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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阴谋碎片

晴天那个蓝天,

晴湛蓝蓝的天,

光绪爷年间后套种大烟,

洋烟本是外国的种,

外国人拿来害我们老百姓……

——“二人台”唱词

1

四凤走进同泰和药店,直接到大伯父的堂屋。

“伯母。”四凤进来。

见到四凤,徐郑氏的眼睛顿然湿润了,她一把拉住侄女到炕里,声音发颤说:“苦命的孩子。”

四凤垂下头去,片刻后抬起头,说:“我就是这命啦。”

命啊,生死有命。徐郑氏同情苦命的侄女,十几岁与父母失散被卖进妓院,母亲死了,父亲德成身世特殊,生也断绝死也断绝,很难相见。警察局长陶奎元为其赎身娶她做三姨太,有了儿子双龙,日子是苦是甜,有丈夫有家,才是日子啊!现在丈夫被杀,撇下她……眼泪淌了下来,她说:“四凤,不行你领孩子搬回来住吧。”

“伯母,我和双龙挺好的。”

陶奎元的两房夫人刁泼出了名的,特别是大太太,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谣谚道:

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不得便宜下口咬。

“别给你们娘俩儿气受。”徐郑氏怕侄女委屈,说。

“暂时还不至于。”四凤说,眼睛四下寻找,问,“大伯呢?”

“在里屋睡觉。”徐郑氏指下紧关的内屋门。

大伯在四凤的印象里终日忙碌,很少得闲,大白天的睡觉几乎就没有过。疼爱她的大伯,小时候经常给她念叨的谚语有两则记忆最深刻:不正,苗不正,结个葫芦歪歪腚。其二是,山怕无林地怕荒,人怕偷懒花怕霜。大伯总是做出勤劳榜样给兄弟们看,给家人看,睡懒觉,简直不可思议,莫非他病了?

“近日大伯的身体?”四凤问。

“身板好好的”,徐郑氏掖掖藏藏什么,说,“市面儿乱七八糟的,他几天没睡好觉,四凤,找你大伯有事?”

“不,没事儿,别格愣(打扰)他……”

“呃”,清嗓的声音。

“大伯醒啦。”四凤急忙下炕道。

徐德富走出屋来。

“大伯。”

“四凤来家了。”徐德富坐到一把椅子上。

“大伯,我刚从医院来。”四凤给徐德富倒杯茶水。

“见你哥没?”徐德富急忙问。

“见啦,哥挺好的。”

“伤口闹发(感染)没有?”徐郑氏急忙问。

“没有,日本大夫治疗,又使洋药。”四凤说。

徐德富治疗上不惦心,只要是正常治疗,日本的医术比我们的好,洋药(西药)治有些病比草药来得快,管用。

“哥让带信儿给大伯,他一切好好的,四平街警察局贾局长到医院看过他,还表扬了他。”四凤说。

听这样说,徐德富悬几日的心彻底放下来,这两天他惦念两个人,三弟徐德成,和儿子梦天。三弟是生是死,儿子虽然不是生死那么严重,伤情令他心放不下。

“你哥的气色咋样?”徐郑氏问。

“那天表哥回来不是说了吗,挺好的。”徐德富嚼碎一块茶叶,咽下后问四凤,“没问你哥,奎元到底怎么死的。”

“没问。”

“为啥?”

“该河水死井水死不了。”四凤冷漠的话语耐人寻味,清楚她身世的徐家人,不难理解其中含意,是这样,或是必然如此。

徐德富没再深问下去,四凤这样看了,她能想开,旁人倒没什么,何况陶奎元不是什么好人,死了不足惜。他对徐家怎样,体会最深的是徐德富,警察局一直盯着徐家,至少有一个人——三弟徐德成被盯得死死的。尽管多年前他就诈死,家里办了丧事,陶奎元不信;如果还有德中,也是他近期注意上的。徐德中离家多年,前不久派一个交通员来送信,才知道他是抗联的人,潜回三江县,除了说搞些治红伤的药品外,还做什么交通员没说,月亮泡子消灭日本宪兵队和警察大队,长兄徐德富猜到与二弟有关了。儿子梦天是唯一从月亮泡子逃回来的人,他应该知道当时详细情况,几次想去医院打听详情,警察不准家属接触,表哥在日本医生帮助下见到梦天,可是警察在场不能多问,四凤从医院回来,她也许带回他需要的消息。

