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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未成功的破坏2

大概十五分钟,阿珠买酒回来。她梯走的很快,一边推进门,喘着气;一边笑嘻嘻,将酒和找回来的钱,一把放在桌上。

“四个角子。”她随即说。

蠫仍睡着没动,也没有说,待她声音一止,房内是颤动的镇静。同时太阳已西下。

“朱先生,四个角子一瓶。”

“你放着罢。”他心头跳动。

“为什么不吃?”她问的轻一些。

“不要吃。”

“和饼干吃罢。”

“不想吃。”

“那为什么买呢?”

“我可不知道。”

“你在做梦吗?”

“是。”

这位女子很有些狼狈的样子,觉得无法可想。一息说,“朱先生,我要点灯。”

一边就向桌下的板上找。蠫说,“没有灯了。”

“洋蜡烛呢?”

“亮完了。”

她一怔。又说,“那末为什么不买?”

“我横是在做梦,没有亮的必要。”

“我再去代你去买罢。”

一边就向桌上拿了铜子要走。

“请不要。”蠫说。

“为什么?”

“我已很劳你了。”

他在床上动了一动,好似要起来。但她说,“笑话,何必这样客气呢!你是……”

她没有说完,停了一息,秘密似的接着说,“现在我的妈妈还没有回来,前门也关了,所以我可代你……”

她仍没有说完,就止住。蠫问,“你的妈妈哪里去了?”

他好像从梦中问出了这句话。阿珠没精打采地说,“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她去的地方从来不告诉我的。好像我知道了,就要跟着她去一样。而且回来的时候也没有一定,今天,怕要到夜半了。我的晚餐也不知怎样,没得吃了。她对我是一些也不想到的,只有骂。骂我这样,骂我那样,她又一些也不告诉我。常叫我没得吃晚餐。哈!”

她笑了一声,痴痴的。

这时蠫坐了起来,他觉得头很痛。看了看酒,又看了看阿珠,他自己觉得非常窘迫。用手支持着头,靠在桌上,神气颓丧地。

这样几分钟没有声音,阿珠是呆呆立着。蠫似要开口请她下楼去,而她又“哈!”的一声嗤笑起来,眼媚媚地的斜头问他,“先生!我可以问你?”

“什么?”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肯说么?”

“知道就可以说。”

“你一定知道,因为你是读书的。”

“要我说什么呢?”

“你不觉得难……?”

“什么意思?”

“不好……”

“明白说罢!”

蠫的心头,好似纺车般转动。

“我不好说,怎样说呢?”

“那要我告诉你什么?”

他的脸正经地。女的又断续的不肯放松,哀求似的,“告诉我罢!”

“什么话?”

“你,你,一定不肯说,你是知道的……”

蠫愁眉沉思的,女的又喘喘说,“我想……一个女子……苦痛……”

一边不住地假笑,终究没有说出完全的意义来。她俯着腰,将她的左手放在她的右肩上,呆呆地立着。

这时蠫却放出强光的眼色注视着她的身上,——丰满的脸,眼媚,鼻正,白的牙齿,红唇,婉润的肩,半球隆起的乳房,细腰,柔嫩的臀部和两腿,纤腻的脚。于是他脑里糊模的想,“一……个……处……女……”

她,还是怔怔的含羞的低头呆立着,她一言不发了,仅用偷视的眼,看着蠫的两脚,蓝色的袜和已破了的鞋。她的胸腔的呼吸紧迫地,血也循环的很快,两脚互相磨擦着:他觉察出来了。他牙齿咬的很坚,两拳放在桌上,气焰汹汹地。虽则他决意要将自己的心放的很中正,稳定,可是他的身子总似飘飘浮浮,已不知流到何处去。他很奇怪眼前的境象有些梦幻,恍惚,离奇,——这时太阳已西沉,房内五分灰黯了。他不能说出一句话,一句有力的话,来驱逐眼前的紧张与严肃。一派情欲之火,正燃烧着他和她两人的无言之间。

正当这个时候,却来了很急的敲大门的声响,接着是高声的喊叫,“阿珠呀!阿珠呀!开门!”

寡妇回来了,不及提防的回来了。她回来的实在有力量!

于是这位女子,不得不拔步飞跑。一边喃喃的怨,“这个老不死!”

蠫目不转睛的看阿珠跑出门外,再听脚步声很快地跑下楼梯。一边就听开门了,想象寡妇怒冲冲的走进来。

忽然,他的眸子一闪,好似黑暗立刻从天上落下。他自己吃一惊,随即恨恨地顿了一脚,叹道,“唉!我究竟在做什么?梦罢?”

一边立起身子将桌上新买来的这瓶膏梁,用力拔了木塞。一边拿一个玻璃杯子,将酒满满地倒出一杯,气愤愤地轻说一句,“好,麻醉了我的神经罢!”

就提起酒杯,将酒完全灌下喉咙里去了。

他坐下床,面对着苍茫的窗外。一时又垂下头,好像一切都失败了。于是他又立起,又倒出半杯的膏粱,仰着头喝下去。他掷杯在桌上,杯几乎碎裂,他毫不介意的。又仰卧倒在床上,痴痴的。一边又自念了,“这个引诱的世界!被奴隶拉着向恶的一面跑去的世界:好,还是先麻醉了我自己的神经罢!”

于是他又倒出半杯的膏梁,喝下去。

接着,他就没有思想和声音,似鱼潜伏在海底似的。

他眼望着窗外,一时又看着窗内。空间一圈圈地黑暗起来,似半空中有一个大魔,用着它的黑之手撒着黑之花,人间之一切都渐渐地隐藏起它们的自身来。一边,在他的眼内,什么都害怕着,微微地发颤。酒杯里的酒,左右不住地摇摆,窗格也咯咯有声了。窗边贴着一张托尔斯泰老翁的画像,——这是他唯一信仰的人,也是房内唯一的装饰了。——这时也隐隐地似要发怒,伸出他的手,将对这个可怜的青年,施严酷的训斥一般。一时,地也震动了,床与天花板,四壁,都摇动起来。身慢慢地下沉,褐色的天空将重重地压下了。冷风从窗外扑进来,凛然肃然的寒,也将一切压镇到无声,而且一时将它们带到辽远去,一时又送它们回到了就近,和他的自身成同样的不稳定。他的心窝似有一只黑熊在舐着,战跳的厉害,一缕酸苦透过它。周身紧张,血跑的如飞。他竟朦朦胧胧地睡去一般。

一忽,他又似落下大海中去了。波涛掀翻着他的身,海水向他的耳鼻中冲进去,他随着浪潮在沉浮了。一忽,他又似升到寒风凛冽的高山上,四周朦胧,森林阴寂地。一忽,他又似在荒坟垒垒的旷野中捉摸,找不到一星灯火,四周围满了奇形怪状的魍魉,它们做着歪脸向他狞笑,又伸出无数的毛大的黑手,向他募化,向他勒索,向他拖拉了!这时,他捏起一只拳头,向床上重重地一击,身体也随即跳动起来,他说,“我做什么?”

随即又昂起半身,叹一声,“呀,昏呀!”

骤然,他竟坐起身来。

他的眼向四周一转,半清半醒的自己说道,我在哪里?

我做着什么?

这是世界!

发昏的世界!

我醉了?

我实在没有醉!

