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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本3

星期四,5月30日(18日)

今天过节,Himmelfahrt,即耶稣升天节。城市又空旷了,商店全都关门歇业。费佳写信,我一直读《我的邻居雷蒙》,一本很蠢很可笑的书。可是费佳倒霉:信的一半写在一张纸上,另一半写在了另一张纸上,前一半只得重写。这使他窝火。写完信,大约在五点钟,我们送到了邮局,又到米哈伊尔·卡斯科利那儿去取钱。在邮局我问有没有我的信。【没有。】送信花了八吉尔布。米哈伊尔·卡斯科利没在家,让我们明天再去。我们去易北河畔的黑尔比希吃午饭,要了十五吉尔布的饭。上了三道饭菜,而以前给四道饭菜,不过比以前的好,有糖渍苹果。我看见费佳不就着糖渍苹果吃热菜,以为他不想吃,便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只给他留下一个苹果。可是他吃了热菜之后也开始吃苹果,这使我很是羞愧,我太贪吃了。我自然请他原谅我的愚蠢。我很热,因为我穿着两件上衣。我建议到凉台上去,我自己则想回家换衣服。我们就这样做了。不过我先顺路去买了烟卷,还到了糖果店,【从从容容地吃了冰激凌】,〈无法破译〉梳理了头发,这样,我来到凉台时,我想,已是一小时之后了。费佳一人枯坐,很是无聊,就气呼呼地迎着我走,几乎是对我大吼大叫。他说他很不放心。这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他说,他担心我找不到他。这也不对,凉台那么小,不可能找不到,所以担心是多余的。【我因此而发笑,费佳生气了,像小孩子一样转过身去,说他受了侮辱。我几次想与他和解,可是没有任何可能。他依然闷闷不乐,对我不理不睬的。最后我问她,他今天还理不理我,他说,他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他不能同侮辱他嘲笑他的人说话。这终于使我厌烦了,我下决心也不再讲话。或者是他加快了脚步,或者是我走得慢了,因而我总走在他的后面,他则认为这是我不乐意走。我们向大花园走去。走这么远的路而又不同他讲话,我实在感到没意思。可是毫无办法,只得妥协。最后,我们走到了。这是幕间休息时间。人们都从不卖票的那个门进,所以不用交钱。】我们要了咖啡和啤酒,坐了一会儿,但音乐会总不开始。坐烦了,我们就去射击。费佳拿起枪,开始射击。十枪中他射丢了一次,这很好,说明他是个好射手。我要求他先“枪杀”鹿,接着是骑兵,再次是步兵,他都一一“枪杀”了,我异常高兴。后来我也想试一试,可是费佳求我不要杀死任何人,然后才告诉我怎样射击。我十分紧张地拿起枪,瞄准,还真的迫使靶标“土耳其人”升了起来。这使我备感自豪,便骄傲地对费佳说:“怎么样?”我想马上再射击一次,甚至都没有装子弹。费佳给我指了出来,这使我这个射击爱好者乐坏了。但第二次就不那么灵了,因为我不能好好瞄准,费佳还说我会杀死人的。我们付了六吉尔布,就走了,下定决心以后再来打几次。(打三枪付一吉尔布。)我们在乐队附近徜徉了一会儿,便在某个分列式的乐曲声中离开了。我们从动物园旁边经过时看见了铁栅后面的大象,费佳说他看见了鹿,但他没指给我看(真能赌气呀)。【刚回到家里就又吵了一架。现在每过一个钟头就吵一架,这真让人扫兴,他居然〈无法破译〉。我简直无法同他讲话,因为他[大喊大叫,而我已经厌烦啦?]每分钟都要接受训诫。】

星期五,5月19日(31日)

天气晴好,我们很早就起了床。【喝早茶的时候我和费佳吵了架,为了他写作的事。我想读一点他写的《地下室手记》[70],可是他对着我大声吼叫,要我道歉。这深深地伤害了我,我的脸开始抽搐。我说,我不想道歉,而且最好不再理他,如果他总想吵架的话。不过很快我们就和好了。】今天他给帕沙写了一封信,我也附上了几句话。他已经把信封上了,可是我说里面有一个意思表达得相当生硬:“用王牌毙掉”。他又把信拆开,勾掉了这个词[71]。我们到邮局送信的时候,顺便去了卡斯科利家。这次他家的门开着(这的确是首次,因为我每次来,他的门总是锁着)。他家又冷又黑,跟地窖差不多。他收下我们的〈汇款单〉,请我们签字,一开始他想给我们纸币,但是我们要了十枚金币(按五塔列尔二十吉尔布一枚)。银行家或办事处主任对我们很客气,为我们搬来了椅子。从“地窖”出来后,我们去了黑尔比希,在那儿好好吃了顿午饭。给我们上了一道用鱼做的汁,味儿很怪,名称我忘了。费佳虽然苦恼地说,这可能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但还是吃了。在吃饭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们吵了一架。【费佳对着我喊,我则请他最好不要跟我讲话,自然,我这是开了个玩笑,他却认真地当成了我的意图,开始沉默;当我问他,是否想在去大花园的路上都这样沉默的时候,他说,他没有可以交谈的人,他不想让别人取笑他,所以将拒绝谈话。我表示同意。】可是,由于他一声不吭,我无聊得要命,便开始揪自己的伞,并正告费佳,如果他还不理我,这把伞今天就完蛋了,因为我不运动就活不下去。他哈哈大笑,说我是毛孩子。我们来到花园,付了五吉尔布,坐下,我想喝啤酒。但费佳不想喝。后来起了风,要刮走我们的入场代用券。费佳想紧紧抓住,而我把自己那张揉成一团,扔了。这让他生气。后来他要去靶场,我又反对,于是我们又发生了口角。最后他抛开我,自己打靶去了。好长时间我不能释怀,可是为了[以顺从]结束吵架,也跟他去了。在这里他气鼓鼓地枪杀了所有士兵。一开始是那些兜圈子的士兵,后来是那些排成队形的士兵。这时候我也参加进去,打了七枪,但只有两个“土耳其人”被迫现身。我们射击花去了二十吉尔布。回来坐了一会儿,费佳决定花一个塔列尔去打靶。我们走过去,但这次目力出了问题,他几乎看不到什么,结果几次脱靶。用去十吉尔布之后,我们起身回家,路上【我一直努力和解】。去了面包店,买了甜馅饼【,晚上才终于签署停战协定】。

星期六,6月1日(20日)

今天早晨我一直在读书,写东西,费佳【也】踱着步思考如何写关于别林斯基[72]的文章。后来我们先去买了雪茄,又去黑尔比希吃午饭。【今天一整天我们没有吵架,[这是很好的标志,]因为】我带着书,所以我们又顺路去图书馆换书。新书还是没有,——我想,这位机灵的先生就是在骗我们,俄语新书根本就不会进来。我借了两卷《期待更好的》,费佳借了《俄罗斯之声》[73]。他去法国咖啡馆读报纸,我把书送回家后也去了咖啡馆,喝了一杯咖啡。从这里还上哪儿去,我们不知道。去郊区太晚了,而且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于是又回了〈大花园〉,不过今天决定去动物园。门票每人收五吉尔布。给了我们每人一张蓝色的门票,撕去门票的一角后让我们保存,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因为以后再没人查票。进去后首先进入我们眼帘的是海狸。它们在水中钻来钻去,直接头朝下入水,非常灵巧。一共有三头海狸,一头坐在洞穴旁边若无其事地吞鱼。我们欣赏了一会儿,就继续往前走。前面有一座池塘,上面架设着几座小桥。池塘里养着品类繁多的水鸟。我们观看,一只可怜的鸭子无论如何也不能从铁网里面钻出来,别的鸭子则在铁网外面回应它的哀号。后来我们看见一只白孔雀,像雪一样晶莹闪光。没有通往孔雀的路,但费佳是那么好奇,竟踏着草地一直走到了孔雀面前,虽然我一再提醒他,为此有可能掉脑袋。后来又看到许多各式各样我记不住名字的禽类,最后来到了猛兽馆。摆放在外面的笼子里没有猛兽,需要到建筑物中去看。可是那里臭气熏天,我几乎要呕吐,简直无法忍受。在一个兽笼里我看到两头狮子,一雄一雌。雌狮在睡觉,雄狮则在悠然自得地吃东西。前面,在相邻的兽笼里有一头雌狮,而再前边一点有一头相当大的雄狮,但它的一只眼睛里有白翳。雌狮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不断地用头撞墙。(可以发现,一切野兽在自己的笼子里都不时地走前走后。我总是可怜它们,看来,它们渴望自由。)后来在这里还看到了豹和老虎,但都没有像这只独眼雄狮那样使我受到震撼。费佳那么凝视它,使它在笼子里走得更狂暴了。一开始它轻轻吼了一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使得旁边笼子里的母狮,可能是它的夫人,也开始予以回应。它们吼叫得那么吓人,以致我觉得,它们即将打碎铁网,冲出兽笼。我从来没听到过如此恐怖的吼声。然而臭味儿难耐,我们走出来,走向大象所在的小屋。这是一头不很大的象,我见过比它大很多的象(后来得知,它四岁左右,很小就被运到这里来了)。它会从衣兜里掏手帕,以此给游客带来欢乐。后来我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一个地方,这里有一股浓烈的气味,据费佳说,是稠李发出来的。原来,这是野猪。【我们真不知道如何才能逃离这股臭味。】我们很想走,却走近了骆驼。费佳开始招呼骆驼到自己这儿来,一头骆驼来了,费佳抚摸它的驼峰。骆驼接受他的抚摸,很满意地用聪明的眼睛看他。跟在第一头骆驼后面,它怀孕的太太也来了。她大概以为费佳会给一点什么东西。费佳也抚摸了它。当我们走到出口的时候,看到大门已经上了锁。我们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这个臭烘烘的园子。我们向一个人问路,他告诉我们,要继续往前走。在路上看到一座喂养猴子的房子。我们走过去看了一眼。它们的脸和人脸一样。花园里设有一些木制的手做路标。其中一个指向熊舍。我们走了过去。天色已经很暗了,熊在洞中。看来它热得难受,正喘着粗气,不停地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急欲逃离这个狭小的避难所。那里挂着一个牌子,说明它来自东亚,应该就是来自俄国。我们开始与它交谈,用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等名字称呼它。后来,当我们离开的时候,我从另一个窗口里看到,它似乎在给我们鞠躬,就是用整个身子行礼。当然,这是因为太热,它努力使自己有一丝清凉感,而我们则以为它在向我们这些同胞致意。我们总算找到了通往出口的路。这里有一家饭店,但我不知道,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可否喝点或者吃点什么。我很渴,所以我们赶紧寻找饭店。从夏日剧院旁边经过的时候,我们听到了歌声。我请费佳顺便进去喝点什么,因为我想听【点什么】。但事与愿违。音乐结束了,只剩下了空旷与寂寥。我要在小卖部买一杯苏打水,却给了我整整一瓶子,要了我四吉尔布。从这里我们去了大花园的饭店。走到了,可是这里的音乐会已经结束,音乐家们已各自回家,所以也就无须买票。费佳要了啤酒,然后又去打靶。打三枪付一吉尔布。德国女人们高兴了,以为我们又要那样玩,可是她们错了。费佳打完四枪,我们便走了。

