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的,”清答,“这样很好。”
但蠫很急的转身要说,他的火似从他的眼中冲出,他竟想喊出,“你若请医生来,先请你不要来!”
可是不知怎样,他终于没有声音。他叹息了一声,仍回身向床壁。清说,“伟,你此刻就走罢,快些吃了饭就到严医生那里去,否则,他吃了饭会先跑走。”
“是的。”佑附和的说。
伟好似对于医生问题解决得胜的样子,立起身微笑地走去。
这时候,清又向佑,翼二人说,“你们也回去吃饭罢。”
“你的中饭呢?”翼问。
“不吃也不要紧。”清答,接着又问,“你们下半天来么?”
“来的,”二人回答。
“假如你们有事情,不来也可以;假如来,请你们给我买一个大面包来。”
“还有别的么?”佑问。
“带一罐果子浆来也好。”
“蠫哥也要吃么?我们看见什么,也可以买点什么来。”
“好的。”
于是他们互相一看,也就低头去了。
房内一时又留着沉寂。
第十一诊察
他们去了以后,房内许久没有声音。
蠫睡在床上,转着他的眼球向天花板和窗外观望。他心里似想着什么,但又不愿意去想它似的,眉宇间稍稍的含愁。他的苍白的脸,到日中的时候更显出苍白。清的表面上是拿来了一本《康德传》在翻阅,实际他的心又计算着什么别的。一时,从窗外飞来了一只蜜蜂,停在他的书上,鼓着它的两翼。清用指向它一弹,蜜蜂又飞回去了。
以后,听得前楼的寡妇,叫了许多声“阿珠!”当初阿珠没有答应,妇人又叫,阿珠就在后楼答应了。平均每分钟叫一次阿珠,什么事情,却因她说的很低,话的前后又不相连续,事又似不止一件,所以清听不清楚。阿珠的回答,却总是不耐烦。有时更似乎在反抗,当她从后楼跑下梯去的时候,又喃喃作怨语。阿珠的跑到楼下,似为的拿点东西,但东西拿到前楼,寡妇又狠声骂她,阿珠竟要哭出来的样子。于是又跑回到她自己的后楼去。妇人又叫,又听见阿珠的冷笑声。阿珠的跑下楼去不止一次,跑到前楼以后,她就跑回她的后楼。而寡妇的叫喊,却正不知有多少次!以后,清听得妇人骂了几句阿珠以后,接着是她高声的喃喃的自怨,“我怎么有这样的一个女儿!对头的女儿!人家欺侮我,她更帮人家来欺侮我。差遣她,又不灵;我真不该生出她来!唉,我早知她是这样,我一定把她浸在开水里溺死了!我真不该生出这样的女儿。没有她,我还可以任意飞到哪里去,现在,她还帮着人家来压制我。唉!”
于是阿珠在后楼说,“为什么不把我浸在开水里溺死呢?哼,我怎么也有一个对头的妈!你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偏要我做;我做了,你又骂我不对。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出我来呢?不生出我,你可以自由;生出我,你还可以溺死我的。又为什么不溺死我呢?溺死我,我也可以安稳了,我也可以不要一天到晚听骂声了!”
前楼的妇人又说,“你说呀?你现在已大了,你可以跟人家去了!”
阿珠又说,“谁要跟人家去?你自己说没有我可以任意飞到哪里去。”
以后就是妇人的叹息声。
清听了这些话,心里觉得很气,他说不出的想对她们教训一顿。这时他向蠫说,“这里是很不适宜于你的身体的。”
蠫没有答。一息,清又说,“以你这样的身体,浸在枭声一样的声音中,怎么适宜呢?”
“清呀,你不要错误了!”蠫这时才眨了一眼,慢慢的开口,精神似比以前康健一些。他说,“你不要看我看得怎样高贵,看她们看得怎样低贱呵!实在说,我现在身价之低贱,还不如那个妇人呢!”
“你又故自谦虚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嘿,她要你们搬出这房子,你怎样?”
“搬好了。还怕租不到房子么?”
“是呀,她可以左右我!”
“这有什么希奇呢?”
“不希奇,所以我为社会廉价的出卖,又为社会廉价的使用!”
“不是这么说法,你错误了。”清微笑的。
“我有哪一分可以骄傲呢?”
“我们是有优秀的遗传,受过良好的教育;自己又尊重自己的人格。她们呢,母子做起仇敌来,互相怨骂,你听,成什么话?”
但这几句话,刺伤蠫的心很厉害。蠫自制的说,“清呀,所以你错误了,你只知道人们表面的一部分事情呵!”
清总不懂他的意思,也就默然。一息,话又转到别一方面去,清说,“我想你还是移到医院去住一月,好么?”
“可以不必。”
“听医生的说法,或者还是移到医院去。”
“没有什么。”
“这样的两个女人,实在看不惯,好似要吃人的狼一样。”
“不要提到她们了!”
蠫烦躁的,一边蹙一蹙眉。
这样又静寂许多时,佑与翼回来了。佑的手里是拿着果子浆与大面包,翼是捧着几个鸡蛋与牛肉。他们脚步很轻,举动又小心的将食物放在桌上。又看一看床上的蠫。佑说,“东西买来了。”
“你们也没有吃过中饭么?”清问。
“吃过了。”
“买这许多东西做什么?”
“蠫哥也要吃些罢?”
一边清就取出一把刀,将面包切开来,再涂上店里将罐开好的果子浆。一边问蠫,就递给他,“你想吃片面包么?”
“好的。”蠫不自觉地这样说,手就接受过去了。
他一见面包,再也不能自制。清还只有吃一口,他已一片吃完了。于是清问,“要牛肉么?”
“随你。”
“鸡蛋呢?”
“也好。”
“再给你一片面包么?”
“可以。”
“多涂上些果子浆好么?”
“随便。”
“还要什么呢?”
“是的。”
这样,他竟吃了三片面包,三块牛肉,两个鸡蛋。
他还想吃,终于他自己制止了。
他这时仰睡在床上,好像身子已换了一个。旧的,疲乏的身体,这时是滋润了,可以振作。一边,他想起他昨夜的赌咒来,“我是怎样的矛盾!”他自己心里感叹,什么话也没有说。
又过几分钟,清也吃好了。牛肉,鸡蛋,都还剩着一半。他又将它们包起来,放在桌下。放的时候,清说,“晚餐也有了,我真愿意这样吃。假如再有一杯咖啡,二只香蕉,恐怕可以代表五世纪以后的人的食的问题了。”
于是佑接着说,“生活能够简单化,实在很好。”
“这也并不是怎样难解决的事情,”翼慢慢的说,“在我呢,每餐只要四两豆腐,半磅牛肉,或者一碗青菜,两只鸡蛋,竟够了够了。”
“你说的真便当,你这么的一餐,可以给穷人吃三天。”
“这也不算怎样贵族罢?”
