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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桃王后

亚历山大·普希金

这天,在近卫骑兵团军官纳罗莫夫的家里有个牌局。漫漫冬夜就这样不知不觉打发过去了,等这伙人坐下吃晚饭时都是凌晨五点了。那些赢了钱的人胃口大开;其他人则坐在那里,茫然地盯着面前的空盘子。然而当香槟上桌的时候,谈话变得更加生动起来,大家都开始参与。

“你输赢如何,苏耶林?” 主人问。

“咳,又输了,和往常一样。我得承认我这人赌运不佳。我下了注不再加码,我始终保持头脑冷静,我不允许任何东西让自己犯糊涂,但我总是输!”

“你一次也没有盯住张牌一再加注?你这么坚定,真让人吃惊。”

“但你觉得赫尔曼怎么样?” 一位客人指着一名年轻的工程师问。 “他这辈子手里一张牌也没抓过,也从来没下过注;但他坐在这儿看我们打牌,一直待到凌晨五点。”

“我对玩牌很感兴趣,” 赫尔曼说, “但是我不会为了赢得余财而输掉我过日子的钱。”

“赫尔曼是德国人,他很节俭——就是这么回事!” 托姆斯基评论道, “但是如果说有个人我不能理解的话,她就是我祖母,安娜·费奥多罗芙娜伯爵夫人!”

“为什么这么说?” 客人们问。

“我不懂,” 托姆斯基继续说, “为什么我祖母现在从不下注。”

“那么你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真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是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要知道,大约六十年前我祖母去了巴黎,在那里她制造了一场轰动。人们曾追着看她,只为了一睹 “莫斯科维纳斯” 的芳容。黎塞留向她频频示爱,而我祖母坚持说他差点因为她的冷酷无情而开枪射穿自己的大脑。那时,女士们常玩法罗牌。有一次在宫里打牌,她输给奥尔良公爵一大笔钱。回到家,祖母撕下脸上的美人痣,脱掉裙撑,然后告诉我祖父她在牌桌上输了多少钱,吩咐他去把钱付了。记得我过世的祖父是我祖母的管家,他很惧内,怕她就像怕一团火那样。但是,一听说输了这么一大笔钱,他几乎发疯。他计算她一共花掉了多少钱,并指出她在六个月内已经将五十万法郎挥霍殆尽;他们在莫斯科和萨拉托夫有两处地产,而在巴黎可一无所有,最后他断然表示拒还这笔债。我祖母给了他一记耳光,独自睡下了,以表示自己的不满。第二天她派人去请丈夫,希望家法处置能在他身上产生点作用,却发现他冥顽不灵。有生以来她头一回劝他,头一回向他解释,向他指出此债非彼债,王子和造马车的工匠有天壤之别,认为由此就能说服他。”

“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我的祖父仍然顽固不化。不过事情并未结束。我祖母束手无策。她不久前新认识了一个很不寻常的人。你们都听说过圣杰曼伯爵吧,有关这个人的轶事数不胜数。要知道他自称是流亡的犹太人,长生不老药及点金术的发现者,等等。有人嘲笑说他是江湖郎中,但是卡斯诺瓦在回忆录中说他是一名间谍。尽管圣杰曼浑身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他仍旧非常迷人,在上流社会被很多人竞相追求。甚至迄今为止,我祖母忆起他来仍充满爱意,听到有人指摘他,她便愤怒不已。我祖母知道圣杰曼手头有大笔钱财可供支配。她决定向他求助,于是写了封信,让他立刻过来。这个古怪的老人立即照办,见到了悲伤不已的她。她尽可能地向他讲述她丈夫的残酷无情,并在最后说她全部的希望都取决于他的友谊和善良。”

“圣杰曼仔细考虑了一番。”

“ ‘我可以把你要的那个数目先支给你,’ 他说, ‘但是我知道,你会一直不安,直到能把钱还给我为止,而且我也不应让你再陷入新麻烦。但还有个办法让你摆脱困境,你可以把这些钱赢回来。’”

“ ‘但是,亲爱的伯爵大人,’ 我祖母答道, ‘跟你说,我一个子儿也没剩下!’”