我能清楚地辨别一切,善恶,美丑,颜色,我一点不曾错误!

我坐在小室中,这是夜,这是黑暗的夜。

他模糊的说着,他有些悲酸!

他觉得他头是十分沉重,脑微微有些痛。房内漆黑的,微弱的有些掩映的灯光和星光。他想他自己是没有醉,到这时,他也不拒绝那醉了。于是他又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拿那瓶酒来,放到口边,仰着头喝起来,口渴一般的,只剩着全瓶五分之二的样子,他重放在桌上。一边立起,向门走了两步。他不知怎样想好,也不知怎样做好,茫茫地,不能自主。一时他向桌上拿了一本旧书,好似《圣经》。他翻了几页,黑暗与酒力又命令他停止一切活动,他还能从书中得到一些什么呢?随即放回,他想走出门去。

“我死守着这黑暗窟做什么?”

他轻轻地说了这一句,环看了一遍四壁,但什么都不见。于是他又较重的说了这一句,“快些离开罢!”

他披上了这件青灰色长衫,望了一望窗外,静静的开出门,下楼去了。

第六墙外的幻想

灯光灿烂的一条马路上,人们很热闹的往来走着。他也是人们中的一人,可是感不到热闹。他觉得空气有些清冷,更因他酒后,衣单,所以身微微发抖。头还酸,口味很苦,两眉紧锁的,眼也有些模糊。他没有看清楚街上有的是什么,但还是无目的地往前走。一时他觉得肚子有些饿,要想吃点东西;但当他走到菜馆店的门口,又不想进去。好像憎恶它,有恶臭使他作呕;又似怕惧而不敢进去,堂倌挺着肚皮,板着脸孔,立在门首似门神一般。他走开了,又闻到食物的香气。红烧肉,红烧鱼的香气,可以使他的胃感到怎样的舒服。这时,他就是一汤一碟,也似乎必须了,可以温慰他的全身。但当他重又走到饭店之门外,他又不想进去。他更想,“吃碗汤面罢!”这是最低的限度,无可非议的。于是又走向面馆,面馆门首的店伙问他,“先生,吃面罢?请进来。”而他又含含糊糊的,“不……”不想吃了,一边也就不自主地走过去了。他回头一看,似看它的招牌是什么。但无论招牌怎样大,他还是走过去了。

这样好几回,终于决定了,——肚不饿,且渐渐地饱。他决定,自己恨恨地,“不吃了!不吃了!吃什么啊?为什么吃?不吃了!”

一息,更重地说,“不能解脱这兽性遗传的束缚么?饿死也甘愿的!”

一面,他看看从菜饭店里走出来的人们,脸色上了酒的红,口衔着烟,昂然地,挺着他的胃;几个女人,更摆着腰部,表示她的腹里装满了许多东西。因此,他想,——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过胃在做工作罢了!血般红,草般绿,墨汁般黑,石灰般白,各种颜色不同的食品,混杂地装着;还夹些酸的醋,辣的姜,甜的糖,和苦的臭的等等食料,好似垃圾桶里倒进垃圾似的。

“唉!以胃来代表全部的人生,我愿意饿死了!”他坚决地说这一句。

但四周的人们,大地上的优胜的动物,谁不是为着胃而活动的呵!他偷眼看看身旁往来的群众,想找一个高贵的解释,来替他们辩护一下,还他们一副真正的理性的面目。但心愈思愈酸楚,什么解释也找不出来,只觉得他们这样所谓人生,是亵渎“人生”两个字!他莫明其妙地不知走了多少路。街市是一步步清冷去;人们少了,电灯也一盏盏的飞升到天空,变做冷闪的星点,从枫,梧桐,常青树等所掩映着的人家楼阁的窗户,丝纱或红帘的窗户中,时时闪出幽光与笑声来,他迷惑了。这已不是嚣嚷的街市,是富家的清闲的住宅,另一个世界了。路是幽暗的,近面吹来缥缥缈缈的凄冷的风。星光在天空闪照着,树影在地上缤纷纷地移动;他一步步地踏去,恰似踏在云中一样。他辨别不出向哪一方向走,他要到哪里去。他迷惑了,梦一般地迷惑了。

他的心已为环境的颜色所陶醉,酒的刺激也更涌上胸腔来。他就不知不觉的在一家花园的墙外坐下去。墙是红砖砌成的,和人一般高,墙上做着卷曲的铁栏栅,园内沉寂地没有一丝一缕的声光。

正是这个醉梦中的时候,在灰黯的前路,距他约三四丈远,出现了两盏玲珑巧小的手提灯,照着两位仙子来了。他恍惚,在神秘的幽光的眼中,世界已换了一张图案。提着灯的小姑娘,都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散发披到两肩,身穿着锦绣的半长衫,低头走在仙子的身前,留心地将灯光放在仙子的脚步中。仙子呢,是轻轻地谈,又轻轻地笑了:她们的衣衫在灯火中闪烁,衫缘的珠子辉煌而隐没有如火点。颈上围着锦带,两端飘飘在身后,隐约如彩虹在落照时的美丽。她们幽闲庄重地走过他,语声清脆的,芬芳更拥着她们的四周,仿佛在湖上的船中浮去一般,于是渐渐地渐渐地远逝了。景色的美丽之圈,一层层地缩小,好似她们是乘着清凉的夜色到了另一个的国土。

这时,他也变了他自己的地位与心境,在另一个的世界里,做另一样的人了。他英武而活泼的,带着意外的幸福,向她们的后影甜蜜地赶去,似送着珍品在她们的身后。她们也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音,回过头,慢慢的向他一看,一边就笑了。小姑娘也停止了脚步。她们语声温柔地问,“你来了么?”

“是。”一边气喘的,接着又说了一句,“终究被我追到了。”

于是她们说,“请你先走罢。”

“不,还是我跟在后面。”

她们重又走去。他加入她们的队伍,好像更幸福而美丽的,春光在她们的身前领导她们的影子,有一种温柔的滋味,鼓着这时的灯光,落在地上,映在天上,成了无数个圈子,水浪一般的,慢慢的向前移动。她们的四周,似有无数只彩色的小翅,蝴蝶身上所生长着的,飞舞着,飞舞着,送她们前去。迷离,鲜艳;因此,有一曲清幽而悲哀的歌声起了,似落花飘浮在水上的歌声。她们的脸上,她们丹嫩的唇上,她们稣松的胸上,浮出一种不可言喻的微波与春风相吻的滋味来。

她们走到了一所,两边是短短的篱笆,笆上蔓着绿藤。上面结着冬青与柏的阴翳,披着微风,发出优悠的声籁。于是她们走过了桥,桥下流着汀淙的溪水。到了洞门,里边就是满植花卉的天井,铺着浅草。茉莉与芍药,这时正开的茂盛,一阵阵的芳香,送进到她们的鼻子里。

东方也升上半圆的明月,群星伴着微笑。地上积着落花瓣,再映着枝叶的影儿,好似锦绣的地毡一般。

她们走进到一间房内,陈设华丽的,一盏明晃如绿玉的电灯,照得房内起了春色。于是小姑娘们各自去了,房内留着他与她们三人,——一个坐在一把绿绒的沙发上,这沙发傍着一架钢琴,它是位在墙角的。一个是坐在一把绛红的摇椅上,它在书架的前面。当她俩坐下去的时候,一边就互相笑问,“走的疲乏了么?”