“已经理想化了。”
这样停止一息,翼说,“社会的现象真不容易了解,菜馆里的一餐所费,够穷人买半年食粮,普通的,不知有多少!至于一餐的浪费可以给中等人家一年的消耗而有余,更有着呢!理想本来很简单的,事实也容易做的,但现在人类,竟分配这样不均匀,为什么呀?”
“你要知道他们百金一席的是怎样荣耀啊?”佑说。
“也就荣耀而已。”
他们的议论似还要发挥,可是又有人跑进门来。
这次是伟和Doctor严。
这位医生也是青年,年龄还不到三十。态度亦滑稽,亦和蔼。他走进门,就对清等三人点头,口里发着声音,并不是话。一边走到蠫的床前,叫一声,“Mr.朱。”
是向床里睡着的,他听见医生来,很不喜欢。但这时医生叫他,他就无法可想,回过头来。
这位医生也就坐在他的床边,又问,“血是早晨起的么?”
蠫没有答,只相当的做一做脸。医生又问,“现在心里怎样?”
“没有什么。”蠫说。
“先诊一诊脉罢。”
医生就将他的手拿过去,他到这时,也不能再反抗了。
医生按着他的脉,脸上就浮出一种医生所应有的沉思的样子来,一边又眼看床边的痰盂内的咳血,更似忧虑的云翳拢上。他的脉搏是很低微沉弱,几乎听不出跳动来。医来又给他换了一手按了一回,于是“好,”医生立起来,向伟代他拿来的放在桌上的皮包内,取出他的听胸器,又说,“听一听胸部罢。”接着又叫蠫解开小衫的扣子。蠫却自己设想道,“我已变做一只猴子了,随你们变什么把戏罢!”
医生又听了他的几分钟的胸;在他的胸上又敲了几下,于是将听胸器放还皮包内。医生又看了一看他的舌苔,白色的。同时就慢慢的说道,“血是从肺里来的,但不妨,Mr.朱可放心。只左叶肺尖有些毛病,假如修养两月,保你完全好了。现在,先吃点止血药罢。”
医生又向他的皮包内取出一张白纸,用他的自来水钢笔写了药方,药方写的很快,就递给伟,一边说,“就去配来吃下。”
这样,医生的责任完了。说,“Mr.朱的肺病是初期的,但肺病要在初期就留心才好。这病是奇怪的,医药界这么进步,到现在还没有直接医好这病的方法,只有自己修养,最好,到山林里去,回到家乡去。在这样的都市里,空气溷浊,于肺病最不相宜。医肺病最好的是新鲜空气,日光晒,那乡村的空气是怎样新鲜?乡村的日光又怎样的清朗?像上海的太阳,总是灰尘色的;所以Mr.朱,最好还是回到家乡去,去修养一二个月,像这样初期的病,保你可以完全好了。”
他一边正经的说着话,一边又取出一盒香烟来,接着他又问他们,“你们吸罢?”
当他们说不吸时,他又问,“有洋火么?”
洋火点着香烟,他就吸了起来。一时又微笑说,“烟实在不好,你们真有青年的本色。我呢,在未入医学院校以前就上瘾了,现在,也没有心去戒它。”
又吸了一二口。清说,“喜欢吸就吃些,没有什么不好。在你们医生们,利用毒物来做有益的药品更多着呢!烟可以助吸化,无防碍么?”
而蠫却早已感到烟气的冲入鼻中。医生知道,吸了半支,就灭熄了。清微笑说,“你们医生也太讲求卫生了,吃一支有什么?”
医生立刻答,“不是,对于病人闻不得的。讲求卫生,我也随随便便。”
一息,医生又忠告似的接着说,“身体是要紧的,尤是我们青年,不可不时刻留意。你们总太用功,所以身体总不十分好;还有什么事业可做呀?”
这时翼插进说,“不,我的身体比你好。”
清说,“身体的好不好,不是这样比较;我想,第一要健康,抗抵力强,不染时疫。”
于是医生插嘴说,“是呀,我五六年来,并没有犯过一回伤风,有时小小的打了一二个嚏,也什么病都没有了。”
于是清说,“我想身体还要耐的起劳苦。譬如一天到晚会做工作;跑一天的路也不疲倦;在大风的海上,又不晕船;天冷不怕,天热也不怕;这才可算是身体好。”
医生说,“这可不能!我连十里路也跑的气急,腿酸;就是湖里的划子,也会坐的头晕。实在,我也因为少时身体太弱,才学医的。”
他们都笑了。
这样的谈天很久。蠫睡在床上不动,他已十二分厌烦了。什么意思?有什么价值?很想说,“医生,你走罢!还是去多开一个药方,或者于病人有利些!”可是没说出来。
医生终于立起来,他说,“两点半钟,还要去诊一位病人。”于是提着他的皮包,想对蠫说,又看蠫睡去了转向伟说,“他睡着了,给他静静的睡罢!他性急,病也就多了。可以回家去,还是劝他回家去罢。肺病在上海,像这样狭笼的亭子间,不会根本痊愈的。”
走到门口,又轻轻的说,“他这几天吃了很多的酒罢?精神有些异样,他一定有什么隐痛的事,你们知道么?最好劝他回家乡去。”
“肺病的程度怎样呢?”清问。
“肺病不深,但也不浅。大约第二期。”
一息,接着说,“明天要否我再来?”
“你以为要再来么?”
“血止了,就不必再来。”
“血会止么?”
“吃了药,一定会止的。”
“那末明天不必劳你了。”
“好好,不要客气。假如有什么变化,再叫我好了。”
“好的。”
医生去了。这时佑说,“我拿药方去买药罢。”
“好的。”清说。
于是佑又去了。
第十二肯定的逐客
清,伟,翼三人仍坐在房内,房内仍是静寂清冷的。
蠫这时很恨他自己给朋友们搬弄。但同时他似乎对于什么都平淡,灰色,无味;所以他们要搬弄,也就任他们搬弄了。他这时好像没有把持和坚执,一切都罩上病的消极和悲感。他也没有想什么,只眼看看目前的景情。以后,他和平的说道,“你们也回去罢,你们的事很忙,何必要这样看守着我呢?”
“我们还有什么事呀?”清答。
“哈,”蠫笑一声,冷笑的,“我也没有什么事,医生诊过了,猴子戏也变完了,不久也就好了,我也还有什么呢?”
停一息,又说,“病不久就会好了,药呢,我是不愿意吃的。老实说,你们现在假使去买一张棺材来,我倒是很随便可以跳进去;要我吃药,我是不愿意的。”
“你还是胡思乱想!”清皱着眉说。
“我想,生活于平凡的灰暗的笼里,还是死于撞碎你头颅的杆上罢,丹尼生也说,难道留得一口气,就算是生活了么?”
“可是现在,你正在病中!”伟说。
“人所要医的并不是体病,而是健康里的像煞有病。现在我是病了,你们知道的,可是前几天的我的病,要比较今天厉害几十倍呢!我实在不想医好今天的病,吐血是不值得怎样去注意的;但我很想医好以前的病。不过要医好以前的病,我有什么方法呀?”
