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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本2

5月5日(17日)

早晨我一起床就赶忙写信,以便送到邮局去。【喝了咖啡之后就去了。我途经阿尔特·马克特的中心。】送信花了三吉尔布。后来去图书馆借书。他给我抱出来许多书,可我只借了波捷欣的《贫穷的贵族》和克列斯托夫斯卡娅[40]的长篇小说《期待更好的》的第一卷,第二卷未找到。我【还】想看图书目录,可是他说,目录不在,有人拿走了。他答应我,只要送回来就给我留着。应该说,今天整天下着可怕的大雨,所以人比较少。我用面纱遮住脸,引起了许多行人的注意。女人们那样回头看我,大概纳闷,我为什么要戴上这么一块破布呢。我去了博物馆。今天可免费参观“绘画与版画部”。我走到门前,问一个从里面出来的年轻人,是否可以进去,在哪儿买票。他告诉了我,我就进去了。这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吸引人的东西。所有的画都罩在玻璃下面,挂在墙上,而最好的和珍藏品则在画册里。我走了走,看见其他人在翻看画册,也就拿起来一本。一位导引员走过来,对我说,他们这里不允许这样,要先付费,然后由他展示给我看。我问要付多少钱,他说这取决于我的要求,接着便问我想看什么。“全都看!”我幼稚地大声说。——“这不可能,”导引员笑着说。大概这里的绘画数量之多,即使用一个月也不能都看完。我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就请他给我看看比较好的东西。他让我单独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取来了《王室博物馆》画册。这里面都是精品。〈未能破译。〉后来又取来了拉斐尔的作品。一开始都是肖像画,各式各样的,但它们之间都有一些相似之处。后来是他全部作品的照片。其中也有西斯廷圣母的,和她的天使们的。我看完这两本画册以后,导引员看了看我,说:“是不是可以啦?”我看了看表,还有半个小时。我希望花了钱就尽可能多看一些,便说,还想再看点什么。(这时候我问身边的一位女士,要给他们多少钱。她说,如果给五吉尔布,他会感谢您一辈子。)他又给我拿来一本画册。这里面全都是慕尼黑绘画陈列馆的画,非常好的画。在我看最后一个画册的时候,导引员一再急不可耐地看我,期待着这位讨人嫌的太太赶紧离开,而显然又渴望得到他应该挣得的钱。【而】我发现了这一点,便决定让折磨他的时间尽可能长一点,一直到两点钟。我给了他钱,他非常感谢。我到楼上的美术馆去,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英国人的家庭,是以前我在美术馆遇到过的:父亲,母亲和女儿,后面跟着一个仆人。母亲,一个爱俏的老太婆,无比傲慢地走进了展厅,父亲却那么殷勤地让【穿得不好的】我先走。我进去后,按自己的习惯,自然开始看我的牟利罗的圣母,这尊美妙的女神。今天尽管下雨,人还是很多,我有一点不好意思走来走去,因为我穿得不很好(费佳为此也许要生我的气,可是我想省着穿我的好衣服;我的服装那么少,而且我几乎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在美术馆里转悠了好长时间,一开始竟然还想数一数,总共有多少幅武韦尔曼的画。数到第十五幅,然后忘了,就放弃了。没有费佳【总是】相当乏味,差一刻三点我就离开了美术馆。还到哪儿去呢?我走进了美术馆所在的院子,那里除美术馆外还有各种学术研究室。那里有几个喷泉。我不想回家,因为今天不愿意吃午饭,已给房东太太说了,我要去和在这里遇上的熟人一起吃饭。我走过老桥,到了新城区。在这里我先去了一家店铺,买了一张画,又去了香肠店,问口条怎么卖(十六芬尼),我买了四分之一磅。在这里卖货的姑娘把我当成了奥地利人。我继续沿着主要大街走,多次出入各种大小胡同,来到了Baunitzstrasse大街[41],还到了更远的阿劳恩大街。路上我一直在吃,先是不就着面包单吃口条,后来给自己买了个橙子。在大街上边走边吃,在这里大约是个奇观。不过,我做得不太显眼,可是有两位太太长时间不眨眼地看我,我则故意用伞遮住自己。走到这个阿劳恩大街的尽头,我看到了不远处长满云杉林的黄色山岗。那么说,我已经走到城郊。(这个城区叫作安东施塔特。)我在这里看到一个巨大的操场(练兵场),那里正在进行训练。再也没有比这里的士兵进行操练更滑稽的事了。想象一下吧,十二个人等距离排好队,把腿踢到头那么高,两只胳臂像棍子一样卡在腰间,所有这些动作都按号令同时进行。我看了他们好长时间,一再哈哈大笑。【后来我】问了路,穿过操场,从士兵旁边走过,来到某个餐厅。我推开门,进了一房间。室内贴着描绘各种景色的壁纸。这里坐着主人,一位德国士兵,还有两个德国人,可能正在谈论政治。我问是否可以喝咖啡。他把我带到隔壁房间,这里有许多孩子,其中有一半到处跑,母亲则去煮咖啡。在她煮咖啡的时候,我只好长时间等待。这时候像萝卜一样红润而健康的孩子们跑过来,唧唧喳喳地讲德语。无论给我多少钱我也搞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其中一个男孩儿特别能折腾。咖啡终于送来了,一个女仆为洒了些咖啡深表歉意。我喝完了(咖啡不好),出来找到主人,给了他一塔列尔。他看来被这笔财富惊呆了,立刻去隔壁房间找妻子,他们俩把一堆铜币倒在桌子上。这是为了给我找头。最后他来了,我给了他五吉尔布。他感谢我的光顾(这是德国人奇怪的做法,总是感谢买主。有一次,我走进一家商铺,只想打听一下挂在那里的束胸怎么卖。女主人就【为这点事】再三感谢我,说如果我需要什么,就请到她这儿来)。

我没有往回返,而是继续往山里走。跨过一条小溪,从几座房子旁边经过,看到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出租住宅。我想大概了解一下当地别墅的价格,便去看看。先是往下走,到一个姑娘跟前。她非常热情地为我叫来了主人。主人带我去看住宅。这套住宅有两个房间,但都很小,甚至都无法转身。我问价格。他答道:三个半月,要二十塔列尔。价格不高,但住宅【也】毫无用处。不过,我答应和丈夫一起再来。后来他彬彬有礼地沿小径把我送到山岗上面。小径通向森林,他说,那里有很多游客。我继续往前走,道路泥泞得吓人。有两个小女孩儿在寻找什么草,此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我一直往前走,希望能看到什么好的东西。一直走到了壁垒前面,一个哨兵带着枪在那儿巡逻。我怕枪,可别把我当成敌人一枪打死呀。就连在军事用地上走我也害怕:可别把我枪杀掉啊,我这个擅自乱跑的外国女子,冒着雨,踏着泥泞。在这样的天气里,一个好的主人连狗都不往外赶呀。而且还有点担心,可不要受到什么人的攻击,抢走【委托给】我的钱呀。我赶忙跑,迎面遇到一位戴着高帽子的勤劳的农民。我设想土匪就该是这个样子,有这样儿的嘴脸。这是个老实农民,模范的德国人,正在把一整堆干树枝从树林里运出来。我顺着这条路往回走,寻思上帝才知道会有多远。可是,六点钟之前我已经来到了桥头。在路上喝了两次苏打水,五芬尼一杯。过了桥,我从剧院旁边经过,今天那里正在上演《非洲女人》[42]。观众云集,车如流水,一辆接一辆地驶向大门。而两侧的林荫路上则挤满一堆堆的步行者。我羡慕地看了看他们,就【向掌柜走去。他那里一切都准备妥当。他非常殷勤地向我展示,须要如何用火漆印封。从这里我】直接就回了家。我累得两腿勉强能迈开步。我倒在沙发上就开始读书。很不愿意换个地方再躺下。我知道,没有人来用亲吻把我叫醒,像两天前费佳那样。他一般都这样做,让我总是备感幸福。他不在,今天我非常苦恼,无比郁闷,所以我才在市里胡乱游荡,为的就是打发时间。我又读书一直到两点,直到睡着为止。

5月18日(6日)

今天早晨我很忙。【我起床了,必须封上那封可恶的信,而且还要封得巧妙,让人看不出有人读过它。这我做到了。一开始我封不好,后来弄好了,我放了心。然后我把这封信默记下来,虽然它不值得这样做。】上午房东太太来问我身体如何,是不是非常寂寞。我说没什么,我等他,也许明后天就回来。确实,甚至他走的当天我便盼着他回来,下午有个小伙子用力地拉我们的门铃。我浑身一颤,甚至脸都红了,急忙向门口跑去,以为是费佳回来了(因为他一般就是这样用力拉铃),但这不是他。我魂不守舍,给自己斟茶,倒的却是水,等等。我和房东太太聊了一会儿,她走了。然后她妹妹来了,对我说,明天如果是好天,费佳不回来,她就和我一起去欣赏大自然。我们去布莱策维茨,那里有席勒的夏季小屋[43],他在那儿写了自己的《唐·卡洛斯》。在那儿的宾馆里据说有女人的半身胸像,很让人恶心,表现的是“古斯特奇”,或是奥古斯塔,饭店的女仆,席勒经常在这家饭店吃饭,对她很在意。我答应跟她一起去。后来她走了,可又回来了,给我送来一束丁香花。这里的丁香盛开,可惜花期很短。这里的丁香不是灌木,而是树。