“你哥还说别的没有哇?”徐德富问。

四凤认真想想,堂哥徐梦天带给大伯的话,一个字都没落。

徐郑氏留侄女吃午饭,四凤说孩子在家得回去。陶家这几天人客很多,吊丧的问候的,她要回去招呼客人。

“哪天带双龙回来,住几天。”徐郑氏说。

四凤出屋,徐德富一直坐在椅子上未动身,直到四凤的背影被木板门隔断,他忍不住的东西,湿乎乎地流过脸庞。

徐郑氏回来,见丈夫一脸的泪水,悄没声儿地坐在一边。

“唉,苦命的孩子。”他叹然道。

“谁说不是啊,从小没妈,吃了那么多苦。”

徐德富的泪水更多,十分悲伤。

“他爹,我知道你打从小就疼四凤……”徐郑氏劝慰一番,她担心丈夫的身体,他是这一大家人的主心腔(骨),没他不行啊!上炕认针线笸箩,下炕认锅碗瓢盆的女人眼里,没有多少政治、时局,纷乱的时世,她还是看到了,诈死的三小叔德成,暗中抗日的二小叔德中,还有不露声色支持自己兄弟的丈夫,一时寻思不出来他们干什么,所做的都是戗茬(逆)的事,充满着危险,她从幔杆上扯下条手巾,说,“这次是不是老二、老三他们做的事啊?”

徐德富抹去脸上的泪,说:“你说陶奎元?”

“他们是死对头啊!”

“德成不能不想到四凤,多大的仇还有四凤啊。”徐德富有另外一种想法,陶奎元的死另有说道。

“那你说谁会杀死他?”她问。

“嗯,乱枪吧。”徐德富不能说出真实想法,一来推测没得到证实,即使证实推测正确,也不能说出来。

“陶奎元的两个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她们烦四凤丁丁的(程度极深),我怕给她气受。”

“你勤打听点儿,不行把四凤和孩子接回来。”徐德富说。

“四凤是打碎牙自己往肚子里咽,肯说?唉!”徐郑氏叹口气,叨咕道,“她要肯说就好啦。”

“钢帮硬正像他爹。”

“也像雅芬。”徐郑氏想到妯娌——德成妻子,獾子洞徐家大院的岁月,那个瘦小的身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蝴蝶总是让人赏心悦目,给人带来快乐。

“老爷!”有人叫门。

“是时仿。”徐德富道,“进来吧。”

管家谢时仿给徐德富带来最新消息:那个姓安的,听说接任陶奎元局长的人,将死去的警察就地挖坑埋在月亮泡子。

警察大队是胡子铺局打底,当年久占绺子接受陶奎元改编……落得如此下场没什么奇怪的。

“时仿你说新来的局长姓安?叫什么名字?”

“安凤阁。”

徐德富倒认识一个安凤阁,是不是这个安凤阁有待证实,他认不认得新来的县警察局长,完全出于为儿子梦天着想。

“宪兵队也来了新队长,随来一队骑兵。”谢时仿说,“那个林田数马回来了。”

“当年跟狩猎队韩把头打仗的……他可没影儿多年了。”

“是他,回来啦。”

“老秃牙子。”徐德富说。东北方言中,老秃牙子即老家伙。

“三江县又要折腾一阵子。”谢时仿几分忧虑地说,“死了那么多日本兵,一时半晌儿不能落滚儿。”

“老云接驾,不阴就下。”徐德富说句俗语。

2

月亮泡子一战,一队宪兵和县警察大队被消灭,关东宪兵司令部的“盖头计划”失败,满洲朝野震惊。这是支什么部队,竟把训练有素的宪兵打得如此惨。

其实,讲起来没人相信,是土匪。

“盖头计划”开始实施,收编了一绺胡子成立特混骑兵队,以毒攻毒打胡子,日本宪兵的计划完美无缺,天狗绺子撞到日本人的枪口上,连逼迫带引诱,顺利改编了这个大绺子,但是日本人揣了心眼,利用完了就卸磨杀驴,除掉天狗绺子。