他的语气凄凉。一息,伟说,“要医好你以前的病,那也先应当医好你今天的病!体病医好了,健康里的病,自然有方法可医的。”
“颇难罢?这不过是一句自己遁迹的话。而我呢,更不愿向这不醒的世界去求梦做了。”
语气很闲暇。于是清说,“不是梦么?是真理啊!”
“是呀,是真理。”蠫似讥嘲的说。“我又何必要说这不是真理呢?不过我自己已不能将自己的生命放在真理上进行了。”
伟说,“人一病了就悲观,消极。你岂不是努力寻求过真理的么?”
“或者可说寻求过,但不是真理,是巧妙的欺骗词!”
“那末真理是没有的么?永远没有的么?”
“我不是哲学家,也不是哲学家的反叛者,谁有权力这样说。”
“我是正在求真理的实现呢?”清笑说。
“好的,那末你自身就是真理了。而我呢,是动作与欺骗的结合,幻想与罪恶的化身!”
“不,”伟说,“生命终究是生命,无论谁,总有他自己的生命的力!我们不能否认生命,正如农人不能否认播种与收获,工人不能否认制作,商人不能否认买卖一样。”
“是呀,”清接着说,“横在我们的身前有多少事,我们正该努力做去。在努力未满足的时候,我们是不能灰心,厌弃,还要自己找出精神的愉快来。目前,你应当努力将你自己的病体养好。”
静寂一息,蠫说,“努力!精神的愉快,——真是骗过人而人还向它感激的微妙的字!”
停一息,他又说,“无论怎样,我觉得人的最大悲哀,并不是死,而是活着不像活着!”
“不活是没有方法的呀?”伟说,“我们能强迫人人去自杀去么?我们只求自己活着像个活着就是咯。”
“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是醒来了,但也不要以这醒为骄傲罢!”
“我们不要谈别的咯。”清叫了起来,我想蠫哥要以病体为重,静静地,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蠫没有说,清接着说,“那末请你静静地睡一息,好么?”
“也不要睡,或者你们离开我也好。我的心已如止水,——太空的灰色。”
蠫微笑了。房内又静寂多时。清转了谈话的方向说,“吃了那瓶药血一定会止了;过了四五日,我送你回家去好么?”
“我是没有家的。”
“送你到你的母亲那里去。”
“我也没有母亲了!”
一边他眼角又上了泪,接着说,“死也死在他乡!我早已自己赌咒过,死也死在他乡!”
“你为什么又说出这话呢?”清说,“你自己说你自己心已如止水了?”
“是的,就算我说错一次罢。”
房中更愁闷,清等的眼又看住地下。伟觉得不得已,又说道,“你不想你的母亲和弟弟么?”
“想的,但我对他们诅咒过!”
“不爱他们么?”清问。
“无从爱,因为无法救出我自己。”
“怎样你才救出你自己呢?你可以告诉我们什么条件么?”伟说。
“可以的,你们也觉得这是难于回答的问题么?”
“是呀。”
“清清楚楚地认识自己是一个人,照自己的要求做去,纯粹站在不为社会所沾污,所引诱的地位。”
“那末我们呢?”翼这时问。
“你们呀?总有些为社会所牵引,改变你自己的面目了么?”
“社会整个是坏的么?”翼又问。
“请你问社会学家去罢。”蠫苦笑了。
“我想社会,不过是一场滑稽的客串,我们随便地做了一下就算了。”
“不,”伟说,“我想社会确是很有意义的向前进跑的有机体。”
清觉得无聊似的,愁着说,“不要说别的罢!我想怎样,过几天,送蠫哥回家乡去。”
蠫没有说。
“送你回家乡,这一定可以救出你自己。”
“随你们设想罢。”
于是房内又无声了。
正这时候,房门又被人推进来。三位青年一齐抬起他们的头,而阿珠又立在门口。
这回她并不怎样疑惑,她一直就跑到蠫的床边来。她随口叫了一声,朱先生,一时没有话。清立刻问,“阿珠,你做什么?”
她看一看清的脸,似不能不说了,嗫嚅的,“朱先生,妈妈说房子不租了,叫你前两个月的房租付清搬出去。”说完,她弄着她自己的衣角;又偷眼看看蠫苍白的脸。清动气了,立刻责备的问,“为什么不租?”
“我不知道,你问妈妈去。”阿珠一动没有动。
“我问你的妈妈去?”
清很不耐烦的。接着说,“别人有病,一时搬到什么地方去呢?你说欠房租,房租付清就是了。是不是为欠房租?”
“我不知道,你问朱先生,或者也有些晓得。”
“刁滑的女子。”
清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你妈叫我们什么时候搬?”
“明天就要搬出去。”
“哼!”
清就没有说。而伟却在胸中盘算过了。于是他说,“清,你是不是劝蠫回家的么?”
“是,但他不能回复我。”
“这当然因蠫的病。”
“为病?”
“当然呀!女人们对于这种病是很怕的。所以叫我们搬,否则又为什么正在今天呢?”
“为病么?”清沉思起来。
“当然的。”伟得胜的样子,“不为病又为什么?”
阿珠立着没有动,也没有改变她的神色。于是伟就向她说道,“阿珠,你去对你的妈说,我们搬就是了。二月的房租,当然付清你。不过明天不能就搬,我们总在三天之内。”
“好的。”阿珠答应了一声。一息,又说,“妈妈还有话……朱先生……”
可是终于吞吞吐吐的说不出。
“还有什么话呢?”清着急了。
这时阿珠决定了,她说,“好,不说罢,横是朱先生有病。”一边就怕羞的慢慢的退出房去。
阿珠出去以后,伟就向蠫说,“搬罢!我们为什么要恋念这狭笼似的房子?家乡是山明水秀,对于病体是怎样的容易康健,这里有什么意思呢?搬罢,蠫哥,我已答应她了,你意思怎样?”
稍停片刻,蠫答,“我随你们搬弄好了。”
“随我们搬弄罢,好的。我们当用极忠实的仆人的心,领受你将身体交给我们的嘱托。”伟笑着说了。
这时佑回来。他手里拿着两瓶药水,额上流着汗说,“这一瓶药水,现在就吃,每一点钟吃一格。这一瓶,每餐饭后吃两格,两天吃完。”
他所指的前一瓶是白色的,后一瓶是黄色的。药瓶是大小同样的200C·C·。
于是清就拿去白色的一瓶向蠫说道,“蠫哥,现在就吃罢。”
到这时候,蠫又不得不吃!他心里感到隐痛,这隐痛又谁也不会了解的。他想“给他们逼死了!我是没有孩子气的。”一边就冷笑地做着苦脸说,“要我吃么?我已将身体卖给你们了!”
“吃罢,你真是一个小孩呢!”
清执着药瓶,实在觉得没有法子。他将药瓶拔了塞子,一边就扶蠫昂起头来。
但可怜的蠫,他不吃则已,一吃,就似要将这一瓶完全喝完。他很快的放到嘴边,又很快地喝下去,他们急忙叫,“一格,”
“一格,一格!”
“只好吃一格!”