星期日,6月2日〈5月〉(21日)

我今天本打算去俄罗斯教堂,不料,夜里十二点睡着了,两点钟被费佳叫醒,便再也未能入睡。一开始我以为是饿了,便〈一个词未能破译〉吃了点儿东西。然而仍无睡意。我开始随便读【点儿什么】,一直到时钟敲响五点。这时马路上人已经很多了:人们来去匆匆,有男人,有女士,有的手里还拿着书本。这大概是去教堂的。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星期天大街上阒无一人了,——因为大家都要去城外,甚至尽可能一清早就去。我不能再饿着肚子坐下去了,就吩咐人给我煮咖啡。然后又躺下好几次,但还是睡不成,而且头也开始疼得要命。十一点费佳也起了床,可是我已经不再想去教堂了。我头疼得要死要疯的样子,费佳让我躺下。我躺下了,还没睡着,他走进房间,见我一动不动,就踮起脚尖出去了。可一分钟之后又折回来,悄悄地关好窗户。看得出来,他很关心我,不让别人吵醒我,防止我伤风感冒。(现在,如果他晚上要工作好长时间,他一般是特意到我们的厅里去,不让我看到灯光,以免影响我睡觉。)他对我的这份关爱使我很受感动。我似乎睡了一个小时,可是因此头疼得更厉害了,简直无法忍受。

四点钟我们出门,去吃午饭。路上本想买雪茄,但商店锁着门,只好等其他商店开门。后来我们去了黑尔比希,在那儿吃了午饭。吃得相当好——四道饭菜:汤、菜蓟和土豆炖牛肉,某种什么鱼炖地菇,与一道热菜、李子以及其他糖渍水果。我们用糖渍水果替代甜食,每到这时候费佳总爱拐弯抹角地挖苦我,说某位太太爱吃苹果,有一次就如此这般地发生了什么什么事。

我们今天打算去布莱策维茨。为此就要到诺伊马克特去坐公共马车。我们来到诺伊马克特,可是那里没有公共马车。我们被告知,要到Amalienstr〈asse〉[74]去,那里总有公共马车。费佳为此非常生气,我们这次郊游差一点被取消。我们赶到那里,差一点错过机会,因为马车上几乎坐满了人,我们勉强找到了座位。【坐在我们对面的看来是一位公主,身上戴着许许多多的〈一个词未能破译〉镶有巨大宝石的镯子】〈未能破译〉。一开始我们好长时间没能动地方。乘务员吹了几次口哨,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我们不动地方,为此】费佳对我说,他是个怀疑论者,他不相信我们今天还能出发。最后我们还是动身了。布莱策维茨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远,不会超过四俄里,但道路却很糟,很荒凉,两侧树木稀疏,完全不适合郊游。我们身上落满了灰尘,费佳对如此郊游很是反感。人却多得出奇,以致在河岸上无法找到立足之地。我们在席勒林登处坐下来,要了咖啡。费佳不喜欢这里,我建议到对岸去,看一看附近的景色。【在洛施维茨】我带他去了布尔格贝格。奇怪的是,这个地方他也不喜欢,我也兴味索然,开始觉得这里根本就不好。费佳建议我们去山顶上的一座小屋,我同意,我们就向山岗走去。这座小屋,我想,要比布尔格贝格高两倍。必须一直向山上攀登,山势有时平缓,有时极为陡峭。最后,我们爬到了一家小饭馆的前面。我一直不停地跑来跑去,所以非常想喝点什么,便向费佳提出请求,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满足我的要求。我们继续爬山,来到一片森林前面。再往上爬已经没有路了,而我们终究未能走到那座小屋,大概必须走另一条路才行。我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梳理了一下我那散乱了的头发。【然后】我们开始往回走,可是我却不会往回走。往下跑我觉得要轻松许多,所以我【总是】等着,让费佳往前走一段路,再赶上甚至超过他。可是有的地方实在太陡了,我必须扶着墙,抓住挡板,而挡板自己则摇摇欲坠。费佳做样子给我看,该怎样走,——他像舞蹈教师那样摆腿,可是我不敢。我觉得,这样我会摔倒得更快一点。在路上我说,到了下面我一定要喝点什么。费佳说那不行,而且说得非常生硬。我也这样答复他。当然,这一次他是对的,因为他想保护我的健康。可是我异常刻薄,我的性格就是如此,这让我们吵了一架。我们来到一家饭店,有许多人在那里等轮船。费佳要了啤酒,我也要了,可是,不知何故,迟迟不给我送上来,我便从费佳的杯子里喝了几口。人多得可怕。我们去买票(每人三吉尔布)。最后,饭店里的铃声响了,我们便向码头走去。人多得不得了。为了在轮船上占到座位,就必须尽量靠近码头。我就是这样做的。可是,人们开始蜂拥而至,我被挤得紧紧贴在一棵树上,后来才被人拉开。我的衣服挂在了柱子上,我走不开。这样一来,我自己走不过去,还妨碍别人。费佳看见,就杜撰开了,说我被挤坏了,被一位军官骂了(即使被骂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一登上轮船,我立刻请一位姑娘稍动一动,给自己找到了座位,费佳则没有位置,因为人们不断地涌来。我想,仅从洛施维茨上船的就不下一百五十人,或许还要多。而轮船上本来人就已经很多了。【因此不可能找到座位。】费佳建议到别处去找,可是我怕丢掉已经找到的位子,他便一个人去了。但他【始终】未能找到座位,一直站到诺伊施塔尔,有人下船了【他才坐下】。在我对面坐着一位女士,是位画家。我经常遇见她,尤其是在美术馆,她在那里经常对着各种画拍照。她是一位二十五岁左右、头发浅色的姑娘,留着两条稀疏的辫子,长着一双大大的向外突出的蓝眼睛,她的鼻子很小,嘴巴却大得吓人,毫不夸张地说,几乎一直咧到了耳朵旁边。该女士始终面带微笑,一副自鸣得意的模样。不知道这是否因为愚蠢(很可能是如此),还是由于内心里某个甜蜜的念头。她可能是要到某地画风景去,因为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和一把折叠椅子。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英国家庭:父亲,母亲和两个小男孩儿。两个孩子的眼睛都小得惊人,我甚至觉得他们看东西都很困难。其中一个孩子经常站在长凳子上,差一点落进水里去。我和他父亲便抓住他的腿,使他老实一点。最后我们到站了。我走到费佳跟前。他面色异常阴沉。又是满腹怨尤。路上我们吵架了。我一直坚持不懈地说〈无法破译〉,他为什么生气。他彻底气坏了,离开我躲到一边去了,我便回了家。一开始我想不出来他能到哪里去,而且他根本就不认识路。可是一到家我就躺下了,因为我头疼得厉害。后来他回来了。他去了小卖店,买了馅饼。我们没有点蜡烛,他开始不顾一切地骂我,这是我从来未曾听到过的:见鬼,该死的,魔鬼,见鬼,该死的。我真忍不住,非常想哈哈大笑。后来他解释说,他开抽屉柜时碰伤了自己的手,因此才骂人。我给他沏了茶,就又躺下了。他几次叫我去喝茶,说不应该在床上躺下。后来我起来去向他道别,说我头疼得厉害。于是他〈未能破译〉(也许,可能这只是我的感觉)说,昨天我的头已经不疼了,如果现在又疼,那是我在床上躺着的缘故。这让我十分委屈,而且我非常困,所以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便说,他不相信就拉倒,说完就走开了,还随手锁上了门。过不大一会儿他来了,说给我解释,却突然非常悲痛地大声吼道:“不,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女士,我永远也不会匍匐在您的脚下!”我哈哈大笑着回答他,说我想睡觉,他很自重,我从没有、也不想迫使他拜倒在我的脚下。他要求我们认真地谈一谈,这让我非常难过。我不想谈,哭了起来。哭了好长时间,后来睡着了。夜里他把我叫醒,吻我,这之后我睡得更香了。

星期一,6月3日〈5月〉(22日)