算盘有时打得如意不是好事,天狗绺子假降竟然蒙混过日本宪兵的眼睛,角山荣不是没得到提醒。

“队长,我看特混骑兵队的人眼神不对。”冯八矬子来密报,他一直不停来宪兵队报告,角山荣将他派进特混骑兵队做副队长,主要任务就是监视这伙胡子的动向。

“有具体的行为吗?”角山荣不太满意,他要听到实质,听到有价值的情报,眼神什么的他不喜欢听。

“瞪皇军的国旗。”冯八矬子说。

东北人对人或事不满意,眼睛瞪、睕,用白眼珠,表现恶狠狠地看。许多地区说白眼,这地方却说用眼睛睕,或睕楞。

恶狠狠地看日本国旗,确有其事。冯八矬子对角山荣说这些不排除讨好、献媚主子的意思。再后来,冯八矬子的密报有了价值,说特混骑兵队有人偷偷出营房,是否与外界的胡子有勾结?

角山荣不是不信冯八矬子的说法,而是没把流贼草寇胡子太放在眼里。往往没被放在眼里的东西,才是最大的隐患,小河沟容易翻了船则是这个道理。

特混骑兵队是天狗绺子改编的,大柜是徐德成,不过知道他是徐德成的人不多,他因枪伤毁了容,认不出来的人有死死盯着他不放的警察,也有部分徐家人,原因是他的身份特殊,当胡子——当兵——当胡子——当兵(日本人改编特混骑兵队),真面目露不得,假如他露了真容,要杀他的人就不止一个。

“盖头计划”开始之初,徐德成只看到日本人收编自己绺子为打胡子,二柜草头子头脑一直清醒。

“大哥,角山荣不怀好意。”草头子说。

“让我们去打里码人(同行)。”徐德成也看出日本鬼子的小九九(暗算计)。

“不仅仅。”

“啥意思?”徐德成迷惑道。

“先用我们去杀其他绺子,末了再杀掉我们。”足智多谋的草头子说,他比徐德成深一层看到日本人的诡计。

特混骑兵队接受日本人的改编,有着特殊的原因,天狗绺子抢日本人的军需物资,使二十个弟兄被擒获,包括二柜草头子在内,为救他们才答应接受日本人的改编,迫不得已假降,徐德成留了心眼,将一部分弟兄留在外边——匪巢,保存实力,等他们从魔窟脱身,重新为匪。

等待时机之际,徐德中代表抗联和荒原大绺胡子蓝大胆儿接触,准备接收改编这支已经决心抗日的胡子。到四平街后,徐德中写了封信,派同来的抗联战士小张去找大哥徐德富,弄些药品送回南满,他直接去了西大荒,只身去蓝胆儿的绺子。

在蓝大胆儿那里,徐德中见到草头子,知道了三弟徐德成的情况,斗争形势的需要,一切都不能暴露,他摘下徐家人的特别信物品——桃核护身符捎给徐德成。

“大哥,他是你二哥吧?”草头子问。

他没否认,得知二哥在指挥、布置如何消灭角山荣他们,心中暗喜,消灭敌人信心更足。

“二哥!”徐德成见到徐德中是战斗进行之中,没法说上更多话。多年未见,有很多话要说,此情形下来不及多说。

“三弟你的脸?”徐德中还是问了一句。

“狗啃的!”徐德成说罢,冲杀进敌群。

战斗结束,土匪死伤二十几人。

“大哥,蓝大胆儿受伤很重。”草头子报告说。

“叫个准成(有把握的)人,驮走他。”徐德成同时命令把伤员带走,死去的人也带走,找个地方掩埋他们。

胡子打扫战场,说打扫太勉强,其实也没那么文明,他们拿走死者的武器,扒光衣物。

“挑!”徐德成发出命令。

胡子马队迅速逃进荒原。路上,徐德中驱马到徐德成身边,说:“三弟,你们准备到哪里去?”

“回野狼沟。”徐德成说。

胡子的老在野狼沟。

“我说的事情……”徐德中问。在蓝大胆儿的绺子上,他基本说服了胡子大当家的蓝大胆儿率队抗日,徐德成这支队伍规模也不小,也劝他接受改编。

“改编?我实在够(烦)了。”徐德成厌烦了改编,第一次是张大帅的安国军改编,第二次日本人的改编,这第三次是……常言道,事不过三,折折腾腾的有什么意思。

“三弟,这次改编不同前两次……”

徐德中耐心做三弟的工作,效果不是怎么太好。徐德成现出没兴趣不搭拢,他避开这个话题,问:

“二哥你回家了吗?”