这时清将药瓶拿回来,药已吃掉一半,只剩着六格。
蠫又睡下去。
他们实在没有法子。忿怒带着可笑。
举动都是无意识的,可是又有什么是有意识的呀!蠫想,除非他那时就死去!
这样,他们又静静地坐了一回。一时又随便的谈几句话,都是关于他回家的事,——什么时候动身,谁送他回去。结果,假如血完全止了,后天就回去;清陪他去,一则因他俩是同村住的,二则,清的职务容易请假。
时候已经五时以后,下午的太阳,被云遮的密密地。
这时清对他们说,“你们可以回去了,我在这里,面包和牛肉都还有。蠫的药还要我倒好给他吃,吃了过量的药比不吃药还不好,你们回去罢。”
伟等也没有说什么,约定明天再相见。
他们带着苦闷和忧虑去了。
第十三秋雨中弟弟的信
当晚六时,蠫与清二人在洋烛光淡照的旁边,吃了他们的晚餐。面包,牛肉,鸡蛋都吃完。
他们没有多说话,所说的话都是最必要而简单的,每句都是两三个字的声音,也都是轻轻地连着他们的动作。蠫好似话都说完了,就有也不愿再说了。清,也没有什么必要的谈天,且不敢和他讲,恐多费他的精神。蠫的样子似非常疲倦,他自己觉到腰骨,背心,两臂,都非常之酸,所以一吃好饭,他就要睡下,一睡下,不久也就睡熟了。这次的急速睡熟,大半因他实在怠倦的不堪,还有呢,因他自甘居于傀儡的地位。而清的对他殷诚,微笑,也不无催眠的力量。
虽则梦中仍有沉黑的天地,风驰电闪的可怕的现象,魍魉在四际啸叫,鬼魅到处蠢动着。但终究一夜未曾醒过,偶然呓语了几句,或叫喊了几声,终究未曾醒过。
这一夜,他是获得了一个极浓熟,间极长久的睡眠。
清在蠫睡后约三四点钟睡的。他看了两章的《康德传》,又记了一天的日记,他所记的,完全关于蠫的事:说他今天吐血了,这是一个最不幸的消息,可是他刺激太强,或者因为病,他可渐渐的趋向到稳健一些。因为病和老年一样,可以挫磨人的锐气的。结果,他陪着他一天。希望明天蠫的血止了,上帝保佑他,可送他回家去。大约十点钟了,清睡下去,他很小心的睡在蠫的外边;床是大的,可是他惟恐触着蠫的身体,招他醒来。因此,清自己倒一夜不曾安睡过。
第二天一早,清就悄悄地起来。用自来水洗了面,收拾一下他的桌子,于是又看起《康德传》来。
满天是灰色的云,以后竟沉沉地压到地面。空气有些阴瑟,秋已经很相象了。风吹来有些寒意,以后雨也滴滴沥沥地下起来了。清向窗外一看,很觉得有几分讨厌。但他想,“假如雨天,那只好迟一两天回去了。”
九点钟,伟和佑来了。——翼因有事没有来。
一房三人,也没有多话。不过彼此问问昨夜的情形。
于是佑从袋里取出十元钱来,交给清,以备今天付清房租。以后,清又将蠫不肯吃药告诉一回,理由是药味太苦,但各人都无法可想,只得随他。
这样,他们谈一回,息一回,到了十一点钟以后,蠫才醒来。他睁大他的两眼,向他们看一回。他好似又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了。接着他擦了一擦眼,他问,“什么时候?”
“已敲过十一点。”清答。
“我真有和死一样的睡眠!”
接着叹息了一声,一边问,“清昨夜睡在哪里?”
“这里,你的身边。”
清微笑的。他说,“我一些不知道身边是有人睡着,那末,伟,你们二人呢?”
“我们是刚才来的。”
于是蠫静默了一息。又问,“窗外是什么呵?”
“雨。”清答。
于是又说,“你们可以回去咯,已经是吃中饭的时候。”
“你的中饭呢?”清问。
“我打算不吃。”
“不饿么?”
“是的。”
这时看他的态度很宁静,声浪也很平和,于是伟问,“今天觉得怎样?”
“蒙诸君之赐,病完全好。”
“要否严君再来一趟?”
“我不喜欢吃药的,看见医生也就讨厌。”
“毋须严君来了。”清补说。
一息,蠫又叫,“你们可以回去咯。”
于是他们顺从了。当临走的时候,清说,他下午五时再来,将带了他的晚餐来。
他们去了以后,蠫又睡去,至下午二时。
他的神经比以前清朗得多,什么他都能仔细的辨别出来。外貌也镇静一些,不过脸更清白罢了。
他在床上坐了一回,于是又至窗口站着。
这时雨更下的大了。他望着雨丝从天上一线线的牵下来,到地面起了一个泡,不久,即破灭了。地面些微的积着水,泞泥的,灰色的天空反映着。弄堂内没有一些噪声,电线上也没有燕子和麻雀的踪迹。一时一两只乌鸦,恰从M二里的东端到西端,横飞过天空,看来比淡墨色的云还快。它们也冷静静地飞过,而且也带着什么烦恼与苦闷的消息似的。空气中除了潇潇瑟瑟的雨声,打在屋上之外,虽有时有汽车飞跑过的咆吼,和一二个小贩卖食物的叫喊,可是还算静寂。有时前楼阿珠的母亲咳嗽了一声,或阿珠轻轻的笑了一声,他也没有介意。
这时,他心中荡起了一种极深沉辽阔的微妙而不可言喻的秋意,——凄楚,哀悲,忧念,幽思,恍惚;种种客中的,孤身的,穷困的,流落的滋味;紧紧地荡着他的心头,疏散地绕着他的唇上,又回环而飘扬于灰色的长空。他于是醉了,梦了,痴了,立着,他不知怎样!
“唉!我竟堕落至此!”
他这样叹了一句,以后,什么也没有想。
他立在窗前约有一点钟。他的眼一瞬也不瞬的看住雨丝,忽听得门又开了。阿珠手里拿着一封信,很快的走进来,放在桌上,又很快的回去。态度是胆怯,怕羞,又似含怨,嫌恶的。他,看她出去以后,就回头看桌上。他惊骇,随伸手将那封信拿来拆了。
他说不出地心头微跳。
信是家里寄来的,写的是他的一位十三岁的小弟弟。字稍潦草而粗大,落在两张黄色的信笺上。他看:
“哥哥呀,你回来罢!刚才王家叔叔到家里来对妈妈说,说你现在有病,身体瘦的猴子样子,眼睛很大,脸孔青白,哥哥,你是这个样子的么?妈妈听了,真不知急到如何地步!妈妈正在吃中饭,眼泪一滴一滴的很大的流下来。眼泪流到饭碗里,妈妈就没有吃饭了。我也就没有吃饭了!不知怎样,饭总吃不下,心里也说不出来。我真恨自己年岁太少,不能立刻到上海来看你一看。但我也怪王家叔叔,为什么一到家,就急忙到我家里来告诉,害得我妈妈饭吃不下呢!妈妈叫我立刻写信给你,叫你赶快赶快回来!哥哥,你回来罢!妈妈叫你回来,你就回来罢!你就赶快回来罢!否则,妈妈也要生病了!”
