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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回忆纠缠

兽毒莫如虎,

虫毒莫如蛇,

黑土与红丸,

蛇虎无以加,

缘何嗜好殊,

漏脯为丹砂;

争赴鬼门隶鬼籍,

憧憧贵影诚堪嗟!

——《祛毒谣》

1

一辆老牛车拉口新棺材,从徐家药店门前经过,几个警察跟在后面送葬。

“谁死啦?”徐德富说。

“显然是警察。”程先生说。

徐德富和坐堂医生都在药店的大厅里,望着冷清大街上寒酸的送葬队伍。他说:

“稀稀拉拉几个人。”

一般没家没口的人才由官家葬。这人能是谁呢?

正猜测的当口,管家谢时仿进来,跺一下脚,将沾在棉靰鞡(鞋)上的浮雪弄掉。

“听说没,警察给谁送葬?”徐德富问。

“冯八矬子。”谢时仿回答。

“他不是死在月亮泡子?”

“听说小鬼子使马驮回他的尸首”,谢时仿说原因道,“林田数马认得他。”

“冯家人怎么不安葬他呢?”程先生疑惑道。

“生前像大牙狗似的见谁咬谁,众叛亲离……”谢时仿说到点子上,冯八矬子寻花问柳,与佳丽堂的老鸨子打得火热,妻妾不满,但不敢干涉,怨恨在他死后以不给他收尸的特殊复仇方式宣泄出来,“冯八矬子再没别的亲戚。”

“秦桧那么坏,还有仨朋友呢。”程先生叹然。

“总归作孽太多,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啊!”徐德富说。

在当地人看来,最悲哀过人死后无人埋葬。养老送终是生育最大目的,冯八矬子有子嗣,妻妾尚在,埋他葬他应该不成问题。

“扔个乌鸦大晒蛋!”程先生说。

当地说没人管,尤其是亲近的人不管你,就说成乌鸦大晒蛋。

“老爷,”谢时仿要对徐德富说什么,在场的有药店伙计,他需背,“我有话对你说。”

“进里屋。”徐德富找个背人的地方。

药店一间小会客厅里谢时仿说:“今个儿,我在街上遇见小张啦。”

“哪个小张?”徐德富一时蒙住。

“上次来咱家弄药品,二爷……”

谢时仿这么一提示,徐德富立马想起来,上次同德中一起来三江,后来带所需要的药品离开。

“德中还没离开三江?”

“他没说,住在郝家小店,药店的情况不清楚,怕有外面儿人儿(外场人),晚上过来。”

“哦”,徐德富喜上眉梢,“说不准德中要来家。”

“老爷,准备房间?”管家问。

“不用,回来再说,着紧绷子(必要时),还睡佟大板儿的偏厦子(厦屋)。”徐德富只顾乐,都没多想,可是管家替他想得全面。

“偏厦子和佟大板儿走一个门儿,从堂屋穿过……不合适吧?”

“唔,我倒把这个茬儿忘了。”一片生活云翳蒙住徐德富的心,使之沉重起来,尽管他相信他这样做二弟高兴,但毕竟没和他招呼过二嫂就下嫁给了佟大板儿。

“二爷倒不会有什么想法”,谢时仿劝慰东家,“做主将撇在家的赘力(拖累人的人)嫁出去,爷德中会高兴,长兄做的没什么不妥。只是安排他们走一个门——相当于同屋——天天见面,那样挺尴尬的。”

“可不是咋的,”徐德富这才意识到,此安排不妥。倒不是徐德富做事粗糙考虑不仔细,只顾乐二弟有可能回家来,“这么的,把梦地住的东厢房腾出两间给德中住。”

“二少爷住在哪儿?”

“先和店伙计们挤一挤,迁就吧。”徐德富让德中住好是最大的事,一切人都给他让路。

谢时仿说二少爷老大不小,和下人住在一起委屈了他,尊卑规矩如此安排也不合适。

“那你酌量办吧。”徐德富说。

谢时仿出去,徐德富也随着来到院子里。

“爹”,二儿子梦地走过来,他在院子的空地上晾晒草药,说,“四婶屋子的站炉子筒子打完啦。”

“咋样,还戗不戗烟?”