两点钟我去邮局。一路上我不断祈祷,让我收到一封信,或者费佳的,或者妈妈的。我问那个德国人,他给了我费佳的来信[44]。我那样高兴,甚至走到一旁后久久不能将信拆开。我不想把信封搞坏,就把手套脱了下来。信终于读完了。这封信使我那样幸福,真是无法表达。我读了它两三遍。费佳多么会写信啊,——真是怪事,几乎就如同跟他谈话一样。我简直是胜利地走出了邮局。【可是】得知今天晚间邮件发往洪堡,我决定写封回信。我不愿意回家,于是便走进街心花园,在长凳子上坐下来,从我的记事本扯下来几张纸片,就在那上面给他写了一封信。过路的人好奇地看我。后来我去商店买了信封,就地请那位太太给我墨水和笔。她高兴地给了我。写好后,我当即就发走了。这时我又得知发往俄罗斯的邮件今天也走,就决定给我的家人也写一封信。我很不放心,他们生活得怎样,他们为什么不来信呢。我走进面包店,在那里吃了一些各式小饼,又要了咖啡。给我送上来了,但咖啡非常不好。吃喝一共花了四吉尔布,就经过五花八门的街道回到了家中。路上我给自己买了一吉尔布的发针(四个半)。在家里我很快写了信,就送到邮局去了。这使我得到了些宽慰。然后我就在城里漫步,走到了腓特烈施塔特。这里有铁路桥,然而无法再往前走了。我转向易北河新桥。可后来想到这非常远,而且回来时还要经过易北河老桥,便决定回家。顺便去了面包店,买了某种大圆面包,很香,不过有一点辣。回家后,又读了四遍费佳的信,读到两点钟。然后躺下,睡得很香甜。诚然,做了几个长长的梦,其他就没有什么了。

5月19日(7日),星期日

今天早晨我醒得相当早,因为想了起来,我要跟房东太太一起去做日祷。我穿好衣服,缝完了淡紫红色连衣裙,房东太太的妹妹就来了,带我去看她的房间。坐了一会儿,她建议我与她们一起吃午饭。我同意了。然后我们去教堂。先去了书店,替房东太太换书,然后去了天主教宫廷教堂。在教堂门口我们遇到了许多人,有进的,有出的。我们进去了。这里所有的长凳子上都坐满了天主教女教徒,过道上则站着外国人和一般的信仰异教者,他们就是来听唱歌的。男人站在右侧,女士站在左侧。在人群中有维持教堂秩序的人走来走去。这些人穿着灰衣服,手持指挥棒,我估计是宫廷侍役。他们来回走动,往后推人群,以保持过道通畅。歌声非常美,——这是真正的歌剧院的唱法:演唱的就是德累斯顿皇家剧院的那些歌手和乐队。我非常喜欢这声乐,听着这些美妙的旋律,我甚至感到阵阵战栗。教堂富丽堂皇:在银制圣十字架前面摆放着十二支巨大的银烛台,右侧是装饰着鲜花的圣女祭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天主教祈祷仪式。参加祈祷的有六个男孩子,每到要低头或跪下的时候,他们便敲铃;其他的人在走动,还有的人捧着福音书。他们穿着红衣服,上面披着白色大圆领。他们很幼小,我想也就七八岁。司铎我不喜欢,他一脸谄媚相。赞歌声我异常喜欢。下个星期我一定来听,但要早一点,在日祷开始之前来。我们一直站着听到最后,可是人们逐渐往外走,所以在接受祝福的时候只剩下很少一些人了。

我们离开教堂去了邮局。在这里我找到费佳来的一封信。带着不安的预感我拆开信,怕读到他输钱的消息。这种事没有发生。可是,收到他第一封信后我心里那么高兴,收到这封信后心里却隐隐地有种不满足的感觉,因此,这封信甚至没有使我高兴。这是否因为我等待的是他本人,而不是信,或是担心他长时间留在那里,——我不知道,也许,这提示我,他需要为自己的亲人们赢钱,但这一切使我产生了很坏的感觉,我甚至想哭[45],尽管这封信【在最大程度上】充满了对我的爱。我非常心不在焉,勉强能控制住自己,跟房东太太一起走。我无比苦恼。他要是很快回来就好了,我心情十分沉重。也许,使我备感压抑的是这样的念头:这是不诚实的事,——最好不要分析这些感觉了。

回家后,我与房东太太一起吃了午饭。在她那儿有一个英国女人,汤姆森小姐,我很喜欢她。她同我讲英语。我勉强回应她。午饭中上了一道羊汤,凉拌菜,结果我几乎是饿着肚子离开的餐桌。(为这顿午餐房东太太本想要我八吉尔布,但【后来】要了十吉尔布。)午饭后,房东太太邀请我去她妹妹房间喝咖啡,我喝完咖啡就去穿衣服,准备去散步。我打算在这段时间给他写信,并发走,但没有做到。也许,他本人就要来了。【她来了,】我们就去码头。