“没有,我直接来找蓝大胆儿的。”

“那家里的事……我嫂子?”徐德成闪烁其词道。

徐德中猜出三弟要说什么,说自己那个没圆房的媳妇——二嫂,他说:“她嫁给佟大板儿。”

“噢,你怎么知道?”

“她!”徐德中朝后面指了指,徐秀云的身影在行进的马队里突出出来,“秀云全对我说了。”

“大哥一直惦记你。”徐德成说。

“我知道。”

“三弟,你成家了吧?”

“是的,现在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徐德成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最后说,“我的两个女人都死啦。”

“人生无常啊!”徐德中慨叹道。

“小闯子(梦人)跟二嫂大板儿他们过,正在四平街交通学校读书。”徐德成说,“四凤也当了母亲。”

“这不是很好嘛。”

“梦人我倒不惦记,只是四凤……”

“四凤怎么啦?”

“她嫁给我的仇人,咱徐家的仇人。”徐德成讲了陶奎元娶四凤的经过,他遗憾地道,“可惜这次他没来,要不就和小鬼子一勺烩啦!”

“怎么说他也是四凤的丈夫,还有个孩子。”徐德中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就是我饶他,他也不会饶过我。”徐德成说。

在一座沙坨子间埋葬了死去的胡子,拢火烤化冻土,冰天冻地墓子(坟坑)不好打(挖)。没有棺木殓尸,现弄寿材来不及,只好直接下葬。

“大哥”,草头子见死去的弟兄穿戴寒酸,说,“他们这身衣服上路……”

“就地挖坑(就地取材)”,徐德成叫给死者穿上扒来的日军、警察服,说,“用它们当装老衣吧!”

几个死者穿上军装,似乎比生前更威武,更像舞枪弄棒之人,应了那句老话,人是衣裳马是鞍。

“弟兄们穿冤家的衣裳……”炮头说。

“人死了都是鬼,到了那面,谁还是谁的冤家哟!”徐德成看得更开,生时有血有肉,你争我夺,死了剩下一把骨头,都和平相处了,即使是皇帝,说话还有人听吗?宪兵队长还管得了自己手下吗?不能,都不能。

事实上,胡子穿着抢来的衣服花里胡哨,接受改编,发给他们特混骑兵队一身衣服,灰不溜秋的颜色,像耗子皮。

上坟烧香,活人眼望。胡子按照绺子规矩举行了安葬仪式。

3

月亮泡子大捷,徐德中赶回抗联密营汇报。还有一个重要的情况向组织报告,关于改编徐德成绺子。

前一部书中徐德中的故事不多,他即将成为下面故事的主角,需交待一下徐家这个人物。

还是在獾子洞的徐家,老爷子徐小楼还活着,他自作主张将养在家里的田大泡的闺女给德中当媳妇。

田大泡开灯笼铺,他制作玻璃灯笼的手艺,堪称亮子里镇一绝。染上大烟,一抽而不可收,楞是给抽黄了铺子,又将媳妇典给人家,剩下个闺女没人照料,小燕似的飞来飞去。心善出了名的徐小楼便把她领回家中养大,乡下地主的善举同一种功利混合在一起。

“爹,这……不合。”徐德中不愿娶童养媳,上过新学堂的他,唾弃童养媳陋习。

有一首民谣云:

最可叹,

风俗差,

小小孩童就成家……

“婚姻大事,你就老牛赶山——听喝吧!”徐小楼独断专横道,柔软一点说,父母之命吧。

徐德中嘴没违拗,心却有主意,逃婚!外出求学是一个机会,他一去不归,未圆房的媳妇留在家,直到老爷子咽气,儿子也没回来。

“老爷不肯闭眼。”管家谢时仿说。

老爷子进入弥留之际,眼睛不睁,气若游丝,就是不肯咽气。

“是有什么心事未了。”徐德富说。

“我猜到啦。”

“你说。”

“为二爷的婚事。”