“还串烟,风。”徐梦地说。

“烟囱低就好犯风,抓(音chua)空儿再给你四婶弄弄(音neng)。”徐德富叮嘱儿子。

四婶丁淑慧是四弟媳妇,赌爷徐德龙和角山荣掷骰子赢了宪兵队长的军刀被杀死后,徐德富把她接回药店来,大家住在一起。前几天,她屋子站炉子突然耍脾气,冒烟不烧。

“嗬,这是怎么啦?”二嫂见丁淑慧眼睛通红,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一身生烟子味儿。

“炉子跟我耍驴。”丁淑慧诙谐道。

“告诉大哥,叫人修修。”二嫂说。

“不用啦,我自己收拾。”

“你?别逞巴能,瞎捂扎(鼓捣)啥呀?”

徐德富听二嫂说炉子不好烧,叫儿子梦地为四婶修理一下。他吩咐完儿子,蹲在草药前,心可不在药上,二弟德中真亮(真切,清楚)地跟过来,他和十几年前的德中说话:

“咱家的药店爹指望你开。”

“大哥,我学医,就想开药店。”

“那你咋说不回来了?”

“爹逼我娶……”

说到养在家中的田家姑娘,徐德富同情二弟,他不愿意娶童养媳,应该说没错,学堂里有女学生,知识女性更让读书人喜欢,何况坚持这样的婚姻,受的是媳妇。民谣云:出嫁不嫁读书郎,一年四季守空房,要嫁还是庄稼汉,一年四季长做伴。事实证明二嫂嫁给佟大板儿,朝夕相处,有了一个女儿,加之过继给她的徐梦人,一家四口人和和睦睦,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从徐德中跳到徐德成的身上,连日来他暗中关注月亮泡子的事,一趟一趟使管家出去打探消息,得知德成带人逃走,心才落体儿。儿子梦天只受点轻伤,是唯一的幸存者,又得到很好的治疗,德中又要回来,喜事接二连三,令人高兴。

2

上一届警察局没剩下几个人,安凤阁像打扫仓库货底子,闲杂乱物铆大劲儿(顶多)划拉,赶车、喂马、做饭的都算在内不到十个人,保安、卫生、司法科长倒健在,警务、特务两科科长冯八矬子生前一人兼,现在空缺。

当务之急配齐科长,警务、特务科长人选尽快产生,准备从四平街调入一批警察,上面允许在本地招聘几名。

“报告。”

“进来!”

左臂还吊着绷带的徐梦天出现安局长面前,人满精神的。

“报告局长,我出院啦!”

“噢,坐!”安凤阁接着问,“伤口好利索了吗?”

“报告局长,基本好利索。”徐梦说。

“好,你能坚持上班好,看我忙得焦头烂额……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安凤阁说,“你在陶局长身边工作,知道的事情肯定比其他人多……你过去在警务科?”

“和冯科长一个科。”

“唔,警务科。”安凤阁心里有了打算,问,“你老家?”

“三江土生土长”,徐梦天回答,“獾子洞……村子几年前就没有啦。”

“獾子洞?徐?”安凤阁的小眼睛鳄鱼见到猎物一样突然睁大,“徐家大院,你是徐德富……”

“正是家父。”徐梦天略略惊讶,“局长认得我父亲?”

“何止认得呀!”安凤阁说,想起很遥远年代里的事情了,“说起来,我俩一个槽子吃过食,还是战友呢。”

战友?徐梦天记忆中父亲是土里刨食的农民,从来没当过兵,同安凤阁是战友倒是新闻,局长怎么开这样的玩笑。

“梦天啊,说这话有年涎子(年头儿)了。”安凤阁说,确实有他和徐德富一起当兵这一码事。不过,当兵时间都不长,安凤阁两个月,徐德富两个半月,说是战友也对劲儿,“回去问你父亲,他会对你说。哦,他现在做什么?”

“开药店。”

“不种地了?在哪儿开药店?”

徐梦天说集家并屯獾子洞变成无人区,我家地撂荒着,爹带全家人在镇上经营同泰和药店。

“噢,忙过这几天,我去拜访他。”安凤阁人情味很浓地说,“你刚出院,在家休息几日,身体完全复原再来上班。”

“局里这样忙……”

“回去吧,家人一惦心你。”安凤阁说。

“局长,那我回去了。”徐梦天离开。

安凤阁轰走徐梦天却没轰走往事,和徐德富当兵的岁月,秋菜一样新鲜呈现在面前。那时他们年龄都很小,安凤阁比徐德富还小,更扛不动笨重的铁公鸡(土枪)。那时徐将军麾下多是骑兵,骑兵部队的人不都扛枪挥刀,马草得有人铡,马圈得有人清扫,因材施用,安凤阁被派去放马,实际是放一头种驴。你会问,军队里养着一头叫驴做什么?