下午三点。我们去买票的时候,轮船上几乎已经坐满了人。我们买的是往返票,五吉尔布一张(合俄国的十五戈比),惊人地便宜。房东太太请某位太太动一动,我们便找到了座位。很快就开了船。到布莱策维茨船需要航行二十分钟。我们在市里走了很长时间,它相当大。最后两岸开始有了工厂和别墅。在易北河左岸有一些饭店,如Linkische Bad[46],据房东太太说,在那里士兵和女仆们经常跳舞。再前面是瓦尔德施洛申,一座非常漂亮的饭店,周围是山,景色幽美。有公共马车通往那里。随后出现的是阿尔布雷赫茨堡,——一座属于霍恩瑙伯爵夫人的城堡,她是普鲁士国王弟弟的夫人。说到这里,房东太太给我讲了他们生活中的一件事。【他的】第一任妻子是一位公主,同自己的仆人有染,这提供了离婚的理由,国王的弟弟又娶了她的女官[47],但这个婚姻既未得到普鲁士宫廷的认可,也未得到萨克森宫廷的认可,于是她被禁止住在普鲁士。据房东太太说,【她】是一位非常聪明非常有教养的女人,待人极为和蔼温厚。他为她修建了壮丽的城堡,但这座城堡我不太喜欢。再往前走是葡萄园【和原野】,以前我把这片原野当成了未经耕作的牧场。它看着不美,被沙子覆盖着,只有一些微微泛绿的树。萨克森葡萄酒很难喝,和醋一样酸。洛施维茨最后出现了,——一个不大的村庄,其街道一直通向高山,最后完全消失在了山顶上。从洛施维茨我们要换乘浮桥,渡过易北河,到布莱策维茨。浮桥在这里用处非常广泛。在市中心的易北河上,由于没有固定的桥,也使用浮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结构的桥。它有烟囱,有轮子,容量相当大。马车也可以赶上浮桥,为胆子小的人设有舱室和围栏。围栏能把马隔开,防止它们突然受惊和发疯。一下子积聚了许多人,而且,好像就是为了教我学会勇敢,又有两辆马车驶上了浮桥。假如说吧,人马在一起还没什么,可如果这时候老老实实坐在车里,而马随时可能飞奔起来,这我可完全受不了。收我们每人五芬尼的过河费。几分钟之后(因为浮桥走得很快)我们就到了布莱策维茨,就是席勒住在洛施维茨时经常吃午饭的那家饭店。这里,在俯瞰饭店的最高点上,有一株美丽而高大的椴树。大概他就是在这里吃饭的,因为这里有一座高高的纪念碑,上面有他的半身雕像与题词,邀请行人停下脚步,思考一下,等等。这里有一个台地,植有许多美丽的大椴树,十分阴凉。我们各自要了点什么,——我要了咖啡,她要了由啤酒、蛋白和柠檬汁组成的粥状混合物,应该是一种难吃得要命的东西。(我付了四吉尔布。)我们在这里坐了很久,观看游客,感到奇怪的是,哪儿来的这么多人啊,他们不断地涌往另一个方向,去洛施维茨,——毫不夸张地说,就是成群结队地走。同我们一起来到这里的有一位流浪乐师。一开始他演奏的是相当快活的咏叹调,可后来,到了他即将转着圈地向人们敛钱的时候,他开始演奏那么悲戚、忧伤和哀怨的歌曲,使你没有任何可能不给他钱。我掏了两个吉尔布,房东太太也一样。我们一直感到惊讶,布莱策维茨的狗怎么这么凶啊。想想看,它们虽然戴着颈圈,却不能平静地相互看上一眼。房东太太断定,这肯定是因为一条是普鲁士狗,另一条是萨克森狗,所以,按照国际不相容的原则,它们决不能互相让微小的一步。这时候,天性十分快活的房东太太给我讲了一个笑话,就其荒唐性来说,是非常愚蠢而又出色的。好像在列车车厢里坐着两位医生,一位是顺势疗法医师,另一位是对抗疗法医师。他们自然一路上都在争论,各自证明自己体系的优势。最后到站了,列车员打开门便目瞪口呆:“只剩下了两双皮鞋,他们互相吃光了,”——这两条狗也是如此。我们在岸上坐了好久,后来绕着饭店走了一圈儿,在【洛施维茨】街上溜达了一会儿,以便让我领略一下布莱策维茨的风貌,然后【便又】乘浮桥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在这里我们走进了小村子洛施维茨,那里有两三家饭店。房舍的墙上都爬满了常春藤,非常美观。我们向饭店走去,从它的花园里,沿着在悬崖上开辟出来的石梯向上攀登。攀爬得越高,眼前的景色越美。这些遍布葡萄园的冈峦,这些远处的森林,这些隐现在雾霭中的群山,最后是这个小村庄,连同它的条条直通顶峰的街道,以及此时正在敲钟召唤人们去做晚祷的乡村教堂,——这一切组成了一幅乡村晚景图,是我至今从来未曾见过的。这钟声在心头引起阵阵忧思。【但是】这也许是因为,尽管我得到了某些消遣,但总还是感觉缺少些什么,缺少某种珍贵的东西(费佳不在),而缺少了这种东西我不可能有真正的快乐。我们爬到了顶峰,一开始坐在凉台上(它的顶盖是由树枝编结而成),后来又向上走,在那里席地而坐。房东太太把伞交给我,她去给自己买来了啤酒,给我买来了布丁。她为人很善良,已是五十岁左右的老太婆了,看上去不过就是三十八九岁。她充满了活力,非常有魅力,爱挤眉弄眼地模仿别人,总能不失时机地说一些尖刻的话。这是一位非常可爱的女人,同她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快活。她无微不至地关心我:一发现风在吹我,立刻让我坐到另一个地方去。留心不让我热着,还总指责我不带一件暖和衣服,用自己的背为我挡风,把自己的手帕给我围上,不让风吹着我的脖子。(德累斯顿的风很吓人。这是一座风的城市,房东太太说,其结果就是这里的空气非常清新。据说,去年全欧洲霍乱大流行,可这里压根未曾听说过。尽管它离得非常近,城里面伤员还多得吓人。在47年,霍乱大流行的那年,也是如此,这里也没有霍乱发生。正是为了纪念这个,一个公民才建造了这样的霍乱喷泉,就是我在邮局附近的广场上见到的那个喷泉。)后来我们问坐在这里的一个德国人,轮船何时离开这里。【他告诉了我们。】我们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的眼睛能看见远处【钟表的时针】)。我们去了一家饭店,在那里等轮船,什么也没吃也没喝。我们同一家德国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这个家庭的父亲还年轻,二十六岁左右,同自己的妻子比起来可能显得更年轻些,他妻子看着肯定有三十来岁。他们的小儿子四岁左右,是家庭的光荣和骄傲。父亲给他买来了香肠,他高兴地一把抓起来,准备不就面包就把它吃掉。【可是】父亲给了他一个小【白】面包,并对我们说,对于孩子来说,给他们食品比给他们美味更好更有益。房东太太指出,这是“法特松”,即他非常像父亲。父亲与母亲彼此对视了一下,特别是母亲骄傲地看了一下丈夫,对我们说,这是他们唯一的儿子。然而小男孩儿想撒撒娇,当房东太太问他香肠好吃吗的时候,他不想答复她,这使母亲很失望。而房东太太又想起来要他为香肠感谢父亲。看来,他不同意。于是房东太太对他说,她一定要把香肠抢过来,如果他不说谢谢的话,并对孩子作了一些准备实施这一行动的姿态。孩子看到事情不妙,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这才说:“谢谢爸爸给香肠。”房东太太这时候才安慰他,说现在他可以吃香肠了。孩子后来问母亲生他的气吗。母亲回答不生气,可是下次如果他再淘气,她便不带他出来玩了。最后我们和这个可爱的家庭告别,就去上轮船,因为已经响第二遍铃了。轮船上人少得可怕。我们找到了座位,然而起了大风,我担心感冒,就请她去船舱。第一个房间是吸烟室。我们推开了第二个房间的门,可是那里已经非常挤,似乎人就坐在人身上,简直没有插足之地。【于是我们便留在了有人吸烟的第一个房间里,打开了窗户,就这样】到了码头,回了家。我一直指望,费佳也许已经回来了,他是否就在码头上。让我异常难受的是,我的希望落空了,哪里都没有他。到家后,房东太太叫我去喝茶,可是我既累又难过,今天已经无力再承担任何谈话了。我先读一会儿书,后来就整理信件,好久睡不着觉,似乎一直到了三点。我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我把窗帘弄坏了。我不知道该如何修理。(我忘了:德国人的仆人们每隔两周或三周才放假。我们这儿是隔三周。伊达昨天就喜洋洋的,她明天可以去玩了,今天一早晨她的脸上总带着极欢快的笑容。【后来,】午饭后,她的女伴来找她,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玩,一直玩到十一点。她说,她们去了很多地方,但在哪儿也没有跳舞,因为她不喜欢跳舞。)

星期一,5月20日(8日)今天早晨我起床后,愉快而迅速地穿好衣服,为的是去火车站。天气好极了,我经过露台,十一点半之前就到了车站,因此还赶上了迎接柏林来的火车。后来过了一会儿,来自莱比锡的列车到了。在这期间,我一直观看他们在铁路上如何管理列车;例如,应该把一个车厢调到什么地方去,比方说,去车库吧。机车后退,加快速度,然后迅速使车厢脱钩,车厢还能长时间移动,就这样一直到达规定的地方。我还看见了如何翻转车厢。为此要搞一个很大的圆盘形场地。把车厢先调到这里,再让它慢慢地转身。【然而】列车来了,费佳还是没来。我看见邮局的四轮马车走了,便故意走慢一点,以便等着它先到。我终于到了,先拿到了费佳的来信,然后又问有没有保价信,他们又给了我妈妈的来信。两封信都非常不好[48]。费佳说,几乎都输了,妈妈仅寄来了三十五卢布。这使我无比伤心,回到家里便痛哭流涕。哭了很久很久,然后给费佳写了一封信,信中请求他,与其留在那里,不如快一些回家。把这封信送到邮局去了。同时也给妈妈写了一封信,请她悄悄把大衣典了,把钱寄来。我被这些信件搞得坐立不安,——巨大的不幸袭来,简直可怕。在家里我谎称我的姐姐病了,否则不知道她们会怎样想。邮局里的人指责我,说我的信封太小,把他们的信封卖给了我(两吉尔布)。从邮局出来后,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按习惯,我什么也没吃,到法国咖啡馆喝了杯咖啡。回家后我想去皮尔尼茨,但是来不及了,轮船在三点整开,下一班在六点半开,那就太晚了。我不知道去哪儿好,就坐上了去瓦尔德施洛申的公共马车。这里的公共马车很好,很便宜。到瓦尔德施洛申只要一吉尔布两芬尼,虽然这段路程很远。马车厢里坐八个人,在吸烟的车厢里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还有许多人往上爬。我们等了一会儿,另一辆公共马车到了施洛申普拉茨。后来乘务员关上门,扭了一下什么机关,我们就开车了。我们的车走得很快,不大一会儿就到了瓦尔德施洛申。乘客中有——一个老头,德国人,很可笑,看样子也很蠢,和他的妻子,一个年迈的老太婆。望着他们,我想,他们一定互相说:“哎呀,我们成了什么样的丑八怪啦,原来可不是这样的呀。”还有四位女士,其中一个有一张【丑陋但又】自负的脸。她使我那么反感,简直没法说,我真想给她一记耳光。【无比卑鄙的一群人。】〈一句话未能破译。〉我们下车之后,我不知道去哪儿,就跟在这四位女士后面走。她们一直往前走,到一个海关,那里写着:兑换货币。【不过】后来我得知,这是从运货物或牲畜进城的人手中收税的。在路上遇到一些讨钱的小孩子。(不过,我不想助长他们的乞讨行为,拒绝了他们。)我跟着女士们来到了“闲适之家”饭店。这是位于山岗上的一个很大的平台,站在这里,城市与市郊山峦的美景尽现眼前。我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要了咖啡,给我送来了。不远处坐着一个普鲁士家庭(普鲁士军官),他们因为我是单独一个人异常恼火(好像这其中有他们什么事似的)。可能这里不习惯这样做,所以他们丝毫不加掩饰地看我(这就习惯吗?),公然转过身来,长时间脸对脸地瞪着我。当我同样以凝视的目光回敬他们的目光时,他们显然感到难为情。老太婆看着我,开始轻蔑地笑着与他们交谈。这让我感到厌烦。在我旁边坐着那一对同路老人,就是公共马车上的那对夫妇。我问他们,阿尔布雷赫茨堡离这里还远吗。老人们答复了我,并建议我坐到他们那张桌子上去。一开始我不乐意,可是他站起来,彬彬有礼地急切张罗,要把我的托盘拿到他们那里去。他给自己要了啤酒,给妻子要的是奶油面包。我们交谈起来。一开始她对我冷淡,后来却发现她是一位出色的女士。他们二人互敬互爱,看来生活得心心相印。她问我,从各方面看,我是英国人,我说,我是俄国人。于是老头说,他有某位俄罗斯熟人,问我是否认识他。他说出来几个俄罗斯姓,特别是斯捷潘诺夫,据他说,这是位学者,受俄国政府派遣去考察学校。我想起来了,我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就曾被国家派遣去考察学校。我想,可能就是他。老头听我说他还活着,就请我向他致意。然而,那个斯捷潘诺夫原来是他当大学生的时候认识的,也就是说,是1820至1822年间的事情。这可把我乐坏了。接着他向我询问许多有关俄罗斯的事。看来他们对我们俄罗斯祖国只有相当肤浅的理解。(甚至房东太太也问过我,俄国是否有轮船,并坚信,我们的床铺非常不好。)德国老太太问我,在俄国是否有人能说德语,我告诉她所有学校里都教授德语,看样子,她为其祖国的语言如此受重视而无比高兴。后来谈起了这里的名胜。我赞扬了霍尔拜因的圣母,她很受感动。不过她同意我的意见,她本人也不喜欢阿尔布雷希特·久列尔和卢卡·克拉纳赫的作品。老头再三对她说:“咱们有时间也要来这里看看。”我喜欢她头上戴的花头巾。按我的习惯,我想知道它的价格。她自豪地告诉我,这头巾是丈夫买了送给她的。总之,这一对老人我非常非常喜欢。他彬彬有礼,和蔼可亲,给所有的人让路,对妻子关心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也让我喜欢,这使得我与其他德国人和解了。当我们说起这里按历法比我们提前的十二天的时候,他快活地笑了。因为在三个世纪里这里不是提前了十二天,而是十四天,那么,再过几千年,我们将与西方彻底分手,他们那里是冬天的时候,我们这里按日历将是夏天,或正好相反。他们建议我回去时步行。我同意了,不过我不想一个人走回去,而坐公共马车早早地回去又很无聊。我们沿着美妙的栗树林荫路走,它在这里被叫作席勒街,因为它通向席勒的家。栗树现在全身披满了花,这里的栗树花不是白色的,而几乎完全是淡紫色的,更美,芳香怡人。有一点儿遗憾的是,它们已经开始谢了,几天后它们就将完全枯萎。我忘了:老人们想让我看看瓦尔德施洛申,我们便去了。这里【有家】啤酒厂[49]。那里人很多。我们在那里仅停留了一分钟,便从另一个门出去,来到了大街上。在这里我看到一位姑娘,长得非常白,有一双天蓝色的眼睛,而她的头发几乎跟白线一样白。这样的头发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很独特,但不能说很美。星期日,我们和房东太太一起上街,在轮船上看见一位红发女郎,肤色很白,非常楚楚动人,一张小脸线条端正,鼻子秀丽,从侧面看美丽极了,正面看则相当一般,因为她的眼睛颜色太淡,而且表情完全跟咱们的米尔茨一样。我们【出色地】慢慢地往家走,不知不觉就进了城。在这里空气马上就变了,明显地变闷了。我们【一起】走到老桥头,(恰好:老太婆建议我买魏因特劳本唇膏。)我便与这对老夫妇告别。他们异常友好地与我再见,就郑重地手挽着手走了。我便回家。【买了口红,香粉。】我立即吩咐给我沏茶,房东太太又来我这儿坐着喝茶,虽然她已经吃过了晚饭。她们七点吃晚饭。后来有个年轻人来找她上课。她走的时候说,九点钟以后一定来我这儿。她果然来了,我们谈了许多知心话,甚至谈到了宗教。她答应给我勒南[50]的著作,便回屋去拿,事先问过我,我丈夫会不会为此而生气。【不过】回来后她说,勒南让别人拿走了,等还回来一定给我看,现在暂时给我读莫里哀。她同我坐了半小时后就走了。我便躺下睡觉。

