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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石作品集(1)
萧枫

上部:未成功的破坏1

第一秋夜的酒意

凄惨寒切的秋夜,时候已经在十一点钟以后了。繁华的沪埠的S字路上,人们是一个个地少去了他们的影子。晚间有西风,微微地;但一种新秋的凉意,却正如刚磨快的钢刀,加到为夏汗所流的疲乏了的皮肤上,已不禁要凛凛然作战了。何况地面还要滑倒了两脚;水门汀的地面,受着下午四时的一阵小雨的洗涤之后,竟如关外久经严冬的厚冰到阳春二三月而将开冻的样子。空间虽然有着沐浴后的清净呵,但凄惨寒切的秋夜,终成一个凄惨寒切的秋夜呀!在街灯的指挥之下,所谓人间的美丽,恰如战后的残景,一切似被恐吓到变出死色的脸来。

一个青年,形容憔悴的,年纪约二十三四岁,乱发满盖头上。这时正紧蹙着两眉,咬坚他的牙齿,一步一步地重且快,在这S字路上走。他两眼闪着一种绿色的光芒,鼻孔沉沉地呼吸着,两手握着拳,脚踏在地上很重,是使地面起了破裂的回声。被身子所鼓激的风浪,在夜之空间猛烈地环绕着。总之,他这时很像马力十足的火车,向最后一站开去。

他衣服穿的很少;一套斜纹的小衫裤之外,就是一件青灰色的爱国布长衫。但他非特不感到冷,而且还有一种蓬蓬勃勃的热气,从他的周身的百千万毛孔中透出来。似在夏午的烈日下,一片焦土中,背受着阳光的曝炙;还有一种汗痛的侵袭,隐隐地。但有谁知道他这时脑内的漩涡,泛滥到怎样为止呢?

我为什么要在这样深夜的冷街上跑?

我为什么呵?这个没眼睛的大蠢物!

人们都藏进他自己的身子在绣被中,但我却正在黑暗之大神的怀中挣扎。

我将要痛快地破坏这存在中的一切,唉,我并要毁灭我自己灵肉之所有;

世界的火灾呵,一群恶的到了末日,人类呀,永远不自觉的兽性的你们!

他的两唇颤动着,他的神经是兴奋而模糊地。他觉着什么都在动摇;街,房屋,小树;地也浮动起来。他不住地向前走,他极力感到憎恶;好像什么都是他的仇敌。同时他又念了:

这样的夜有何用?

开枪罢!开枪罢!

敌人!敌人!

残暴者把持所有,这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呀?

走不到半里,他无意识的将他的拳头举起,像要向前打去了。一边他又半吞半吐地咒道:

勾引,拖拉,嘲笑,詈骂;

四周是怎样地黑暗呵!

夜之势力的汹涌与澎湃,我明白地体验着了。

但谁愿做奴隶的死囚?

荣耀的死等待着!

出发罢!向前进行!

这是最后的动作。

他的本身简直成了狂风暴雨。一种不能制止的猛力,向四周冲激;他走去,空气也为他而微微沸热了。一时,他立住,头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击;精神震撼着,恍惚,他又抬起眼来;——天空是漆黑的,星光没有半丝的踪迹;宇宙,好像是一座大墓。但他并不是找寻星月,他也没有这样的闲心意。空际似落下极酸的泪来,滴到他的额角,他不觉擦了擦他自己的眼睛,仍向前跑了。

这时,在他的身后,出现四位青抨。从他们索索的走衣声听来,很可以知道他们之间有一种紧张,急迫,高潮的关系。当他们可以在街灯下辨别出前面跑着的影子是谁的时,他们就宽松一些,安慰一些,同时也就沉寂一些,脚步放轻一些了。

“前面?”

“前面。”

“是呀。”

“叫一声他吗?”

“不要罢。”

这样陆续发了几句简单之音以后,又静寂走了几分钟,一位说,“雨来了,已有几点滴到我的面上了。”

“是,天气也冷的异样呵!”

另一位缓而慨叹的回答,但以后就再没有声音了。四个注意力重又集中到前面的他的变异上。前面的人又想道:

将开始我新的自由了!

一个理想的名词,包含着一个伟大的目的;

至尊极贵的伟大哟,任我翱翔与歌唱。

——努力,努力,你们跟我来罢!

朱胜蠫的变态,是显而易见的了。近两三日来的狂饮,和说话时的带着讥讽,注意力的散漫,都是使这几位朋友非常的忧虑。神经错乱了,判断力与感情都任着冲动,一切行为放纵着。实在,他似到了一个自由的世界,开始他新的自由了。但有意无意间,却常吐出几句真正不能抑遏的悲语;心为一种不能包含的烦恼所涨破,这又使他的好友们代受着焦急。星期六的晚上,他们随便地吃了晚餐以后,在八点钟,李子清想消除朋友的胸中的苦闷,再请他们去喝酒。他们吃过鱼了,也吃过肉了,酒不住地一杯一杯往喉下送,个个的脸色红润了。话开始了,滔滔地开始了:人生观,国内外新闻,所努力的工作,家庭的范围。清说着,他们也说着,一个个起劲地说着。但蠫却一句也不说,半句也不说,低头,努想着。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蠫却总想他自己所有的:——想他所有的过去,想他所有的眼前,并想他所有的将来。唉!诅咒开始了,悲剧一般的开始了。他想着,他深深地想着。一边他怀疑起来了,惭愧起来了,而且愤恨起来了。壁上的钟是报告十一时已经到了,他却手里还捻着一只酒杯,幻想他自己的丑与怨。正当他朋友们一阵笑声之后,他却不拿这满满的一杯酒向口边饮,他却高高地将它举起,又使劲地将它掷在地上了!砰的一声,酒与杯撒满一地。朋友们个个惊骇,个个变了脸色,睁圆他们的眼睛,注视着他和地。一边,听他苦笑说,“我究竟为着什么呀?”一边,看他站起来,跑了,飞也似的向门外跑去。

这时,S字路将走完了,他弯进到M二里,又向一家后门推进;跑上一条窄狭而黑暗的二十余级的楼梯,照着从前楼门缝里映射出来的灯光,再转弯跑进到一间漆黑的亭子间。房内的空气似磨浓的墨汁似的,重而黏冷。他脱了外面的衣衫,随被吞蚀在一张床上,蒙着被睡了。

四位朋友也立刻赶到,轻轻地侦探似的走进去。四人的肩膀互撞,手互相牵摸,这样他们也就挤满了这一间小屋。

有一位向他自己的衣袋里掏取一盒火柴,抽一根擦着,点着桌上那枝未燃完的洋蜡,屋也就发出幽弱的光亮来。棺材式的亭子间,和几件旧而笨重的床桌与废纸,一齐闪烁起苦皱的眉头的脸了。墙边是一张床,它占全屋子的二分之一,是一个重要的脚色;这时,我们的青年主公正睡着。床前是一张长狭的台桌,它的长度等于那张床子;它俩是平行的,假如床边坐着三个人,他们可以有同一的姿势伛在台桌上写字了。他们中的一位坐在桌的那端,伸直他的细长的头颈,一动不动,似正在推求什么案子的结论一样。一位立在床边,就是李子清,他是一个面貌清秀,两眼含着慧光,常常表现着半愁思的青年。一位则用两手掩住两耳,坐在桌的这端,靠着桌上。一时,他似睡去了,微醉地睡去了;但一时又伸出他的手来拿去桌上的锈钢笔,浸入已涸燥了的墨水瓶中,再在旧报纸上乱划着。还有一位是拌着手靠在门边,他似没有立足的余地了,但还是挺着身子站在那里。这样,显示着死人的面色的墙壁与天花板,是紧紧地包围着他们,而且用了无数的冷酷的眼,窥视这一幕。

窗外,装满了凄凉与严肃的交流,没有一丝乐快之影的跳动。寒气时时扑进房里来,烛光摇闪着,油一层层地发散。冷寂与悲凉,似要将这夜延长到不可转不可知的无限。四人各有他们自己的表情,一种深的孤立的酸味,在各人的舌头上尝试着,他们并不曾互相注意,只是互相联锁着同一的枷梏,仿佛他们被沉到无底的深渊中,又仿佛被装到极原始的荒凉的海岛上去一样。迷醉呀,四周的半模糊的情调。不清不楚的心,动荡起了辽阔而无边际的感慨,似静听着夜海的波涛而呜咽了!