弟弟王舜上
妈妈还说,盘费有处借,先借来;没处借,赶快写信来。妈妈打算当了衣服寄你。
他颤抖着读这信,眼圈层层地红起,泪珠又滚下了。他读到末尾几句,竟眼前发黑,四肢变冷,知觉也几乎失掉了!他恍恍惚惚的立不住脚,竟向床上跌倒;一边,他妈妈呀,弟弟呀,乱叫起来。以前还轻轻的叫,以后竟重重地叫起来。他的两手握紧这封信,压着他的心头;又两三次的张开口,将信纸送到唇边,似要吞下它去一样。一回又重看,更看着那末段几句:
哥哥,你回来罢!妈妈叫你回来,你就回来罢!你就赶快回来罢!否则,妈妈也要生病了!
这样约三十分钟,他有些昏迷了。于是将信掷在桌上,闭上他的眼睛,声音已没有,呼吸也低弱,如一只受重伤的猛兽。
第十四空谈与矛盾
他朦胧地睡在床上,一切都对他冰冷冷的,他倦极了。在他的脑中,又隐约地现出他的妈妈和弟弟的影子来。——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和一位活泼清秀的可爱的少年,他们互相慰依地生活。他们还没有前途,他们的希望还是迷离飘渺的。他们的前途和希望,似乎紧紧的系在他的帮助上。——他努力,依着传统的法则,向社会的变态方面去努力,他努力赚到钱,努力获得了一种虚荣;结了婚,完成了他的家庭之责;一边使他的母亲快乐,一边供给他的弟弟读书。这样,他们的人生可算幸福,他的人生也算完成。但他想,他能这样做去么?
“不能,不能,我不能这样做去!”他自己回答。
于是他又自念:
母亲呀,希望在我已转换了方向了!
我已经没有法子捞起我自己已投入水中的人生。
我的眼前只有空虚,无力,我不能用有劲的手来提携我的弟弟!
我将离开生之筵上了。
还在地球之一角上坐的睡的已不是我,是一个活尸,罪恶之冲突者罢了!
我不想我会流落到这个地步,母亲呀,我还有面目见你么?
这样,他又将呜咽。一息又想:
弟弟,你叫我回到哪里去呢?
我已经没有家乡了!
还有家乡么?没有了!
而且我自己早已死去,在一天的午夜自杀了!
弟弟,希望你努力,平安,我已无法答应你的呼声了!
正在这个时候,清来。他因蠫未曾吃中饭,所以早些来。手里带着面包,鸡蛋,和二角钱的火腿。
他看见蠫这时又在流泪,心里又奇怪起来。随即将食物放在桌上,呆立一息,问,“又怎样了?”
这时蠫的悲思还在激动,可是他自己制止着,不愿再想,他也没有回答。清又问,“又怎样了?”
蠫动一动头,掩饰的答,“没有什么。”
清又说,“你又想着什么呢?你一定又想着什么了。何必想他呢!”
“没有想什么,”蠫和平的说,“不过弟弟写来了一封信刺激我一下,因此我记起妈妈和弟弟来。”
“王舜有信来么?”清急忙的问。
“有。”
“可以告诉我说些什么吗?”
“你看信罢。”语气哀凉的。
于是清将桌上的二张黄色的信笺拿来。心里微微有些跳,他不知道这位可爱的小弟弟究竟写些什么。他开始看起来,他觉得实在有几分悲哀,但愈看愈悲哀,看到末段,他不愿再看下去了。一时他说不出话,许久,他说道,“小孩子为什么写这样悲哀的信呢!”
“他不过告诉我母亲和他自己两者的感情罢了。”
“那末你打算怎样呢?”
“我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
清愁急着。一时又说,“你的母亲和弟弟这样望你回去,我们又代你计划好回去;又为什么不想回去呢?”
“叫我怎样见我的妈妈呵?”
“这又成问题么?”
“我堕落,又病了!”
“正因病要回去。假使你现在在外边,有好的地位,身体健康,又为什么要回去呢?”
“不是,我不想回去。”
“你一些不顾念到你的母亲和弟弟的爱么?”
“无法顾念到。”
“怎么无法?”
“怎样有呢?”蠫的语气慢了。
“房东已回报你了,我想明天就搬,回家乡去,假使天晴的话。”
“我不愿回去。”
“房租和旅费我们统已筹好。”
“不是这些事。”
“还有什么呢?”
“我怎样去见我的弟弟和母亲?”
清似乎有些怒了,他说,“只要你领受你母亲和吾们的爱就是了。”
这时,房内又和平一些。静寂一息,蠫又轻弱说了起来。
“我不知自己如何活下去,唉,我真不知自己如何可以活下去!我不必将我的秘密告诉你,我不能说,我也说不出口。我憎恨现社会,我也憎恨现代的人类,但也憎恨我自己!我没有杀人的器具和能力,但我应当自杀了,我又会想起我的母亲,我真是一个值得自咒的懦夫。我不知什么缘故,自己竟这样矛盾!我现在还活着,病的活着,如死的活着。但我终将在矛盾里葬了我的一生!我终要在矛盾的呼吸中过去了!我好不气闷,自己愿做是做不彻底,自己不愿而又偏要逼着做去,我恐怕连死都死的不痛快的!”
清因为要使他的话休止,接着说,“不必说了,说他做什么?你是矛盾,谁不矛盾呢?我们要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就不回去;这有什么要紧呢?”
“可是办不到呀。”蠫凄凉而感喟地说了。
房内静止一息,清有意开辟的说,“而且我也这样的,有时还想矛盾是好的呢!”
他停了一息,似乎思考了一下,接着说,“我有时真矛盾的厉害呵。本想这样做,结果竟会做出和这事完全相反的来;前一分钟的意见,会给后一分钟的意见完全推翻到没有。譬如走路,本想走这条去,但忽然不想去了;又想走那条去;然又不想去了;结果在中途走了半天,也不前进,也不回来,究竟不知怎样好。这是很苦痛的!不过无法可想,除出自己审慎了,加些勇敢之力以外,别无法可想。这也是气质给我们如此。在伟,他就两样了。他要这样做,就非这样做不可,他有固定的主见,非达到目的不止,你是知道他的。不过也不好,因为他假如想错了,也就再想不出别的是来;有时竟至别人对他说话,他还不相信,执着他自己的错误到底。”这时他停一停,又说,“譬如走路,已经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了,但他非等到走完,碰着墙壁,他不回来。这真无法可想。”前一星期,我和他同到乡下去散步,——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中饭吃过,我们走出田野约二里路,南方黑云涌上来,太阳早就没有了。我说,天气要下雨了,我们不能去罢?
他说,不,不会下雨。
又走了约一里,眼见的满天都是云了。我又说,天真要下雨了,我们回转去罢?