“不,”互相答。

一边靠沙发的眠倒了,摇椅上的摇了起来。

他正坐在窗边的桌旁。桌上放着书本和花瓶,瓶上插着许多枝白蔷薇和紫罗兰。他拿了一本书,翻了两页,又盖好放转;又拿了一本,又翻了两页,又盖好放转。他很没精打采,似失落了什么宝贵的所有,又似未就成什么要实现的理想似的。他眼注视着花瓶,头靠在桌上。

“你又为什么烦恼呢?”坐在摇椅上的仙子这样问他,“如此良夜,一切都在微笑了,你倒反不快活么?”

他没有回答。而坐在沙发上的仙子接着说了,“他总是这样颓丧,忧郁。他始终忘了‘生命是难得的’这句话。”

“我有什么呀?谁烦恼呢?”他有意掩饰的辩。

“对咯,”摇椅上的仙子说,“只有生活在不自由的世界中的人有烦恼,这烦恼呢,也就是经济缺乏和战争绵连。”

“这也不一定。”

于是沙发上的仙子微笑道,“难于完成的艺术,或是穷究不彻底的哲理,也和烦恼有关系罢?”

他没有回答。于是她接着对摇椅上的仙子说道,“安姊,我又想起一篇神话来。这篇神话是说有一位中世纪的武士,他誓说要救活一位老人。在未能救活以前,他永远不发笑。可是这位老人早已死去,连身子也早已烂了。于是这位武士,无论到什么王国,青年公主爱护他,公爵夫人珍惜他,他终究未发一笑,含泪至死了。他有些似那篇神话里的主人,要救活早已死去的老人以后才发笑的。”

一边,她自己笑起来。于是安姊说,“琪妹,他和古代的哲人或先知差不多。他披着长发,睡在一个大桶内,到处游行,到处喊人醒觉。虽则踏到死之门,还抱着身殉真理的梦见。”

这时他说道,“你们只可作我是小孩,你们不可以生命为儿戏。”

“真是一位以生命殉生命的大好健儿!”

琪妹赞叹的。一边她向衣袋内取出一方锦帕,拭了她额上的汗珠。

房内一时静寂的,只微微闻的花香酝酿着。忽然,不知从何处流来了一阵男女杂沓的大笑声。于是安姊说,“假如笑声是生命的花朵,那你就不该摘了花朵而偏爱花枝呢?否则,还是哲理是哲理,生命是生命。”

“是呵,”琪妹接着说,“就是尝着苦味的时候,我们也要微笑的去尝。何况一个人不可为生命,而反将生命抛弃。有如今夜,你不可忘了你的荣归,不可忘了你的皈依,不可忘了你的净化!”

“我倒不这样想,”他淡淡的,“我以为我们踏到天国之门的,还该低头沉思的走去牵那上帝之手;假如我们要从河岸跳落河底时,我们还可大笑一声,去求最后的解决。”

一息,他接着又说:“不过我又有什么呢?我岂不是得了你们的安慰么?”

“谁知道?”

安姊微笑说。一边她就摇椅上走了起来,向钢琴边前去,眼看一个琴上的乐谱,似有一种深思。一回又拿乐谱,一手在琴的键上弹着。她的手飞弹的很快,似机器做的一般,于是她又疑思着乐谱,不发一声。

而这时沙发上的琪妹,微声的一笑。一边眼一瞧他和安姊,一边又斜一斜头,——而他还是靠着头,想些什么。——于是她自己对她自己似的说道,“你还是喝你自己的葡萄酒!”

安姊是没有听到,而他却慢慢的笑转过头向她说,“我也想喝一杯。”

“你喝它做什么呢?你有你的思想就够了,正似她也有她的音乐就够了一样。”

他一笑,琪妹就立了起来,向一只橱中取出一瓶葡萄酒,两只白色杯子。走到他的身边,倒出两杯,放在桌上。

“安姊,你有音乐就够了么?”他问。

“谁够了?”安姊无心的说。

“你!”

“什么?”

“你有音乐就够了么?”

“还有什么?”她的眼仍注视着乐谱。

这时琪妹轻轻的一笑。

“笑我么?你们吃什么?”

“葡萄酒。”

“好妹妹,你给我一杯罢!”

她口里这样甜蜜的说,但身子仍没有动。

“沉醉于艺术,比沉醉于美酒有味罢?”

这时琪妹已喝了一杯,她心里立时有一种荡漾,于是这样的问着。

“是呀!”他答。

“那末比较思想呢?”她进一步问他。

“思想的味终究是苦的!”

于是他们一笑,接着也就无声了。

房内有一种极幽秘的温柔与甜蜜。各人的心浸在各人自己的欲望中,都微微地陶醉。她们有如秋天的鸿雁,翩翩飞翔于苍空;又如春水绿波中的小凫,拍着两翅在沐浴着。一种清凉的愉美,缭绕于各人的身肢间。

正是这个时候,各人的眼互相微笑着,似有一个狰狞可怕的黑人,向他的房中走进来!她们立刻发出极骇的叫声,她们立时不见了。他的面前的美景,也随之消灭!

“喂!你是什么人?”

一个北音的巡捕,走到他的身边,严厉地向他问。

他没有答,忿忿地。

“你是怎样的人?”

“你为什么要问我啊?”

“因为你不该在这里睡觉!”

“唉!先生,我没有好的睡所,竟连一个墙外也不能给我做一个好梦么?太严酷了!”

他忍耐不住,似要流下眼泪!

这位巡捕到这时,却起了奇怪而怜悯的态度,和声些说,“因为这有害于你的身体和公众,——你是否酒醉了?你是在干什么的人?”

“完全没有醉,可请你放心。但职业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也早早想过,我在干什么?但结果一无所干!我做什么事情都失败了!我只有做梦!巡捕先生,假如你要听,你有闲,我可以将我的好梦告诉你。但我没有职业,我一无所干!”

“你说什么话?我听不懂。”

“我说的是梦,我有真的梦,假的梦,日里的梦,夜里的梦。”

“我不能听你的话,”巡捕着急了,“还请你走罢!”一边挥他的木棍。

接着他想,“这人有些疯了。”

“走,走,世界没有我的一片土,梦都没处去自由做了。这是怎样的凶暴的世界呵!但自然有等待我的等待着!”

可怜的蠫,说着走去。

他仍在一条苦闹而秽臭的小街上走。在他的身边,仍是可怕的男人,可憎的女子,一群群在恶浊的空气里挨来挨去。他实在奇异了,他实在忿恨了。他的周身立时流出冷汗来,一种黏湿的冷汗,浃着他的背,胸部,额上。他觉得自己发怔,身震动着,眼呆呆的睁着,两手伸的很直,甚至两脚立住不动。他的肺部收缩的很紧迫,几乎连呼吸都窒塞住了。全身的血泛滥着,似乎在他的鼻孔中,将喷出火来。他觉得眼前在震动,自己要昏倒了。他嘴里突然痛问,“什么一回事?我在哪里?”