许久许久,他们没有说一句话。有时,一个想说了,两唇间似要冲出声音来;但不知怎样,声音又往肚里吞下去了。因此,说话的材料渐渐地更遗失去;似乎什么都到了最后之最后,用不着开口一般,只要各人自己的炮心感受着,用各人不同的姿势表示出来就完了。

夜究竟能有多少长呢?靠在门边的一个,他的身体渐渐地左倾,像要跌倒一下,他说了出来,“什么时候了?”

“一点一刻。”

这端桌边的一位慢慢地回答他一下,同时看了一看他的手表。

“清哥,怎样?”那人轻问着。

“你们回去罢,我呢,要陪蠫随便地过一夜。”

清的声音低弱。

这样,第二重静寂又开始了。各人的隐隐的心似乎更想到,——明天,以后,屋外,辽远的边境。但谁也不曾动一动,谁也还是依照原样继续。这是怎样的一个夜呵!

忽然问,蠫掀动了,昂起他的头向他们一个个看了一下,像老鹰的恶毒的眼看地下的小鸡一样。于是他们也奇怪了,增加各人表情的强度。他们想问,而他抢着先开口道,做着他的苦脸,“你们还在这里么?这不是梦呀,真辛苦了你们!”接着换了他一鼻孔气,“我的身体一接触床就会睡去,我真是一只蠢笨的动物!但太劳苦你们了,要如此的守望。你们若以为我还没有死去,你们快请回寓罢!”

声音如破碎的锣一样,说完,便又睡倒。

这样,“走,”颈细长的青年开口,而且趁势立了起来。他本早有把握,这样无言的严涩的看守,是不能使酒的微醉和心潮的狂热相消灭的。“顺从是最大的宽慰,还是给他一个自由罢!”他接着说,镇静而肯定的口吻。于是门边的一个也低而模糊的问,“清哥,你怎么样?”

“我想……”清又蹙了一蹙眉,说不出话。

“回去。”决定者动了他的两脚,于是他们从不顺利中,用疲倦的目光互相关照一下,不得已地走动了。他们看了一看房的四壁,清还更轻轻地关拢两扇玻璃窗,无声的通过,他们走了。一边又吹熄将完的烛光,一边又将房门掩好;似如此,平安就关进在房内。蹑着各人的脚步,走下楼去。

走出了屋外,迎面就是一阵冷气,各人的身微颤着。但谁的心里都宽松了,一个就开了他自然的口说道,“他的确有些变态了,你看他说话时的眼睛么?”

“是呀,”清说,一边又转脸向颈细长的那位青年问道,“叶伟,你看他这样怎么好呢?”

“实在没有法子,他现在一来就动火,叫我们说不得话。”

“今夜也因他酒太喝醉了,”另一位插嘴,“他想借酒来消灭他的苦闷,结果正以酒力增加他的苦闷了。”

“他哪里有醉呢,”清说,“这都是任性使他的危险,我们不能不代他留意着。”

脚步不断地进行,心意不断地转换。一位又问,“C社书记的职,真辞了么?”

“辞了,”清说,“一星期前就辞了。但他事前并没有和我商量,事后也没有告诉过我,我还是前天N君向我说起,我才知道的。”

“什么意思呢?”又一位问。

“谁知道。不过他却向我说过一句话,——他要离开此地了。我也找不到他是什么意思。实在,他心境太恶劣了。”

清用着和婉而忧虑的口吻说着又静寂一息,叶伟和平地说,“十几天前,他向我说起,他要到甘肃或新疆去。他说,他在三年前,认识了一位甘肃的商人,那人信奉回教。回教徒本不吃猪肉的,但那人连牛肉羊肉并鸟类鱼类都不吃,实在是一个存心忠厚的好人。他说他的家本住敦煌,这是历史上有名的地方。现在安西亦有他的家,都在甘肃的西北境。那位商人常到新疆的哈密去做生意,贩布,锡箔,盐之类。据说地方倒很好,一片都是淡黄色的平沙,沓沓渺渺地和天边相联接。在哈密,也有澄清的河流,也有茂盛的林木。不过气候冷些,而生活程度倒极低,能操作,就能够活过去。那位商人曾和他相约过,告诉他安西,哈密的详细地址,及一路去的情形方法。嘱他有机会,一定可以去玩玩。”那位商人还说,“那边的地方倒很好玩的,正像北方人到江南来好玩一样。’因此,现在蠫是很想到那边去一趟,据他说,已经有信写给那位商人了。”

伟说完,空间沉静一下,因为谁的心里都被这新的旅行兴所牵动。以后,清问,“那边怎样适宜他的身体呢?”

“是呀,”伟答,“我也向他说过,你是有T.B.的病的,不能有长途的跋涉和劳苦。但他却说,旅行与大陆性的气候,或者对于他的精神与身体都有裨益些。因此,我也没有再说了。”

这样又静寂了一息,只有脚步节节的进行。另一位有意开玩笑似的叹,“会想到沙漠那里去,他为什么不变一只骆驼呀!”

但伟接着就说,“我想,我想劝他回家去。在这样溷浊的社会里呼吸空气,对于他实在不适宜。往西北呢,身体一定不能胜任。我想还是劝他回家乡去;并且解决了他的婚姻问题。你觉得怎样?”

清答,“他实在太偏执了,他不能听我们一句话。”

“不,假如我们的决定于他真正有利益,那我们只好当他是一件货物,任我们的意思搬运。”伟笑了一笑。

清辩护了一句,“心境不改变,到底是没有药救的。”

“有什么方法呵?除安睡到永久的归宿之家乡去以外,有什么方法呵?”

