昔,所谓仁义,智慧,忠孝等都是大道废后的发展。古昔大道流行,人生没有大过大善,大智大愚,大孝大慈,等等分别。所以要‘绝圣弃智,’使‘民利百倍。’‘绝仁弃义,使民复孝慈。’(十九章)古时没有仁义,忠孝,智慧等名目,却有其实;现在空有其名,却是离实很远。
老子底历史哲学既然是一种尚古主义,它底生活方术便立在这基础上头。生活方术可以分为修己治人两方面。修己方面,老子所主张底,如第十章所举底‘玄德,’乃至不争,无尤(九章)任自然(十七章)尚柔弱(三十六,七十八章)不以身先天下(七章)知足,知止(四十四章),等都是。祟尚谦弱,在修己方面固然很容易了解,但在治人方面,有时免不了要发生矛盾。老子底历史观并不彻底,所以在治人底理论上也欠沉重。因为道是无为,故说‘我无为而民自化。’(五十七章)‘圣人无为,故无败。’(六十四章)一个统治天下底圣人须要无欲得一,(三十九章)‘常使民无知’(三章)此处还要排除名言,弃绝智慧,三十二章说,‘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又二章说,‘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六十五章说,‘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这些话说得容易,要做得成,却是很难。我们说它底不沉重便在这里。取天下与治天下便是欲望所在,也必得有所作为,这样,道底本性所谓无欲无为从那里实现出来呢?若说,‘无为而无不为,’无不为说得通,无为便说不通了。治天下既不以仁义礼信,一切都在静默中过活,如果这个便是无为,那么守静底守,致虚底致,抱一底抱,得一底得,乃绝仁弃义底绝底弃,算为不算呢?又,治天下即不能无所作为,保存生命即不能无欲。总而言之,老子底人生论在根本上不免与道相矛盾。这个明是讲治术底法家硬把与他不相干底道家所主张底道论放在政治术里所露出来底破绽。假如说老子里所指底道应作两而观,一是超乎现象,混混沌沌底道,或根本道;一是从根本道所生,而存于万物当中底道,或变易道,那么这道底两方面底关系如何,也不能找出。
人生底根本欲望是生底意志,如果修己治人要无欲无为,就不能不否定人间,像佛教一样,主张除灭意志和无生。现在书中找不出一句含有这种意义底句子。老子也含有中国思想底特性,每一说理便是解释现实,生活底直接问题,不但肯定人生,并且指示怎样保持底方术。人底本性与道底本质底关系如何,老子一样地没有说明,甚至现出矛盾。如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书中最矛盾的一句话。知者和言者都是有为,不言可以说是无作为,不知却不能说是无为。即然主张无为,行不言之教,为什么还立个知者?既然弃知,瞎说一气,岂不更妙!大概这两句是当时流俗的谣谚,编《老子》底引来讽世底。《老子》中这类矛盾思想大抵都含着时代的背景。编者或撰者抱着反抗当时的文化、道德和政治。在那时候,人君以术临民,人民以智巧相欺,越讲道德仁义,人生越乱,于是感到教育无功,政治无效,智慧无利,言说无补。在文化史上,这种主张每出现于社会极乱底时代,是颓废的,消极的,这种思想家,对于人生只理会它底腐败的、恶的、破坏的和失败的方面,甚至执持诡辩家或嬉笑怒骂底态度。他对于现实底不满常缺乏革新底理想,常主张复古。这可以叫做黑暗时代哲学,或乱世哲学。
乱世哲学底中心思潮只能溢出两条路,一是反抗既成的组织与已立的学说,二是信仰机械的或定命的生活。走这两条路底结果,是返古主义与柔顺主义。因为目前的制度、思想等,都被看为致乱底根由,任你怎样创立新法,只会越弄越坏,倒不如回到太古的朴素生活好。又,无论你怎样创制,也逃不了已定的命运,逃不了那最根本的法理或道。这思想底归宿,对于前途定抱悲观,对于自我定成为独善主义甚至利己主义。在《老子》里尽力地反对仁义孝慈,鼓吹反到古初的大道。伦常的观念一点也没有,所以善恶底界限也不必分明。第二十章‘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便是善恶为无分别底口气。在实际生活上,这是不成的,《老子》里所说底道尽管玄妙,在实践上免不了显示底疏忽和矛盾底原故即在这上头。不讲道德,不谈制度,便来说取天下,结果非到说出自欺欺人底话不可。
老子底玄学也很支离,并不深妙。所说一生二,乃至生万物,并未说明为什么这样生法。道因何而有?欲因何而生?‘玄之又玄,是什么意思?编纂者或作者都没说明。我们到处可以看出书中回避深沉的思索和表示冥想及神秘的心态。佛家否定理智,却常行超越理智底静虑,把达到无念无想底境地来做思惟底目的。道家不但没有这个,反要依赖理智去过生活。这样,无论文如何,谈不到玄理,只能在常识底范围里说一两句聪明话,什么‘婴儿’‘赤子’‘侯王’‘刍狗’‘雄雌’‘玄牝之门,’等等,都搬出来了。这样的思想只能算是常识的思考,在思想程度上算不了什么,因为它底根本精神只在说明怎样过日子。如果硬要加个哲学底徽号,至多只能说是处世哲学罢了。