一边他又向前冲去。

一时,他又回转头来向后边一望,好似方才的梦境,还在他的身后继续的表演一般;又似要找寻方才的两位仙子,他要请她们领他去,任她们领他到山崖,领他到海角,甚至领他到地狱之门,死神的国!但没有,还是什么也没有。在他的身后,仍是暗灯照着的污臭之街,——矮屋,杂货摊,三四个怪状的女子绕着一个男人。

他刺激得很厉害,他低头看看他自己灰色的长衫,他用两手紧紧地捏着,他恨要将他撕破了,千条万条的撕破了!他的两手一时又在头上乱撩了一阵,一时又紧紧搂着他自己的胸部。一边口呢喃的说道,眼前是什么?

我还做梦么?

还没有醒么?

我不会看么?

我不会听么?

没有嗅着么?

去,去,去,什么呵?去!

这样,他又鼓起他的勇气来。

梦!

什么也再找不到了。

完了,完了!

我是什么?

我眼前有的是什么?

他们曾给我什么?

我死过一回么?

方才又是怎样一回事?

这个世界!

恶的,丑的,引诱我到死所!

我在哪里?

她们二人又到哪里去了?

再不要受愚弄了,再不要受欺骗了,去,去,从梦的世界走出来,梦也应完结了!

他一边颠仆不稳地走,一边七忐八忑地怒想。

这样,他回到M二里。

第七莽闯

时候已十时以后,空气中有一种严肃的寒威,而地面又似蒸发着一缕缕的郁闷的热气。

他推进了后门,一口气跑上了楼。一边他急忙地脱下他的青灰色的长衫,掷在梯边的栏杆上。一边他就立住,抬起下垂的头向前楼一看。好似前楼有人叫了他一声,而且是女子用娇脆的声音叫他似的。昏迷的他,竟用两眼在半幽半暗的空气中,对前楼的门上,发出很强的光来看着。他的全身着了火,而且火焰阵阵地冲出,似要焚烧了他自己和一屋似的。

这时他脑膜上模模糊糊的现出了四个字来,“一……个……处……女……”

接着就有一个傍晚时在他的房内要问他什么秘密的女子的态度,恍惚在他的眼中活动。一边他就立时转过身,蹑着脚向前楼一步一步一步的走了三步。他又立住,他似不敢进去,又似无力进去。他的头渐渐的斜向地上,两眼昏昏地闭去,他几乎要跌倒了。但忽然,又似有什么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拍,又带着笑声跑走了。他一惊,又什么都幽暗,一切如死的,只有从前楼的门缝中射出一道半明半暗的光来。

这时他身上的火焰更爆发了一阵,他立刻似吃下狂药一样,他的勇敢到了极度。他走重脚步,竟向门一直冲去。很快的推开了门,立着,一看,呀,在灯光明亮的床上,阿珠睡着,阿珠睡着,而且裸体仰睡着!白的肌肤,丰满的乳房,腹,两腿,呀,阿珠裸体仰睡着。床上的女人,这时也似乎听到有人闯进门,转一转她的身子。但他呵,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心昏了,眼迷了,简直看不出什么。身体也卖给了恶魔似的,不能由他自己作主。他向前扑去,神经错乱地;带着全身的火,抱住了床上的女人的头,用两手捧住着她的两颊,他似要将她的头摘起来一样,他吻着,吻着,再吻着!但这时却骤然使他骇极了,他感不到半丝温爱的滋味,他只觉得有一种极浓臭的烟气,冲进了他的喉,冲进了他的鼻,冲进了他的全身。满怀的火,这时正遇着一阵大雨似的,浇的冰冷。他用极奇怪而轻急的声音叫,“阿珠!”

这头没有回答。

他又叫,“阿珠!”

只听这头答,“叫谁?”

“阿珠!”

只是他的声音重了。

但这女人,就自动起来,用手紧搂着他的背部,而且将她自己的胸部密凑上去,触着他的身体;一边又将他的头用力攀到她的脸上,一边又摸着他的下部。她的呼吸也急迫而沉重。

“阿珠的妈么?”

他到此切实的问了一声。

“一样的!你这该死!”

他听的清楚了,同时也就看的清楚了,确是阿珠的母亲!皮肤黄瘦,骨骼显露着,恰似一个披着黄衣的骷髅。他的手触着她的胸上,感到一种无味的燥热。他急捷想走了,这时他的身子半伛在床上,而他的脚却踏在地下,他想跑了。他用手推住这妇人的两肩,而这妇人却不耐的说,“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阿珠呢?”

“你不自己想想!”

“我恨她!我要她!”

他忿忿地说出这两句话。他的牙齿,简直想在她的胸膛上大咬一口,又想在她的腿边大咬一口!他的欲火烧到极点,他一下挣扎了起来。而这妇人却还揪着他的衣叫,十分哀求的,“先生!先生!求你!一样的!”

“哼!”

“先生!我早想着你了!”

“哼!”

他重重的两声,就很快的跑去到后楼。床上的寡妇,正在床上嚷,还是怒而不敢张声的,“该死!你这样!我要叫了!”

他没有听到,又重重地在敲阿珠的门。危险,门是怎样也推不进。这时那位妇人一边穿衣,一边嚷,“你这该死的!你这发狂的!你发狂么?现在是半夜,你发狂么?”

失败了!他知道什么都失败了!清清楚楚的。阿珠的声音,恐惧如哭一般在房内,“什么呀?什……么……呀?什……么……呀?”

他在她门口,很重地痛恨的顿了一脚。他胸中的无限的苦闷的气焰,到此已灭熄殆尽了。他叹息一声,“唉!”

一边跑回他的亭子间,睡在床上。

在这时那个寡妇,穿起衣服,到他的门外,高声咒骂,“你该死么?你发昏么?半夜的时候到处乱闯!想强奸么!想奸我女儿,你这该死的!你狂了么?”

一边又换一种口调叫,“阿珠,你起来!为什么不起来?你们早已成就……!起来!阿珠!为什么不起来?我们送他到巡捕房去!这个该死的!”

阿珠倒反一点没有声音。

他睡在床上,简直知觉也失去了,身子也粉碎了,每一颗细胞,都各自在跳动;这种跳动,又似在猛火里烧炼!他的肺部也要涨破了!一袋的酸气,一时很高的升到鼻中,要似喷出;一时又很低的向背,腰,腿,两脚间溜去。他一时能听见妇人的咒骂声,一时又什么也听不见。

而妇人正在咒骂,“你这该死的,发狂的……”

以后,又听见一边说,“阿珠,你起来呀!”

阿珠的声音,“他跑了就算了,何必多骂,真吓死人!”

“喊你不起来,还说这话!”

“被邻舍听去有什么好听?半夜的时候,他酒喝醉了,跑了就算了。”

“我不肯放松,你起来,送他到巡捕房去!”

“我不起来!他酒喝醉了,送什么?”

妇人的声音更怒了,“你养汉子!”

“谁?”

“你为什么帮他说话?”

“你自己常睡觉不关门。关好,会闯进去么?”

阿珠冷淡的样子。

“你还说这话么?你这不知丑的小东西!”

“不是么?你常不关门睡,你常脱了衣服睡,所以夜半有人闯进,不是么?”

于是妇人大嚷而哭,“唉,我怎么有这样强硬的女儿,她竟帮着汉子骂我!她已早和这该死的穷汉私通了!这个不知丑的东西!”

她竟骂个不休,于是阿珠说,“妈妈,不必多说了!邻舍听去不好,他是个醉汉,算了他罢!”