徐将军的部队有两门大炮,用骡子拉着,这可不是普通的骡子,清一色的大青骡子,没一根杂毛。骡子都是自繁的,这头叫驴是种驴,它的后代是大青骡子,拉炮的骡子都是它的子女。

“我是来当兵的,不是来养驴的。”安凤阁牢骚道。

“叫干啥就干啥,当兵嘛。”徐德富解劝说。

“让我养驴我想不通。”安凤阁觉得养驴用不着穿军装,回村去养……

“报告局长!”保安科王科长进办公室来,“车备好啦!”

“好,这就走。”安凤阁起身说,“王科长,你跟我去。”

“是!”

保安科王科长带领几名武装警察跟在局长马车后面,直奔陶府。

“王科长!”安凤阁叫喊。

“哎!”王科长跑步过来,“局长。”

“陶家现在还有什么人?”安凤阁问。

“大夫人……”王科长向局长介绍陶奎元的三位遗孀。

“没有孩子?”

“是这样局长,大夫人没有,二夫人生个男孩,给胡子绑票吓傻,冬天抓鱼冻死啦。”王科长说,“三夫人生了个男孩,陶家只这么一个孩子。”

安凤阁心想,香火不旺啊。

陶家大门关着,很是清静。哐哐,警察敲门。

“谁呀?”女人很憨的声音传出来。

“夫人,我们局长来看你们。”王科长搭话道。

来开门的陶奎元大太太瞥眼生面孔,客气道:“请,局长请。”

安凤阁一行人随主人来到堂屋,落座后,陶奎元大太太指使下人道:“沏茶!”

“夫人,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我局尽全力解。”安凤阁喝口茶说。

“奎元人都不在了,有事我们自己梦自己圆,不麻烦警局。”陶太太很有自知之明,“只是奎元死得不算明白,你们能查给查查。”

“陶夫人有什么疑问吗?”安凤阁觉得她像知道什么,“你觉得……”

陶太太手绢擦了下眼睛,说:“他去四街开会,本来没参加月亮泡子打胡子,怎么死在那儿了呢?”

“王科长,你说说我们的调查结果。”安凤阁让随来的王科长讲。

“是!夫人,陶局长从四平街开会回来,到局里只打个站儿(短暂停留),带上徐梦天去了月亮泡子,到那里时战斗还未结束,不幸被胡子打中。”王科长说警方的调查结果,“据徐梦天说,陶局长中枪当时没死,他奋力掩护局长冲出重围,一口气跑过两道坨子,局长才咽气。”

陶奎元大太太心里打嗝噔(疑惑)就是跑过两道坨子,把徐梦天想得很坏,她没说出来,却一直往那个方向想。她这样也不是无端,原因在三姨太四凤身上,陶奎元的三房太太,她们不能和平相处,四凤得宠后,三足鼎立局面有了改变,大太太和二太太统一战线,共同敌视年轻貌美的三姨太太,下舌有了成果,陶奎元一次酒后打了四凤……突发奇想四凤的叔伯哥徐梦天护着妹妹,对陶奎元下手……

警察局长安凤阁不管夫人间争风吃醋,你长我短,三只蛤蟆六只眼的无聊琐事,准备结束礼节性拜访,起身问道:

“陶局长的另两位夫人?”

“在家。”陶奎元大太太说。

“叫她俩出来见局长。”王科长说。

“嗯哪!”陶奎元大太太去叫人。

那个冬天的上午,警察局长安凤阁对已故陶奎元遗孀三位太太中的一位印象太深刻——穿一口钟年轻貌美的那位,出了陶宅他意味深长地回眸,一个故事悄然开了头。

“三姨太叫四凤?”回来的马车上,一样东西菜叶老筋似地纵横在安凤阁的躯体里,问。

“四凤。”王科长道。

“她是徐家哪股人?”