一边就没有人再说话了。

这时相距他们的寓所已不到百步,他们走的更快;但各人还没有睡意,关于夜深,天冷,说了几句,就两两的分别开来。

第二不诚实的访谒

当他们的脚跟离开了他的门限时,他几乎伏在他的枕上哭出声音来了。

他怎样也不能睡着。虽则微弱的酒的刺激,到此已消散殆尽;而非酒的刺激,正如雷雨一般地落到他的心上来。一边,他觉得对于友谊有几分抱歉;但有什么方法呢?他没有能力消灭他对于他自身的憎恨,他更不能缓和他对于他自己的生活的剧苦的反动,这有什么方法呢?他想坐起来写一封家书,寄给他家乡的老母和弱弟:他想请他的母亲对他不要再继续希望了!他从此将变做断了生命之线的纸鸢,任着朔风的狂吹与漫飘,颠簸于辽阔的空际,将不知堕落到何处去了!深山,大泽,又有谁知道呢?——他眼圈不自主地酸楚起来,昂起头看一下。但房内什么东西都不见,只见一团的黑暗,跑进到他的视线之中。他终于又倒在枕上而不想写信了!头昏沉沉地,周身蒸发着汗。当朋友们坐着时,他一动不曾动,现在却左右不住地辗转,辗转,他不知怎样睡才好。好像这并不是床,——这是沙漠,这是沙漠,他已睡在沙漠之上了!枯燥,凄凉,冷寂,紧贴着他的周身。北极来的阴风,也正在他的耳边拍动;骆驼的锐悲的鸣声,也隐隐地可以听到了。怎样的孤苦呵!一时似睡去了,但不一时又醒来。左脚向床板重敲一下,仿佛他梦中的身子,由壁削千仞的岩崖上流落去一样。

东方一圈圈的发白。人声如蝇地起来,远远的清弱的声音,也逐近到他的房外,变做复杂与枯涩。他这时神经稍稍清楚一些,耳内也比较净朗一些;他辨别出屋外各色的怪声来:——呜呜,呜呜,汽车跑过去了。咯,咯,咯,卖馄饨的打着竹筒来了。“冷来死,”女子卖媚地说道;但哈哈哈哈,男人接着笑了。少孩子又有咽,咽,咽的哭泣声;一边,卖大烧饼油条的,又高声喊着。此外,骂“死乌龟”的,卖火熟包子的,货车的隆隆的震耳的响,脚踏车的喔喔的讨厌的叫;唉,他不愿再静着他的耳朵做受声机,各种奇怪的震动,有的是机械的,有的从口腔里出来,尖利,笨拙,残酷,还有的似悲哀;实在,他听不出这其中有什么意义存在。他想,“这不过是一千九百二十五年沪埠的M二里的一个秋天早晨的一出独慕剧。”随即他翻过身子,勉强地想再睡去。

正在这时候,有人推进门来,是清伟二君。这倒使他吃了一惊,似乎他们昨夜并没有回寓去,只在他的门外打了一个盹,所以这么早,就进来了。一边,他们本是絮絮地谈着话走上楼的,但一进房门,就不说了。只用慈惠的眼睛,向他的床上看了看,似代替口子的问好。于是一位坐在床边,一位仍坐在昨夜坐过的桌旁。

清几次想说,颤动着两唇似发音的弦一般,但终冲不出声音来。他这并不是胆怯,实在不知道拣选出哪一句话讲,是使床上的朋友投机。一时他转过脸看一看伟,似授意请他先发言;但伟不曾理会,清也只得又默默地视在地上。

伟正用着指甲刨着桌上的烛油,昨夜所烧过的。他将它一块块的抛到窗外去,小心地,含着几分游戏的意味。一时,他又挺了一挺他的胸部,鼻上深吸进两缕清冷的空气,似举行起新呼吸来。但接着就缓缓地说话了,“我下午要去领这月份的薪金,领来我一定还你一半。还想去买一件马褂来,因为天气冷得太快了。——假直贡呢的,三块钱够罢?”

于是清抬起头答,“我的暂时不要还,我横是没有什么用。前天拿来的三十元,除出付十元给房东,昨夜吃了三元以外,其余还在袋里,我没有什么用了。”

“这月的房租你又付他了吗?”伟立刻问。

“给他了,连伙食十元。”清答。

“我曾对他说过,还是前天早晨,叫他这月的房钱向我拿,怎样又受去你的呢?”

一边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一擦鼻子。清微笑地说,“你的月薪真丰富呵!二十四元,似什么都应付不完了。”

“不是,”他也自己好笑的辩论,“我已向会计先生说妥,今天拿这月的,明天就拿下月的,我要预支一月。”

“下月你不生活了么?”一个无心地反诘了一句,一个却窘迫似的说,“你也太计算的厉害了!这当然是无法可想,——有法么?总是用的不舒服;还是增加下月的不舒服,得这次的舒服些。不见没有理由罢?会计先生也说,‘朋友,下月的三十天呢?’我答,‘总不会饿死罢?’现在连你也不原谅人的下计。”

他停止了;一息,又说了一句,“还为蠫着想。”

但二人的谈话没有再进行。一提到蠫,似乎事情就紧迫起来,也不顺利起来。

阳光忽然从东方斜射进窗角,落在墙上很像秋天的一片桐叶。但不一刻,又淡淡地退回去了。

这时又有二人上楼的声音,脚步停止在他们的门外;一息,也就推进门来。无疑的,仍是昨夜发现过的两位,一位名叫方翼,一位名叫钱之佑。他们带着微笑,仔细而迟钝地看看床上一动不动的蠫。于是翼坐在桌边,佑立着吃吃说道,“奇怪,奇怪,在M二里的弄口,我们碰着一个陌生人,他会向我们笑起来,莫明其妙地。我们只管走,没有理他,而他却跟着我们来了。我偶一回头去,他又向我笑,还要说话的样子。我始终没有理,快走了两步,走进屋里来。奇怪,他有些什么秘密告诉我呢?在上海这种人多有,其目的总是路费没有,向你借贷一些。”

“或者他有些知道你,你该和他招呼一下。”伟一边翻着一本旧《大代数学》,一边说。

“怎样的一个人呢?”清无心的问。佑答,“蓝布衫,身矮,四十岁左右,似乡下人,似靠不住的乡下人!”

没有等他说完,楼下却送上女子的娇脆的唤声来了,“朱先生!朱先生!”

“什么?”伟问,随将他的头伸出窗外。他就看见蓝布衫的乡人走进屋子里来。女子在楼下说,“一位拜望朱先生的客人上楼来了。”而伟回头向窗内说,“奇怪的人却跟你到这里来呢!”

可是朱胜蠫还一动不曾动简直不是他的客人一样。一边是走梯的声响,一边是咕噜的自语,“真不容易找呵,梯也格外长,狭。——这边么?”

前个奇怪的佑,这时真有些奇怪,他窘着开了门去迎他进来。

他是一个身材短小,脸圆,微有皱,下巴剃的很光的乡人。他常说常笑,还常笑着说,说着笑的。任什么时候,他都发同样高度的声音,就是跑到病室和法庭,他也不会减轻一些。而且也不想一想,他所说的话究竟有什么意思没有。总之,他什么都不管,短处也就很多了:——废话,静默的人讨厌他,即多嘴的妇人也讨厌他。而且爱管闲事,为了小便宜,常爱管闲事。虽讨过几次的没趣,被人骂他贪吃,贪东西,甚至要打他,但他还是不自觉的。在他是无所谓改过与修养。因此,现在一进门,话又开始了,“唉,满房是客,星期日么?李子清先生也在,你是长久没有见过面了,还是前年,再前年见了的。今天是星期日么?朱先生还睡着,为什么还睡着?听说身体不好,不好么?又是什么病呢?受了寒罢?这几天突然冷,秋真来的快。我没有多带衣服来,昨夜逛屋顶花园,真抖的要命。喝了两杯酒,更觉得冷,硬被朋友拉去的。不到十一点也就回来了。我不愿费钱在这种地方。昨夜游客很少,为了冷的缘故罢?上海人也太怕冷了,现在还是七月甘外。不过容易受寒,朱先生恐怕受寒了吗?苦楚,他是时常有病的!”