“谁说醉?他有意欺侮我们!”

“他喝了一瓶膏粱呢。”

“你这不知丑的东西!”

他剧痛的心脏,这时似有两只猛兽在大嚼它,无数只鹰鸷在喙吃它一样。他用他自己的手指在胸上抓,将皮抓破了。血一滴滴地流出来,向他的腹部流下去。一时他又从床上起来,他向黑暗中摸了一条笨重的圆凳子,拿起向脑袋击,重重地向脑袋击。他同时诅咒,“毁碎你的头罢!毁碎你的头罢!毁碎你的头罢!”

空气中的击声的波浪,和他脑的昏晕的波浪成同样的散射。这样,他击了十数下。他无力执住这凳子,凳子才落在地上。

黑暗的房内,似闪着电光。

无数的恶魔在高声喊采,鼓掌欢笑。

一切毒的动物,用碧绿的眼向他谄媚,向他进攻。

时光停止了,夜也消失了,大地冷了。

他恍恍惚惚仆倒在床上,耳边又模模糊糊的听见妇人的咒声,“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流氓!你欺骗我的女儿!”

“你这个发狂的!”

这样,他又起来,无力昏沉的起来,咬破他的下唇,手握着拳,战兢的,挣扎着。又向桌上摸了一枚钻子,他竟向耳内钻!

“聋了罢!聋了罢!”

一边自咒,一边猛力而战抖地刺进,于是耳内也就迸出血来,流到他的颊。他再也站不住了,他重又仆倒在床上。妇人的骂声,至此毕竟听不到了。

这样,他昏睡了一息。突然又醒过来,身子高高的一跳。他梦中被无数的魔鬼擎到半空,又从半空中抛下到地面来。他不能再睡觉,他觉得这房很可怕,和腐臭的坟穴一样。他一动身子,只觉全身麻痹,肉酸,骨节各不相联络。头如铁做的一样,他恍惚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女人在哭她的丈夫,什么“丈夫呀!”“我的命苦!”“有人欺侮她!”“女儿又不听话!”这一类的话。一忽,又什么都如死,只有死的力量包围着他。

又过一刻钟,他渐渐的精神豁朗一些。好像已经消失去的他,到此时才恢复了一些原有的形态。他渐渐了解起他自己和那位妇人并女子的胡闹来。

“我怎样会到了这个地步?唉!死去罢!”

一边,从他眼中流出涌汹的泪来。

唉!死去罢!

死神哟,请你赐给我秘诀罢!

简捷了当去死去!

可怜的人!

还有什么最后的话?

也太作恶了!

除了死去外,没有别的方法!

这时他又转展一下身子,但还是手是手,腿是腿,躯干是躯干;身体似分尸了。他觉得再不能停留在这房内,他的房如一只漏水的小舟,水进来了,水已满了地面,房就要被沉下海底去了!他再不找救生的方法,也就要溺死了。

但一时,他又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可恨!他不愿求生,他正要去死!

他起来向窗站着,全身寒战。

他一时用手向耳边一摸,耳中突然来了一种剧痛。一时又在额上一摸,觉得额上有异样的残破。一时两手下垂很直。

他在黑暗的房内,竟变做死神的立像!

离开这坟穴罢!

快离开这坟穴罢!

不能勾留了,而且是人类存在的地方,也不能驻足了。

离开罢!

简捷了当的!

他又慢慢的环顾房内,房内是怎样的可恨呵!

这时隐隐约约的听见,什么地方的钟敲了二下。

“走罢!快走!死也不当死在这房内!”

勇气又鼓起他,唯一的离开这里,避了妇人的枭的鸣叫。

他垂下头,似去刑场被执行死刑一般地走了。

第八死岸上徘徊

他走出门外,深夜的寒气,立刻如冷水一样浇到他的身上来。他打一寒怔,全身的毛发都倒竖起来,似欢迎冷气进去。他稍稍一站,随即又走。

他走了一里,又站住想,“往那边去做什么?”

一边回转来向反对的方向走。又想,“一条河,我要到那河边去。”

这时,东方挂着弓形的月亮。这月亮浅浅红色,周围有模糊的黄晕,似流过眼泪似的。一种凄凉悲哀的色素,也就照染着大地,大地淡淡的可辨:房屋,树,街灯,电杆,静的如没有它们自己一样。空气中没有风,天上几块黑云,也凝固不动。

他在街边走,这街半边有幽淡的月色,半边被房屋遮蔽着。他在有月色的半边走。

他低头,微快的动着两脚。有一个比他约长三倍的影子,瘦削而头发蓬乱的,也静静地跟着他走。

他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

我为什么要这样勉强地活?

我为什么呵?苟且而敷衍,真是笑话!

我侮辱我的朋友,我侵犯我的主人,我不将人格算一回事,我真正是该死的人!

走了一段,又想:

方才我的行为,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唉!我昏迷极了!

我不酒醉,阿珠代我的解释是错的。

我完全自己明白,我想侵犯人类,我想破坏那处女,那是我所憎恨的!

我昏迷了!

唉,什么事情都失败了!

他仰头看了一看弓月,又想:

天呀!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不该再偷生了!

我是人的敌人,我自己招认,我还能在敌人的营内活着么?

回到那妇人的家里去住么?

和敌人见面,向敌人求饶,屈服于敌人的胜利之下,我有这样的脸孔么?

不,不,决不,我是一钱不值的人!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去死!去死!

你还不能比上苍蝇,蛆,垃圾!

你可快去毁灭你自己了!

到这时,他悲痛而有力地默想出了两字,“自杀!”

很快的停一息,又想出,“自杀!”

一边,他又念:

还留恋什么呢?

母亲呵,可怜,还留恋什么呢?

决定自杀了!

勇敢!

不死不活,做什么人?

而且这样的活,和死有什么分别呢?

死是完了,死是什么都安乐了!

死是天国!

死是胜利!

有什么希望呢?

快去,快去!

自杀!

自杀!

他的脚步走的快了,地上的影子也移动的有劲。

他走到了一条河边,——这河约三四丈阔。——他站在离水面只有一步的岸上,他想,“跳河死去罢!”

河水映着月光,灰白的展开笑容似在欢迎他。再走上前一步,他便可葬在水中了!但他立住,无力向前走。他胸腔的剜割与刀剖,简直使他昏倒去。身子似被人一捺,立刻坐下岸上。这时他心里决绝地想:

死罢!

算了罢!

还做什么人?

跳落河去!

勇敢!

但他两腿似不是他自己所有的,任凭怎样差遣,不听他的命令。泪簌簌的流,口子哀哀的叫,目光模糊的看住水上。

一时他卧倒。在他的胸腹内,好像五脏六腑都粉碎了,变做粉,调着冰水,团作一团的塞着一样。他一时轻轻叫妈妈,一时又叫天。他全身的神经系统,这时正和剧烈战争一样,——混乱,呼喊,厮杀,颠仆。

这样经过半点钟,他不动。于是周身的血,渐渐的从沸点降下来,他昏沉地睡在岸上想:“无论怎样,我应该死了!明天我到哪里去呢?回到M二里去见那女子和妇人么?无论怎样,不能到天明,我应该结束我的生命了!此时自杀,我已到不能挽救的最后;得其时,得其地,我再不能偷生一分钟了!我还有面目回转家乡么?我还能去见我的朋友么?可以快些死了!可以快些死了!”