“徐梦天三叔的大闺女,叫徐德成吧。”王科长对徐家情况略知一二,说,“排行老三。”

徐老三,安凤阁只知道老大徐德富,他问:“徐德成做什么的?”

“要说这个可就复杂啦。”

“怎么讲?”

“一句两句话讲不完。”王科长既不是夸大事实,也不是卖关子,徐德成的身世复杂而神秘。

复杂的东西就不是有多人在场马车上说的,安凤阁决定回到局把王科长叫到一边单问,四凤的事你不让他问,他准保跟你急眼(发火儿)。

局长室里,只安凤阁和王科长。

“徐德成最早在坐山好绺子里当胡子,后给张大帅改编,当上安国骑兵营副营长,驻守三江。事变后,带骑兵出城……”王科长讲完人知道的部分事实。

“咦,这有什么复杂?”

“这还不复杂,那复杂的在后面。”

“讲讲。”

“局长,后面不好讲。”

“有什么不好讲的?”

“是不能乱讲,我怎能乱讲呢!”王科长是老家贼(经验者),惹事生非的事不说,何况,徐家的事在警界是个敏感的话题,尖(聪明)人谁没事找事啊!

安凤阁自然不清楚徐德成,他要不是因四凤也不会去关注什么徐德成,刚刚走马上任,警察局的事情堆成山,哪有闲心去管这屁事。

“局长,不是我不愿说,实在是徐德成……”王科长说理由,局长不能得罪,“我实在说不清楚。”

见王科长吞吞吐吐的状态,安凤阁想,往后有的是机会哨听明白这件事,别让属下看破心机,说:“我捎带二意(无心)地问问,行啦,不说啦。”

“局长,我真……”

“不说啦,不说啦!”安凤阁说。

3

徐梦天迈进药店,跑出一院子人。同泰和药店院有两个大门,门市房门直通后院,家人一般都不走,那样走必穿过药店的堂屋。门市房的后山墙处开着大门,走车走马,门中门(角门)走人。住在后院的家眷,天由打(从)此门通行。

“叫表哥看看。”儿子进屋屁股没沾炕,徐郑氏就张罗给儿子看伤口,“梦天,叫你表大伯瞧瞧。”

“没事,妈。”徐梦天说。

“没事,没事,有事就晚啦。”徐郑氏责备道,“你从小肉皮子就不合,拉个口子好熬发。”

“妈,真的没事。”徐梦天说。

徐德富说儿子听你妈的吧,谁犟得过她。他叫梦地找来程先生,治疗红伤拿手的中医下了结论:伤口好啦,长出肉芽(新肉)。

“时仿,杀两只鸡,多整几个菜,各屋今晚别烧火,全到我这儿吃。”徐德富吩咐下去。

“我去安排,老爷!”谢时仿欲走。

“等等,打发一个人去陶家,看看四凤能不能来家吃饭,把孩子带回来。”徐德富说,家人团聚他惦记侄女。

“哎。”谢时仿走了。

堂屋人陆续散去剩下徐德富和徐梦天,爹说:“回腿上炕里。”

徐梦天脱鞋上炕,徐德富挨儿子盘腿坐下。

“爹,我们局长认得你。”

“是吗?”

“他说和你战友。”

“战友?”徐德富听来想笑,说他当兵几乎成为笑料,拿自己的话说就是当了两天半兵,他想来一个人,说,“尿炕精!”

“尿炕精?”

“安凤阁当局长啦?”徐德富惊奇道。

尿炕精——安局长不贴铺陈(合实际),徐梦天怎么也想不到一起,问:“爹当过兵?”

“你爷爷心出彩,送我去当兵。”徐德富想想爹徐小楼的行为都可笑,徐将军是本家,一个祖宗,靠他提携弄个官当,可是拿鸭子上架,他只当了两个半月的兵便跑回来,还比安凤阁强,他只当了两个月。

“他喂了两个月的驴。”

喂驴是当时一个士兵的任务,成为大家笑柄是后话。安凤阁尽管满腹牢骚,还是把驴喂得膘肥体胖,嘎嘎三叫。

“他尿炕,给部队撵走的。”徐德富说。

当兵的尿炕肯定不行,最先发现安凤阁这毛病的是同炕、枕头挨枕头睡的徐德富,不过,他为他的砢蠢(丑)事保密。最后怎么露的馅儿没故事可赶走他不容易,他像贴树皮(毛毛虫)一样不走。