今天我十点钟起床。立刻便坐下来写给斯托尤宁娜信的结尾部分。我很内疚,这么长时间一个字也未给她写。我很快便写完了,但还未送到邮局去。后来费佳也起来了。他今天很严肃。【看来他想沉默不语。后来】我走过去【拿梳子】,问他为什么这样,是生我的气吗。他宣称未生气,但在考虑他该如何做,必须在我们之间确定一条界线。我勇敢地答复他,界墙么,他想怎样砌就可以怎样砌,我根本就不打算遵从它,因此这些石块砖头立刻就会被打碎,一切照旧。这一切我都觉得非常可笑。后来我开始读《悲惨世界》,他则写东西。

五点钟我们出门去吃午饭(看来,今天一定有雷雨)。我们先去了邮局,把给斯托尤宁娜的信送走,从邮局去了黑尔比希。我们还未来得及吃完第二道菜,就起了风,天空黯淡下来,有三十来个人走进了我们所在的饭厅。他们原来都坐在下面的河岸上,为避雨到这里来了。雷雨骤然大作,雷声刚开始还很远,后来却直接在我们的头顶上炸响。在桥上遭逢雷雨的人们拼命地跑。因为下雨,我们就这样坐了近两个半小时:吃午饭,喝咖啡。费佳还喝了啤酒,但雨一直下个不停。我用这个时间读德国报纸《Uber Land und Meer》(《为了陆地与海洋》)。最后,我们只得冒雨走,我全身衣服与阳伞都浇湿了。我们来到图书馆,借了《悲惨世界》第二部。当我们离开图书馆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们决定回家,换鞋之后再到一个什么地方去玩。说到做到。我穿上了我的高腰皮靴,穿它我的脚趼子总疼。我们就去了大花园。相当潮湿,但很好。只有一件憾事,我的脚疼。因此,每走五分钟,我就必须停下【,站一会儿,我的脚趼子疼得太厉害了】。我们来到了大花园。乐队今天在厅里演奏,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们想在花园里坐一会儿,但椅子都是湿的。我倒无所谓,本来想坐下,但费佳不想迁就。又不想仅仅为坐三五分钟还到厅里去,因为我们毕竟还须要快一点回家。就这样,我们没有休息便往回走。在路上我们遇到了几个波兰人,就是我经过皮尔尼茨时遇到过的那些家伙。我很讨厌他们。特别是其中那个小个子,我觉得他是个犹太人。在这条林荫路上总会遇到他们。到了家,喝了茶。我读了一段《悲惨世界》便去睡了,费佳去了客厅,为的是不影响我好好睡一觉。今天我们给房东太太交了房租,给了伊达一塔列尔十五吉尔布(我自己留了十个),可是房东太太请求允许她提供她为我们支付的账单。她记的花费是三塔列尔二十吉尔布,其中有取暖费(生了五次火炉),燃煤费,酒精费。【(多么无耻,分毫必偷。)】今天我做了梦,首先是我急匆匆地去某地,可是不知道要去的是哪座城市。已经到了火车站,买好了票,可是只顾与妈妈聊天,火车开走了。我便雇了个仆人,要他把我送到某个车站去,我打算在那儿找到另一列火车。这时我醒了,躺了一会儿,又睡着了,做了第二个梦。【似乎我到了北美洲的纽约,那里我有母亲方面的三个亲戚,我同他们走得很近。他们的阁楼上着了火,不过我的东西都抢出来了。后来,不知怎么搞的,我到了德累斯顿,不过还打算再去纽约。后来我就起床了。】

星期二〈5月23日(6月4日)〉

今天天色阴沉,我估计会下雨。我早早起床,就去图书馆还书(九本),从图书馆又去看牙科医生。他房间的面盆里有血。这使我备感恶心和惊讶,简直要吐。我同他讲好,明天去他那儿。可是他收费很高,要两个塔列尔。我回家时一路上浑身发抖,就如同被恐怖场面吓着了似的,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的战栗持续了好长时间。费佳试图劝说我不要这样胆怯,说这根本不疼,不可怕,也不要担心他会弄断我的牙。路上我顺便买了肥皂,还去了药房,问有没有lhuile de Falk,一种叶卡捷琳娜二世建议的擦脸油。药房店员惊讶地看看我,回答说,他们没有。我问有没有什么药物,他建议用某种药,收费两个半,用它每天洗几次脸。我回家后就坐下来写信。费佳今天忽然要去迪亚纳巴德澡堂。我告诉他怎么走,他便去了。他不在家的时候我不时向窗外张望,看他是否正往家走,虽然我很清楚,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他去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最后我看见他了,他也发现了我,开始给我做鬼脸,吐舌头。我开始用望远镜看他,向他摇头。他洗澡以后显得很沮丧。他告诉我,那里有罗马澡堂,人很拥挤,很热,很闷。也有俄罗斯澡堂,带蒸浴床的。不料,澡堂里虽然满是蒸汽,却已经凉了,一点热气也没有。一个带床单、肥皂的单间要十五吉尔布。谁如果想发发汗,则要交付二十吉尔布,然后把他装进某种皮口袋里。费佳未敢尝试这种设备。一个德国人想方设法向他推销这种服务,自然是想得到点劳动报酬,但费佳不为所动【,什么也没给他】。洗过澡之后费佳感觉异常清爽,洗澡对他非常有益。我们到黑尔比希去【吃午饭】,吃了一顿午饭,但今天的汤很不好,有股酸味,可能是热过的剩汤。炖鱼的油是辣的。费佳向经常给我们上菜的年轻人指出了这一点。吃饭的时候又谈到了嗜苹果成癖的女子,虽然我现在很少吃它们,尽量改正往昔的过错。离开这里,我们去露台喝咖啡。我们已经有三四天没来这里了。今天我看新来者名录的时候想,不知道维什涅格拉茨基一家是否来过[75]。今天往回走的时候,在露台上我看到了玛尼奇卡。同她在一起走的是一位太太。他们很可能在国外,我有这样的预感。【但】她没看到我,我想,也没认出我来。我们去了图书馆。那个年轻人没在,在的是女主人,一位糊涂得吓人的夫人,她给我们拿来几张图书目录,让我们选书。【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费佳便借了狄更斯的《尼古拉斯·尼克尔贝》。把书送回家后,我们又去大花园听音乐。我们坐着一直听到最后,这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事情。今天演奏的是特别温柔的旋律,《玫瑰魅影》,还有《海蒙四子女》中的序曲。今天我非常快活。

星期三,6月5日〈5月24日〉

为了去看牙医,上帝知道我今天何时起的床。因为我们没有表,我以为已经有十点钟了。到房东太太那儿看了看表,——才七点。于是我就读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后来穿好衣服,就到法因那儿去了。在那儿天知道我出了什么事:我又哭又笑,恳求他不要弄断我的牙,然而,由于我在他手里拼命挣扎,所以,如果他把我的牙稍稍弄伤一点的话,那也不怨他。不过,结果一切都好。我请求他原谅我的大喊大叫,他却要我相信,他完全理解,这是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到家后我大哭一场,还同费佳吵了一架,他竟想起来指责我,为什么去找一位没有名气的牙医。【不过,后来我们就和好了。】后来一上午我都在写速记或者读书。五点钟我们去黑尔比希吃午饭。吃午饭的时候我读《悲惨世界》。

我们去了邮局,没有信。后来又去了图书馆。在图书馆,费佳同那个头发蓬乱的年轻人吵了一架。他们两个互不理解,因为费佳用德语跟他解释得很不清楚。从图书馆我们去了法国咖啡馆,在那儿喝了咖啡。之后我们去了大花园,它永远是我们【摆脱寂寞】的避难所。我们想在那儿坐一会儿,可是我们被告知,那里有某个协会,无票者概不放行。毫无办法,只得走开。今天整个大花园被一盏盏小彩灯照得通明,相当美。毫无办法,我们只得在花园里散步。我们走进一个小酒馆,喝了些啤酒。后来就在音乐声中漫步,往家走。我今天相当快活,有时像小姑娘那样一步跨上几个台阶,又唱又跳,费佳简直不知道该把这个现象归因于什么。我们走进一家糖果点心店,【想】买馅饼,在那里吃了冰激凌,不料到家后我的肚子开始剧烈疼痛,只好躺下。费佳每过一分钟就问我一次:“怎么样,还疼吗?”仿佛这种疼痛一分钟后就能消失似的。后来我们坐在一起,他请我给他讲述我们恋爱的整个历史。我给他讲了好久,他给我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我怎样走进他的家,以后又怎样。他听了告诉我,他娶我的时候对我了解得很少,现在他对我的评价要高出四倍,知道我是多么淳朴。(费佳对我异常温柔。)

星期四,〈6月〉6日(〈5月〉25日)