我宁可这六百种的菜根,种种都咬到,都不肯咬一咬那名扬四海的猪尾或是那摇来乞怜的狗尾,或是那长了疮脓血也不多的耗子尾巴。
咬菜根
朱湘
“咬得菜根,百事可作”,这句成语,便是我们祖先留传下来,教我们不要怕吃苦的意思。
还记得少年的时候,立志要作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当时不知在哪本书内发现了这句格言,于是拿起案头的笔,将它恭楷抄出,粘在书桌右方的墙上。并且在胸中下了十二分的决心,在中饭时候,一定要牺牲别样的菜不吃,而专咬菜根。上桌之后,果然战退了肉丝焦炒香干的诱惑,致全力于青菜汤的碗里搜求菜根。找到之后,一面着力的咬,一面又在心中决定,将来作了英雄的时候,一定要叫老唐妈特别为我一人炒一大盘肉丝香干摆上得胜之筵。
萝卜当然也是一种菜根。有一个新鲜的早晨,在卖菜的吆喝声中,起身披衣出房。看见桌上放着一碗雪白的热气腾腾的粥,粥碗前是一盘腌莱,有长条的青黄色的豇豆,有灯笼形的通红的辣椒,还有萝卜,米白色而圆滑,有如一些煮熟了的鸡蛋。这与范文正的淡黄差得多远!我相信那个说咬得菜根百事可作的老祖宗,要是看见了这样的一顿早饭,决定会摇他那白发之头的。
还有一种菜根,白薯。但是白薯并不难咬,我看我们的那班能吃苦的祖先,如果由奈何桥或是望乡台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家,我们决不可供些什么煮得木头般硬的鸡或是浑身有刺的鱼。因为他们老人家的牙齿都掉完了,一定领略不了我们这班后人的孝心;我们不如供上一盘最容易咬的食品:煮白薯。
如果咬菜根能算得艰苦卓绝,那我简直可以算得艰苦卓绝中最艰苦卓绝的人了。因为我不单能咬白薯,并且能咬这白薯的皮。给我一个刚出笼的烤白薯,我是百事可做的;甚至教我将那金子一般黄的肉统统让给你,我都做得到。惟独有一件事,我却不肯做,那就是把烤白薯的皮让给你;它是全个烤白薯的精华,又香又脆,正如那张红皮,是全个红烧肘子的精华一样。
山茶、慈菇,也是菜根。但是你如果拿它们来给我咬,我并不拒绝。
我并非一个主张素食的人,但是却不反对咬菜根。据西方的植物学者的调查,中国人吃的菜蔬有六百种,比他们多六倍。我宁可这六百种的菜根,种种都咬到,都不肯咬一咬那名扬四海的猪尾或是那摇来乞怜的狗尾,或是那长了疮脓血也不多的耗子尾巴。我们应当鄙视看不懂的文章,因为它不能为人民服务。
文病
老舍
有些人本来很会说话,而且认识不少的字,可是一拿起笔来写点什么就感到困难,好大半天写不出一个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里面大概有许多原因,而且人各不同,不能一概而论。现在,我只提一个较比普遍的原因。这个原因是与文风有关系的。
近年来,似乎有那么一股文风:不痛痛快快地有什么说什么,该怎说就怎说,而力求语法别扭,语言生硬,说了许许多多,可是使人莫名其妙。久而久之,成了一种风气,以为只有这些似通不通,难念难懂的东西才是文章正宗。这可就害了不少人。有不少人受了传染,一拿起笔来就把现成的语言与通用的语法全放在一边,而苦心焦思地去找不现成的怪字,“创造”非驴非马的语法,以便写出废话大全。这样,写文章就非常困难了。本来嘛,有现成的字不用,而钻天觅缝去找不现成的,有通用的语法不用,而费尽心机去“创造”,怎能不困难呢?于是,大家一拿笔就害起怕来,哎呀,怎么办呢?怎么能够写得高深莫测,使人不懂呢?有的人因为害怕就不敢拿笔,有的人硬着头皮死干,可是写完了连自己也看不懂了。大家相对叹气,齐说文章不好写呀。这种文风就这么束缚住了写作能力。
我说的是实话,并不太夸张。我看见过一些文稿,在这些文稿中,躲开现成的字与通用的语法,而去硬造怪字怪句,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可见这种文风已经成为文病。此病不除,写作能力即不易得到解放。所以,改变文风是今天的一件要事。
写文章和日常说话确是有个距离,因为文章须比日常说话更明确、简练、生动。所以写文章必须动脑筋。可是,这样动脑筋是为给日常语言加工,而不是要和日常语言脱节。跟日常语言脱了节。文章就慢慢变成天书,不好懂了。比如说:大家都说“消灭”,而我偏说“消没”,便是脱离群众,自讨无趣,一个写作者的本领是在于把现成的“消灭”用得恰当,正确,而不在于硬造一个“消没”。硬造词,别人不懂。我们说“消灭四害”就恰当。我们若说:“晓雾消灭了”就不恰当,因为我们通常都说“雾散了”不说“消灭了”——事实上,我们今天还没有消灭雾的办法。今天的雾散了,明天保不住还下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