“打二十马鞭子。”军官说。

“不走。”安凤阁不肯走,还说自己有办法憋住不尿炕。

“再打二十马鞭子!”军官惩罚加码道。

数一数,前后挨了一百马鞭子,安凤阁没走。徐德富清楚地记得安凤阁离开队伍,是被一首瘟疫一样流行的歌谣《尿炕王》羞辱走的:

说荒唐道荒唐,

十八岁的姑娘嫁给七岁的郎。

小郎君没有别的病,

天天晚上好尿炕。

头一宿尿坏佳人红绫子被,

二一宿尿坏了佳人绣鞋十八双,

三一宿尿坏了佳人象牙床。

小佳人气得把郎君打,

惊动了隔壁二大娘。

大娘过来把仗劝,

叫声侄媳妇你听端详。

我的侄儿岁数小,

圆圆扁扁多担量。

小侄尿炕算平常,

我俩七岁结婚都尿炕。

他也尿来我也尿,

炕头尿得浪花跑,

炕梢尿得起波浪。

打鱼小船来回跑,

捞上根大鱼一丈八尺长。

拿到京城去献宝,

皇上封我俩都是尿炕王。

是首叫人丢面子歌谣。徐德富仍然是几十年前的表情,只是同情有些苍老,一股枯朽味道。

“爹,他说来拜访你。”

“安凤阁当局长,你还好干一些。”父亲想儿子的前程,陶奎元执政时,伴虎伴狼他心没底儿,是陶奎元安排梦天当警察的,在外人的眼里,警察打腰(吃得开),多少人想当没窗户没门当不上,梦天当警察着实引来羡慕的目光。可是做父亲的心里清楚,警察局长可没那么善于助人。

“他肯定比陶奎元强。”徐梦天说。

徐德富以一种观察的目光望儿子,他在寻找一时不可说破的秘密,说:“陶奎元命短。”

“短命。”徐梦天泰然地说,什么也没暴露。

命短和短命,颠倒一个字,让精明的徐德富做出一个判断,儿子与陶奎元之死有关。他还不能完全肯定,也不能直接问,倒是问了一个与之千丝万缕的事情:

“特混骑兵队的人死伤多不多?”

“都逃走了!”徐梦天说,他知道父亲关心特混骑兵队,直白点讲,关心三叔,但也不便说破,婉转道,“看起来,他们伤亡很小。”

“你亲眼见他们逃走的?”

“爹,您的意思是?”

“哦,死尸中……”徐德富吞吞吐道。

徐梦天说现场除了日本宪兵和警察,没有一具特混骑兵队人的尸体。

“他们没死人?”

“那倒不是,他们肯定在撤离时带走死伤的人。”徐梦天推测说,“那样惨烈的战斗,双方都避免不了伤亡。”

特混骑兵队是什么人徐德富清楚,讲究的大绺子胡子,尽可能收尸、掩埋死去的弟兄,这一点和狼学的。胡子不是狼,某些事情上比狼狠。他们带走死者当然不是吃,而是埋葬,连同他的马鞍。

“老爷”,谢时仿来告诉饭好了,说,“多了一口人,梦人少爷从四平街回家来了。”

“真会赶嘴(碰饭时),好啊,人更全科啦。”徐德富高兴,全家人团团圆圆吃顿饭很难得,平素东一个西一个的,凑在一起不容易。

“大板儿卸车(收工)没有?”

“他在,梦人少爷坐他车回来的。”谢时仿说。

“时仿,各屋召唤一下,人齐了就开席。”徐德富说,药店还有几名外雇的伙计,“今晚给他们也加两个菜。”

谢时仿出了堂屋,徐德富父子也准备去饭厅,当家的行动有些费事,腿绑开了,要重新缠好。

“爹,我给你打腿绑。”

徐德富伸过一条腿,享儿子孝敬的幸福。他说:“梦人眼瞅着毕业了,你说干啥职业好?”

“他自己想干什么?”

“上次来家我问了一句,他说自己日语学得好,想在日本株式会社谋点儿事做,挣钱多些。”打完腿绑徐德富下地穿鞋,说,“和日本人做事好像走在刚开春的河冰上,悬门儿(有危险)啊!”