他还是说,不会,一定不会下的。
再过了一时,雨点已滴落到头上了。我急说,雨就要下了,快回去罢!
而他还是说,不会下的,怕什么呵!“秋云不雨长阴”,你忘记了么?
等到雨点已很大地落到面前,他也看得见了。我催促说,快回去罢,躲又没处躲,打湿衣服怎么好呢?
他终究还是这样的说,怕什么啊,这样散步是多少有趣呢!
结果,雨竟下的很大,我们两人的衣服,淋湿的不得了,好像从河里爬上来一样。而伟哥,还是慢慢的说,这样的散步,是多少有趣啊!
有趣原是有趣,但我却因此腹痛下泻,吃了两天的药。这是小事,我也佩服他的精神。假如大事呢,他也是一错到底,这是不矛盾的危险!
他婉转清晰的说完,到这时停止一下。于是蠫说,假笑的,“一错到底,哈,真是一错到底!”
“我想错误终究是错误。”
清正色的。
天渐渐地暗下来,雨也止了。房内有一种病的幽秘。
第十五无效的坚执
晚餐以后,伟又来了。
他一坐下,清就告诉他蠫的弟弟有一封信来,叫蠫赶紧回家。当时伟说,“那很好咯。”一边就从清的手受了信去,看将起来。但一边未看完,一边又说,“我们早已决定送他回去,可见蠫的母亲和我们的意见都是一致的。”
停了一息,又说,这时信看完了,将信纸放在桌上。
“那我们决计明天就走。”
清却慢慢的说,“蠫哥不愿回去。”
“不愿回去?为什么?”
“不过此刻却又被我说的回去就回去哩。”
“这很好。”
“是呀,我们在半点钟以前,大谈论你。”
“谈论我?”伟微笑的,“骂我一顿么?”
“口汗,佩服你彻底的精神。”
“错咯,我是一个妥协的人。对于社会,人生,什么都妥协。但有时还矛盾呢,你们岂不是知道么?”
清几乎笑出声来。伟又说,“我很想脱离都市,很想过乡村的生活;所谓到民间去,为桑梓的儿童和农民谋些幸福。但不能,家庭关系,经济关系,种种牵累我,使我不能不过这样奴隶式的生活。我倒十分佩服蠫哥,蠫哥真有彻底的精神,而且有彻底的手段。”
“他倒痛恨他自己的矛盾。”清说。
“这因他近来精神衰弱的现象。所以蠫哥,无论如何先应修养身体。”
这时蠫似睡去一样,没有插进一句嘴。他听他们的谈话,也似没有什么关心。
以后,话就没有再继续,只各人翻翻旧书。房内又静寂的。
时候九点钟,蠫叫他们回去。清说,“我还再在这里睡一夜,因为半夜惟恐你要什么。”
伟说,“我在这里睡一夜罢,你明天可以陪他回去呢。”
而蠫说,“我夜里睡的很好,请你们自由些罢。”
但他们还是各人推让,好像没有听到蠫的话,于是蠫生气的说道,“快回去罢,你们真自扰,两人睡在一床,终究不舒服的。”一边翻了一身,还似说,“我死了,你们也陪我去死么?无意义!”
他们也就走了。
而这夜,他偏又睡不着,不知什么缘故。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感到热,身又感到冷,脑中有一种紧张。他好似一位临嫁的女儿,明天要离开她的母亲了。又是久离乡井的孩子,明天可回去见他的母亲。他睡不着,怎样也睡不着。他并不是纯粹地想他的母亲,他也想着他的病到底要变成怎样。但他这时所想的主要部分,还是——他究竟怎样活下去。社会是一盆冷水,他却是一滴沸油;他只在社会的上层游移,展转,飘浮,他是无法透入水中,溶化在水中!自杀已一次不成,虽则还可以二次去自杀,但他想,自杀究竟是弱者的消极行为,他还是去干杀人的事业。手里执着手枪,见那可恨的,对准他的胸腔,给他一枪,打死,人间的罪恶就少了一部分,丑的历史就少了几页了。这是何等痛快的事,但他不能这样干。以后,他希望自己给别人杀了。他想当兵去,临战场的时候,他自己不发一弹,等着敌人的子弹飞来,敌人就可以将他杀死。但又不愿,当兵不过为军阀利用,敌兵多杀了一个敌,也不过帮敌人的军阀多了一次战绩。以后,他想去做报馆的记者,从此,他可痛骂现代人类之昏迷,社会之颠倒,政治上的重重黑暗,伟人们的种种丑史,他可以骂尽军阀,政客,贪污之官吏,淋漓痛快的,这样,他一定也可以被他们捕去,放在断头台,绞刑架之上。但他又有什么方法能做一个报馆的主笔呢?他不能,这又是他的梦想!他简直各方面都没有办法,他只有孤独的清冷的,自己萎靡衰弱,流他自己的眼泪,度着一口的残喘。而且四面八方的逼着他,势将要他走上那卑隘之道上的死,他很有些不情愿了。苦痛,还有什么逃避的方法呢?自己的运命已给自己的身体判决了,又给朋友们的同情判决了,又给母亲和弟弟等的爱判决了,他还有什么逃避的方法呢?除非他今夜立刻乘着一只小船,向东海飘流去;或者骑着一只骆驼,向沙漠踱去。此外还有什么逃避的方法?但他今夜是疲乏到极点,甚至抬不起头,他又怎能向东海或漠北逃去?一种旧的力压迫他,欺侮他,一种新的力又引诱他,招呼他。他对于旧的力不能反抗,对于新的力又不能接近,他只在愤恨和幻想中,将蜕化了他的人生;在贫困和颓废中流尽了他一生之泪,他多么苦痛!
这样,他一时又慢慢的起来,挣扎的起来。
他坐在床边靠着桌上,他无力的想给弟弟写一封回信。他告诉他,——弟弟,我是不回来了,我永远也不回来了。我颓废,我堕落,我病;只有死神肯用慈悲的手来牵我,是适宜而愿意的;此外,我不能领受任何人的爱了。在我已没有爱,我无法可想,失了社会之大魔的欢心的人,会变成像我这样一个,一切美的善的都不能吸收,孤立在大地上怨恨,这是多少奇怪的事呀!弟弟,请勿记念我罢,还请你慰劝母亲,勿记念我罢。我的心早已死去,虽则我的身体还病着,但也早已被判了死刑,你叫我回家做什么呢?弟弟,算世间上没有像我一个人,请你和母亲勿再记念我罢。
这样,他一边竟找出一张纸。用水泼在砚子上,无力的磨墨。他要将他所想的写在纸上,寄给他的弟弟。但磨了两圈墨,提起笔来,头又晕了。于是他又伏在桌上。
足足又挨延了两三点钟,他觉得再也坐不住,这才向床眠去,昏昏地睡着了。时候已经是两点钟。
一忽,天还未亮,他又醒来。
在梦中,似另有人告诉他,——到家是更不利于他的。于是他一醒来,就含含胡胡的自叫,“我不回家!无论如何我不回家!”