星期二,5月21日(9日)

今天我起来得相当早,便开始给奥莉加·阿列克谢耶芙娜[51]写信。打好了草稿,但未来得及誊写,因为我要去邮局。今天刮大风,过桥时我差一点被吹倒。可后来突然乌云密布,接着就下起了大冰雹。我没带伞,便躲进了糖果店。站了几分钟,我看到,如果这样浪费时间,就赶不上火车了,便离开了那里。但雨下得那么大,我只得又躲进糖果店。【可是】什么都不能买。我开始打听价钱。什么都贵得吓人。我后悔不该进来。最后,我为费佳选了一盒雪茄(七个半),我买了,便冒雨向车站走去。不断有一辆辆马车迎面向我走来,里面坐满了乘客。我一再仔细察看,指望找到费佳。来到车站以后得知,这是来自柏林的旅客,莱比锡的很快就到。不过我相信费佳今天不会来,而我来车站,仅仅是为了最后确认一下而已。从这里我去了邮局,拿到了信,结果非常伤心,——又遭遇了挫折。可是有何办法呢?我决定给他写信[52]。我不想回家,便去了图书馆,问是否有俄文新书。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人说,书很快就到(他总是这样允诺)。我向他要信封,他有些慌乱,连着说了几次:“Oh ja!(哦是!)”(应该指出,这是德国人心爱的口头语。有时候“ja”他们说得有点怪,半是肯定半是否定,让你不明白该如何理解这个“ja”。)头发蓬乱的年轻人为我削好铅笔,我把铅弄断了,他又把他自己的削尖的铅笔递给我。后来又拿来了信封和墨水。我把一个信封,按自己的习惯,弄坏了。他又给了我一个。我全都写好,交给了邮局,自己便去了法国咖啡馆。在这里喝了咖啡,吃了牛肉煎饼。我在场时这里来了一个尊贵的医生先生,起码他进来时老板娘是这样喊的。老板娘是一位肥胖的德国女子,矮得吓人,但把自己装扮成年轻的小姑娘,这当然对她并不合适(这种扭捏作态又对谁合适呢)。她当即坐在他身边,开始给他献殷勤。我甚至开始感到恶心。

到家后,我对房东太太说,我要去皮尔尼茨。她给了我一把雨伞。我买了往返票(八吉尔布),马上就走进了船舱。也许我的外貌中有什么让德国人感到不舒服的因素,因为所有的德国女人一般都盯着看我。这里坐着一个可怕的丑八怪,她有自己的优点,有一双卑鄙的黑眼睛和一只翘鼻子〈一个词无法破译〉(她同我们的犹太女人沃尔夫松惊人地相似)。她傲慢地看了我一眼,后来,当我打开窗户以后,她起身就把窗户关上了。一个女孩子也开了窗户,她还批评了她。也许这位女人特别怕风,所以才这样固执地紧闭窗户。她长时间恶狠狠地瞪我,后来站起身,又回头威严地看了我一眼,就不知到哪里去了。我承认,我很高兴。洛施维茨之后是瓦希维茨,还有某些“维茨”。我坐在甲板上,但在这儿的三个快活的德国人我不喜欢。他们每人都已经喝了两大杯啤酒(也许还要多),早已醉意蒙胧。我特别害怕其中一位像梁赞采夫[53]的人。他似乎故意,甚至是非常故意地贴近我。我一上岸,为了不再遇到他,便立即快步跑向皇宫。这皇宫是国王夏天住的地方。它一点也不雄伟,也许,说不定是因为我已经习惯看彼得堡的雄伟了,但是像萨克森国王夏宫这样的城堡,在我们并不十分富裕的贵族那里也随处可见,甚至还要阔绰十倍。该皇宫有日本和中国风格,有尖房顶,墙上绘有蓝色红色的画。喷泉不错,但不启用。这里一般只管建造,因为现在国王不在此地,只是准备着他的驾临,清扫林荫路,修整喷泉,栽树和油漆房舍。花园里林木相当茂密和漂亮,但总还是不够大,林荫路被栅栏圈着,上面爬满了蔓生植物。有几座亭子,也不太好。我走到花园的尽头,就往回返,却猛然遇见了我很怕的那些年轻人。这使我异常愤怒和害怕,当从他们身边经过时甚至脸都红了。我随即立刻转变方向,从暖房旁边经过,进入了花园最荒凉的部分。不料从这里却展现出了几乎是全皮尔尼茨唯一的美景。从这里看去,前面一片高山,上面有拉鲁因[54]。一般绘画和风景画上的东西这里都有:艳丽的蓝天,高山环绕,山下面是葡萄园,高山上面布满森林,林间小径通幽,最后还有某个哥特式塔楼的废墟,它旁边还有一座小石桥。真是妙不可言,我真想在这里一直坐到天黑,假如有这样的可能而费佳又与我在一起的话。这里是那么寂静、安宁,那么舒服。然而我不知道轮船何时返回,我就去了宫廷遗址(Schloss Restoration)。这里,在栗树下,摆放着几张小桌。我要了咖啡。咖啡送来了,相当好。【我在这里喝够了。】孔雀在院子里漫步,拖着最美丽但有一点弄脏了的尾巴。在我喝咖啡的时候,一只孔雀一直走到了我的身边,我便和它交谈。看来有人经常喂它点什么,所以它习惯了与人接近。