“梦人自己喜欢就让他试试,日本人的公司、工厂招用大批中国人,没事儿。”徐梦天说。他比爹开化,永远也当不了屯大爷,爹就能,而且当得津津乐道。

“怎么说离日本人远点儿好啊!”徐德富说。

东北满洲国统治着,日本人统治着满洲国,转来转去转不出日本人的裤腿,徐德富想不着日本人的边儿,那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乎,过不了几天,新任的宪兵队长林田数马就来找他,上不上贼船由不得他。

4

天狗绺子压在(呆在)野狼沟,这个季节压在此地相对安全,大雪封了荒原阻了路,谁到人迹罕至的野漠做什么?

“回窑堂。”伤势很重的蓝大胆儿对徐德成说,“兄弟跟我去吧。”

回窑堂——家——野狼沟,在蓝大胆儿心里,自然环境险恶的野狼沟就是家,他的老巢修建三年多,对日本子仇恨的种子在此地发芽、生根,起初只是看不顺眼撩骚(招惹)日本鬼子,仇恨这种东西不都是一笑可泯的,茁壮成长的仇恨十分可怕。

“你们恨日本鬼子,我们才来找你。”徐德中直截了当说。

“抗日,弟兄们和我是铁了心。”蓝大胆儿表态道。

抗联掌握了这子的情况,才派徐德中前来说降。蓝大胆儿抗日是真心诚意,绺子改称呼叫什么游击队他不愿意,绿林好汉就不能抗日?一样!枪口对着日本鬼子在乎什么队伍名称。徐德中也没急于和逼迫,等蓝大胆儿打完月亮泡子这一仗再劝说,名称已经决定:三江抗日游击队。可是,这一仗打下来,蓝大胆儿受了重伤,面临自己的绺子交给谁的问题。他叫徐德成带绺子过来,也是有打算的。

“兄弟,我上不了马啦。”蓝大胆儿哀然地说。

“大哥安心养伤,会好起来的。”徐德成劝慰道,他心明镜似的,蓝大胆儿已经不行啦。

“别给我宽心丸吃,我交待(后事)得啦。”蓝大胆儿气虚得很,说,“给我点儿海叶子(大烟)。”

“我叫人弄。”徐德成说。

生命垂危,或者受伤、过度疲劳,食吸一点儿大烟,人立马精神,东北民间管片叫土药,有用大烟治疗传染病的传统,例如虎列拉等。胡子多用来止痛,尤其中枪,采用喝它止痛的方法。大烟成为绺子必备的药物。

神奇的大烟使濒临垂死的生命得以延续,蓝大胆儿觉得疼痛渐渐消失,知道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抓紧交待重要的事情。

“众名弟兄鞍马后跟我多年,不能不为他们的后路想想……我自己两眼一闭,一蹬腿了事,可他们咋办?”蓝大胆儿黯然道,“天狗兄弟,请接受向你靠窑。”

靠窑,胡子的黑话,是指一个绺子降另一个绺子。在关东土匪中,这种事是家常便饭。

“大哥……”

“别推迟了,我看准你,尾后弟兄们跟着你错不了,我放心。”蓝大胆儿寄予希望的目光落到徐德成的脸上,恳求说,“答应大哥吧,兄弟!”

“我答应你。”

“谢谢你!”蓝大胆儿再次衰竭下去,大烟支撑很有限,生命的消亡无法阻止,他紧紧抓住徐德成的手,咽气前最后的两个字是:“抗日!”

“抗——日!”每个字重得不止千斤,而是一座山。徐德成是在想连蓝大胆儿的人在内近两百人,前途、命运都交给了自己,一步都不能走错,摸着石头过河不成。

“大哥,在这里趴风很危险。”草头子说,“鬼子肯定要来报复。”

埋葬了蓝大胆儿,两绺人马并在一起,四梁八柱重新做了安排,大柜徐德成,草头子是二柜,炮头、水香、粮台、总催……都安排妥当。

“野狼沟也许早就暴露给他们,只是大雪荒天的行动不便。”徐德成看到危险,说,“我们挪窑(转向另一个巢穴)!”