“ ‘没必要有钱,’ 圣杰曼回答, ‘听我说吧。’”

“然后他泄露给她一个秘密。要能得知这个秘密,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愿意付上一大笔钱。”

青年军官们越听越专注。托姆斯基点着他的烟斗,吞云吐雾了一番,然后继续讲述:

“当晚我祖母到凡尔赛宫去赴太后的牌局。奥尔良公爵坐庄;我祖母随口编了个小谎,解释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把钱还掉,并请求对方原谅。然后她开始跟他打牌。她挑了三张牌,一张张打了出去;每张都为她通杀对手,而我祖母把输掉的钱都赢了回来。”

“不过是巧合!” 有位客人说。

“编的!” 赫尔曼评论道。

“别是牌上有记号吧!” 另一个人说。

“我觉得不是。” 托姆斯基说,表情十分严肃。

“什么!” 纳罗莫夫说, “你有这么位祖母,她知道如何用三张幸运牌连连取胜,而你从来没有从她那儿探听到秘密?”

“就这么倒霉啊!” 托姆斯基答道, “包括我父亲在内,她共有四个儿子;四个都是赌徒,而她从没把这个秘密透露给其中任何一个,其实这对他们对我都不是坏事。这一切都是我叔叔伊万·伊利奇伯爵亲口说的,而且他以名誉向我保证绝无半点虚言。已故的恰普利斯基——就是将上百万挥霍一空,最后贫困潦倒而死的那位——年轻时曾经输了三十万卢布——要是没记错的话,是输给了佐里奇。他陷入了绝望。我祖母一向对年轻人的挥霍非常苛责,然而却对恰普利斯基动了恻隐之心。她给了他三张牌,让他一张张打出去,同时让他庄严发誓说有生之年不再玩牌。随后恰普利斯基去找那位赢家,他们重新开局。在第一张牌上他押了五万卢布,然后通杀了对手。他将赌注翻倍,结果又赢了,他用这个手段最终不单翻了本儿,还大赚了一笔。”

“可是该睡觉了吧,都已经差一刻六点了。” 的确,天色已渐渐破晓。这伙年轻人干了杯中酒,开始互相告辞。

上了年纪的安娜伯爵夫人正坐在更衣室的镜子前。三名女佣环侍身边。一个手捧一小罐胭脂,另一个托着一盒簪子,而第三个拿着一顶带大红蝴蝶结的高帽。伯爵夫人对美貌早已毫不自负,但是她仍保留着年轻时候的习惯,穿衣打扮严格追随七十年前的时尚,而且与六十年前一样尽可能花时间精心打扮。窗边的刺绣架前坐着位年轻小姐,是她的被监护人。

“早安,祖母,” 一位年轻军官走进了房间, “早上好,莉泽小姐。祖母,我想求您点事。”

“什么事,保罗?”

“我想向您引荐位朋友,并且请您允许我周五带他来参加舞会。”

“直接带他到舞会上来,在那里介绍他给我认识。你去参加B的生日了?”

“是。一切都妙不可言,大家跳到五点才结束。叶列茨基娅真是太迷人了!”

“但是,亲爱的,她什么地方迷人啊?她是不是像她祖母,达丽娅·彼得罗芙娜公主?顺便说一下,达丽娅·彼得罗芙娜公主肯定很老了。”

“老?你什么意思?” 托姆斯基不经大脑地喊道, “她七年前就死了。”

那位年轻小姐抬起头,向年轻的军官打了个手势。他忽然想起来,与她同龄人的死讯是瞒着老伯爵夫人的,于是他赶紧闭嘴。但是老伯爵夫人听此消息毫不动容。

“死了!” 她说, “我都不知道。我们同时被任命为宫廷女官,而当我们被引荐给女皇……”

然后伯爵夫人对孙子讲起了自己已经重复了上百次的逸事。

“过来,保罗,” 她终于讲完了, “扶我起来。丽赞卡 [1] ,我的鼻烟盒在哪儿?”