停一息,又想,“今夜无论怎样总是死了!总等不到太阳从东方出来照着我水里挣扎的身,我总是早已被水神吹的身子青肿了!”

泪又不住地流下。

“唉,我如此一身,竟死于此污水之中,谁能想到?二三年前,我还努力读书,还满想有所成就,不料现在,竟一至于此,昏迷颠倒,愤怒悲伤!谁使我如此?现在到了我最后的时候了!我将从容而死去!还有什么话?不悲伤,不恐怕,我既无所留恋,我又不能再有一天可偷生,还有什么话?我当然死了!死神在河水中张开大口要我进去,母亲呵,再会了!”

这时确还流泪,而他沸腾的血冷了,甚至冰冷了!自杀,他已无疑义,而且他无法可避免,他只有自杀了!他看死已不可怕了!所以他一边坐起,再立起,在岸上种着的冬青和白杨树下往还的走。一时在冬青树边倚了一下,一时又在白杨树下倚了一下;眼泪还在缓缓的流,他常注意他自己的影子。

月亮更高,光比前白些。

他一边又想:“明天此刻,关于我死后的情形不知道怎样?清和伟,当首先找寻我,或者,我青肿难看的身子,在天明以后,就被人发现了。唉,我现在也没有权力叫人家不要捞上我的尸体,或者,我的尸体很容易被清伟二人碰着。他们一定找到此地来,唉,他们的悲哀,我也无从推测了!唉,朋友呀,你们明天竟要和我的尸体接吻,你们也曾预料过么?你们现在做着什么梦?唉,你们明天是给我收尸了!你们的悲哀将怎样呢?唉,有什么方法,使我的身子一入河,就会消解了到什么都没有,连骨骼都无影无踪的化了,化了!我没有尸体,不能被别人捞起,不能给别人以难堪的形容,死神呀,你也应该为我想出方法来。否则,我的朋友们不知要悲伤到怎样。还有我的妈妈和弟弟,他们恐将为我痛哭到死了!清君找到我的尸体以后,他一定拍电报给我的母亲,唉!最亲爱的老母呀,你要为我哭死了!唉,妈妈,你不要悲痛罢!天呵,我又怎样能使我年老的母亲不悲痛呵!我杀了自己,恐怕还要杀死了我的母亲。假如母亲真为我而哭死,那我的弟弟,前途也和死一样的灰黯了!死神呀,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有什么法子,可以使我的尸体不被人发觉呀!我的尸体不发觉,谁还以为我未死,到新疆蒙古去了;我的尸体一发觉,有多少人将为我而身受不幸呵!唉,我的名分上的妻,我的罪人,她是一个急性的女子,她早已承认我是她的丈夫,她一定也要为我而死去罢?一定的,她抱着旧礼教的鄙见,她要以身殉我了!虽则她死了一万个,我不可惜,但我如此潦草一死,害了多少人——悲苦,疾病,死亡,一定为我而接连产生了!唉,我是悲剧的主人么?叫我怎样做呀?叫我怎样做呢?我若没有使尸体分化,使尸体消灭,掩过了自杀的消息的方法以前,我似还不该死么?还不到死的时候么?唉,叫我怎样做呵!”

他一边徘徊,一边思想,简捷的跳河,所谓多方面的顾虑,有些犹疑了。这样,他一下又坐在冬青树下,自己转念,“我留恋么?我怕死么?还不到死的时候么?何时是我死的时候呢?我还想念我的母亲和人们么?我忘记他们是我的敌人么?贪生怕死的人,唉,懦夫!我是懦夫么?”

末了的几句,他竟捏着拳叫出。

于是他又忽然立起,向河水走了两步,再走一步他就可跳下河里。但他不幸,未开他最后的一步,他立住,他昏倒,同时他又悲哀的念,我的自杀是没有问题了!

偷生也没有方法,怕死也没有方法,我的死是最后的路!

但这样苟且的死,以我的苦痛换给母亲和弟弟们,我又不能这样做了!

无论什么时候,死神都站在我的身边的,明天,后天,时时刻刻。

我该想出一个避免母亲们的苦痛的方法以后,我都可任意地死去。

我既了草的活了几年,不可以了草的再活几天么?

了草地生了,还可了草地死么?

虽则我的自杀是没有问题!

垂头伤气的他,在河边上徘徊,做着他的苦脸想,他脸是多么苦呵!他停了一息又念,“好,我决不此刻死,“先要有遮掩死的形迹的方法!”

于是他就卧倒在一株白杨树下。死神似带着他的失望悲伤走过去了,一切缠绕没有了!他留着平凡,无味,硬冷的意识,在草地上,通过他的身子。

弓月很高,东方显示一种灰色,几片云慢慢动着,不知何处也有鸡叫的声音。一切都报告,天快要亮了。

他这时除了浑身疲乏,倦怠,昏耳贵,仿佛之外,再不觉有什么紧张,压迫,气愤,苦恼了。他再也想不出别的,思潮劝告他终止了。他最后轻轻地自念,睡去时的梦语一般,完了!完了!

我已是死牢里的囚犯。

任何时都可以执行我,听了死神的意旨罢!

他看眼前是恍恍惚惚,四周布着灰白的网。一时他疑他自己是网里的鱼,一时又想,“莫非我已死了么?否则,我的身子为什么这样飘浮,似在水中飘浮一样呢?”但他睁眼视天,低头触地,他确未曾自杀。于是他更模糊起来,身子不能自主的,眼微微闭去;什么都渐渐的离开他,海上一般地浮去。

第九血之袭来

月光透过纷纭的白杨枝叶,缤纷的落在地上;地面似一张淡花灰色的毡毯,朱胜蠫正在毯上僵卧着。

东方由灰色而白色了,再由白色而转成青色,于是大放光明;白昼又来了。安息的夜神,一个个打呵欠而隐没;日间的劳作的苦,又开始加给到人们的身上。

他醒来,他突然的醒来,似有人重重的推醒他来。

他很奇怪,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睡在这天之下?他从什么时候睡起,又睡了多少时候了?他想不清楚。

他揉了一揉眼,两眼是十分酸迷的;一边就坐起,无聊的环视他的四周,——河,路边,树,略远的人家。他就回想起昨夜的经过了。但回想的不是昨夜,可以回想到的事似不是昨夜的事;飘缈,仿佛,好似事情在很久很久以前,自杀的想念对于他,似隔了一世了。徘徊在河边上,似辽远的梦中才有过,不过他又为什么会睡在这里呢?

他经过好久的隐约的呆想,追忆;他才连接着他的自身与昨夜的经过的事情来。三三五五的工人,走过他的路边,他们谈着些什么,又高声而议论的;有的又用奇怪的眼睛看看他,他们是很快乐而肯定的一班一班走过去。

何处的工厂的汽笛也叫了。

他不能再留在这树下,他立了起来,身子几乎站不住。他的皮肤也冰冷,衣服很有几分湿。心头有一缕缕的酸楚。

他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他沿着太阳所照的路边走,低头丧气的走。他的两脚震颤着,胸腔苦闷,腹更扰绞不安。胃似在摆荡,肠似在乱绕,这样,他似饿了!