一息又叫,“我不回家!无论如何我不回家!”
又静默一息,喃喃的说道,“死也死在他乡,自己早已说过,死也死在他乡。我任人搬弄么?社会已作我是傀儡了,几个朋友和母亲,弟弟,又作我是傀儡么?死也不回家。我的一息尚存的身体,还要我自己解决,自己作主。等我死后的死尸,那任他们搬弄罢!抛下海去也好,葬在山中也好,任他们的意思摆布。现在,我还没有完全死了,我还要自己解决。”
他又静默一息。眼瞧着月光微白的窗外,又很想到外边去跑。但转动着身子,身子已不能由他自主。他又气忿忿的想,“这个身子已不是我自己所有的了么?”接着又想,“但无论如何,总不能为别人所有,否则,请他们先将我药死!”
这样,他一直到天亮。他望着窗外发白,阳光照来。天气又晴了。
约九时敲过,他又睡去。到十一时,清和伟二人谈着话推进门来,他才又醒了。这时,他的精神似和天色一样,更清明一些。
清走到他的床边,很活泼的看了一看,就说,“今天天气很好,我们下午动身。”
蠫没有回答,清又问,“你身体怎样?”
他一时还不回答,好像回答不出来,许久,才缓缓说,“身体是没有什么,可是我不想回去了。”
“又不想回去?”清急着接着问,“为什么呢?是否想缓一两天回去?”
“来,永远不回去。”
“于是又永远不回去了么?”
“是呀,在未死去以前。”
这时清不觉眼内昏沉,他又恨又伤心,许久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站着。伟接下说,讥笑而有力地,“你忘记你弟弟的信了么?你一定又忘记了。过了一夜,你一定又忘记了。但这里怎样住下?房主人对你的态度,你还不明白么?她回报你,你也不管么?她要赶走你了。”
“我当然走。”
“走到哪里去呢?”
“走到甘肃或新疆去。”
“你又起这个念头了?那位商人的回信来了么?”
“回信是没有,不过这没有关系,要去我仍可去的。”
“你不要太信任那位商人,那边于你有什么益处呵?”
“而且现在又是病的时候。”清插嘴说。
“病也没有关系,商人也没有关系,有益处没有益处也没有关系,总之,我想去。我是爱那边的原始,爱那边的沙漠。”
“假使你的身体强健,我们随你的意志自由了。可是你现在的身体,你已不能自由行动一步。你现在能跑五里路么?能跑上半里高的山么?你不能,你决不能;你怎么会想到沙漠那边去呢?因此,我们对于你,不能放任的太疏松,请求你原谅,我们对你直说。”伟有力而正色的说。
“给我最后的自由罢!到那里,死那里,是自己甘心的。”
“不能!我们和你的母亲弟弟的意见都是一致的。”伟也悲哀的,红润了他的两眼,“况且你已允许了将你的身体交给我们搬弄,又为什么破毁你的约呢?无理由的破约,我们为友谊计,我们不能承认;我们当采取于你有利的方向,直接进行。”
清也说,“蠫哥,你再不要胡思乱想了,收起来你的胡思乱想,以我们的意见为意见,任我们处置你罢。我们对于你是不会错的。”
蠫哀悲的高声的叫道,“请你们将我杀死罢!请你们用砒霜来毒死我罢!我死后的尸体,任你们搬弄好了!眼前的空气要将我窒死了!”
“那末蠫哥,你到哪里,我们跟你去罢。”清一边止不住流泪,“我们要做弱者到底,任你骂我们是奴隶也好,骂我们是旧式的君子也好,我们始终要跟着你跑!你去,我们也去,你到哪里,我们也到哪里;你就是蹈上水面,我们也愿意跟上水面。你看,我本不该这样向你说,可是你太不信任我们,而我们偏连死也信任你了。”
许久,蠫问,“那末,你们究竟要我怎样呢?”
伟立刻答,“维持下午动身回家的原议。”
“好,你们给我搬到死国里去!”
“任我们搬,无论生土,还是死国。”
“一定是死国。”
“随你当死国罢。”
“清,请你用手来压住我的心头,我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时间。”
于是三人又流下泪了。
第十六忏悔地回转故乡
下午二时,蠫的房内又聚集许多人,阿珠和清,伟,翼,佑,四位青年。他们杂乱的帮蠫整理好行李,——他的行李很简单,一只铺盖,一只旧皮箱,一只网篮。箱和网篮里大半是旧书;数学,文学,哲学都有。别的东西很少,只有面盆,碎了盖的那把茶壶,没油带的洋灯等。而且清又代蠫将几只酒瓶和药瓶送给阿珠。三天以前清送他的两盒饼干,还没有拆过;这时清也很好的放在他的网篮之内,给他带回家去。托尔斯泰的像片,伟也很恭敬的拿下来,夹在《康德传》的书中。一边,房租也算清了。
现在,房内满堆着废纸。箱,铺盖,网篮,都放在床上。桌也移动得歪了。房内飞涌着灰尘。蠫坐在床边倚墙靠着,眼倦倦闭去,好似休息。清坐在他的旁边。伟还在收拾,有时连废堆中,他都去检查了一下。佑和翼向窗外依着。阿珠立在门边,眼看着地板,呆呆的,似不忍别离。
天气很好,阳光淡淡的笼罩着,白云如蝴蝶的在蓝色的空中飞舞。不过这时的房中,显示着灰色的伤感的情调罢了。
以后,清说,“我们可以动身了,到那边总要一点钟,离开船也只有一点钟了。”
伟和着说,“可以动身了,早些宽气一点。”
于是佑回过头来问,“我去叫车子,——三辆么?”
蠫却立刻阻止叫,睁开他似睡去的眼,“慢些,请你们慢些,我还没有说完我的话。”
他们没有声音,可是蠫又不说。
这样又过了二十分钟,清觉得等待不住,他们无法地向蠫催促,“蠫哥,你有什么话呢?”
蠫仍不动,清又说,“蠫哥,你有话,请快些说罢;否则,我们只好明天去了。”
蠫还不动,清又说,“蠫哥我们动身罢,你还要说什么话呢?”
这时蠫却再也制止不住,暴发似的叫道,“天呀,叫我怎样说呢?我的愚笨会一至于此,我何为而要有现在这一刻的时候!时间之神呀,你停止进行罢!或者你向过去之路倒跑罢!否则,叫我怎样说呵!”