“咦,难啦,德中读书离家几年,没一丁点儿信息,哪能赶得回来呀!”徐德富为难道。

“老爷子的心病还是二爷婚事,他想看到……”谢时仿出谋道,“要不的,让她给老爷装袋烟。”

在关东民间礼仪中,把旱烟装满烟袋锅,点着并送给亲人或客人是极平常的生活细节,可是叫未圆房的媳妇给公公装袋烟,其意义不同寻常。管家的建议徐德富赞成,让爹安心上路吧,别带着遗憾走。

“你叫她来吧。”徐德富指使管家去叫人。他要和她说明,毕竟没圆房,用现在的话说充其量是准儿媳妇,按关东婚俗,改了口,装了烟,才算真正的儿媳妇。

“大哥。”

“爹不行啦,他……”徐德富讲道,他对未圆房的弟媳说了打算,“也难为你,德中一走就是几年啊!”

“大哥,我从小在徐家长大,生是徐家的人,死是徐家的鬼……我给爹装袋烟还不成吗?”她通情达理道。

徐德富用感激的目光望着命运多舛的弟媳,他清楚这是一桩不幸的婚姻,因为他了解二弟德中。

“爹!”第一声是徐德富叫的,老爷子并没睁开眼。

“爹!”第二声是德中未圆房媳妇叫的。

老爷子顿然睁开眼睛,比平时睁的还大,且有了光彩。

“爹!”她又叫了一声。以前,一直叫他伯父,婚是定了,未正式过门,终未改口,况且婆婆已经不在,真的叫,也只能朝公公叫。

“哎!”老爷子用尽生命的气力答应,想给她改口钱,只是说不出声音,最后指指院子,溘然长逝。当家的徐德富自然悟出父亲的心思,对她说:“爹说你是徐家的人啦,永远住在大院里。”

后来,徐德富的夫人徐氏朝她叫:他二嫂。全院的人都随着叫了。再后来,日本人并集家并屯,獾子洞村一带成了无人区,徐家大院被拆毁,在徐德富主持下,二嫂嫁给了佟大板儿。

离开家十几年的徐德中,他不知道家中的变故,当得知自己未圆房的媳妇嫁人、成家,没有惊诧,倒是欣慰。

徐德中当年正是躲避这桩婚姻,选择到北平学医。毕业后,他返回沦陷的东北,参加了抗联。

一个叫摩天峪的地方,隶属抗联领导的一支游击队驻扎这里,徐德中是政委。

“徐政委,回来啦!”一个人跑过来。

“小张!”徐德中和先回来的交通员握手,“弄回药来啦?”

“比我们计划的还多。”小张兴奋地说,“都是你家大哥帮的忙……政委,月亮泡子一仗胜了吧?”

“全歼了敌人宪兵队和警察大队……”徐德中说。

“太好!”小张雀跃道。

夜晚,松明火把下,游击队几位领导由周队长主持开会,听徐德中讲三江之行的情况。

“这次蓝大胆儿消灭角山荣的宪兵队和警察大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与特混骑兵队联手。”徐德中说。

“特混骑兵队是怎样一支武装?”有人问。

“是这样……”徐德中介绍一遍,说,“队长是家弟徐德成。”

三江又出现一支与日本鬼子为敌的队伍,令人兴奋。本来改编蓝大胆儿是游击队工作重心北移,在辽西更广大地区发展抗日武装,徐德成队伍的出现,怎么不令大家高兴啊。

“德中政委,你三弟是不是决心抗日?”周队长问。

“这就是我急着赶回来的原因。”徐德中收敛笑容,讲了实情,“我和他谈过,抗日没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他肯抗日不肯接受改编。”徐德中说。

“为什么?”

“前两次改编的伤茬还在,始终流着血……”徐德中讲了三弟接受改编的经历,说,“因此对我们兴趣不大,直白地说,信不过我们。”

会场沉默。

“德中政委”,周队长说,“对我们不信任,是对我们不了解,做说降工作耐心、恒心。我的意见,徐德成这支队伍要改编过来,大家表决一下吧。”

“同意。”

“同意。”

大家几乎异口同声。

“好,大家同意,我们研究如何来做他的工作。”周队长转向徐德中说,“德中政委,说说你的想法吧。”