他哪里有说完的时候。他一边说,一边在房中打旋,看完了个个青年的脸孔,也对着个个脸孔说话。这时清忍不住了,再三请他坐,于是打断他的话。他坐下桌的一边,还是说,“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不到一分钟,又继续说道,“朱先生患什么病?看过医生么?不长久?药吃么?就是生一天病,第二天也还该补吃药。朱先生太用功了,乡里谁都称赞他用功,身体就用功坏了。身体一坏,真是苦楚,尤其是青年人!——这位先生似身体很好?”

他还是没有说完,竟连问句也不要别人回答。只眼不住地向大家乱转,又偷看房的四角。清有些讨厌了,于是一到这“好”字,就止住他解释道,“蠫哥没有什么病,不过有几分不舒服。”一边又丢眼给伟道,“请你去泡一壶茶罢。”

伟起立,来客坚执地说,“不要去泡,我是喝了很多来的,不要去泡。”清说,“我也口干的很,虽则没有多说话。”来客无法了。

伟向桌上拿去一只白瓷的碎了盖的大茶壶,一边吹了灰,似有半年没有用过它。方翼说“我去泡,”他说“不要,”就下楼去了。

来客接着又问,可是这回的语气,却比前慢一些了。或者因他推演他的三段论法,“不舒服?为什么不舒服呢?不舒服就是病,身子好,还有什么不舒服呢?”

这时候在床边作半坐势的钱之佑却说道,“心不舒服。”心字说的很响,或者也因来客的眼睛,常圆溜溜的盯住他的缘故。

于是来客静默了一息,房内也随之静默了一息。来客是思索什么辩护,但辩护终究思索不出来。他却转了说话的方向对钱之佑说,“这位先生,我很有些面熟;但现在竟连尊姓大名也记不起了。”

“有些面熟么?”佑问。

“有些面熟,是不是同乡?口音又像不是?”

“哪里不是。”

“是么?”来客的语吻似乎胜利了,“所以面熟。”他接着说。

“面熟呢,或者未必,”佑窘迫而讥笑地说,“但同乡是一定的;我脸黄色,你脸也黄色,你又不是一个日本矮子,或朝鲜亡国奴,哈。”

清和翼也似乎好笑起来,但忍止住。因此,来客也不自然地无言了。

蠫始终不曾动,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但静听着谈话,谈话如无聊的夜雨般落到他的心上来,他将如何地烦恼,如何地伤感呵!他想一心用到他自己的幻想上去,“造我自己的楼阁罢!”但未失去他两耳的注意力时,耳膜怎样也还在鼓动着。“讨厌的一群!”他快要暴发了,不过终怂恿不起力来。他还是无法可想,如死地睡着,沙漠上的睡着。

房内平静不到十分钟。清想,“这样给多言的来客太不好意思了。敷衍,当敷衍的时候。”因此,他问了,“王家叔,你什么时候到上海的?为什么生意?”

“到了已经三天,”来客倒没精打采起来,“也不为什么买卖,纯来玩一趟。上海有一年多没有来了,想看看大马路有什么改变没有,新世界有什么新把戏没有?还有……”

他似还要往下说;伟回来了,把茶壶放在桌上。一边说,“茶叶想买包龙井,足足多跑了三里路。”一边喘着气的拿了两只茶杯,茶杯也罩上一厚层的灰,洗了,倒出两杯淡绿色的热茶来,一杯放在来客的桌边,递一杯给清,“请你喝,”清也就接过去。来客似不知所措,于是清说,“喝茶罢,方才也还没有说完。”他自己喝了一口,来客也捧起喝了一口,他已忘了“喝了很多”的话,只是说,“是呀,没有说完。”一边又喝了一口,接着说,“我来的时候,朱先生的娘托我来看看朱先生,朱先生是很久没有写信到家里了。还有……”一边又喝了一口茶,“还有什么?”清问。

“还有谢家的事,他娘是叫我问问朱先生,那边时常来催促,朱先生究竟什么意思?”息一息,似扫兴一般,又说,“现在呢,朱先生的心不舒服,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而伟偏滑稽的说,“你说罢,不妨,他娘有什么意思?”

“意思呢,老人家总是这么,怕还有不爱她儿子的地方?”来客的喉又慢慢地圆滑起来,“谢家的姑娘是很长大了,她实在是一位难得的姑娘;貌好而且贤慧。她整天坐在房内,从不轻易的跑出大门外一步。祠庙里的夜戏,已经许多年没有去看了。人们想看一看她也万难。她曾说了一句话,惊倒我们乡村里的前辈先生什么似的;谁不称赞她?她说的有理极了!她说,‘女子是属阴的,太阳是阳之主人,女子不该在太阳之下出头露面。’谁有这样的聪明?因此,她自己也就苦煞了。连她的衣服也只晒在北面的墙角,或走过了阳光的廊下。现在,她终日坐在房内做女工。她什么都会,缝,剪,刺,绣,哪一样不比人强?说到读书呢,会写会画,画起荷花来,竟使人疑作池里长出来的。《诗经》也全部会背诵的,哼,她虽没有进过学校,可是进过学校的人,有谁能比得她上呢?”

他喘了一口气,一边又喝了一口茶,接着说,“也无用我来称赞她了,村前村后,谁不知道她是一位难得的姑娘?这也是因缘前生注定。现在,她年纪大了,不能不出阁了。虽则外貌看看还只有十八九岁模样,实在,女子到了甘二三岁,是不能不结婚了。她的父母几次叫我到朱先生的娘的跟前催促,他娘当然是说好的,但说朱先生不愿意,要想再缓几年;哪里再有几年好缓呢?朱先生的娘说,她要早把蠫的婚事办好,再办他的弟弟王舜的婚事了。他娘说,她今年已经六十岁,哪里还有一个六十岁呢?以前倒也还算康健的,近一年来,身体大差远了,——背常要酸,眼也会凭空地流出眼泪来,夜里不能久坐,吃过中饭非睡一觉不可。因此,她更想早娶进蠫的妻来,也好帮帮她的忙。这次,特意叫我来问问朱先生的意思,否则,十二月有很好的日子。——而现在……朱先生的心不舒服,也没有什么好商量了。”

他说完,似败兴一般,而且勉强地做了微笑。

个个人呆呆地听着。用难受的意识,沉思地听他一段一段的叙述,——女的才,老母的苦楚,谁都闷闷地不能忍受。但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蠫呢,也听的清楚了。以前是气愤,想他的代定妻,简直不是一个人!老古董,陈旧的废物!来客愈夸张,他愈憎恨!但以后,无声之泪,竟一颗一颗地渗透出来,沿着耳边潜湿在他的枕上。

太阳淡黄色,大块的秋云如鲸一样在天空游过。因此,房内的阳光,一时漏进来,一时又退回去。

蠫微微转了转身,似乎他的身子陷在极柔软的棉堆里一样。他想开口向来客说几句,可是他的心制止他的口,“闭住!闭住!闭住!”