他默默地走了一程。到了一条小街。马路的旁边,摆满各色各样的食摊,吹饭,汤圆,面,大烧饼,油条,豆腐浆等等。许多工人和黄包车夫,杂乱的坐在或立在那里吃。口嚼的声音,很可以听见。东西的热气与香味,使他闻到。他默默地向那些目的物无心走近去。

有一摊豆腐浆在旁边,吃的人只有一二个。

他实在想不吃,立住而那位摊伙殷诚的招呼他,“先生,吃碗浆么?”

一边拿了一只碗用布揩着。举动很忙的,又做别的事。

他又不自主地走近一步。那位伙计又问道,“先生,甜的?咸的?”

他一时竟答不出来。没精打采地在摊上看了看,只模糊地看见摊上放着白糖,油渣,虾皮,酱油,葱之类。许久他才答,“咸。”

声音还是没有。

“甜的?咸的?”伙计重问。

“咸,”终于说出很低。

那伙计又问,急促的,“虾皮?油渣?”

而他好似不耐烦,心想,“随便罢!”

在他未答以前,又来了一位工人,年纪约五十以外,叫吃油渣的腐浆一碗。于是这伙计就用早揩好的碗,将给蠫的,立刻盛了一满碗的浆,放在这老工人的面前。一边,又拿了一碗,用布一揩,放些虾皮,酱油,葱,泡满一碗热气蒸腾的浆,放在蠫的面前。

他呆呆的想吃了,唉,喉中不舒服,黏涩,随即咳嗽一声,送出痰,他一口吐在地上,一看,唉,却是一朵鲜血!血,他喉中又是一咳,又吐出一口来!这样接连地吐了三口,他不觉两眼昏眩了。他立刻想走,一边对那伙计低声说,“我不吃了。”

一边就走。

但那不知底蕴的伙计,立时板下脸,高声说,“喂,怎么不吃?钱付了去!”

这时那位老工人已经看清楚这事,他和气的向那摊伙说,“给我吃罢,他已吐了三口血了!”

一边吃完他自己的,就捧过蠫的这碗去吃。伙计看了一看鲜血,也没有再说话。而那位老工人却慨叹的说道,“这位青年是患肺病的,唉,患肺痨病是最可怜!他好像是一位文人,穷苦的文人。像他这样,实在还不如我们做小工做小贩好的多!”

而这时的蠫呀,他虽在走着,却不知道他自己究竟在海底呢,还在山巅?在海底,海水可以激着他;在山巅,山风可以荡着他。而他是迷迷漠漠,他竟在灰色中走!四周是无限际的灰色呵;什么房屋与街道,嚣扰与人类,消失了,消失了!他好似他自己是一颗极渺少的轻原质,正在无边的太空中,飘呀,飘呀,一样。

“世界已从我的眼内消失了!”

他轻轻自己这么说,一边又咳出了一口鲜血。他不愿将他自己的血给人们看见,摸出一方手帕,以后的咳,他就将血吐在手帕内,这样又吐了几口。他恍恍惚惚的想坐一息,但又不愿坐,游泳一般的走去。这样,他心中并不悲伤,也不烦恼。他也不思想什么,记念什么。他只觉口子有些味苦,喉中有些气涩。

这时,他转到S字路,M二里,无心的跨进他的寓所。他很和平,他很恬静,过去的一切,在他也若有若无。就是他记得一些,也不觉得事情怎样重大,不过是平凡的人类动作里面的一件平凡的事件,胡闹里面的一个小小的胡闹就是了。他一些没有恐怕,好像人们与他的关系,都是疏疏淡淡的。

当他上楼的时候,阿珠正将下楼。她一看见他,立刻回转身,跑回到她自己的房内去,十分含羞和怕惧他似的。等蠫走上楼,到了他的亭子间,轻轻的关上了门以后,她才再从她的房中出来,很快的跑下楼去。

这时,阿珠的母亲还没有起来,她装起了病态。第十周到的病了!

他随手将门关好以后,他并没有向桌上或四周看,就向床睡下去。并不胡乱的就睡,是先拉直了棉被,又慢慢的很小心的将它盖好在身上。他十二分要睡,他十二分想睡,全身一分力也没有,他的身子贴在床上,似乎非常适宜,妥当。他一边将包血的手帕掷在床边的破痰盂中,一边又咳嗽两声,随即又吐出半血的痰。他闭着眼,睡在床上,并没有一动。他想:

什么都永远解决了!

生命也没有问题了!

死也没有问题了!

这样轻轻地一来,用心真是周到呀,比起昨夜的决绝,不知简便到多少了!

轻轻地一来,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这样,他又咳嗽了两声。又想:

真是我的无上的幸福!

真是我的绝大的运命!

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比这病来掩过母亲的悲痛呢?

美丽的病的降临呀,再也想不到上帝给我的最后的赠品,是这么一回事!

他又咳嗽,又吐一口血。

我为什么会咳嗽?

虽医生早说我有肺病,但我从不曾咳嗽过。

唉!可见方法的周到,是四面八方都排列的紧密的。

于是我就落在紧密的网中了,我真幸福呀!

他镇静着他自己,以为这样的乱想也没有意思。“吐血就是了,何必多想?何况我的病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是我自己一手培植起来的,安安静静地等着死,岂不是很幸福么?”这样,他不想“想”了,他要睡去。但还睡不着!他愈不想“想”,思想愈要来刺激他!于是他觉得全身有热度,手心和额角都渗透出汗来。似乎房内的空气很干燥,他很想饮一杯茶。但桌上茶壶里的开水昨天就完了,眼前又没有人。一瓶未完的膏梁放着,——它是恭恭敬敬的一动未曾动。他很想喝它一口。但手探出去,又缩回来了。不知怎样,似有人制止他,喝他一声,“喂,还没有到死的时候呀,不要喝它罢!”

他的本能也应答道,“是呀,酒是千万喝不得的!”一样。

房内是很寂寞呵,房外也没有怎样的声音。有时他听得好像在前楼,那妇人叹声,又呢喃的说。但此外就一些声音也没有。

他这时似有几分寂寞的胆怯。不知怎样,他睡在那里,好像回避逮捕似的;而暗探与兵警,现在又来敲他的门了!他身子向床壁与被内缩进一下,他很想安全的睡他一下。但还是无效,他房内的空气,还是阴涩乏味,而又严重。一时,他又似他自己是卧在古墓的旁边,一个六月的午后,凉风与阳光都在他的身上。但一时他又似躲在高大的松林下,避那奔泻的狂风暴雨。睡着,他的心怎样也睡不着,一种微妙的悸怖与惊恐,激荡着他。他一边涔涔的流出几滴泪,一边隐约的想到他的母亲。

“妈妈呀!”