徐德中说我比较了我的弟弟,劝降不能指望一朝一夕,需要一些时间,他看清我们,看清了时局,接受改编没问题,只是迟早的事情。但是思想工作要做,而且马上派人去做。月亮泡子消灭日本宪兵队和警察队,关东军会严厉围剿,他们随时有被消灭的危险。

“政委的意思,他需要我们的帮助。”说话的是女人,名叫尹红。

“是”,徐德中望美丽女人一眼,在场的人都知道,政委和这位传奇副队长之间正那个,关东人说情爱这个话题比较含蓄,那个,那个,谁都知道指的什么。他说,“蓝大胆儿受了伤,两伙胡子在一起……”

“蓝大胆儿的伤势咋样?”周队长问。

“很重,他已表示出向天狗绺子靠窑。”徐德中说。

靠窑,胡子一个绺子归降另一个绺子叫靠窑。这个习俗大家都知道,天狗绺子是谁呀?

“家弟的报号天狗。”

“天狗?”

“取天狗吃日头的传说,意为抗日。”徐德中说明道。

经徐德中做工作蓝大胆儿同意率队抗日,以表示自己的抗日决心,提出打击一下日本鬼子,目标选择了角山荣的宪兵队,正好遇上徐德成派草头子前来说明角山荣派特混骑兵队,来月亮泡子寻找蓝大胆儿绺子予以歼灭。于是,同天狗绺子联手,消灭敌人。

“蓝大胆儿不同意把队伍拉到我们这里来?”有人问。

“对,其实也没必要拉来。”徐德中觉得蓝大胆儿熟悉草原,不一定熟悉山林,留在三江境内抗日更合适,眼下急需解决的问题是,如果蓝大胆儿一旦死去,他的人向三弟德成靠了窑,他把队伍带到何处去?他说,“我向组织请求,回三江去……”

4

嚓!林田数马一手扯下贴在墙上的“盖头计划”,揉成团扔掉,“巴嘎”的骂声传到院子里。

一只不吃不喝几天的狼狗,皮毛上结成厚厚一层冰,日渐消瘦的身躯瑟瑟发抖,面前堆着几块猪里脊肉,它没动一口。

“报告队长!”猪骨左右卫门进来,“它还是不肯吃。”

“嗯?”

“看样子是想它主人,角山荣队长。”猪骨左右卫门说。

林田数马调解一下两只眼睛不和谐的视觉误差,说:“问清角山荣平素都给它什么吃,就是说它最爱吃什么?”

“我问过了。”

“什么?”

“手指,人的。”猪骨左右卫门说。

人的手指?角山荣的爱犬爱吃人手指,倒是凶恶的癖好了。林田数马寻思之际猪骨左右卫门问:“队长,我去给它弄手指吗?”

“你到哪里去弄手指?”

“街上,满街不都是长着手指的中国人。”

“巴嘎!”林田数马扬手扇了猪骨左右卫门一个响亮耳光,教训道,“我们刚到你就上街杀人,惹众怒,惹众怒的你明白?”

“明白!”

“杀人要有理由,猪骨左右卫门你想杀人,理由还难找吗?”林田数马训斥道。

“哈咿!”

林田数马最后还是让猪骨左右卫门弄双手来,帝国的犬不能饿死,他叫猪骨左右卫门偷偷剁下一双死人的手,院子里横着数具为天皇陛下捐躯的帝国军人尸体,他说:“有具中国人的尸体吧?”

“哈咿!”

猪骨左右卫门知道队长叫他去砍谁的手。

装入洁白裹尸袋中的日本兵,像整齐排列的白条猪。有一只裹尸袋单放在一边,沾了泥土,是冰水和的泥脏兮兮。猪骨左右卫门走过去,拉开拉链,僵尸冯八矬子面容不算太难看,猜想一下他遭枪殒命前的一瞬间,为一件得意的事惬意……狼狈的是,他一丝无挂,被胡子扒光衣服,仅剩下遮羞的小裤衩,也给恶作剧地用刀豁开,茁壮的地方枯萎下去。

“幺西!”猪骨右卫门满意这双手,冰冷、僵硬,并没影响到它的美观,胖乎乎而细白。日本宪兵想象狼狗见到这双手一定喜欢。

狼狗的反应没超出猪骨左右卫门的想象,见到三江县警察局科长冯八矬子的手,一口咬住,然后大嚼起来,咔嚓咔嚓的声音瘆人。

“队长”,猪骨左右卫门去向林田数马报告说,“它吃得很香!美中不足那只手小了一点。”