今天我们起来得相当早。我洗净、熨平了我的头巾和连衣裙。起初我想去美术馆,但觉得不舒服,便改变了主意,开始写速记。因为我们不知道时间,便按肚子估计时间。我们以为肯定有六七点钟了,可我们走到黑尔比希时,原来才仅仅四点半。今天给我们上菜的不是我们常见的那个小伙子,而是另一个,他不了解我们的习惯,上的菜也不好。有一份小灌肠,吃了后我一整天口渴得吓人。快吃完午饭的时候,我们那个小伙子来了,我们告诉他,他怎么不在,有他在就好多了。看来这使他很开心。我们给了两个半吉尔布的小费。这赢得了为我们上菜的那个侍役的巨大尊重,好像他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似的。我们到附近河岸上去喝咖啡。可是今天那里在施工,铺木地板,加建护栏。这我很不喜欢——原来那样多好呀,河流近在咫尺,而现在被拦了起来。我问侍役,【就是骗过我半芬尼的那位,他[给了?]我[半?]只鸡,要了两个吉尔布,】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为了放置更多的餐桌,为了更安全些。离开这里,我们去买烟卷。这家商店对我们很熟悉,我们还没开口说要买什么,店员就已经跑向柜橱,取烟卷去了,——我们已经是这里的熟客。我们来到邮局。邮政局长看到我,不问我的姓名就把妈妈寄来的信件递给了我。妈妈寄来了三十五塔列尔十八吉尔布。我们开始一起读信,我发现,妈妈写的有不应该写的内容。我把信从费佳手中夺了过来。让我感到十分吃惊的是,他竟然没有生气,只是说,如果我不想让他读信,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我从信中得知,我的彩票完了。这非常遗憾,我简直想哭!我们立刻去米哈伊尔·卡斯科利的地窖去找他。他格外认真地询问我,费佳的姓怎样写,让我签字以后想给我纸币。我们请他给腓特烈金币。他说,他没有,给了拿破仑金币(五塔列尔十三个半吉尔布,可后来我们得知,它们在流通中是五塔列尔十吉尔布)。从这里我们去了托德那儿,问他那儿可有我们的期票。他说,有一个小期票,仅十六荷兰盾。这可折合为九塔列尔十吉尔布。把这个期票赎回来了,我们很高兴。回家坐了一会儿,我们就去了大花园,我们唯一可散心的地方。今天不是铜乐队,而是小提琴。演奏的是:祖佩的《诗人与农夫》。这时候我想起来了,此前几天在大花园,我和费佳吵了架,吵得他不想理我了。我自然想把这一切化解为一场玩笑,所以,当开始演奏《诗人与农夫》以后,我便对他说,这是我们的歌剧,他是诗人,我是农夫,请他好好地听一听。的确,这与我们的吵架非常相似。其中确实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一个人的声音是轻轻的,恳切的,温柔而请求的,——我认为,这是农夫的声音。另一个则是怒吼的,对一切都不屑一听的,骂詈的,——这是诗人的声音。【我回忆到这里以后,】我们开始跟着唱:“费季奇卡,亲爱的,原谅我吧。”他回答道:“不,不,绝对不……”等等。我们喝了啤酒,又去打靶。我打了三枪,但一枪也没打中。后来我们便非常和睦地回家了。一路上,而且一整天,我都不时地唱,唱的都是哀伤而忧郁的歌。我的歌声总是意味着我很感伤。我高兴的时候从不唱歌。晚上我坐在窗前,为的是能看到街道上的状况。我非常喜欢在昏暗的夜晚静静地坐在窗前,当然,是天气好的时候,凝视远方,浮想联翩。这让我感到异常愉快。我想起了妈妈的来信。想起来,她问能否用二十五戈比生活一天。我心里那么凄凉,我哭了。亲爱的,亲爱的老妈妈,她是多么天真,同时又多么敦厚善良啊。费佳来我这儿安慰我,再三说他理解我,我现在还是那么爱自己的妈妈。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时间长得吓人。最后我开始恶心。我拿起来一块面包,费佳说,这会使我更快地呕吐,这不好。我答道,我认为恰恰相反。他就对我大声吼叫:“你真凶!”我觉得这种吼叫十分可笑,而且,在不足一小时之前,他还在说我善良。

星期五〈6月〉7日(〈5月〉26日)

今天早晨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无法破译〉把给万尼亚和妈妈的信寄出去。一上午我一会儿写这封信,一会儿写那封信。后来我非常想去美术馆。费佳也想起来要去。我先去邮局取了一趟邮件,回来时他已经准备好了,而我的信尚未写完。我开始写未写完的信,写信封,请他自己先去美术馆,说我再去找他。费佳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以为我故意拖延,不肯把信和信封写完,生气地离我而去。我则不慌不忙地】写完信,又去了另一家图书馆,借了德累斯顿美术馆的目录册。然后我就去美术馆,可是路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勉强来得及躲进博物馆。虽然我被告知,仅剩下十五分钟了,我还是走了进去,把伞存好,开始寻找费佳。展室里几乎一片漆黑。我迅速跑过一个个展室,不在任何一幅画前停留,【后来】走到圣母前面坐了一分钟,就又开始跑。最后,当我已经打算把展览馆再跑一遍的时候,我看见了费佳。但展室里那样黑,无论我还是他都没有认出对方来。后来我们要走,他脸上却突然蒙上了忧郁[与沉思的?]阴影,对我说,我应该能牺牲自己那些信。我答道,难道他为我牺牲过什么吗。他更生气了,不想再同我讲话。这时候时钟敲响了四点,导引员拉上了窗帘,我们必须冒雨离开展览馆。暴雨如注,我们在大门下面站了近二十五分钟。我一直努力同费佳攀谈,可是他坚定不移,面对我无休止的言说绝不作只字答复。【附近有一位英国人,他惊讶地看见我如何跑遍美术馆,现在站在旁边,多次向我们张望。】这时候市里的马车跑过来,从大门下面拉走了一些乘客,那里的人渐渐少了。最后我们也决定坐车走,费佳要求把我们送到托德那儿去。对他这种怪诞愿望,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想。【然而】坐上马车之后,他告诉我,他去买烟的时候,那家商店的老板告诉他,俄国的沙皇在巴黎被打死了,后来又说,只是受了伤[76]。费佳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勉强能开口说话。可是老板后来说,皇上没有危险。这使费佳大感宽慰。他立即跑向咖啡馆,以便读一读那儿的报纸。但是报纸上暂时还没有任何消息。他应该从那儿去美术馆找我,可是,习惯使然,他不认识路,所以他只得叫住一位过路的德国人,问:“美术馆在哪儿?”——“什么?”——“美术馆在哪儿?”——“美术馆吗?”——“是的,美术馆。”——“皇家美术馆吗?”——“对,皇家美术馆。”——“不知道,我不是本地人。”

请问,这位傻瓜何必提那么多问题呢,如果他不打算指点路径的话。这是纯粹的德国风格。到了托德那儿,我们没见到他本人,不过那里的人们告诉我们,任何危险也没有。然而我们还是决定去俄国领事馆问一问,于是便吩咐车夫把我们送到领事那儿去。他便送我们。这离我们住的地方不很远,可是离我们上车的地方则很远。【他要了我们两个吉尔布。】办公室里没有人,只有一位讲法语的先生。他请我们登记上我们是什么人,说任何危险的事都没有发生。他异常客气,甚至跑过去为我们开门。我们有一点放心了。我们去吃午饭,然后去借书,晚上又去了露台。在路上我们想买报纸,那上面应该刊登一些关于这件事的消息。可是这里的商店关门很早,在七点钟,而且,在唯一未关门的那家商店里我们得知,这里的报纸不单卖。人家告诉我们,可以去一个叫勒温·阿波特克的女人那儿买。我们买了《消息》报的号外,但从中未得到任何特殊的消息。【后来又】去了露台,喝了咖啡,费佳还吃了冰激凌。

星期六,〈6月〉8日(〈5月〉27日)

今天清晨我早早起来,就去了澡堂。九点左右我到了那里,人家问,我要什么样的——一等的还是二等的。我糊里糊涂地要了一等的。原来这要交十五吉尔布。这让我很是心疼,然而已经无可奈何。他们要我稍等一会儿。三分钟以后,说是可以去了。洗浴室是一个不大的房间,但是很舒适,有一个沙发,一张桌子,两面镜子,总之设备齐全。浴盆里已经放满了温水。那里有两个水龙头,上面写着热水和冷水。可无论我如何努力打开它们,也是徒劳。而且,我还担心水会溢出来,我还可能不会关水龙头。我开始泡澡。我很喜欢,于是我想,假如我很有钱,一定要为自己置办一个这样的浴盆。然后我开始洗头,但我的肥皂却非常糟,它几乎就是猪油。因此,当我无意间用它洗了脸之后,我的脸开始灼疼。总之,用过肥皂之后,皮肤和头发变得异常干燥,很不舒服。墙上挂着一个顾客须知,其中有一项说,在此处停留超过一小时者,须再缴纳一小时的款。这使我有些不安,担心再缴纳十五吉尔布,于是便急匆匆地洗完了。我回到家中,看到费佳还不打算起床。今天我还想去日本宫,看一看古物。今天是免费日。可是,正当我准备的时候,洗衣妇来了。需要同她结账和打点送洗的衣服。时间快要过去了,费佳也劝我留下来,最好是陪他去图书馆。可后来他又说,怎样他都无所谓。于是我立刻穿好衣服,走出了家门。然而,还没有走出我们这条街,就听到时钟敲响了两点。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便问一位姑娘和一位女仆,几点了。回答说,两点。毫无办法,迟到了。于是买了些萝卜与矢车菊,就往家走。我想请伊达禀报费佳,说有某位太太来了,——真的,我想,他一定会十分激动不安。但是,我没有得逞,因为他看见我回来了。我给他献上了一束萝卜花。后来我们去了图书馆。前一天费佳借了《老古玩店》,可是那个年轻人错把《大卫·科波菲尔》第一部当成第二部给了我们[77]。我们去换。从图书馆——去邮局。邮局给了我们一封印有字母К的信。我以为这是卡特科夫来的信,我的腿简直都有一些软了。费佳拆开了信封。我们没能立刻搞明白,这是谁来的信。原来是卡申娜来的,而且字体是那么小,在邮局读完它完全不可能。我们决定,费佳去咖啡馆读报纸,我则回家。我几乎是跑着回到家中,开始读信,而且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那么怜悯这个穷苦的可爱的柳德米拉,她竟只得忍受这个卑鄙男人和那个可恶女人的折磨。唉,可怜又可怜的姑娘啊!费佳回来后我给他说了这件事,他读了信,也极为愤慨。他感到惋惜,假如他在彼得堡,一定会采取某种措施。他会捶米柳科夫一顿,或者给纳尔丹一记耳光,即使为此要坐三个月的牢也在所不惜。我们非常心疼柳德米拉[78]。假如我有钱,我会马上寄给她,让她得以单独生活。她的处境多么可怕呀!我是多么可怜她呀!如果她以后还是这样艰难,只要她同意,我们一定收养她。