他叫了一声。但他的妈妈在哪里呢?辽远辽远的家乡呵。

这样,他一边害怕,一边干渴,有时又咳嗽,吐出半血的痰。他的内心感受着冷,他的身外感受着热。他足足辗转了二个多时,——这时,寡妇房内的钟是敲了十下,他才恍惚的闭上眼去,梦带着他走了。

一忽,他又醒来。他十分惊骇,当他两眼朦胧的向前看时,好像他的母亲,家乡的最亲爱的母亲,这时坐在他的床边。他几乎“妈妈呀!”一声喊出。他用手去握,但眼前什么人也没有。

于是他又昏昏的睡去。

在这次的梦境里,他确实地遇见了他的母亲。他还痛痛快快地流他的泪伏在他母亲的怀中。好像在旷野,他母亲也在旷野哭。但一息,情景又像在十数年前,他的父亲刚死掉的时候,他还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子。他母亲终日在房内掩泣,而他却终日跟住他母亲的身边叫,“妈妈,”“妈妈,”“你不要哭了!”“你止住哭罢!”一样。他被抱在他母亲的怀里,有时他母亲用劳作的手抚着他的头发,而他也用哭红的眼,含着泪耀着的眼,看着他母亲愁苦的脸色。有时他母亲滴下泪来,正滴在他的小口中,他竟慢慢的将泪吃下去了。这样,他在梦中经过许久。他受到了苦而甜蜜的,酸而温柔的母亲的爱的滋味。

但一下,他又醒来了。在他朦胧的眼中,眼前模糊的还有他的母亲的影子。微开了眼看,又似没有人。但慢慢的,眼前仍有人影,呀,正是他的朋友李子清坐在他的床边,——低头深思着。再一看,还不止一个清,叶伟也坐在桌边,默默的;翼与佑也坐着,在门与窗的中间墙角,也默默的。满房的友,他稍惊怪,不知他们是何时进门,何时坐着的。他们个个都显出一种愁思,忧虑在他们的眉宇之间,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当蠫醒时,他们还一句话也没有问,他们只睁睁眼,一齐看一看蠫,而蠫又不愿意似的,掉转头翻过身去。这样又一息,蠫觉得口子非常的渴,——他在梦中饮了他母亲的老年的咸泪了!——口子非常的渴,他想喝茶。这时眼又见桌上的酒瓶,他想伸手去拿来喝一下,横是借吐血之名而死,是代替他自杀的好方法。可是他没有勇气,没有力量去拿,他的身体已不能由他的心指挥。他又不知不觉的转过头,慢慢的向清说道,“清,我很想茶喝。”

“呵,”清立刻答应。清也立起,向墙角找久已坏了的那酒精灯。伟说,“我到外边去泡罢,可以快些。”

“我去泡。”佑很敏捷的拿了茶壶,昨天用过的,开门出去。

房内又寂静一息,清似乎止不住了,开口轻轻的向蠫说,“我想去请Doctor严来给你看一看。”

“不必。”

他说的声音很低,和平。一边,他很热似的伸手在被外,清就在他的脉搏上诊一诊,觉得他的脉搏是很弱很缓,手心也微微的发烧。清说,“请医生来诊一诊好些,横竖严君是我们的朋友,又便的。”

“不必。”

“什么时候起的?”

“早晨。”

“现在你心里觉得怎么样?”

“很好。”

“喉里呢?”

“没有什么。”

稍停一忽,清说,“我们四人同来的时候,你正睡熟。我们是轻轻地推进门的。我们一见你的血,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们只静静地等你醒来。你在睡梦中好几次叫你的母亲,此外就是疲乏的叹息。伟哥立刻就要去请Doctor严来给你诊察,我说等你醒,再叫,你现在觉得怎样?”

“没有什么。”他答。

这时泡茶的佑回来,他执礼甚恭的两手捧着茶壶进来,伟迎着,发了一笑,随即用昨夜蠫吃过酒的杯子,抹了一抹,倒出一杯开水。

“为什么不放茶叶?”他一边问。

“病人是开水好一点。”佑答。

但开水还是不好,开水很沸,蠫心里很急,又喝不得口,他蹙着眉说,“拿冷水给我喝罢,自来水是不费钱的。”

但谁听他的话?过了两分钟,蠫也就将这杯开水喝完了。这有怎样的滋味?它正和梦中的那杯葡萄酒差不多。他顿时觉得全身舒畅,精神也安慰一些。一边清问,“还要么?”

“还要。”

于是又喝下第二杯。

“这是仙露,这不是平常的开水。”蠫想,一边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十一点一刻。”佑查一查他的手表,答。

“是吃中饭的时候么?”

他们不了解他的意思。清又问,“现在去请严医生来好么?”

“已经说过三次的不必了。”

他不耐烦地,一边心想,“我假如昨夜自杀了,现在不知道你们怎样?另有一番情形了,另有一番举动了,但我昨夜又为什么不自杀呵?”

一边,他低低的说,“这次病的袭来,于我真是一种无上妙法,我还愿叫医生来驱逐去么?我于这病是相宜的,在我的运命中,非有这病来装置不可。因此,我决计不想将我的病的消息告诉你们,但你们偏要找到这里来。现在你们已给我两杯开水了,谢谢,还请给我第三杯罢。”

“好的。”清忙着答。

于是他又喝下第三杯,接着说,“我很感激你们对于我的要求给以满足,但我不想做的事情,无论如何,请你们不要代我着想。”

一边似乎微笑,一边又咳嗽了两声。清说,“你总是胡思乱想,何苦呢?你病了,你自己也知道这是重大的病,那应该要请医来来诊察,怎么又胡思乱想到别的什么呢?你总要将你的一切不规则的幻想驱除干净才好,你的病是从你的幻想来的。譬如这几天,你的精神有些衰弱,但你又偏要这样的喝酒,”他抬头看一看桌上的酒瓶。“酒吃了,幻想更兴奋,一边精神也更衰弱,这样是怎么好呢?蠫哥,你该保重你的身体才是,你应知道你自己地位之重要,无论如何,要扫除你的幻想才好。”

清慢慢的说来,似还没有说完,而蠫气急的睁大眼道,“好了好了,清,你真是一位聪明人,但请不要在我的前面,卖弄你的聪明罢!”

“好的,你又生气么?”清悲伤地。

“谁?……”蠫还想说,可是又没有说。

而伟却关照清,摇一摇头,叫他不要和他多说。

关着的门,又被人推进来,是阿珠!

她很奇怪,她好像陌生的猫,想进来而又不想进来。她又很快的进来了,走到蠫的床前,清的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只低头含羞似的。想说了,又不说。于是清问,“你做什么?”

四位青年的八只眼睛都瞧在她的身上,等她回答。她眼看床上的棉被,娇饰的说,“朱先生,妈说请你……”又没有说下去。

这时她也看清楚,痰盂内有血。她也似难受,话不好说。于是她立刻就跑,很快的袅着身子,低着头跑回去。

“奇怪的女子!”清忿怒的在后面说。

“怎么有这样妖怪式的年轻姑娘?”伟三人目送着她,心里也这么想。

蠫却明白了,她为什么来,负着她母亲的什么使命,想说些什么话,又为什么不说,又为什么要跑回去,——他对她不能不感激了。他的心头一时又难受,血又跳的快起来。一边又咳嗽。

这时清又轻轻的问,“还要茶么?”

“不要了!”

他的口子还是干渴的,可是他不想再喝了。

伟看这样的情形,似乎不得不说。若再不说,那连朋友的义务都没有了。于是他等蠫咳完了以后,就向清说道,“清,我想,无论蠫的心里怎样,我们不能不请医生来给他诊一诊,像这样的病是不能随随便便好去的,否则,我们连常识都没有了。我想停一息就走,回去吃了中饭,就请严医生同来,你以为怎样?” gf/bEO0mhTnGzY4vdJ/c4VwAXIFjJkz+00txePRY+tZQPJmCNu/yWHsTVzPIX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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