去哪里?这是个极现实的问题。假降之前,徐德成有个老巢,也在西大荒的野狼沟附近,现已暴露,回那里不行。冬天不同于夏天,青纱帐一起随处可藏身,此季节冰天雪地,没遮寒挡雪的屋舍——窝棚、地窨子,不成。

“往西走,离亮子里越远越好。”徐德成避开锋芒的决策是聪明之举,关东军受得了这样屈?一个县级宪兵队给胡子吃掉,丢不起帝国军人的脸,丢不起满洲国的脸,恼羞成怒将疯狂报复——剿杀,真的枪对枪地干,绺子哪里是正规军的对手。

“大雪封了山,要不然我们进山。”草头子看中白狼山,是凡想藏身的胡子都会选择山高林密的白狼山。进山有季节限制,要想冬天猫在山里,必须在大雪封山前进山,否则要等第二年春天雪融化,“可是往西走吧,我们也没个谱。”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前自然直。”徐德成说,其实并非一丁点儿谱儿也没有,西大荒有个活窑(素与胡子有来往),草头子也知道那个活窑,即使指望不上,在沟壑纵横的沙坨间找个背风的地方不成问题。

“咱不等你家二哥来啦?他回来扑空怎么办?”

“火上房,顾不过来了。”

“可是你答应等他回来的呀。”草头子说。

“不等啦,叫翻垛先生观天象,明天几时挪窑合适。”徐德成说多蹋拉(拖延)一天,危险就增几倍。

“徐秀云咋办?”草头子意思是她跟不跟绺子走。

绺子里唯一的草儿(女人),是已故四弟德龙的女人,她在徐德龙死前和他分手,挫败角山荣的阴谋诡计她功不可没,徐德成铭记着,和蓝大胆儿接上头也多亏她。

“你去和她唠唠,别跟我们走啦。”徐德成觉得女人当胡子不合适,吃苦遭罪危险不说,全绺子只她一个女人很不方便,也很麻烦,“说通了,给她一匹好马,再给她一些钱。”

“恐怕劝不走她”,草头子说,“瞧架势,不走啦。”

“你再去跟她唠,唠透。”徐德成说的唠透,讲明道理讲清形势。

徐秀云单独住一个窝棚里,门很小,像鸡轱辘的口,每天下蛋母鸡一样她钻进钻出。

草头子走到鸡轱辘前,叫道:“徐小姐!”

“二爷。”她钻出鸡轱辘。

“你叫我蔓子(姓名),草头子。”他说。

“那你怎么不叫我并肩子?”她反诘道。

并肩子不是随便叫的黑话并肩子是兄弟的意思。

“是这么回事,我们要挪窑子。”

“好啊,这鬼地方兔子不拉屎。”徐秀云打断他的话,说,“我没什么收拾的,哦,什么时候走哇?”

“大当家的叫你回窑堂(回家)。”草头子话说得明矾一样滞涩。

“让我回窑堂?”

“再往西走,漫野荒郊,风餐露宿……”草头子说。

“归齐(原来)你来撵我!”徐秀云从草头子身旁的雪窠子兔子一样跳过去,重归人踩出的一条路上,跑向大柜徐德成的窝棚。

“徐小姐!”草头子转身追来,他没她跑得快。

徐秀云推开门,火气还在脸上燃烧,开口便问:“三哥,你们这是玩的哪国鬼吹灯(鬼把戏)?”

“秀云有话坐下说。”徐德成想到了草头子谈话的结果,平心静气道,“二当家的代表我跟你说……”

“三哥,我今天敲钟问响,你同不同意我挂柱,给句痛快话,三江也不只你们一个绺子。”徐秀云咄咄逼人道。

徐德成需要动脑筋寻思,赶她走,她也不回什么家,事实上她无家可归,四弟已死,她的父亲赌徒徐大肚子已死,母亲被丈夫输给人家,在赌桌上赢来输去几年后不堪受辱上吊死去,眼下她没什么亲人了。不如暂时收留她,至少有个安身落脚之处,不然,她可能入别的绺子,话已说出来。

“吃走食很苦。”徐德成说。

“我知道。”

“既然你能吃了这苦,跟我们走吧。”

“谢三哥!”徐秀云行土匪抱拳礼。

徐德成对她说,再也不能叫自己三哥,诈死真相的秘密要守下去。

“我明白。”

徐德成给她一把匣子枪。 rIFjR+RD/BbcMTDLUzUw4fsJy2eGRuq5DyT9NuSXGC77oF3TeQNlPUNWb2PxBIi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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