【然后】我们去吃午饭。今天黑尔比希人多得吓人。从这里出来我们去露台喝咖啡,读《欧罗巴》报。为了有可能读到报纸,今后我们每天都要这样做。晚上我们哪里也没去玩,因为都玩腻了。晚上我突然感到十分忧伤,就到另一个房间去,坐在沙发上。过不大一会儿费佳来问我怎么了。我心里的确非常沉重。他请我不要难过。后来他还到我这儿来过几次(看得出来,他非常爱我)。后来,当我躺下睡觉而久久不能入睡时,他几次来看我是否在哭,请我别让他难过,好好睡觉。(差点忘了:昨天,我们在维尔德鲁费尔大街上走的时候,看到一个年轻人。他十五岁左右,长得令人吃惊地像帕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我和费佳一开始都看成是他了。只是这个人稍微年轻一些。)今天广场上卖明天用的小桦树。这里跟我们的风俗一样。整个广场摆满了桦树,宛如一片森林。我们买了三个半吉尔布的草莓,仅仅给了很小的一茶碗。从这儿可以看出,这里的浆果非常贵。德国人都在准备过节:洗呀,擦呀。他们还在油漆窗户,可能也是为了过节,将有很香的气味。

星期日,5月28日〈6月9日〉

今天我起来得早,因为要去俄罗斯教堂。可是费佳要我给他沏茶,而伊达,简直是有意为难我,总也烧不开水,以致我担心只能赶上日祷的末尾。今天俄罗斯人很多,甚至还有戴星章的将军。在一个人的身上我发现了黄色的绶带,据费佳后来给我解释,这意味着他戴的是圣乔治勋章。总之,人非常多。神父布道的时候谈及皇帝的神圣生命遭遇第二次谋杀的事件[79]。他说,现在,同第一次一样,这次谋杀也未能得逞,如果我们看到,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人民如何对待这一事件,他们恨不得把凶手撕成碎块,那么我们该如何为这件事感到痛心呢?在结束的时候他说,任何谋杀也不能得逞,因为上帝与我们同在。

我回家的时候很高兴,但迎接我的费佳却很严厉,他说家里给搞得乱七八糟。的确,我走得那么匆忙,未来得及把各种物品整理好,我也未把这个指责当回事,向他要过梳子,就去了另一个房间梳头。就在前天,费佳递给我梳子的时候,曾提醒我多加小心[对它?],他非常喜欢这把梳子,它很容易被弄坏。头发纠结得很厉害,我忘记了嘱咐,开始梳头,一下子就弄断了三根梳子齿。天啊,我多么难过呀!刚刚请我不要弄断,可是我弄断了。因为我们才吵过架,那么他有可能认为我是赌气弄断的,好像我能干出这类勾当似的。我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假如不是星期天,我会立刻去找着买一把一模一样的,可现在商店都关着门。此刻我那么伤心,简直无法忍受:弄坏了他那么用惯了的东西,这【简直】太马虎了,为此简直该打我一顿。我痛哭流涕,决心走出家门,哪怕走到黑天,也要带回一把梳子来。他突然走进了我的卧室,看到梳子后,想把它装进[衣兜里去?]。这时候我再也忍耐不住,号啕大哭起来,请求他原谅我弄坏了梳子。他立刻笑了,说我是一个小娃娃,说不值得哭,现在这把梳子对于他有了纪念意义,比原先那样要贵重一千倍,整个这把梳子的价值也抵不上我眼泪的千分之一。总之,他一再安慰我,吻我的手和脸,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渐渐地我自己也觉得哭得可笑。可是,后来我认真想了想,觉得这根本不是感情幼稚:我那么心疼,那么委屈,弄坏了费佳那么珍爱的物品。后来我一直在读图书馆的目录卡。这是相当好的目录卡,有引言,其中描述起源,辉煌的时代和德累斯顿美术馆的全部收藏活动。然而,它是用相当夸饰的语言写成的,我读它用了相当长的时间。后来我们去了邮局,但今天没有信。路上遇上了我的那对老夫妻,同他们作了无拘无束的交谈。他们立刻就认出我来了。我把费佳向他们作了介绍。他们问了他一句什么,可是我和他都没有听懂。我问他们到哪儿去。他们回答说是去易北河,并邀请我们一起去。费佳总起来说很喜欢我这对老相识。告别时我们互相握了握手。今天黑尔比希人多得可怕,座位根本不够,我们的侍役几乎要用拳头为自己开路,才能到我们的餐桌这儿来。在德国人当中,有一个人非常像晚年病危中的爸爸[80],只是更瘦一些,爸爸的脸较胖【,鼻子也较肥大】。有时候我简直觉得他就是爸爸,因为他不停地在我们旁边走动,似乎想引起我们对他的注意,后来坐下了,也坐得让我能看见他。

离开这里,我们去露台喝咖啡,读报纸。费佳读报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有一位白发老翁,身穿杜仲胶皮大衣,戴着白色十字架;他非常快活地给自己买了冰激凌,边吃边与另一个德国人聊天,他们是刚才认识的。紧挨着他们坐着一位十七岁左右的年轻姑娘。她长得很美,小脸蛋儿十分可爱。她听着他们聊天,像疯子那样不停地哈哈大笑。看着这张可爱的漂亮脸蛋儿,我感到非常愉快。从露台上下来,我们去了大花园。我们赶上了第四场,因而我们交了一个半吉尔布,听到的却很少,其中包括小施特劳斯的某支怪异的、愚蠢得可怕的华尔兹。中间休息的时候费佳去打靶,打去了三个吉尔布。那里人多得可怕,其中还有两位醉意蒙胧的德国人,我想,他们的眼睛视物都成双影了。听完音乐,我们赶紧回家,害怕下雨,因为雨云就压在我们的头顶上。到家后我们又坐下来读书。不过我十一点半就躺下了,因为我现在往往好久睡不着,费佳则到我们的客厅里去读书。后来我在睡梦中听到他如何准备睡觉。他准备了好长时间,就像他要去长途旅行似的。我和他道别之后【([多情的]道别)】,我睡意全无,因而现在我眼前几乎是一片绿。今天伊达做客去了。这里的女佣每三个星期放一天假,休息,做客,但在别的时间不行。伊达有一个步兵,叫什么古斯塔夫。长着那样一副嘴脸,竟然也有心上人。他的长相大概也不过如此。

星期一,6月10日(〈5月29日〉)

今天早晨特别晦暗,【所以】觉得今天要下雨。我头疼得厉害。我大白天躺着睡觉,因此头疼得更剧烈了。四点钟我们去邮局,费佳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帕沙来的,里面装着自费佳离开后写给他的信,另一封是阿波隆·尼古拉耶维奇的。费佳立刻便拆开了信。在他读信的时候,我也能读那些信。苏斯洛娃的来信我读了一半。这里面还有普拉斯科维亚的两封信。这个卑鄙的东西,她总是要钱。她未得手,我很高兴。现在她写了一封什么贺信,而第二封信——就是要钱。从这里我们去了黑尔比希。在黑尔比希费佳给我读了安德烈·米哈伊洛维奇的信,帕沙和迈科夫[81]的信。关于别的信什么也没说。这多么可恶,他竟这样欺骗我,要知道,他是在用这个榜样教给我可以不诚实做人,以此给予我欺骗他的权利,只要我愿意。这很不好,尤其是对于他,我本来认为他是各方面的楷模。后来我们去了大花园。我们赶上的自然是第四场,打了三吉尔布的靶,坐了一会儿,喝了啤酒,便回家了。费佳今天感觉很不好,害怕癫痫发作。入夜后他突然头疼起来,因此他来向我道别时说,他害怕癫痫发作。

星期二,6月11日(〈5月30日〉)

今天四点三刻,也许是三点三刻,我说不准,我被费佳闹醒,——他癫痫病发作了。我觉得,他发作得不很剧烈,持续了三分钟。【在这个时候我取出并读了信。现在我想,也知道她这个人的感情,她那么[聪明],她说,肯定,他仍然爱她,收到来信[告知],这是[牺牲],她有自尊心,现在可以理解,她能写出这样的信来。后来我小心地把信装进[衣袋里]。】

费佳苏醒了,可是他自己并不知道曾经发作过,如果我不告诉他的话。后来他睡着了,不过醒了几次。今天他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发作之后一般都是如此。但他今天格外郁闷,疲劳得很快,头疼,甚至头疼得十分剧烈,以前发作以后很少这样。总的说来,今天他的心情阴郁得吓人,无缘无故就大发脾气。今天我想去美术馆,为的是按目录看画。可是我准备了很久,为他准备衬衫的时候反复挑选,好长时间过去了,我还没有走。于是他生了我的气,问我何时才能走。我走了。