从这里我去了码头。在那儿我打听到,轮船七点半开,在这之前可以去看看拉鲁因。女仆告诉了我路,可是我不敢一个人去,因为【我知道】我身上有钱。我遇到一个小男孩儿,向他问路。他建议带我去那儿,如果我给他一点儿什么的话。这个男孩儿六岁左右,不会再大了,叫汉斯·马尔斯。他专门干带游客上山的事。我详细问他家人的情况,他每次都重复问我多次,不过还是明白了我想知道什么。迎面遇到的孩子们都与他对视,他看来很为带人参观而自豪,——就是说,他在干事业。我们很快走过了柞树林荫路,转弯向山上爬去。这是真正的山。这是我第一次爬山,特别是爬这么高的山。小径拾级而上,我们爬得越高,对周围的景物就看得越远。这是欣赏数俄里之内景色的好地方。从这里往下看,人好像仅有一俄寸高。孩子带完了路,我给了他六芬尼。他很满意,请我放他回家。我不再需要他,他高高兴兴地沿小径下山走了。我环视一下,便走上了一座小桥,从这里展现开了周围峰峦的全景。这是一幅十分完整的图画。几个村落零星撒落在这里那里,远处可以看见皮尔纳城,到处是千奇百怪的山峰。一些山被葡萄园覆盖,结果便不很美;别的山上则长满了云杉、冷杉,或苍翠,或碧绿。下面什么地方有小溪潺潺流过。我去找小溪,在路上问遇到的人们,这条路通向哪里。他们告诉我,通向法尔迪南茨特因,不过告诫我,那时候可能就赶不上火车了。我非常不想留在这里过夜,最好还是回遗址去。然而,雷雨遽然而至。不远处下起了可怕的暴雨。恐怖的乌云在我眼前积聚,不断变换着梦幻般的形状。天越来越黑。可怕的滚滚雷声在树林上方轰鸣,蛇形的闪电在黑暗的天空中明灭。这样的场景令人震撼,尤其是我还从来没有在野外看见过大雷雨,总习惯于在这种时刻躲在家里,害怕被雷殛死。然而这时候我什么也不怕,——殛死就殛死吧,这就是说,我命里注定,即使不死于树下,也会找到另一种方式,如果我的死期已定的话。这是多么令人赞叹的景象啊。我简直被惊呆了。我浑身颤抖,但不是由于恐惧,而是出于对大自然伟力的敬畏与赞叹。我欣赏良久,才开始下山,这时候雷雨已经在我头顶上炸响,暴雨倾盆而下。我急忙赶路。在路上我遇到牧人赶着的一群羊。它们吓得狂奔,显然是怕我。我则被它们吓得要命,大喊着让牧人把羊群从我身边赶走。牧人哈哈大笑,〈无法破译〉照我说的做了。这些羊多么脏啊,真可怕,完全跟猪一样。最后我总算走到了码头附近的饭店。大厅里人满为患,都是为避雨而来的。我在桌子旁边坐下,要了咖啡。正当我喝咖啡的时候,有一个士官生或近卫兵,而且还是一个笨蛋,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开始放肆地盯着看我。我喝完自己那杯咖啡就去了凉台。那里坐着几个人。这里的人逐渐增多。后来雨停了,轮船准备启航。我来到岸上,这里相当冷,我甚至战栗起来。(有远见的德国女人总带着披肩,以备万一,可我没有。)最后我终于上了船,并赶忙走进船舱。船舱很快就挤满了男男女女,所以我非常高兴,因为我提前为自己占到了座位。我同一位德国女子聊了一会儿,她也是从皮尔尼茨来的。她看来是一位善良女士。她立刻就指出,我还不习惯讲德语。最后,我回到了德累斯顿,并于九点回到家中。不过,我头疼,咽喉也有一点疼。

星期三,5月22日(10日)

今天早晨我起来得很早,(刚)过六点。我必须去火车站,但不知道在此之前的时间如何打发,我便坐下来写信。给帕维尔·格里戈利耶维奇和奥莉加·阿列克谢耶芙娜各写了一封信。这占用了我许多时间,到十一点我才刚刚准备好。把信送去邮局之后,我就向火车站走去。可这一次我又受骗了。他没有来。当我看着黄色马车(这里的邮递员都穿着黄色的工作服)载着我的信走向邮政总局的时候,它似乎故意慢腾腾地走。在路上我已经对信的内容做好了准备,那就是,输光了,必须寄钱来。所以它并不使我感到惊讶。使我感到非常高兴与幸福的是,费佳这样爱我,收不到我的信的时候那样害怕[55]。是的,只有爱得深才会有这样的感受。我带着钱。我立刻【把钱捆好】,就去找银行。可是没有一家银行同洪堡有业务往来。这样一来,我几乎走遍了所有银行,也没有任何结果。他们都建议我直接经邮局汇款,他们说,他在那里接受汇款没有任何困难,只须拿着护照就行。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包装钱。我进了【一家】纸店,店老板很热情,教给我怎么做。我回家后,力争把事情办得更好些,可是白白折腾了半天。许多办事处十二点至下午三点之间休息,所以都建议我四点钟去。可如果我这么做,那么我的信今天就寄不出去,必须明天再寄,他也就不能快点收到它了。最后,我在维尔德鲁费尔大街找到一个银行家罗伯特·托德,他答应汇款至法兰克福,告诉我,他的汇款都是在洪堡取。他兑换成了荷兰盾,但请我过半【小时】再来。我刚要走,可这时进来一位办事员,或许也是银行家。他非常客气地请我去他的办公室,立刻就办完了全部必须办的手续。我拿出自己的信,他收起来,答应今天就送交邮局。而我还写了一封信,通知费佳,说我【刚才】寄钱过去了。我着急,就把信交给了邮递员,让他把信带回邮局,因此没有贴邮票。一开始我很担心,怕我的信收不到,但人们安慰我。后来我去喝了杯咖啡,还花两塔列尔给自己买了一把伞,就回家了,因为要准备去剧院。

六点钟我们出发,但我没带任何衣服,所以还在路上我就开始感到很冷。到剧院时离开演时间尚早。这座剧院相当不错,跟我们的米哈伊尔剧院差不多。墙上围着红色天鹅绒,天花板上都装饰着名家肖像画。剧院里座无虚席,因为这是普鲁士皇家剧院歌手瓦赫特的告别演出。因此票价也贵。舞台上方在一般放钟表的地方放着一挂古老的结构简单的钟表,它们就是并排放在一起的两张木板,一张表示小时,另一张表示分。或者,准确地说,是表示五分,因为每过去五分钟,表示分的小板子就升高,在它原来的位置上出现另一块表示过去了五分钟的板子。最后,演出开始。上演的是《第二游吟歌手》[56],音乐我非常熟悉,因为我在家有时也胡乱弹一点这个歌剧里的曲子。歌剧女主角【伊利涅尔】出现在了舞台上,她是一位很高很瘦的德国女子,典型的德国人脸型,尖尖的鼻子,正是我不喜欢的那种脸。她身着一袭红色长连衣裙,带有黑色饰物。这样的服装我非常不喜欢,没有一点品位。而且她还不会穿这种衣服【,因为她把连衣裙拖在身后】。她开始唱得高得吓人,并喊出了华彩经过句。房东太太的妹妹非常喜欢。她只知道说:“这太棒啦,这是什么样的嗓子啊,天哪,什么样的嗓子啊!”我表示赞同,但自己却很不满意。后来闻名遐迩的瓦赫特出场了。(他曾经是马车夫,房东太太又将他的身世给我说了一遍。)我举着观剧镜看他。这是一幅何等时髦的图画呀:白白的(当然是敷过粉的),脸颊红润,黑眼睛,卷曲的黑发,短唇髭,西班牙式短胡须,——一切都美,但是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无可挑剔的招牌,仿佛是画成的理发匠。房东太太认为,这是个漂亮的年轻人。每当这位先生要表达激动、焦急或恐惧的时候,总要翻白眼,扬眉毛,并严峻地扫视所有的观众。茨冈女人克雷布斯·米夏列斯也亮相了。这是一个相当老的女人,但是有很好的女低音。她一直把眼睛瞪得吓人(我简直担心她的眼珠子会蹦出来,她以此表达激动着她的情感)。总之,她玩的是眼睛,瓦赫特则装傻瓜。伊利涅尔又出现在舞台上,这次穿的是白裙子,又开始呻吟着唱我完全不喜欢的花腔高音,而她越是尖叫,观众越是为她鼓掌。据说德累斯顿的观众很严肃,要取悦他们很难。确实,瓦赫特被叫回来谢幕三次,当第四次为他鼓掌时,许多人就开始发出嘘声了。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很热心的德国人说,不能宠着他们。我几乎没有往舞台上看,那上面发生什么事于我都无所谓。我一再看表,计算费佳过多长时间才能到。结果是,再过四十小时零二十分钟,过一会儿少一点,再过一会儿又少一点,以此类推。我很生他们那座钟表的气,它走得那么慢,不设法让我们快些回家。最后,一切都结束了,伊利涅尔死去,游吟歌手烧死,等等。我们走出了剧院。确实非常冷,我从温暖的剧场出来立刻就落进了严寒。房东太太建议我用手帕蒙上脸,这才帮了我一点忙。我请她来喝茶,她拒绝了。我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茶,便躺下睡觉。我似乎梦见人们给费佳【各种】礼物,——有人给钻石戒指,有人给书;一位歌手赠给他一个象牙花瓶,做工十分精细。后来我问:“为什么人们送你礼物呢?”“今天是我的生日,”费佳答道。我很吃惊,竟然不知道他的生日,什么也没有送给他,便大哭着向玛莎跑去。她已经躺在床上了,我问她,我的三千在哪儿(我有不知来自何处的三千),求她给我出主意,给他买什么。我醒了,满脸是泪。一看,天亮了,不过才八点钟(离费佳回来还有二十八小时)。