而泪更厉害地涌出来。

清这时坐在床边,他觉察蠫在流泪了。他想提出问题来解决,否则也应当和平地讨论一下,这是他的义务,总不可闷在肚子里。但无论怎样,说不出话来,“说什么好呢?”“蠫会不会赌气?”于是他只好低头。看看伟,伟也是如此,用眼看住他自己的胸膛。

房内一时沉寂到可怕的地步。

来客虽爱说话,但坐在这一班不爱说话的青年中,他也不好说话起来。他像什么也不得要领,又不能自己作主地。他偷看各人的脸上,都浮着一种不能描摹的愁思,——远而深的愁思,各种成分复杂的愁思,他更难以为情起来了。清脸清白,伟也黄瘦,蠫,他访谒的目的物,因一转身,略略的窥得半面,更憔悴的不堪!他想,“究竟有什么心事呢?”如此岑寂的延长,将拉他到苦楚之门阈,他不能忍受。有时,他拖上一句,“这房是几块钱一月的房租?”或凑上一句,“这么贵吗?”但回答不是冷淡的“是,”就是简慢的“非。”他再也无法可想,除非木鸡似的坐着。

忽然,他想,“还是走罢。”一边,立起来,理由是“恐怕好吃中饭了。”实在,时候还很早。翼看了一看他的表,长短针正重叠在十点。但他们也没有留他,只随着立起来听他说,“我要回到旅馆里去。还想趁下午四点钟这班轮船回家。要买些东西,邻舍托我的,各种零碎的东西。关于婚事,望你们几位向朱先生说说,他应当顺从他娘的苦心。可寄信到家里,十二月有好日子。我不能多陪了,心不舒服,还要保养,请医生吃几帖药。”

两脚动了,许多脚也都在地板上动起来。蠫是死心塌地的一动不曾动。来客又奇怪的看了一看他的被,有意说,“朱先生睡着不醒呢!我也不向他问好了。”一边就走出门外。“留步,留步,”他向清等说,但他们还是送出门,似送晦气出去一样。一边,他们又回复了原有的布局。

第三反哲学论文

这时,在蠫的脑内,似比前爽朗一些;好像不洁的污垢,都被那位多嘴的乡人带去了。但杂乱的刺激会不会再来,只有等待以后的经验才知道。现在,在他自己以为,凭着清明的天气说话,他很能认得清楚。因此,当朋友们布好第三幕的剧景时,他开口说话,“你们离开我罢!现在正是各人回到各人自己的位子上去做事的时候了。”

声音破碎,语句也不甚用力。清听了,似寻得什么东西似的,问道,“你能够起来么?”

“不,让我独自罢!”

“为什么?”

“还是你们离开了我!”

“你不能这样睡,你也知道不能这样睡的理由么?”

“我无力地在床上辗转,假如四周没有一个人伴着我,任我独自睡一个痛快,一天,二天,或三天也好,不会永久睡去的,你们放心——。让我独自的睡罢!”

语气悲凉,说时也没有转他的眼睛。清说,“蠫哥,不对罢?当一个人不能在床上睡着的时候,‘空想’这件无赖的东西,就要乘机来袭击了!空想占领了你有什么益处呢?无非使你的神经更衰弱,使你实际的步骤更紊乱罢了。”

他也似伴着死人忏悔似的。蠫苦笑一下说,“你不必代我辩护,世界对我,已变做一张黑皮的空棺,我将厌恶地被放进去就完了。现在呢,你也该知道,睡是死的兄弟啊!”

“这是小孩子说的,实在是一句陈腐的话,蠫哥!”

“还是一样,请你们离开我罢。”

“怎么离法呢?”

“好似棺已放下了泥土以后一般的走开了。”

个个的心很伤感,房内一时又无声音。几分钟,伟说,“我实在不知道你这几天来的欲望是怎么样?不过,你不能跑出我们的队伍以外。你也该用修养的功夫,来管束你自己的任性一下。世界的脸色已经变换了,未来的社会是需要人们的力量,宝贵的理想,隐现于未来的天国里,你是有知识的,我们将怎样去实现它?”

“请不要说罢!请不要说罢!你的大题目将窒死我了!我是一个幼稚的人,我自认是一个幼稚的人!我的眼前已不能解决了,在我已没有论理和原则,请你不要说罢!”

“什么是眼前不能解决的呢?”清问。

“债与性欲吗?”伟忿怒地答。

“不要去解决就是咯,”清说,“就是婚姻,也不值得我们怎样去注意的。我们只要做去,努力向前做去,‘不解决’自然会给我们解决的。”

“好罢!你们的哲学我早明白了。人与人无用关心的太厉害。”

“我们看着你跑进感情的迷途里去么?”

清几乎哭一样。房内一时又只有凄楚。

什么似不能宣泄一般。空气也死了,僵了,凝固了,一块块的了。几人各管领着他们自己的眼前,他们是悲伤的,愤怒的,郁结的,气闷的,复杂的;科学不能用来分析,公理不能用来应用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时候呵!

而伟却似火引着似的说,“不必再空谈了,蠫,起来罢,太阳跑到天中来,是报告人们到了午餐的时候。下午,去找一块地方玩一趟,你喜欢什么地方玩啊?问题是跟着生活来的,我们只好生活着去解决问题,不能为问题连生活都不要了。”

“盲目地生活,浸在生活的苦汁里吸取苦汁,我自己想想有些怀疑起来了,有些怀疑起来了。”

“怀疑有什么用呢?”伟说。

“怀疑之后是憎恨。”

“憎恨又有什么用呢?”清问。

“是呵,我知道自己还是不能不活下去!还是不能不活下去!可是我的思想是如此,有什么方法呢?所以请你们离开我,让我独自罢!”

“但是我们不走,仍可与你决断!”伟说。

“蠫哥,我们是幸福了么?你眼前的我们,竟个个如笨驴,生命受着鞭鞑而不自觉的么?”清说。

“我们也有苦痛呵,”翼说,“但我们还连睡也睡不安稳呵!”

“好,请你们制止罢!”

停一息,又说,并转了一身,语气极凄凉的,“我也知道你们对于我的友谊了!假如你们一定要我的供状,那我不得不做一篇反哲学论文来宣读。”

没有说下去,又停止了。

他们倒又吃一惊,简直摸不着头脑。时候将近中午,阳光也全退出他们的窗外。接着,又听蠫说,“我所以要请求你们离开我,就想减轻我的苦痛。我本怀疑我自己的生活,这因我的思想无聊,无法可想的!每天早晨,我向自己问,你为什么要穿起这件灰色的布衫呢?天不使你发抖,你又不爱穿它,你为什么不赤裸裸地向外边去跑呢?警察要揪住你,你可不必管,总之,我一些勇气也没有。这并不是因布的不爱它,实在觉得穿这样的衣服是没有意义!对于住,我也一样,一样憎恨它,我憎恨这座地狱!床对我已变做冷冰冰的死土,但我总还要睡在它上面,我多么苦痛。我有我自己的大自然的床,我可以每夜在星光的眼中眠着,我多么快乐呀!我已成了我自己错误的俘虏了,我无法可想。我也不愿食,胃对于我似讨厌的儿子对于穷苦的母亲一般。受累呀,快给他杀死罢!但我一边这样喊,一边还是吃,食物到口边,就往喉下送,不管咸酸苦辣。有时我更成为一个贪吃的人,比什么人都吃的快,比什么人都吃的多,抢着吃,非吃不可,虽则自己在诅咒,还是非吃不可。一等到吃完了,吃好了,那就心灰意冷,好似打败仗的兵士一般。自己丧气,自己怨恨自己了!我真矛盾的厉害,我真矛盾的不可思议呀!”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息,朋友们是个个屏息听着。他似良心压迫他说,非如此说完不可。但愈说脸愈苍白,虽有时勉强地苦笑了一声。神色颓唐,两眼眨眨地望到窗外。