停了一忽,他急转头向阿珠叫,“阿珠,请你走到我的前面来。”
这位愚蠢的女子,依他的话做了。痴痴的,立到窗的前面来。蠫仰头望着天花板,急急的接着说,“忏悔么?不是,决不是!我何为要对你忏悔?但我不能不说明,阿珠,不能不对你说明几句。在这过去未来将不再现的时候,我要对你说几句。这是最后的话,或者是我对你的忠告。阿珠,请你静静地听着,留心地听着。”
这时清和伟是十分难受,皱着眉发怔地看着,坚执是蠫的习惯,他们是无法来阻止他说话,他们只有顺从。否则,他又会什么都推翻了,不回家了,跑去了,他们又奈他何呢?他们只屏息地听着。
“阿珠,我恨你!你真使我苦痛,好像我堕落的种子,全是你们女人赐给我似的。因此,我也要想伤害你。你的母亲,你应当杀死她!她实在不是一个人,她不过戴着人的脸,喘着人的一口气。她是一个魔鬼,是一个罪恶的化身,你在这狱中活着,你一定要接受你母亲的所赐!你要救你自己,你应当杀死她!阿珠,求你恕我,我望你以后凶凶地做一个人,也要做一个有力的人!因为社会是恶的,你应当凶凶地下毒手,你千万不可驯良,庸懦。否则你就被骗,你就无法可想。阿珠,你能听我的话么?你能凶凶地去做你自己的一个有力的人么?你能将这个恶妇人杀死么?你能杀死她,你自己是得救了。”
停一片刻,又说,“我的莽闯,并不是酒醉。因为我恨你,同时要想伤害你了。我对你起过肉的幻想,憎恶的爱。唉,上帝的眼看的仔细,他使我什么都失败了!但你对我错误,你为什么不听你母亲的话,将我送到牢狱中去呢?你太好了,怕要成了你堕落的原因,你应当狠心下手。”
一息,又说,“阿珠,你做一个罪人罢!这样,你可以救你自己,你的前途也就有希望。我呢,因为自己不肯做罪人,所以终究失败了。虽则,在我的行为中,也可以有使人目我为罪人的成分,但我是不配做罪人,我的运命已给我判定了!我已无法可想,我也不能自救。虽则母弟朋友,他们都在我的身边努力设法营救我,但这不是救我的良法,恐怕都无效了!我已错弄了自己,我现在只有瞑目低头向卑隘的路上去求死!我有什么最后的方法?我不能杀人,又不能自杀,我以前曾经驯良,现在又处处庸懦,到处自己给自己弄错误了,我还有什么自救的方法?我当留在人间不长久,阿珠,我希望你凶凶地做个有力的人罢!再不要错弄了你自己,去同这社会之恶一同向下!阿珠,做一个罪人,做一个向上的恶的人,和现社会的恶对垒,反抗!”
朋友们个个悲哀,奇怪;不知道他到底指着什么。而阿珠,也只痴痴的听,又哪里会明白他的意思。这样,他喘了一息,又说,可是声音是无力而更低弱了:“阿珠,我想再进一步对你说,请你恕我,请你以我的话为最后的赠品。在你母亲的身上,好似社会一切的罪恶都集中着;在你的身上呢?好似社会一切的罪恶都潜伏着。阿珠,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你真是一个危险的人,而且你也真是一个可怜的人;在你的四周的人们,谁都引诱你,谁都欺侮你,你很容易被他们拖拉的向下!因此,你要留心着,你要仔细着,最好,你要凶凶地下手,将你母亲的罪恶根本铲除了,再将你自己的罪恶根本洗涤了,你做一个健全的向上的人,你能够么?你能杀死你的母亲么?阿珠,你做一样克制毒物的毒物罢!你算是以毒攻毒的毒罢!你是无法做一个完全的善的人。在你这一生,已没有放你到真美的幸福之路上去的可能了,你一想起,你会觉得可怜。但可以,你做一个克制毒物的毒物罢!这样,你可以救你自己。阿珠,你能领受我的话么?”
又喘了一息,说,“阿珠,在今天以前,我永没有起过爱你的心,你不要误会。到今天为止,我相信你是一个纯洁的人,你是天真而无瑕的。但你呢,你也曾经忘记过你自己的了。你想从我的手里讨去一点礼物,人生的秘密的意义。但你错误了!你竟完全错误了!我能给你什么呵?我除出困苦与烦闷以外,我能给你半文的礼物么?你要我的困苦与烦闷么?因此,我拒绝了,我坚决地拒绝了!这是你的错误,你以后应该洗涤。你那次或者是随便向我讨取一点,那你从此勿再转向别人讨取罢!阿珠,你能以我的话为最后的忠告么?”
他的声音破碎而低,一时又咳了一咳,说,“我也不愿多说了1多说或者要使朋友们给我的回家的计划失败了。并非我切心要回家,这样,是对不起这几位朋友的卖力。他们要将我的身搬到死国去,我已允许他们了。阿珠,这几位朋友都是好人,都是有才干的人,都是光明磊落向上成就的人。唉,假如还有五分钟的闲暇,我可以将他们介绍给你。但没有这个闲暇了!”一边转头向伟,但眼睛还是瞧着天花板的说,“伟,这是一个将下水的女子,你能不避嫌疑的救救她么?”
伟是什么也答不出来。于是他又说道,“哈,我是知道以你们的力量,还是不能救她的。”于是又转向清说,“清,你能负责救一个从不知道什么的无辜的女子的堕落么?”
清却不得已地悲伤的慢慢的答,“我能。蠫哥你又为什么要说到这种地方去呢?你已允许我们,你可制止你的话了。”
“哈,”蠫接着又冷笑了一声,说,“我不多说了。阿珠,可是你还是危险,你还是可怜!”
很快的停一忽,又说,“现在,我确实不多说了,我心很清楚,和平。我最后的话,还是希望阿珠恕我无罪,领受我祝她做一样克制毒物的毒物的愿望。”
说到这里,他息一息。四位朋友,竟迷茫的如眼前起了风暴,不知所措的。阿珠虽不懂他的话,却也微微地跳动她的心头。
房内静寂一息,蠫又说,“现在我很想睡,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睡。但你们不容我睡了,将我的床拆了,被席卷了,不容我睡。”
这时阿珠突然开口说,“到这我里去睡一息罢,朱先生,到我这里去睡一息罢。”
“不,不要。”蠫急答,她又说,“有什么要紧呢?妈妈敢骂我么?你现在有病,又要去了,她敢骂我么?船也不会准时开的,至少要迟一点钟,很来的及,朱先生,到我这里去睡一息罢。”
“我又不想睡了,不知为什么,又真的不想睡了。”
阿珠自念似的说,“有什么要紧,你现在有病,又要去了,妈妈敢骂我么?有什么要紧。”
于是蠫说,“不,我不要睡。我要睡,地板上也会睡的。”
阿珠默了一息,又问,“你要茶么?”
一边又转向他们问,“你们也要茶么?”
“不要。”
“谢谢。”
伟和清的心里,同时想,“怎样奇怪的一位女子呵!”
阿珠又微笑的孩子般说,“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不要再见罢!”蠫说。
这时清惟恐他又引起什么话,立刻愁着眉说,“蠫哥,话完了么?我们再也不能不动身了。”
“是呀,我们再也不能不动身了。话呢,哪里有说完的时候。”
伟也说,“还是走了可以平安一切。”
“是呀,”蠫微笑的,“过去就是解决。进行之尾,会告诉人们到了解决之头。否则,明天是怎么用法呢?”
“那末我们走罢。”清说。
“随你们处置。”
这样,佑就去叫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