我去了楼下,在版画旁边的美术馆特展部里,这里有一些用干颜料画成的画(粉笔画)。其中有许多美女的肖像,以及德累斯顿市的风景画,描画它在不同年代的景象。从这里我上楼,先去了我心爱的展室,去看吕伊斯达尔。可是这里【也】坐着一个那么讨厌的德国人,简直就不能看他一眼;他让我烦透了。今天游客云集,简直没法看。在闭馆的前一刻钟费佳来了。他久久找不到美术馆,向〈无法破译〉打听,向佣人打听,却告诉了他相反的方向。从这里我们去了邮局。照老习惯,他顺便去了“车厢”,我则经广场又去了邮局。他不知道我到哪儿去了,便沿着林荫路走去。我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便不停地张望。突然一位先生来到我面前。我以为他要向我问路,正准备说不知道,他却宣称,他是蔡比希博士,问我,是有给他的信吗。他简直就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我很吃惊,问他怎么知道我是谁。他回答,是妻子告诉他的。他向我要地址,答应去取信[82]。当我走到邮局时,费佳开始指责我为什么不等他。总的说来,他今天对我极端挑剔。今天没有信。我们去图书馆。今天那里绝对没有什么可选的,我们什么书也没借。我们去吃午饭。有人告诉我们还有另一家图书馆,在施密特的莫里茨大街上。可是那里只有一本狄更斯的长篇小说,还已经借出去了。在一家书屋,有人告诉我们说,还有一家图书馆,我们就去了。在这里我们借了五本书,每本六芬尼,借期一星期。这出奇地便宜。之后我们回家。费佳躺在沙发上,我们争吵起来。他坚持要求我去告知房东太太,说他病了。我不想这样做,因为我一向不乐意对任何人谈他的病。他对我非常生气,说他在受折磨,要我从房间里滚出去。我自然就出来了,但心里异常难受。我还忘记了。在路上我们买了葡萄干、萝卜和白糖。之后他躺了好长时间,总害怕再次发作。我则安慰他,说不会再发作了。一晚上我都在用玻璃串珠编各种花样。十二点,我躺下了,可是无法入睡。当费佳去某个地方的时候,他咳嗽起来了。我觉得,他在那儿又抽开了风,便立刻跑到门外,在那儿一直站到费佳回房间来。

星期三,(5月31日)6月12日

今天早晨十点起床后,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到了窗前。我刚刚往外面看了一眼,便立刻看到蔡比希向我走来。我还没有穿衣服。我立刻告诉伊达,让她请他进房间,自己赶忙穿衣服。我穿得那么快,他刚进房间,我也就到了,跟他聊了起来。我把信给他,他看了信,说已经从报纸上知道婚礼的事了[83],不过,自然不知道这个作家的名字。后来我们随便闲谈了一会儿。他十分客气,建议我去参观一下这里的速记图书馆,说他每星期四与星期一都在那儿,从九点到一点。只要我提前写两行字通知他,别的日子他也一定在那儿。他想把我引进速记协会,我可以同他妻子一块去那儿。如果有问题,需要时,我可以去找他。他说,这里附近有些地方非常美,比人们一般常去的地方美一百倍。总之,他十分快活,殷勤,不过他说一种特殊的方言,我听他的话有困难。(萨克森人说话同【一般】德国话有明显区别。就是他们的发音中没有D这个音,而代之以T。比如,他们把Adieu说成Atieu,还把B说成P。他也就这样说话。)他在我这儿坐了近半个小时才走。我答应,一定去他那儿看一看图书馆。费佳醒后,我告诉他,蔡比希来过我这儿,又说今天我去古希腊罗马博物馆,它设在日本宫里。今天免费入场。我去了。人相当少。这里有仿照各种著名雕像而浇铸成的塑像,此外还有各式的古代雕像。黑尔库拉努姆的姑娘与女人的雕像使我格外惊讶,她们大得吓人,我只到她们的膝盖那儿。最后,我来到了亚述古物陈列馆。在这里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三具木乃伊。一开始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后来我心里生出了一股异样的反感,我甚至开始感到恶心。然而我战胜了这种感觉,向前走了几步,以便在近处把它们看得更清楚一些。【一具】木乃伊像一个相当长的口袋,它裹在一个涂着油漆的套子里,露着人的脸。这里有三具木乃伊:男人,女人和孩子各一个。前两个都裹着这样的套子,而第三个,孩子的,看来是损坏了。覆盖着他的尸布已成破烂,可以看到他的颅骨。它使我感到可怕的不舒服。此后我去了纯日耳曼本国的古物陈列室。这里的展品不多:几只日耳曼人安葬用的陶土罐,几枚手镯和戒指,总之,很有限的一点收藏。我穿过整个陈列馆,来到出口。墙上挂着牌子,上面写着:请进入博物馆前擦净脚。一般来说,在一切会场和机关都一定要扣留手杖和雨伞等有可能损伤陈列品的物件。难道有【那种】存心毁灭或打碎【某种】物件的人吗?那是多么卑鄙呀,比抢劫还要坏。【毁损某个物品还不如偷窃。】弗罗舍太太给我讲过,在美术馆里,以前有某个恶棍撕坏了一幅画,割破了三处:还真有这种坏蛋呀!我似乎真想杀死这个人!我去问房主,能否去瓷器陈列室。他告诉我,要付两个塔列尔;我答道,为我一个人付那么多不划算。他便说,明天上午,十点钟,要来一批英国人,如果我愿意,可以加入他们那一伙。我说,我也许来。那样的话只需交十吉尔布。从这儿我去买了吸墨纸,用了半个吉尔布,买绦带——三吉尔布,买了一束发卡——一吉尔布。回家时我一路上想,我多么爱我的费佳呀,他对于我是那么珍贵,还有其他一些普通的思绪。我到家了,可他却连一眼都没看我。他在给埃米利娅·费奥多罗芙娜[84]写信,这我从远处就看到了。后来他要信封。【我问他给谁写信。他答复我说,我给谁写信关你什么事。我回答他说,我反正无所谓,不仅仅是写给彼得堡,他给鬼写信都行。这样不坦率,使我很受伤害。我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这很不好。】

我们去邮局送信,不过没有收到信。吃了午饭。古莉汤很香,我很喜欢。(给上了一份腌肉,或者是腌口条,没记太清楚。)吃完饭我们去露台读报,可是在我们来之前有人把报纸取走了。我们等了好久,然而没办法,他总读个没完。我寂寞得要死,咖啡我早就喝完了,绝对不知道干什么好。最后,我请费佳把我送到街道拐角,我自己回家,他留下来继续等,等这位先生读完报纸。我回了家,过了一段时间费佳也回来了。我们便朝着大花园方向走去,然而没走到那儿就往回走,又去买了些烟卷。我们迎面遇上两个死人。这里用平板大车运送死人,车上严严实实地盖着黑布,一直拖到地面上,因此棺材完全看不见。而如果有人护送棺材,则亲人们走在死者前面,而不是在后面。我们回了家。在路上买了几个鸡蛋,煮到半熟,费佳把它们吃了。后来我感到非常忧伤,想起了与妈妈在一起时平静而美好的生活,我是那么难过。妈妈不能和我在一起,让我感到无比遗憾。费佳听到了我的哭声,开始吵闹。争吵中我们相互指责得比以前更厉害。的确,今天午饭后他让我觉得那么讨厌,我勉强控制住了自己,没有用雨伞打他。我有这样的冲动,因此我甚至自己都感到很不快活。

星期四,6月13日(1日)

今天早晨我打算:1.去波策兰陈列馆;2.去蔡比希那儿,看看图书馆,然后再去美术馆。【实际上却是,因为和费佳吵了架,所以我不想不对他说一声就走:他大概会以为我是赌气走的。我整理了一遍手帕,以避免我们再出什么事。】两点钟我向美术馆走去,打算按目录参观一遍。顺路我去了帽店,相中了一款帽子。其价格是两塔列尔十五吉尔布。镶着天鹅绒,绣着紫花。它在橱窗里很让我喜欢,然而我戴着小。在同女老板交谈中我得知,我的帽子可以翻新,这须花费十五吉尔布,要等八天。从帽店出来,我去了邮局,问是否有我的信。没有信,我已经被雨淋得湿透了,但还是去了美术馆。今天人相当多,但更让我生气的是一个犹太人,他简直就在绘画前面睡觉。今天我仔细看了许多东西。三点时费佳来了。因为他是匆匆忙忙地出入一座座展室,我则停下脚步认真欣赏画,所以他说,我大概是故意不同他一起走,因为他戴着一顶旧帽子。可是我甚至连他这顶帽子都没看见。我们在美术馆一直盘桓到响铃,然后去了邮局。这位该死的邮政支局局长(不是我那位老相识)竟然说,半个小时以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家已经来人问过了,没有信。费佳当时非常吃惊,指着自己与我说,除了我们俩,不能把信给任何人。那个人则说,这是你们〈无法破译〉取的。因为那个时候我和费佳正在美术馆里,他不可能想到,是我来打听过信。这使他非常不安。我完全有把握认为,他觉得来的是苏斯洛娃,这让他非常不愉快。我自然没有承认,来的是我。吃过午饭后,他去读报,我回家。在路上我买了草莓、甜馅饼和小白面包。费佳一直不喜欢这里的小白面包,说它们有一股辣油味儿。这我没有发现,但自然予以肯定:何必在这类小事上惹他不高兴呢。后来他回到家中,【向我】建议去散步。可我拒绝了,说,在家里坐着,干点儿什么,比同他一起走更快活,因为他不跟我说一句话。后来他挖苦我,他很生气,问我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我依然非常苦恼,总觉得,我在这里完全是孤身一人,没有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是我的妈妈,可是她在彼得堡,也许,我不在身边她会死去。啊,上帝呀,上帝呀,保佑我的妈妈吧,对于我,她永远是那么珍贵。我以前不会评价这位卓越的人物。我有时候确实非常非常惋惜,为什么我不跟她永远厮守在一起。的确,这样会更好一些,可是人会这样[办傻事]。确实,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傻。算啦,不谈这个啦。回家的时候,我看见几个德国姑娘在井边上打水。她们都系着蓝围裙,戴着短短的、上方有皱褶的套袖。这既相当漂亮,又方便,因为可以防止套袖掉进饭菜中去,这在我们这儿是常有的事。(我总是忘记记上,所有德国女人,包括老太婆和广场上的女商贩,都戴圆帽子。但是每个人头上一定有一枚织针,以代替发卡来固定发髻。)我今天路过阿尔特·马克特。这是一个流动市场,其大部分入夜前就收起来了。市场由长凳子组成,夜晚则将这些长凳子摆放到旁边去。在这里可以买到一切:钉子,皮鞋,油,算盘,书,【画】——绝对应有尽有。特别是干酪,即“库卡塞”——那么臭烘烘令人讨厌的东西,我想,往嘴里一放就得吐。然而德国人却吃得蛮有胃口,而且,干酪越烂得厉害,买的人就越多。它的味道那样浓烈,甚至从市场经过都有困难【,太臭】。到星期天,这些长凳子就都搬走了,广场上空空如也。侧面有一座不大的喷泉,给广场带来些许清新。此刻刚到十点,立刻便响起了某种号角声。这可能是更夫发出的声音,因为每到十点和十一点总要发出这同一种声音。我好像没记下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就是前两天的早晨,我没把茶壶在酒精炉上放好,费佳要坐下,可能他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也可能他并没有碰到,总之,我的茶壶突然从酒精炉上掉了下来,砸在了洗碗盆上,把它砸碎了,又落到了远一点的沙发上,把茶水都洒在了地板上。费佳立刻开始骂我,我,自然,哈哈大笑,赶紧叫伊达,让她来收拾因为我马虎造成的残局。晚上我们就和好如初了。