“在昨夜吃酒的时候,我本来已失了快乐之神的欢颜的光顾。不知什么缘故,我是觉到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们是喝着,说着,笑着;而我却总是厌恶,烦乱,憎恨!我只有满杯地喝自己的清酒,我只有自己沉默地想着。同时,你们的举动、你们的人格,却被我看得一文不值了!”以后他更说重起来。“你们的人格是光明灿烂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而我却看做和生了梅毒被人拷打的下流妓女一样,和在街头向他的敌人作无谓的谄笑的小人一样,和饿毙而腐烂的乞丐一样!唉!我怎么丑化你们到如此!你们的身体,纯洁英隽的,春花秋月一般的,前途负有怎样重大的使命的;而我却比作活动的死尸!饿鹰不愿吃它的肠,贪狼不愿吃它的肉!唉,该死的我,不知为什么,将你们腐化到这样!没智慧,没勇敢,向自私自利顺流,随着社会的粪土而追逐,一个投机的动物,惯于取巧而自贪荣誉的动物,唉,我何苦要告诉你们呢?我何苦要向你们陈说呢?你们不愿意听么?真诚的朋友们,请你们勿责,请你们勿怒!我还有我自己对于自己!我伤心呀,我流泪呀,我痛彻心髓而不渝了!粉碎了我的骸骨,磨烂了我的肌肤,我还有未尽的余恨!孑孑也可爱,蝌蚪也可贵,我竟远不如孑孑与蝌蚪了!痛心呵,我又何用尽述呢?给你们以悲哀,给你们以苦痛,真诚的朋友们,请恕我罢!万请恕我罢!恕我这在人间误谬的动物,恕我这在人间不会长久的动物!”喘了一口气,又说,“因此,我掷碎了酒杯,我走了!现在,你们在我身边,我的苦痛将如野火一般燃烧,我的憎恨将如洪水一般泛滥!我是一个极弱极可怜的东西,如黑夜暴风雨中跄踉于深山丛谷内!唉,我失掉了驾御自己的力量,感情夺去了我理智的主旨,不,还是意志侵占了我冲动的领域罢!因为自己愿意这样做,自己愿意变做一滴醋,牛乳放到唇边也会凝固了。什么一到我身边,就成了一件余剩的东西;所以人间的美丽与幸福,在我已经是例外呀,我的末日,我的未为上帝所握过的手,我将如何来结算呢?”语气呜咽,竟说不上来。一时,又说,“现在,朋友们,请离开我罢!请永远离开我罢!负着你们的使命,到你们的努力道上去,保重你们的身体,发扬你们的人格,向未来的世界去冲锋罢!莫在我身前了,你们的身体在我前面,你们的精神就重重加我以苦痛,要拉我到无底的地狱中去一样!真诚的朋友们,你们爱我的,让我独自罢,以后请勿再见了!我内心有万恶的魔鬼,这魔鬼使我牺牲与灾难。因此,我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行走,我不能在大庭广众前说话,更不能在可敬可爱的人们眼前出现了!我将永不回家,我将到荒僻的沙漠上去,我决意到人迹很少的沙漠上去生活。亲爱的朋友们,这是我的反哲学论文,也是我对你们的最后的供状。还要我怎样说呢?你们竟一动也不动么?唉!唉……”

他说完,长叹了一声。

四位朋友,没一个不受惊吓,脸色青了,白了。他们的两眼的四周含着红色的润,在润中隐荡着无限的汹涌的泪涛哟!清全身颤动,以后,嗫嚅的说,“蠫哥,你……究竟为什么这样说呢?”一边几乎滴下泪来。蠫说,“这样想,就这样说。”“你不想不可以么?这种胡思乱想,对你好像是强盗。”翼说。

“不,比强盗还凶!”佑悲哀的加上一句。蠫说,“你们何苦要压迫我?”

伟说,“谁压迫你?谁还有力量压迫你!不过你既不能立刻就毁灭掉你自己,又不能遂愿毁灭了你所憎恨的社会,什么沙漠,荒僻的沙漠,在这篇反哲学论文中间,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你听着我此后的消息便是了。”蠫冷冷地。清急向伟轻说,“辩他做什么?”一边向蠫说,“我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你。”

“你又为什么呢?压迫么?”蠫微笑地。

“你是我二十年来的朋友,从小时一会走,就牵着手走起的。”

“那我死了呢?”

“这是最后的话。”

“当我死了就是咯!蠫死了,葬了!”

“不能,没有死了怎么好当他死了呢?肚饿好当吃饱么?”

“不当就是。你自己说过,‘辩他做什么?’”

房里一时又无声。

太阳渐渐西去了,他们的窗外很有一种憔悴的萎黄色的昼后景象。他们个个很急迫似的。虽则伟,他已经决定了,还是暂时的回避他,使他尽量地去发展他自己,就是杀人也有理由。佑和翼呢,是介乎同情与反感之间,捉摸不到他们自己的主旨。对眼前似将死的朋友,也拿不出决定来。而清呢,一味小弟弟的模样,似在四无人迹的荒野,暮风冷冷地吹来,阳光带去了白昼的尊严,夜色也将如黑脸一般来作祟;他怎样也不能离开,紧拖着他哥哥的衣襟似的。

独蠫这时的心理,反更觉得宽慰一些了。吐尽了他胸中的郁积与块垒,似消退了几层云翳的春天一样。他静听着朋友们谁都被缠绕着一种无声的烦恼,这是他所施给他们的,他很明白了。所以他勉强笑了一声,眼看了一看他们,说,“你们何苦要烦恼?老实说罢,前面我说的这些话,都是些呓语。呓语,也值得人们去注意么?我的人生已成了梦,我现在的一切话,都成了呓语了。你们何苦要为这些呓语而烦恼呢?”

停一息,又说,“我还要向你们直陈我辞退C社书记的职的理由:我生活,我是立在地球上生活,用我的力去换取衣食住,谁不能赐与的。但我却为了十几元一月的生活费,无形地生活于某一人的翼下了;因他的赐与,我才得生活着!依他人的意旨做自己所不愿意做的事以外,还要加我以无聊。我说,‘先生,这样可以算罢?’他说,‘重抄,脱落的字太多了!’因此,我不愿干了。现在我很明白,社会是怎样的一个怪物!它是残暴与专横的辗转,黑暗与堕落的代替,敷衍与苟且的轮流,一批过去,一批接着;受完了命令,再去命令别人。总之,也无用多说,将生命来廉价拍卖,我反抗了!”

接着又摇头重说了一句,“将生命来廉价拍卖,我反抗了!”

他的眼又涌上了泪,但立刻自己收住了。一息,又说,“也不必再谈别的了,太阳已西,你们还是去吃中饭罢!”

清才微笑地说,“我的肚子被你的话装的够饱了,——你们饿么?”一边转眼问他们。

“不,”伟说。

“也不,”翼答。

“我也不,”佑答。

于是蠫又说,“你们也忘记了社会共同所遵守而进行的轨道了么?吃饭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睡觉,用得到许多个不字?”一边他又想睡去。

清立刻又问,“你也想吃一点东西么?”