星期四,5月23日(11日)

今天阴雨连绵,无聊得要命。开始缝衣服,缝完了总也缝不完的淡紫色连衣裙。马上去邮局。我已经预感到要有更坏的消息。慢慢地走向邮局,拿到了信[57]。读了信,看出来了,费佳看来非常想还留在那里赌。我立刻给他写信,说如果他愿意,就留在那里吧,我甚至在星期一或星期二之前不等他回来。我估计,他会留在那里的。有什么办法呢,也许就须要这样。最好让赢钱的愚蠢念头从他的头脑里消失。我非常伤心。

寄走了信,我在市里徘徊,为的是晚一点回家,不让房东太太看出来我没吃午饭。于是,冒着大雨,在这样的坏天气里,当一个好主人连狗都不往外赶的时候,我走到了维也纳铁路,又沿着博伊斯特大街回家。我有意放慢脚步,以便晚一些到家。路上顺便去了糖果点心店,喝了点咖啡。给我煮咖啡用了近十分钟,结果咖啡很好,于是我愿意喝第二杯。雨水简直把我浇透了。我换了衣服,先吃了一点买来的牛犊肉和小灌肠,然后才着手干点什么。然而不管我干什么,总还是烦闷。决定再去喝点咖啡,还要买一些织补衣服用的棉纱线。买了两吉尔布零两芬尼的棉纱线,还买了针。可是刚开始缝针就断了,只好借用伊达的。后来坐下来,给斯托尤宁娜[58]写信,喝茶。房东太太来了一趟,说好九点以后来我这儿坐一会儿。她来了【(她好像喝过酒,因为她有一股酒味儿)】。她开始赞叹昨天的歌剧。我自然顺着她说,但其实并不满意。后来便开始反驳她,她已经习惯于认为俄罗斯是一个野蛮的国家,就自然不相信我们有比较好的歌剧,认为这是吹牛。那就让她继续无知去吧,俄罗斯不会因此损失什么。我们谈论战争,她宣布,她认为战争就是奴役,人类仍然处于受奴役状态,士兵为什么为了自己国王的虚荣心就应该成为牺牲呢;她宣布,她是共和主义者。她说,去年普鲁士国王和萨克森国王曾共坐一辆马车,一起去剧院,在火车站上接吻,拥抱,而这是在他们进行的可怕战争过去仅仅两周之后。国王应该逃往波希米亚。这里没有人支持,因为【他】最好是坚持留在萨克森,像普鲁士国王建议的那样,保持中立。可是,如果他是一个天主教徒,怎么能不帮助也是天主教徒的奥地利皇帝呢,虽说这里的人民和军队都是新教徒,而且波希米亚人也嘲笑国王的军队,称他们为新教徒。就这一题目我们聊了好长时间,她建议我去看看〈一个英雄的〉纪念碑。他在这里失去了双腿。这两条著名的腿就安葬在了这里,在山岗上,他的遗体则运到了彼得堡。此人的命运真奇特——被埋葬在了不同的地方[59]。

星期五,5月24日(12日)

早晨我很早就起床了,因为我觉得费佳今天一定会回来,就准备去车站。但不知为什么,却先去了邮局,在那里拿到了他的信。他说,收到了我的信,但银行的汇款还未收到,所以他还不能回来。【我认为,这不是实话,而只是要较长时间留在那里的借口。】他写给我的信很可笑,信中抱怨牙疼得可怕,请我稍微忍一忍[60]。有什么办法呢,我便写了一封信,就这样吧,让他在那儿多待几天吧。从这里我去了面包店,喝了一杯咖啡,吃了点奶油甜食,冒着雨就去参观矿物陈列馆。说实在的,这里没什么好看的。陈列品很少,就摆放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在这里我未看到任何新东西,以前我都见过,也许只有拉长石除外,它是我第一次见到,还有就是琥珀中的昆虫。它们保存得很好。我在这里溜达了近半小时,铃声响起时我很高兴,这意味着规定参观时间的结束。我没能进地质厅[61],但并不后悔。从这里我去了美术馆。一般在雨天和免费日里这里人很多,——大概,在这样阴郁的日子里,谁都不知道去哪儿好,便都到美术馆来了。我带着自己的札记本,便把某些画家的出生年代和给我以特殊印象的作品记下来。从这里我去找【俄国】银行家,问他是否把信发走了。他客气得惊人,让我看了邮票,甚至像第一次那样,把我送到门口。溜达了一会儿之后,我到昨天那家糖果点心店喝咖啡,老板立刻认出了我,我们就谈起了政治,【谈纠纷,】谈普鲁士军队撤出德累斯顿。后来我回到家中,坐下来读《俄国人》报[62],补我的袜子。这双袜子已经补过许多次了。傍晚我【又】感到饿极了,便去给自己买了黄油、面包和香肠。我吩咐伊达沏茶。房东太太的妹妹到我这儿来了,她吃惊地发现我这儿这么冷,便让我到她那儿去喝茶。我喜欢去她的房间,因为很舒适。她今天在房间里生了两次火炉,所以相当暖和。我们畅谈各种事物,我发现,我说法语相当流畅,比一星期以前快三倍。这很让我高兴,那么可以指望,在国外生活几个月,我就能很好地说法语和德语了。我们喝加了樱桃酱的茶,这类似朗姆酒,据房东太太说,在瑞士,老年男女每天晚间都喝朗姆酒,她们也喝。(难怪我有时觉得,房东太太时常带些醉意。)后来她给了我一本《法国戏剧》,里面有两个小话剧。其中一个是《诗歌或稀粥》,里面有一位蓝袜子,非常滑稽可笑,我很喜欢。我在睡觉之前读它,后来睡得很香。清晨我醒过两三次,后来又睡着了,做了各式各样的梦,才懒洋洋地起床。我【还】忘了:昨天我又去了一次邮局,这很使邮政局长惊讶,他对我说:难道我还嫌一封信少吗?我拿到一封帕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来的信。是写给费佳[63]的,但我认识他的笔迹,便拆开看了。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星期六,5月25日(13日)

我想起来了,昨天邮政局长告诉我,信件清晨就到;我九点钟就到了那儿,但没有找到信。回家后想到,费佳大概今天回来。十二时我到了车站,但费佳没回来。从车站去邮局,路上我猜测这封信的内容,就是全都输掉了,请求寄钱去[64]。果然如此。我马上给他写了信,又去找银行家。可是他对我说,办事处马上要关门,三点才再开门。我在回家的路上喝了杯咖啡,【后来】拿了钱又去找他。然而,我的服装这一次也许未能引起他先前那样的尊重,他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请我坐下,也没有像昨天那样,送我到门口。

把信送到邮局后,我到茨韦格上面去散步。这里我还从未来过,可以沿着栏杆围着它走一圈。我走了一遍,然后坐在湿长凳子上写信。这一切都是为了消磨时间。后来我去了我们的图书馆,询问是否来了新书。那人回答说,还没有,但他期待着随时能到。我选了叶夫根尼娅·图尔两本书,还有一本《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札记》[65]。顺路去糖果点心店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回家,开始读书。这些书都是重复一个主题:为了姐妹或亲人,骄傲的姑娘牺牲自己和自己的爱情。总之,蠢得吓人。晚上房东太太来我这儿,【同我】聊了一会儿,祝愿我睡个好觉,就走了。

星期日,5月26日(14日)

今天我起来得相当早,因为要去邮局,然后还要去教堂。穿好衣服,见到了房东太太,答应今天在她那儿吃午饭。去了一趟邮局,收到一封信[66],信中费佳答应明天回来。然后来到教堂。这儿唱得多么好啊,简直是奇迹。信仰其他教的人,跟上星期一样,多得可怕。一开始,我在远处看祈祷仪式,后来走到了乐队旁边。在这里我看见两个漂亮姑娘:一个是金发女郎,另一个是黑发女郎。我估计,她们是情敌:其中一位穿得华丽得体,另一位穿得马马虎虎,甚至可以说,不怎么好,但两位都十分美丽。后来她们一起走出了教堂,立刻就有一位男士走过来,她们与他交谈。我回家后,马上坐下来吃午饭,吃饭当中一直劝说汤姆森小姐跟我们一起去。可是她说,只有我保证一直跟她说英语,她才肯去。我向她保证,但她还是下不了去的决心。我们一点半出发,差一刻两点到达了那里。买了票(十四吉尔布,往返票),稍等了一会儿,便上了车。同我们坐在一起的有一对夫妇。一开始我听到他们好像讲的是俄语,可后来又否定了【,因为他们讲开了德语】。还有一个德国女人,她去近处什么地方,丈夫和两个孩子送她。母亲不时与丈夫说话,可那位德国佬故意尽量不看自己的妻子。诚然,她的确上了年纪,显得比他老。火车开动的时候,两个男孩子中的一个哭了,被赶忙带了出去。