星期五,〈6月14日(2日)〉

今天对我来说是不顺利的一天。我起来得相当早,然后就对费佳说,我要去美术馆。费佳自然同意,说这是一个值得夸奖的愿望。一点半钟,我出发了。但顺路我进了一家纸店,想在那儿买一张圣母像。可这里的画像都很贵,一张不大也不很像的,要十吉尔布。西斯廷圣母根本就没有。不过,答应傍晚前给我找到。我不好意思什么都不买。这时候我发现了神奇的照相术。这是两个信封:其中一个里面装着照相术,就是一张涂着油漆的纸,另一个——里面是滤纸。为了得到照片,要把漆纸片放在盘子上,再把滤纸放在漆纸上,然后往上面浇水。这样就能够显出相片来。这些东西要七个半吉尔布,一共六件。我自然买了。进了美术馆,在里面徜徉了好久,欣赏了里贝拉,看了伦勃朗的所有的画。鲁本斯〈未能破译〉。费佳三点半来了,我们俩又把美术馆走了一遍。

从这里我们去了邮局。邮政局长递给我们一封信,上面收信人写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夫人收。字体是女人的。费佳大概立刻就想到,这是苏斯洛娃来的信,因为当我拆信的时候,他对我说:“看一看落款是谁。”自然,他是怕苏斯洛娃这个傻瓜给我写些什么。我让他看,这是斯托尤宁娜来的信[85]。她们一切都好,我很高兴。从这里我们去了图书馆,和吃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牙突然断了,——这是很不好的兆头。我当然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极为安详地吃完了饭,暗自却决定,今天一定要去找牙医,为自己补牙,因为我觉得这太显眼了。可是后来我回到家里,对着镜子一看,认为,如果不是张着大嘴笑,还不易察觉,可以等到我在钱上稍微宽裕些的时候再去补牙。总之,我比较放心了,因而,当费佳请我去一趟原先那家图书馆,去还书和取回押金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想去看牙科医生了,而且我已经知道,他装一颗牙要四个塔列尔。图书馆已经从我们身上勒索到了许多钱:两塔列尔八吉尔布,不过我省下了这八吉尔布。他拿来两个小纸袋。第一个里装着我们第一次的押金,在第二个里——第二次的押金。立刻便显示出了德国人的一丝不苟:押金被单放着。俄罗斯人不会这么做,一定把押金派作什么用场了。现在德国风格随处可见。

我往家走。经过一个胡同时遇上了送葬的队伍。棺材放置在六匹马拉的平板大车上,棺材上覆盖着豪华的黑布,上面绣着金色十字架和天使,黑布一直覆盖到了车轮。棺材上摆放着一个两色圆柱。大车后面跟着几辆载着穿丧服的仆人的马车。在其中一辆马车上坐着个老头,【一位十分悲戚】〈未能破译〉,所有送葬的人手里都拿着橄榄枝。后来我和费佳去了大花园,半路上我们走进一家糖果点心店喝咖啡,以前我曾与它的老板谈论过政治。费佳认为有必要在这里痛斥所有德累斯顿的油,说这里的一切都令人厌恶。老板娘站出来辩护,说他们也有好东西。费佳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说她的东西很糟糕。【正像费佳自己说的那样,】在当面责骂德国人时他能得到某种特殊的快感:不久前,有一次我们去一家糖果点心店,我在那里吃奶油甜点,费佳尝了尝说,他平生从未吃过如此糟糕的奶油。商店老板娘以为他用错了词,便说:“您是想说‘好的’吗?”费佳又重复了一遍:“糟糕的。”老板娘看来受了伤害,我以为她准备把我们赶出商店。当我们喝了咖啡,走出糖果点心店时,我发现我的手套没了。不知道它是否从衣袋里掉出去了,因为衣袋里有个洞;还是丢在了糖果点心店里。我记不太清楚,只是我很心疼,因为这副手套是很值钱的,虽说有一点脏了。但这是小事。到了大花园,听了瓦格纳《黎恩济》中的《FeldMarsch》。我们一直坐到了最后,然后回家。【现在我们完全和好了。】今天我们手挽着手走,这是在国外的第一次,一生中的第二次。这我自然同意。与他挽着胳膊走路,我很高兴,虽然为此我必须迈出巨人的步伐,因为费佳比我个子高。到家后,我马上开始把我的照片翻印到纸上。有一些我成功了,有的则不很成功:我的姑娘没有鼻子,婴儿没有身子,但这些都不重要,然而别的相片都很成功。后来,我给斯托尤宁娜写信,这封信将随着给妈妈的信用一个信封寄走。

星期六,15日〈6月3日〉

今天我又一次在两点钟醒来,一直醒到六点。【所以】我想,明天我又要头疼一整天了。我简直准备要哭,我是那么懊恼。可幸运的是,六点钟时我深深地睡去,到十一点费佳开始叫我时才勉强醒过来。我对他说,我好久没睡着,他回答说,这不是实话,我睡得很好,现在是在装假。这让我很生气,特别是刚睡醒,我还分不清楚他是在开玩笑。可五分钟后,我开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拼命地哈哈大笑起来。费佳今天醒来后心绪颇佳。【我一开始〈未能破译〉,自然,开始吻他,这是我爱做的事,只要是在他不生气的时候。】然而他下床时先迈的左脚,所以他坐着喝茶时面色阴沉。今天在下雨,所以干脆不能出门。可是我还是去糖果店寻找丢失的手套。幸好手套在那儿。这个老太婆很友好地把手套交还给了我。作为感谢,我又在她这儿吃了馅饼。馅饼很香,这样的馅饼我在德累斯顿尚未吃到过。的确,它不像德累斯顿的馅饼那么腻人。这里的奶油、蛋白酥甜点心十分腻人,太甜,几乎不能吃。可是这家的带有草莓,【在下边,简直就跟彼得堡的一样】。我找到费佳,高呼“乌拉”。他立刻就挖苦我。现在他总挖苦我,他用不是我那样的嗓子说话,却坚持说我就是那样说话,简直是气人。他今天非常爱我,称呼我为自己可爱的小不点儿,虽然实际上我是个高个子。后来我开始缝衣服和唱歌。我唱各种各样的歌,费佳简直吃了一惊,问我是从哪儿学来的,会唱这么多的歌。后来我们去买雪茄,在这儿费佳同德国人争论起来,他认定我们的五卢布金币值五塔列尔十二个半吉尔布,可我们去邦迪那儿,换了五塔列尔十五吉尔布。我们马上回到这个德国人那儿,证实他是不公平的。

我们去了邮局,可是今天一封信也没有,——简直让人心酸,悲凉。这说明什么问题呢?我们去了图书馆,借了《悲惨世界》(分为十七部那种版本的)。后来去吃午饭。吃饭当中我们一直开玩笑。我称他为费季奇卡,他则一再说,【第一,】他不是费季奇卡,而是受人景仰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可我告诉他,在这儿,在德累斯顿,没有谁“景仰”他。后来我们谈起了高尚。他说我为钱可以出卖父母,丈夫则更不在话下。可是等我抗议的时候,他又告诉我,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高尚的人了,但是他还不为此而夸奖我,因为我还很年轻,刚踏进社会,还不了解人生,假如了解人生,肯定不会嫁给一个豁牙露齿、稀里糊涂的老光棍,一个老罪人。我当然告诉他,这不是实情。我们去列阿尔咖啡馆喝咖啡,费佳读报纸,我——也读。先读《欧罗巴》报,后来读一份报道博览会的工业报纸。从这儿我们去书店买《钟声》,买了6月1日的,这张报纸我们不知道,因为在最后一期报纸上曾有通告,说下一期6月15日出。交了六吉尔布。顺便买了肥皂,六吉尔布,很不好,也贵。从这里去了市场,买了浆果。因为我的衣袋里装满了书,手里拿着肥皂和浆果,我便把自己的手套塞在雨伞里了,觉着不会丢的。刚开始我一直留心它,后来我们去库尔穆兹去买蜡烛和雪茄,我没有再留心它,等我们从商店里出来,手套已经没有了。到家后,我让伊达去库尔穆兹问,我是不是把手套丢在那儿了,结果是没有。这让我感到十分遗憾,简直要发火,人有时候会有这样的日子,那时候会处处倒霉!