“不必讨我的‘不’字了。”蠫说着,一边掀直他的棉被。

这时伟说,一边立了起来,“我们去罢!让他睡,让他独自静静地睡。”

“是呀,你们去罢,给我一个自由。我很想找到一个机会,认识认识自己,认识到十分清楚。现在正有了机会了。”一边转身向床内。

“蠫哥……”清叫。

“我们走罢。”伟又催促的。

于是各人将不自由的身子转了方向:伟首先,佑第二,翼第三,清最末,他们排着队走下楼去。

第四空虚的填补

他们去了,缓滞的脚步声,一步步远了。

他睡在床上,一动没有动,只微微地闭着两眼。一时眼开了,他又茫无头绪。他好像愿意到什么地方去受裁判,虽则过去的行动和谈话,他已完全忘记了,但未来总有几分挂念,他将怎样呢?他坐起,头是昏昏的;什么他都厌弃,他也感到凄凉了。好似寂寞是重重地施展开它的威力,重重地高压在他的肩上。窗外,楼前,楼下,都没有一些活动,他又觉得胆怯了。他起来,无力地立在房中,一种淡冷的空气裹着他,他周身微微震颤了。他的心似被置在辽远的天边,天边层层灰黯的。他在房内打了一个旋,他面窗立着,两颗深陷的眼球一瞬也不瞬。但窗外如深山的空谷,树林摇着尖瘦的阴风,雨意就在眼前了。他又畏吓了,重仰睡倒在床上。他静听他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很厉害,他用两手去压住他的心胸,口齿咬得紧紧的,他好像要鼓起勇敢来,但什么都没有力气。他又微微地闭起眼,一边,周身侵透出冷汗来。呼吸又紧迫的,他叫了,“唉!我怎会脆弱到这个地步!我简直不如一个婴儿了!我要怕,我心跳,母亲呀,你赋给我的勇敢到哪里去了?”

一边流出一颗泪,落在被上。

这时他想起他家乡的母亲,——一位头发斑白了的老妇人,偻着背,勤苦地渡着她日常细屑的生活。她嚼着菜根,穿着粗布的补厚的衣服,她不乱费一个钱,且不费一个钱在她自己的身上;她只一文一文的贮蓄着,还了债,并想法她两个儿子的婚姻。她天天挂念着他,希望他身健,希望他努力,希望他顺流的上进,驯服地向社会做事,赚得钱来。就不赚钱也可以,只要他快活地过去,上了轨道的过去,为了盲目的未来而祈求吉利地过去;不可乱想,不可奢望,不可烦恼而反抗的,这是她素所知道她儿子的,她常切戒他。但他却正因这些而烦恼了,苦闷了,甚至诅咒了。他气愤人类的盲目,气愤他母亲的盲目;一边她自己欺骗过她自己的一生,一边又欺骗别人来依她一样做去。这时,他竟将最关心切爱的老母,也当作他的敌人之一了!他觉得没有母亲,或者还要自由一些,奔放一些,任凭你自杀和杀人,任凭你跑到天涯和地角去,谁关心?谁爱念?但现在,他以过去的经验来说,他无形中受着母亲的软禁了!他想到这里,好似要裂碎他的五脏,他叫道,“母亲呀,你被运命卖做一世的奴隶了!你也愿你的儿子继续地被运命卖做一世的奴隶么?”

他叫着母亲,又叫着运命,——他低泣了!

这样几分钟,他忽然醒悟的自说,“我为什么悲哀?我为什么愁苦?哼,我真成了一个婴儿了!我没有母亲,我也没有运命,我正要估计自己的人生,抛弃了一切!我没有母亲,我只有自己的肉和血;我也没有运命,只有自己的理想与火!我岂为运命叹息?我岂为母亲流泪?哼,我要估计自己的人生,将抛弃一切!我得救了,我勇敢了,在这样的灰色的天和灰色的地间,并在灰色的房内,正要显现出我的自己来!”

他勇敢了,内心似增加一种火,一种热力。一边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一边将床上的棉被完全掀开。两手两脚伸得很直,如死一般的仰卧在床上。——这样经过许久。

太阳西斜了,光射到他窗外一家黄色的屋顶上,反射出星眼的斑点来。而他的房内更显示的黝黯了。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推进他的房门。他一惊,以为朋友又来吵扰他。随转他的头仔细一看,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他房东的女儿,名叫阿珠。

“阿珠,做什么?”他立刻问,眼中射出幽闪的光。

这位姑娘,仔细而奇怪地看着他,好像不敢走近他,立在门边。于是他更奇怪,随即又问,“阿珠,你做什么?”

这才她慢慢的娇脆的说,手里带着一封信和两盒饼干,走近他,“朱先生,有人送信和饼干来。”

“谁啊?”

“我不知道,有信。”

“人呢?”

“人在楼下,请你给他一张回字。”

一边笑眯眯的将信和饼干放在他身边的桌上。

他就拿去信,一看,上写着:

信内附洋五元

送S字路M二里十七号

朱胜王禹先生收

清缄

即日下午

一边就将信掷在床边,眼仍瞧着天花板。

但阿珠着急了,眼奇怪地注视着他苍白的脸上,说,“为什么不拆信呢?他说信内夹着一张钞票,等着要回字的。”

“谁要这钞票!”

“你!”

“呀,”他才瞧了她一眼,苦笑的,重拾了信,拆了。他抽出一张绿色的信笺和一张五元的钞票,但连看也没有看,又放在枕边了。一边他说,“请你同来人说一声,收到就是了。”

“他一定要回字的。”

“我不愿写字。”

“那末写‘收到’两字好了。人家东西送给你,你怎样连收到的回条都不愿写?你真马虎。”

“好罢,请你不要教诫我。”

语气有几分和婉的。同时就向桌下取了一张纸,并一支铅笔,手颤抖地写道,“钱物均收到。我身请清勿如此相爱为幸。”

笔迹了草,她在旁竟“哈”的一声笑出来。

他随手递给她,“阿珠,请你发付他!”

她拿去了,微笑的跑到门口向楼下叫,“客人,你上来。”

接着,就是来客走梯的声音,但蠫蹙眉说,“你给他就是,不要叫到我的房内来。”一边想,“怎么有这样的女子?”

于是女子就在门口交给他回字,来客也就下楼去了。

阿珠还是不走,留在他床边,给他微笑的,狐疑而又愉快似的。一时,她更俯近头说道,“朱先生,你为什么啊?你竟连信也没有看,你不愿看它么?”

“是。”他勉强说了一字。

“你知道信内写些什么呢?”

“总是些无聊的话。”

“骂你么?”

“倒并不是,不过没怎样差别。”

“你应当看它一下,别人是有心的。”

一边就将这信拿去,颠倒看了看。

“请你给我罢。”

她就将这信递给他,他接受了,但仍旧没有展开,只将四分之一所折着的一角,他默念了,这是自然的法则,我说不出别的有力量的话,今夜当不到你这里来,且头痛不堪,不知什么可笑,此亦奇事之一,而令人不能梦想者也。

他一字一字的念了三行,也就没有再念了,又将它抛在床边。

女子不能不惊骇,她看蠫这种动作,似极疲倦似的,于是问道,“朱先生,你有病么?”

“什么病啊?”

“我问你有病么?”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这样呢?”

“怎样?”

“懒,脸色青白。”

“呀,”一边心想,“这女子发痴了,为什么来缠着我呢?”