“冯八矬子嘛,一个五短身材的人手能有多大?”林田数马说,他打开面前的一个文件夹,“去叫水野大尉来,你也同他一起过来。”

“是!”猪骨左右卫门出去。

林田数马望着自己的双手,自言自语道:“手,手!”说完莫名其妙地笑。

“报告!”水野大尉进来,他戴副眼镜。

“你们坐吧!”林田数马抬起头,说,“有两个任务,你们分头去执行。”

宪兵队长布置任务:水野大尉带一个小组,对角山荣全队人马覆没的事件进行密侦,搞清“盖头计划”失败真相;猪骨左右卫门负责罂粟种植。

“队长,警察那边?”水野大尉问。

警察局也成立了特别专案小组,对月亮泡子惨败展开调查。具体方案昨天报上来,林田数马也批准了。

“这次我们宪兵队单独行动,不需警察配合。”林田数马说。

“是。”

“猪骨左右卫门,你先看看这个。”林田数马将一份文件递给猪骨左右卫门,说,“角山荣制定的三江种植罂粟计划,你再完善一下,按新的种植任务落实,去吧!”

剩下水野大尉,林田数马说:“本来打算和警察局联合调查‘盖头计划’失败真相,我细想想这件事,愈发感到错综复杂,也许问题就出在警察局。”

“队长,您的意思是,警察局有内奸。”

“‘盖头计划’除了我们宪兵队,只警察局知道。”林田数马说。

水野大尉在林田数马手下当特高课长(特高课划在战务课之内),上级的一个眼神他都理解。这次把自己从分遣队带出来,定有重要任务。

“据可靠情报,反满抗日分子正向三江地区渗透,那个人供出的……”林田数马提到交通员,他说还将有重要人物派到亮子里来,“龙山队长命令查出这个人。”

“也许,那个人已经到了亮子里。”水野大尉说。

“如果是那样,‘盖头计划’他可能参与了。”林田数马说,“我们目前只是猜测,待密侦后才能结论,今年,我们还有一项新务,种植罂粟。”

“这有什么,叫他们种,他们就得种。”水野大尉霸气道。

“没那么简单。”林田数马对当地农民了解比水野大尉多,用枪逼着种罂粟,没人敢违抗皇军命令,管理、收获、保管、储藏一系列,每个环节都很重要。

“给我们多少亩任务?”

“一万亩。”

“不多”,水野大尉说,他知道角山荣和徐德富讲妥,在徐家四百垧祖地上种罂粟,四百垧是四千亩嘛,剩下的,还有其他农户和开拓团……在这位日本特工眼里,三江种植一万亩罂粟根本不算事儿。

林田数马讲罂粟方面的事太多,水野大尉的任务是密侦“盖头计划”失败真相和抗联派来的人。

“可惜,角山荣突然……”水野大尉遗憾,情报工作没衔接上,说不准角山荣已经掌握那个抗联重要人物的线索,衔接上显然走捷径,要不切都得从头来,偌大三江像只刺猬,一时还真无处下口。

“选特混骑兵队做突破口。”林田数马说。到三江来,他一直思考本来稳操胜券的“盖头计划”突发意外,他说,“可能是引狼入室。”

“狼?”

“角山荣队长怎么没察觉?”

“狼太狡猾!”

对手是狼,假定得恰如其分,改编这股胡子为其所用,反倒给狼咬了,狠狠地咬。

“改编时不慎重,埋下祸根。”林田数马说,“你尽快弄清这股土匪的来龙去脉。”

那天的月亮泡子现场,水野大尉注意到的细节是马蹄数量,判断出敌人数量,大大超过特混骑兵队的人数,合谋的另一股土匪规模也不小;第二个细节是,马队逃走方向向西,冬天谁会进入人迹罕至的荒原野漠?说明他们的老巢在那个方向。

“我去西大荒。”水野大尉说。

林田数马沉吟片刻,说:“这个季节,你以怎样的理由去,才不被人怀疑呢?”

“扮老客。”

“老客?”