整个晚上我们都是在和睦中度过的。我一直在嘻嘻哈哈地笑,像个疯子。费佳也没有皱过眉头。他的性格变化多大呀,真难以想象,简直让人吃惊。从前他是那样动辄发火,而现在却和我处得相当好。以前他动不动就拼命吼叫,使得我有时候真为自己未来的生活担忧。假如与我一起生活他还不改变的话,那简直就是受罪。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虽说我们现在的状况还远远谈不上精彩。今天来向我道晚安的时候,费佳对我说,我让他既幸福,又不幸。说不幸是因为,假如他现在是一个人,那么他能较为轻松地承受这一切,可现在他为我担心;看到我也受苦,他心里难受。我要他相信,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我根本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痛苦。虽然实际上我为他的答复非常担忧。如果他突然拒绝我们,那将如何是好?我们怎么办呢?这样的生活简直无法忍受。

星期日,6月16日(4日)

今天【早晨】我起床,要读《悲惨世界》,这是我昨天从一家新图书馆借来的。我读了滑铁卢。这是小说中很难读的地方,至少对于我是这样。那里面充斥着五花八门的军事用语,我只好经常借助词典的帮助。(今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玛莎·安德烈耶娃要嫁给梁赞采夫,而梁赞采夫想娶格拉莎[86],却诡异地弄乱了套,他娶了玛莎。后来这位玛莎【好像】又嫁给了萨沙·斯尼特金,却又非常不爱他,对他非常不好。他似乎被这件事搞垮了,而我则支持他,想同安德烈耶娃谈谈,强迫她爱他。骇人听闻,胡说八道。)后来我给妈妈写信,把给斯托尤宁娜的信也装在了里面。得知她的女儿娜佳安全降生的消息,我非常高兴。我去买信封,顺便去了库尔穆兹,问我是否把手套丢在那儿了。结果是没有。这件事使我十分沮丧,可是,简直是故意跟我作对,当我们要去散步的时候,费佳对我说:“戴上手套。”而在别的时候他从来想不起来这样提醒我。然后我们去吃饭,上邮局。今天一封信都没有。多么遗憾啊,简直吓人,我简直要哭了。而且费佳向来为这样的事烦躁得要命,往往是非常阴郁。【最后,】今天给上了古莉汤,然后,作为热菜,上的是某种肥腻得要命的东西,简直不能吃。接下来我们在露台上溜达了一会儿,就回家了。在家里看到伊达戴着眼镜。她说,从十六岁她便看不见要缝的东西。这真是一个糟透了的国家——独眼的,瘸腿的,嗓音不佳的,什么也看不见的人们,简直可怕,这是怎样的一代人啊。我们要去大花园,下楼的时候,我想起来要像往常那样,一步三磴地往下跳。可是刚走到大街上,我的肋和后背就开始剧烈疼痛,而且越来越厉害,我几乎完全不能走路了,刺痛感还不断上移,结果是我的整个胸部、腹部和后背都疼。费佳开始要我相信,我大概是把自己什么地方拉断了,我则一直安慰他,虽然我自己也担心是得了什么怪病。我们到了,开始喝咖啡,后来又去打了五吉尔布的靶。我打了三枪,很不准,简直丢人。然而费佳都打中了。后来,他也想随便走一走了。我自然领着他走。可是在这里又遇上了那些讨厌的德国女人,真是毫无办法。费佳很生我的气,说我别的时候总能找到,现在却故意不给他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这当然把我逗坏了,我把这归咎于他的激动易怒。最后,这个合适的地方找到了,——于是他加快脚步,想快些走到乐队那儿,还有可能听到布瓦勒迪厄[87]的《白太太》。我【对他】说,它说不定已经演完了。他很生气,说如果我们来晚了,我大概非常高兴。我们总算赶在了序曲的前面,坐下来听。回家时欢天喜地。费佳这样的风暴一分钟就会过去,一分钟过后绝对看不出来他曾经生过我的气。费佳挽起我的手臂,我们便飞跑起来,因为这么快的步履绝对不能称之为走。他迈两步我一般要迈三步半,而现在我应当与他齐头并进。后来我们去买馅饼。然而我们那家面包店里的馅饼已经卖完了。费佳便说,我应当带他去最近的面包店,别的时候我总是找近的面包店,只不过现在我不想为他找而已。我带他去,然而他却不想去昨天的那家面包店了,我应当为他找另一家。最后,我们来到了糖果点心店,在这里买了些甜点心,每个三芬尼,给了九个。可是这个德国女人还是骗去了我们三个芬尼,九个甜点收了我们三吉尔布。这些德国女人啊!此时我非常想喝咖啡,便问费佳能不能等一等。他说,他不想等。然而过一分钟他改变了主意,请我去喝咖啡。我回答,说我现在已经不想喝了。他问,——我之所以不想,是不是因为我【太】骄傲。我回答说,是太骄傲:如果第一次他不满足我的要求,我不想再请求第二次。后来他便长时间地求我【回去】喝咖啡。但是我已经不想喝了。回家后,晚上我们坐了很长时间。后来我躺下睡觉,当他来向我道别的时候,告诉我,他娶了我非常幸福。

星期一,6月17日(5日)

今天乌云密布。昨天一晚上我都在读《悲惨世界》,读描写滑铁卢之战的那部分,然后整整一夜都在做战争之梦,梦见了伤员,血流成河的街道。我同费佳在一起,但他不想保护我。我冷,他不肯递给我围巾,这深深地伤害了我。十二点半,我穿好衣服,去速记图书馆找蔡比希。我答应他上星期四去,但食言了,因此决定今天去。管院子人的妻子告诉了我去图书馆的路。我走到那儿,请求见蔡比希。他立刻出来见我,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并当即把我介绍给了某位德国教授海德。这是一位高高的老人,很可爱,得知我也是速记员之后似乎很高兴。藏书共有两个书柜。他让我看了德国、英国、法国、古罗马、意大利、萨克森以及许多其他国家的速记术。德国人有一系列的速记杂志与书籍。蔡比希赠给我许多书,就是《记者报》,【还有】德国速记歌曲,图书目录,还有某位卡奇的一本带有书写用纸与表格的小册子。后来,当我看完书柜,而且我的腰弯得十分累的时候,他带领我去看墙上挂着的速记专家们的各种照片,以及加贝尔斯别尔格的半身雕像。又看他在慕尼黑的纪念碑的照片。看他的对手N.施托尔策的照片,又看各种画片。然后他建议我星期四来旁听他们的会议。我自然同意。他答应去接我。后来他问我是否去巴黎。我回答说,去。他答应为我写信给普雷沃斯特先生及其他巴黎的速记专家们。当我们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又想起来给我看一间仓库。这要从他们的房间出去,进入厢座,才能进入这间仓库。可是,那里刚铺设完煤气管道,还没有清理。我同这位德国人告别,他答应星期四来我这儿。回家后我给费佳讲了这些德国人的事,为他们的幼稚笑了好半天。然后我作了速记,【读了一会儿书,我们】就去了邮局。可是今天什么也未收到。这【简直】是对我的折磨。得知既没有来自莫斯科的信,也没有来自彼得堡的信,我心里是那么凄凉。后来我们去买浆果,我们看到了草莓,相当大,就问,那一小筐要多少钱。店员说,十五吉尔布。这贵得简直令人愤慨。这和在我们那儿,在叶利谢耶夫商店里差不多。我不明白,谁让他们索要这么贵的价钱。后来,我们回到家中,停了一会儿,就又去了大花园。今天演奏的是莫扎特的作品:《如歌的行板》、《小步舞曲》、《快板》,都出奇地美。今天听到这场音乐会,我和费佳都非常高兴。在这里我们喝了咖啡和啤酒,然后费佳去打靶。不过今天很不成功,大概是因为没能好好瞄准。

这时我又遇见了我那位短腿的相识,在这座花园里我已见过她一次了。这是一位面色苍白的老相的女人,也应该是一位易冲动的女人。与她在一起的有她妈妈,她长着一张特殊的像是泥捏出来的脸。还有一位先生,他不停地向她献殷勤,上一次还挽着她的手臂。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念头:她大概很富有,而这位先生出于钱的考虑,打算娶她,所以才这样追求她。母亲对此很满意,便尽量不影响他们交谈。今天我们回家比较早。费佳挽着我的手,我们飞速前进,以致我勉强跟上他的脚步。今天一晚上我都在读《悲惨世界》,当时钟敲响十一点半的时候,——这是我平常去睡觉的时间,费佳赶我去躺下,说明天我能够把它读完。我同他道别,去到另一个房间,在那儿又读了一章〈……〉

三点一刻,我睡了不超过半小时,他癫痫发作了。我立刻跳了起来,所以,就像他后来说的那样,在发作的初期,他看见了我如何跑到他跟前。这次发作使我受到极大的震撼:我跪在地上,绞着双手,不停地重复说:“啊,不幸的人啊,不幸的人啊。”的确,这是可怕的痛苦。不过,幸运的是,发作持续得不很久。他苏醒了,但看来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事,所以过半小时以后我才告诉他,他曾发作过。他变得对我异常温柔,说我善良,说他爱我,恳求我躺在床上,睡觉。可怜的,可怜的费佳呀。当他经常这样发作的时候,我是多么心疼他呀!上帝啊,为了使他痊愈,我什么舍不得牺牲啊。一般来说,现在必须理性地对待自己,不喝酒。〈……〉 El0qIuad4RcGk2RFSWHXcBEuoTG1s8JhbnA9hHqPqjAxZHKiodFVBmkC+xG4MV0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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