想至此,他微微换了另一样的心。虽则这心于他有利呢,还有害?无人知道。可是那种强烈的冷酷,至此变出别的颜色来。

“阿珠,你为什么立在这里?”

“我没有事。”

“想吃饼干么?”

“笑话。”

“你拿去一盒罢。”

“不要。”但接着问,“是哪位朋友送你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知道。”

“拿去吃就是咯。”

“不要吃。”

“那说他做什么?”

他的心头更加跳动起来。两眼瞪在阿珠的脸上,火一般地。而阿珠却正低头视着地板,似思索什么。

这样两分钟,她又问了,“朱先生,你为什么常是睡?”

“精神不快活。”

“我看你一天没有吃东西?”

“是的。”

“不想买什么东西么?”

“不想。”

“肚子竟不饿么?”

“饿也没有办法。”

“哈,”她笑了。

“什么?”他瞧了她一眼。

“饿当然可以买东西。”

“什么呢?”

“当然是你所喜欢的。”

“我没有喜欢的东西。”

“一样都没有?”

“好,给我去买罢。”

“买什么呢?”

“一瓶膏梁!”

“膏梁?”她声音提高了。

“是呀,我所喜欢的。”

“还要别的东西么?”

“不要。”

“专喝膏粱么?”

“你已经许我去买了。”

“钱?”

“这个拿去。”

随将五元的钞票交给她。

她一时还是呆立着,手接了这五元的钞票,反翻玩弄着。她似思索,但什么也思索不出来。终于一笑,动了她的腰,往房外跑下楼去。

他留睡在床上,还是一动不动地眼望着天花板。

第五小诱

原来他的二房东是一位寡妇,年纪约四十左右,就是阿珠的母亲。她有古怪的脾气,行动也不可捉摸,人们很难观察她的地位是怎样,职业是什么。她身矮,脸皮黑瘦,好像一个病鬼。但她却天天涂上铅粉,很厚很厚的。她残缺的牙齿,被烟毒薰染的漆黑,和人讲起话来,竟吐出浓厚的烟臭;但香烟还继续地不离了口。眼睛常是横瞧,有时竟将眼珠藏的很少,使眼白的部分完全露出来,——这一定在发怒了。衣服也穿的异样,发光的颜色,很蓝很黄的都有。她大概每星期总要打扮一次,身上穿起引人注目的衣服,涂着铅粉的脸,这时更抹上两大块胭脂,在眼到耳的两颊上。满身洒的香香的,袅袅婷婷的出去了,但不知道她究为何事。大部分的时间她总在家里,似乎发怒的回数很多。常是怒容满面,对她的女儿说话也使气狠声。但也有快乐的时候,装出满脸的狞笑来,一摇一摆的走到蠫的面前,告诉说,用着发笑的事实来点缀起不清楚的语音,吞吞吐吐的腔花,有时竟使蠫听得很难受。她会诉说她自己的心事,——丈夫死了,死了长久了,这是悲痛的!她留在人间独自,父母兄弟都没有,女儿又心气强硬的,不肯听她的使唤。因此,她似乎对于人生是诅咒的。但不,她眼前的世界仍使她乐观,仍使她快活地过活;因为有一部分的男人看重她,用他们不完全的手来保护她生活下去。她也会诉说关于她女儿的秘密,用过敏的神经,说她有了情人了,情人是一个年轻裁缝匠,钱赚的很大的,比起朱先生来,要多三四倍。但她最恨裁缝匠,裁缝匠是最没良心,她自己也上过裁缝匠的当的,在年轻的时候。可是现在她很能识别出人来,谁好谁坏;但裁缝匠是没有一个坏中之好的。因此,她看管她的女儿更厉害,周密严厉,防她或者要同她情人私自逃奔的缘故。

“朱先生,这种事情在上海是天天有发生的。”有时她竟这样说了一句。

“不会的,阿珠不过浪漫一些,人是很好的,她决不会抛弃孤独无依的母亲。”蠫却总是这么正经地答。

“天下的人心,哪里个个能像朱先生一样诚实啊!”

结果,她常常这样称夸他。

实在,她的女儿是一个怪物;或者有母亲这样的因,不得不有女儿那样的果。不过阿珠还是一无所知呵!

阿珠,是一个身躯发育很结实的强壮的女子。面圆,白,臂膀两腿都粗大;眼媚,有强光,唇红,齿白;外貌是和她母亲正相反。她常不梳头,头发蓬到两眉与肩上。脸不涂粉,但也不穿袜,常是拖着一双皮拖鞋,跑来跑去。她从没有做工作的时候,一息在弄堂里和人谩骂,开玩笑,一息又会在楼上独自呜呜地哭。

她们母女二人,前者的房在前楼,后者的房在后楼,相隔一层孔隙很大的板壁。所以每当夜半或午后,二人常是一人骂,一人应;一人喊,一人哭。有时来了许多客,不知是怎样的人。说他们是工人呢,衣服实在怪时髦,态度实在太活动的;说他们是富贵子弟呢,言语实在太粗鄙,举动实在太肉麻。或者是裁缝匠一流,但裁缝匠是这位妇人最不喜欢的。他们常大说大笑,在她母女二人的房内,叫人听的作呕。这样胡闹,甚至会闹的很久很久。

有时在傍晚,天气稍热一些。于是这位妇人,穿起一套很稀疏的夏布衫裤,其每个布孔,都可以透出一块皮肉来卖给人看。她却伸直着两腿,仰卧在天井里的藤眠椅上,一边大吞吐其香烟,烟气腾腾地。蠫或走过她,她就立刻装出狞笑,叫一声“先生!”声音是迟钝而黏涩的,听来很不自然。这时的女儿呢?却穿起了全身粉红色的华丝葛的衫裙,还配上同样颜色的丝袜,一双白色的高底皮鞋,装扮的很像一位少奶奶。皮肤也傅粉的更柔滑起来,浓香郁郁的,真是妖艳非常。这时,态度也两样了,和往日的蓬头赤足的浪漫女子,几乎两个人模样。走起路来,也有昂然的姿势,皮鞋声滴滴地,胸乳也特别地挺。假如遇见了蠫,也用骄傲妒忌的横眼,横了他一眼,好像看他不屑在她的屋内打旋一般。这样,她总要到外边去了,在门口喊着黄包车,声音很重很娇地,做着价,去了。这样,至少也要到夜半,极深极深的夜半才回来。

蠫在这个环境之内,当初是十二分地感受到不舒服。他是旧历三月半搬到这里,第一个月的房租付清了后,他就想搬出去;但一时找不到房子,于是就住着了。不料第二个月,因小病的缘故,竟将房租拖欠到端午,——照例是先付房租,后住屋的。——到第三个月,房租完全付不出了。一边,也因这房租比任何处便宜;何况这位大量的妇人,对他的欠租不甚讨的厉害。因此,一住住下,也就不以为怪了。以后,他对她们,更抱着一种心理,所谓“这样也有趣。”横是没有什么大关系,用冷眼看着她们的行动,有什么?“我住我的房,她们行她们所好。”以后他这样想,所以他每次出入总是微笑的对她们点一个头,她们来告诉他话,他也随随便便地听过了。但阿珠,对于这位住客,始终没有敬礼。这回,不知什么缘故,会到他身前来献殷诚,卖妖媚了。 rZkqDVAqqsJ/GqPPQuPvaMsct+B6Y5kYTMXSuwjCq2W8b5wJcbUJYd700pYddd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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