“商人。”水野大尉多此一举地解释,熟透关东风土人情的林田数马岂能不知老客指的什么。

“收皮子,这个季节猎獾子,还有狐狸。”水野大尉精通草,过去经常扮皮张商贩,也开过皮铺,特务以开皮铺作掩护。

“带的人不宜多。”林田数马说。

“我自己去。”水野大尉说。

水野大尉孤身一人出现在西大荒,才不会引起特别注意,胡子也不会怀疑他是了水(侦察)的。

西大荒和白狼山是三江乃至东北的土匪重灾区,满洲国成立多年,几次大规模清剿,仍不见胡子数量减少。当地有句老话,“井里的蛤蟆,酱里的蛆”,意为弄不干净,存在正常。有人便在这句老话后面狗尾续貂,或者说搭车加上一句:三江的胡子。完整的句子是:“井里的蛤蟆,酱里的蛆,三江的胡子”。

“西大荒的胡子比兔子多!”有人说。不是骂人话,也许很多人对此话不好理解,看看这首民谣:“棒打獐,瓢舀鱼,胖胖野兔钻锅底”。遍地飞禽走兽的年代,兔子多得很,比兔子多的是胡子哟!谁是匪,谁是民,官府不好区分;谁是哪国人,做什么的更没人许护(注意、留神)。

“那一带经常有老客来往穿梭……”林田数马赞同这个方案,“你懂的土匪黑话,够用吧?”

“应付得过去。”水野大尉谦虚了,他的土匪黑话水平,是一个标准胡子的水平,几百句没题,长期情报职业,或者说与土匪打交道学会了,“以前我没到三江来过,没人认得我。”

“不能让外人发觉我们寻风。”林田数马说句纯正的东北方言,寻风,探听消息之意。

此时节西大荒冰天雪地,胡子躲藏在老巢中,轻易不会出来活动,他们不是兔子,需要天天出窝食,眼下这种日子,万不得已不打白皮子(冬天抢劫),这无疑给寻找土匪踪迹增加了难度。

“到处是雪窠子……水野君辛苦你啦!”林田数马很会说感动部下且人情味儿很浓的话。

“谢谢队长,”水野大尉霍然站直身子,慷慨陈词道,“为天皇陛下!”

次日,三江县宪兵队为死去的官兵举行葬礼。

“队长,那个冯……”猪骨左右卫门请示道。

“通知警察局,把冯八矬子的家人运走。”林田数马吩咐。

看来皇军葬礼的车警察科长搭不上,为帝国军人举行的安葬仪式隆重而庄严。他算哪盘菜(什么东西)?狗卵子不上席!

“问起他的双手呢?”猪骨左右卫门又问。

“愚蠢!”林田数马斥责道。

猪骨左右卫门恍然,连连地说:“胡子,胡子砍去啦。”

“去吧!”

是没人问冯八矬子的手,甚至亲属都没来收尸,他要是活着会骂道:“连个兔子大的人都没来看我!”脚有泡自己走的嘛!活着时太霸道、太无情……总之德行太差,落个死后没人给收尸的地步。

“队长,没人来。”猪骨左右卫门又来报告。

“嗯?”林田数马错愕,堂堂警科长在三江东街跺脚,西街乱颤的人物,身后这般凄凉,总不能老让他躺在宪兵队大院里,他操起电话,“喂,警察局!”

“林田队长,卑职安凤阁。”新任警察局长安凤阁,眼睛挤咕几下,“是,我立即派人去拉走。”放下电话,安凤阁叫来一个警察道,“你找辆车,去宪兵队拉冯科长的尸首。”

“然后送哪儿,局长?”警察问。

“送哪儿?”安凤阁再次挤咕眼睛,冯家不肯葬他,当无主死倒儿(无主死尸)扔入壕沟吗?他生前是警察,又是科长,随便弃尸不合适。偏偏日本人给找麻烦,运回来尸体,不然同那些死人一锹土埋在月亮泡子省事,“到街外找个地方埋了吧。”

“那棺材?”

“到棺材铺赊一口。”安凤阁马上改口,觉得叫一个普通警察去赊棺材埋战死的警察科长不妥,说,“你去拉人吧,棺材的事我安。” ynWTwO6ZsPpe0xVZAlL6HCZ0OBfiyYkibnSKCOTT4emNjq5Ad8/F64RZEzo49U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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