过了不到一小时,我们来到了波茨夏。我们的火车一直在易北河附近奔驰。它变得越来越窄,不比施普雷河和我们的黑溪宽,窄得吓人,但据说很深,——达十二俄丈深。我们驶过了皮尔尼茨,又驶过了皮尔纳。这是一座不大的城市,只有几条街道,很清洁。不过,我想,一定很乏味。离这里不远,在高山上,有一座精神病院,医院里有一个大花园和了望台。一到车站就有许多人下车,我们车厢里宽绰了不少。景色壮观。易北河的一侧到处是悬崖,高高的、阴森森的悬崖;而另一侧,我们刚才经过的那一侧,则是一堵墙,用它支撑着山崖,使其不至倾倒。原先这里是山岩,为了铺路,把它炸掉了。到处是林木。美极了。最后我们来到了,大家都下车去乘船。我想,船上坐了十五个人左右,或者更多些,以致船都快要进水了。我有些担心,因为据说这里水很深,而且我根本不想落水弄湿衣服。不过还是把我们顺利地送到了,收了我们每人十二芬尼。我们上了岸。这里站着几个人,牵着备好鞍镫的马。房东太太腿疼,不想步行去。我本来想徒步去,她让我骑马,说服了我。我一开始不同意,第一,我从来没骑过马,害怕;第二,不乐意支付这么大的价钱,即一塔列尔五芬尼。后来他们让价到二十五吉尔布。没办法,骑吧。我上了马,把两腿分放两侧,开始抓住马鬃,保持平衡。一开始把我吓坏了,大概脸都白了,总之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房东太太提醒我注意树木。我什么也听不见,而且什么也不想看。不过我渐渐清醒过来,不再两手抓住马鬃了。真好哇,这个萨克森的瑞士!山岩高不可攀,层层叠压的巨石似乎随时可能向我们头顶砸来。这些山岩全都被林木覆盖着(大部分是云杉),山岩中间有溪水流淌。这一切是那么美好,简直难以想象。只有一件憾事,——费佳没有和我在一起。缺少他,什么都不能使我尽兴狂欢。有时候山岩低低地悬在我们上方,必须用力低头,才不会被碰伤。有时候巨石形成狭窄的通道,不容许两个以上的人并排而行。我们一步一步地缓缓前进。马都是驯熟了的。只有房东太太的马被她的伞吓惊了,要向一旁跳去,不过立刻就被制服了。我同我的向导聊了起来。他告诉我,我的【马】叫弗里茨,另一匹马叫利塞尔。我的是一匹老实善良的马。它有时回过头来,用它那可爱而又聪明的眼睛看我,有一次它站住,想吃青草,可是向导不允许它停下来。我想,我们走了将近一小时,终于来到了巴斯泰。

到最后我已经一点也不害怕了,而是大胆地骑在我的驽骍难得身上,【甚至】不再抓住弗里茨的鬃毛。路上我们遇到许多行人,他们惊讶地望着我们,嬉笑不止。这笑声,我想,是我大胆的愁容骑士的样子引起来的,后来房东太太就这样叫我。当我们到达巴斯泰以后,我们都对我的形象狂笑不已。房东太太说,她都不忍心看我那可怜样儿。当我无力再坚持下去的绝望时刻,我“嗷,嗷!”地大声号叫。这样的号叫声让她哈哈大笑了一个多小时。就是我自己也能想象,我在马上是何等可笑。

最后我们到了,下了马,交了钱,走进了饭店。在这里我要了一杯咖啡,她要了啤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头疼得吓人。也许,这是因为我第一次骑马,吓的,或者仅仅是因为山区空气,【高度】,对我产生了影响。我头疼得十分厉害,简直到了恶心的程度。应当说明,自从到了国外,这是我第一次头疼。然后我们就去观光。我们站在被铁丝网围着的山岩上,往下面眺望易北河。一切都小得可笑。那里有一条船,也许本来不小,可是却像一个玩具。房屋,轮船,人,——一切都好像不过一俄寸大。这里可能高得可怕。(我忘记说了,我们从波茨夏渡过易北河,到了韦赫伦,从这里爬高山,过谷地,当地人称之为乌特瓦尔德·格伦德。)【此刻】火车正行进在易北河的另一侧。它显得出奇地小,不比一般商店里卖的玩具火车大。我们在这里看了好长时间,又溜达了一会儿,就开始下山。我们来到一座桥,它把三四座悬崖连接在一起。这样就形成了几座小桥。这一切都美极了。下面可看到苍翠与碧绿相间。这里所有的墙上都写满了各式各样的姓名,其中可以看到大量俄国人的名字。看来俄国人也努力使自己“永生”。即使在既高又大的【山岩上】也写着俄罗斯人的姓名。后来,我们下山。在路上遇到一些男孩子,他们请求我们施舍一点钱。其中一个许诺“在我们的路上撒满鲜花”,另一个想卖给我们“格卢克布拉特”,终生幸福之树叶。不过我们拒绝了,继续走我们自己的路。房东太太说,这已经成了他们的职业,这些男孩子就从事这个,这样一来,他们就要完全失去工作的能力。往山下走相当难,而且我很不习惯上山下山。这是非常陡峭的,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小路。房东太太下山的时候经常发出尖叫声,把我吓得要命。(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变得这样胆小,动不动就把我吓得一抖,这真让我遗憾。)我们到达山下后,有人从山上向我们高声呼喊。这是一些爬到山上的淘气鬼在用各式各样的声音吼叫。(我忘了:在巴斯泰上有一座塔楼,但并不比某些悬崖高。里面有一个天文台。不过我没有进去。某位先生攀到那里,开始用模仿狗吠声挑逗狗。听到陌生对手的叫声,狗沉不住气,它的对手站得那么高,让它发疯了。它那么愤怒,主人勉强才把它招呼回去。)

最后,我们来到一个小村庄,应该从这里去易北河对岸,以便到达拉滕站。船来了,我们上了船。那里有一个八口人的德国家庭,但是他们觉得最好等船回来再上,因为无法让他们都一起上这条船。我以前说过的那对夫妇也在这条船上。他们用德语同房东太太交谈。过了河,房东太太建议我吃点什么,以便缓解头疼。我要了面包、黄油和奶酪。她要的也是这些,不过奶酪是用牛乳做的,它有一股臭味。我们正在那里坐着,我听到那对夫妇在用俄语交谈。我立刻问妻子,他们是不是俄国人。不知道为什么,她立刻满脸通红,说她是俄国人,他们在德累斯顿已经生活了十年。除了丈夫以外,她完全没机会说俄语,丈夫在俄国生活过十五年。她告诉我,这里俄国人很多,生活在这里比在俄国更划算,她现在已经完全不怀念祖国了。她讲话有点怪口音,“O”音很重。我很高兴同人讲俄语,因为有两个来星期没说过一句俄语了。后来我又给自己要了啤酒,房东太太则要了牛奶。我们在这里等了近一小时火车才来。我们快走到车厢了,一位太太走到我面前,鞠了一躬。我早已发现她有些面熟,但不知道在哪儿见过。她一讲话我才想起来,我们同她一起从皮尔尼茨坐轮船,还说过话。我恭恭敬敬地与她鞠躬告别。我们走进车厢,与我们坐在一起的有四位德国青年,很可爱,很爱笑,可能是大学生。他们一路上都在哈哈大笑,像疯子一样。其中一个甚至还讲法语和英语,自然带有德国口音。在另一个【包房里】,背对着我们,看来坐着一对年轻夫妇。他们之间情意缠绵: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她则依偎着他。这一切自然很好,我赞赏夫妻幸福,不过,总还可以稍微控制一些吧,至少在公共场合别这样做。后来她索性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看样子是睡着了。我和房东太太为此笑了。年轻人们发现了,也悄悄取笑:其中一个招呼自己的同伴,建议他也这样做,也这样亲热。可那一位不顾一切地大叫道:“看在上帝分上,别这样儿!”总之,我们让全车厢都注意这对多情的夫妇,农场主们也开始窃笑。而他们,我想,也不会反对在稠人广众之中同自己的妻子温存一番的。最后,我们到站了。年轻人们先下车,然后帮助房东太太下车。一个年轻人彬彬有礼地把手递给我,帮助我下了马车。走出车站,一个带男孩子的英国男子一直走在我们前面,我们在巴斯泰和拉滕见过他。我们走到马路对面,过一段时间他也走过来了。最后他转弯去了别处,我们则往家走去。我头疼得很厉害。我立刻便在床上躺下了,担心明天不能早些醒来。

星期一,〈5月〉27日(15日)

今天我很早就起了床,收拾利索,因为要去邮政总局。我到了那儿,收到费佳一封信[67]。拿到信的时候,我都吓呆了。我估计他今天不回来了。从这里我去了石膏雕塑馆。今天是免费开放日,不过在门口留下了我的伞,给了号。我进去了。没有什么好的东西。比如,我不喜欢这里的帕台农塑像。它没有头、脚和手。一般来说,我从来不喜欢仿制品。石膏塑像效果很不好,什么形象都被糟蹋了。总之,我没在那儿停留多长时间,我总觉得自己一定会打碎点什么。我甚至似乎看到,奉命监视观众的士兵也总是看我。我出来后,取了自己的伞,为此交了一吉尔布,然后就向车站走去。在那儿我觉得很饿,便买了面包、黄油和奶酪,把准备要付的款,两个和两个半吉尔布,放在了桌子上。我不知道需要交多少钱。侍役来了,同我聊了起来,谈他在巴黎的生活。为了摆脱他的饶舌,我赶紧站起来走了,后来才想起来,两吉尔布丢在了桌子上。他自然以为这是给他的小费。我很懊恼,差点回去取钱。

火车来了,但不见费佳。我很难过,很悲伤,一路上边走边放声大哭,使得一些德国女人目不转睛地看我。来到邮局,我收到两封信:妈妈的和帕维尔·格里戈利耶维奇的。我立刻开始读信。妈妈写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说我导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恨她,还有上帝知道的一些什么看法。费佳不回来使我异常伤心,又开始放声大哭。后来我尽力不让旁人看见我的眼泪。我又给妈妈写了一封信,就随身带了一本《法国戏剧》再一次去车站。路上我顺便喝了些咖啡,就匆匆奔向车站。然而三点三刻他也没来。我决定等晚上六点的火车。在这段时间我便读《赢利婚姻》。我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莱比锡的列车已经到了。我已经不再抱有今天见到费佳的希望,可突然他在远处出现了。我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才向他扑过去。我那么高兴,那么幸福!他模样有些改变,看来是旅途劳顿。身上落了一层灰尘。但我们终于非常愉快地重逢了。我们想雇马车,在这里必须首先在车站的台阶上从警察那儿买票或要号,没有他的允许无权雇车。我赶忙跑向警察,从他那儿拿到了票。找到一辆马车,我们坐了上去。

路上费佳给我讲述自己的不幸。我很痛心,但看到他终于回来了,我还是非常幸福。伊达在楼门口迎接我们。我们立刻要了茶。我一直在欣赏我的费佳,感到无比的幸福。在喝茶的时候他问,有没有他的信,我把苏〈斯洛娃〉的信给了他。他或者的确不知道这是谁来的信,或者装作不知道,他先拆开信,再看落款是谁,这才开始读信。在他读这封著名的信的时候,我一直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他长时间反复读第一页,仿佛不能理解上面写的是什么。后来,他终于读完了【这封信】。我觉得他的手在抖。我故意装作不知道,问索涅奇卡[68]写了些什么。他说,这信不是索涅奇卡来的,好像还苦笑了一下。他这样的微笑我从来没见到过。这或者是轻蔑的笑,或者是怜悯的笑,我真的不知道,但笑得确实有一点儿怪。后来他变得非常心不在焉,勉强能理解我给他说的话。

晚上我们去散步,顺便买了雪茄和烟卷,然后去了露台。我想,我有两个星期没来这里了。一切如旧。我们想去听音乐,但怕要坐太久,后来就去了列阿尔咖啡馆喝咖啡。费佳给自己要了冰激凌,我要了咖啡。到家后我便躺下睡觉,他很快也就睡了。

星期二,〈5月〉28日(16日)

今天我们醒得相当晚。我们现在没有手表,所以完全不知道时间。一开始我修改我的黑色连衣裙,费佳一直魂不守舍地在房间里踱步,总在找什么,好像他真丢了什么似的,并反复看信。总之,看得出来,他总放不下这封信。我急切地想知道他关于这件事的意见。后来我写速记,读了很长时间的书,四点钟我们去吃午饭。顺路买了雪茄与烟卷,买了《钟声》。在黑尔比希吃了午饭,花了五吉尔布,四道饭菜。这相当便宜,饭菜也相当好。吃午饭的时候,一个病人坐在窗户旁边不停地咳嗽,在咳嗽的间隙还发出阵阵呻吟,真把我烦透了。后来我们又去了列阿尔咖啡馆喝咖啡,从咖啡馆出来后就简直不知道到哪儿去好了。已经晚上七点,因而去城外是不行的。我们来到大花园。这里演奏的不是普鲁士音乐,而是萨克森音乐。路上我们遇到两个俄国人家庭,——看来,这里俄国人很多。交了五吉尔布,进了花园。此时正在演奏歌剧《四个扫烟囱的人》的序曲。后来演奏《蔷薇之歌》,旋律多变,而且部分乐手走进了灌木后面,开始从那里回应主乐队。再后来演奏《女人心》,一般来说,都很甜蜜,很抒情。费佳要了啤酒,我们拿出来十五吉尔布。那个人道谢后,把钱收了起来,但我们制止了他。他便又找给了我们五芬尼。【费佳不想就此住手,他立刻去找饭店老板,不过一会儿他回来了,告诉我,说他好像战斗了一场。这可把我逗坏了,他好一副雄赳赳的模样。一般来说,他同德国人吵架真是很投入的。】我们往家走。路上遇到了我的银行家托德,他彬彬有礼地向我鞠躬。我们顺便去了费佳管它叫库尔穆兹的商店,买了各种东西。

星期三,〈5月〉29日(17日)

费佳今天一早晨都在写【那封著名的】信。我总在想,他会不会叫我过去,把信念给我听呢。写好信之后,他叫我去,征求我的意见。然后我们出门,去找地方吃午饭。路上顺便买了雪茄,烟卷和褐色帽子(两塔列尔五吉尔布)。费佳简直还是孩子,戴上这顶新帽子变得漂亮了许多。我说,这顶帽子他戴着合适,这个评价让他很高兴。我们决定今天去“瓦尔德施洛申”吃午饭。可我只认识绕远的路,走近路要过易北河上的浮桥。我们去找码头,但我走得太靠右了,因此[迷了?]路。最后,在某个德国女人的帮助下总算找到了路,来到了河对岸。我们每人付了五芬尼。我们沿着河岸走。费佳心情非常不好。他总在苦苦思考什么,非常不耐烦,不断地问,我们是不是快到瓦尔德施洛申了。我们终于到了。一开始我们想在花园里吃午饭,后来只得在大厅里吃。大厅里热得惊人。吃了午饭。【不过】倒霉的是,我们要了煎牛排,上来的却是肉饼。这使费佳气恼,再加上我们怎么也招呼不来侍役结账。费佳到处找他,他来了后费佳他。接着我们在花园里喝了咖啡,就去游玩。费佳要我领他去某座花园。我想让他看看阿尔布雷赫茨堡,【由于他极其不耐烦,我便对他说,如果他这样任性,还不如回家。他生气了,说为什么他走了这么多路,总之,心里不痛快】。在路上我们看见与一座别墅相连的花园,大门开着,我们就走了进去。花园相当大,有几条蜿蜒的林荫路,我想,是通向易北河美丽景点的。在这里溜达了一会儿,我们向家的方向走去,但已经是沿着易北河岸走了。在这里我们吵了几次嘴,不过我们的争吵大都是以我的笑声结束:我无论怎样也不能,而且也不想认真地生费佳的气,所以总争取把争执化作玩笑。我们争论,谁能更快地走到码头[防波堤或是桥]。不过是同时到的。我们迅速到达对岸,便向露台走去。(在这里我们遇见了我们那位可爱的英国女士。她大概住在这里,所以两个星期以来我几次见到她。她穿得相当好,几乎每次都有新服饰。)我们来到了列阿尔咖啡馆。费佳要了冰激凌,可是给我们上了两份,我也就只好把它吃掉。然后我们就回家了。

如此长时间的散步使我很疲惫,所以没有喝茶便走进卧室,在床上躺了下来。(应当指出,每当我走进另一个房间的时候,费佳总是不安,问我在那儿做什么。他总以为我很寂寞,很心疼我。)这一次也是这样,他问我为什么走了。我说,我躺着想事。这样重复了几次,每次他一问我就醒了,然后就又酣然入睡。最后,在【我睡了】一小时之后,他生气了,就招呼我。我睡眼惺忪地走到他那儿,迷迷糊糊地说我没睡着。他火了,说如果我不想在他身边坐一会儿,我可以走。他气得要死,我却哈哈大笑了一阵子,然后告诉他:同昏昏欲睡的人谈话,骂他,而他根本不明白说的是什么,只顾睡自己的觉,——这既愚蠢又好笑。费佳自己也发现是委屈了我,便请求不要嘲笑他。后来我勉强坐了好长时间,他由此得出结论,说我坐在那儿是“报复”他。 okss1tgetoJN1nEe4GU5A19+KY/RJwxP5i1jLfzTor9NiJS8zarjsQWaVXJKC+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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