然后伯爵夫人在三名侍女的陪同下走到一个屏风后面,去进行最后的梳妆。托姆斯基独自留下来,待在那位小姐旁边。

“你想介绍给伯爵夫人的先生叫什么名字?” 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小声问道。

“纳罗莫夫。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他是士兵还是平民?”

“他是当兵的。”

“他是个工兵吗?”

“不,是骑兵。是什么让你觉得他是工兵?”

小姐笑而不答。

“保罗,” 伯爵夫人从屏风后喊道, “给我拿本新小说来,但是请不要拿现代风格的。”

“什么意思,祖母?”

“我是说,一本小说,里面既没有英雄勒死父亲或母亲,也没有淹死的尸体。我最怕淹死鬼了。”

“现在可没有这样的小说了。你要本俄国小说吗?”

“有俄国小说?给我拿一本来,亲爱的,请给我拿一本!”

“再会,祖母。我要赶时间。……再见,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是什么让你觉得纳罗莫夫是工兵?”

说完,托姆斯基离开了化妆室。

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独自留了下来。她将活计放到一旁,朝窗外看去。过了一会儿,一名年轻军官从街对面一栋拐角处的房子里走了出来。她的脸腾地一下泛起了两团红晕;她又一次拿起活计,低头俯向绣花架。此时伯爵夫人回来了,身着盛装。

“命人备马车,利扎韦塔,” 她说, “我们出去兜兜风。”

利扎韦塔站起身,开始收拾活计。

“怎么了,孩子,你聋了?” 伯爵夫人喊道, “命令立刻备好马车。”

“我马上去。” 小姐边回答边快步走到前厅。

一个仆人走进来,给伯爵夫人几本保罗·亚历山德罗维奇王子派人送来的书。

“告诉他我感激不尽,” 伯爵夫人说, “利扎韦塔!利扎韦塔!你跑哪儿去了?”

“我去穿衣服。”

“时间还早,亲爱的。坐这里,打开第一卷,给我读读。”

她的陪伴拿过书读了几行。

“大点声,” 伯爵夫人说, “你怎么了,我的孩子?你嗓子哑了吗?等等——给我那个脚凳——再近点——行了!”

利扎韦塔又读了两页。伯爵夫人打了个呵欠。

“把书放下吧,” 她说, “太多胡说八道的东西了!把它还给保罗王子,说我很感谢。……但是马车呢?”

“马车已经备好了。” 利扎韦塔说,一边张望外面的街道。

“你怎么还没穿好衣服?” 伯爵夫人说, “我总是等你。真让人无法忍受,我亲爱的!”

莉莎赶紧奔向她的房间。不到两分钟,伯爵夫人便开始拼命按铃了。三位女佣从一扇门内跑过来,男仆则从另一扇门现身。

“怎么回事,我按铃传唤的时候你们总听不到?” 伯爵夫人说, “告诉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我在等她。”

利扎韦塔回来了,她已经戴好帽子,穿好了斗篷。

“你终于来了!” 伯爵夫人说, “你为什么打扮得如此用心?你打算勾引谁?外面天气怎么样?似乎风很大。”

“不,夫人,风和日丽。” 男仆回答。

“你总是信口开河。打开窗户。是吧,风很大,天也很冷。把马车卸了吧,利扎韦塔,我们不出去了——你不必那副打扮了。”

“我过的什么日子啊!” 利扎韦塔想。

实际上,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是个不幸的人。 “别人家的面包是多么苦涩,” 但丁说, “别人家的楼梯是多么难以攀爬。” 但是谁能像给高贵老夫人做可怜的陪伴人那样清楚地了解寄人篱下有多么苦涩呢?安娜伯爵夫人——她的心地并非不善良,但是反复无常,所有被世界宠溺坏了的女人都这样。而所有的老人,由于曾经历过得意的日子,思想总沉溺于过往的经历,而非现在,因而也大多都是这样的性格。她参与上流社会所有的浮华活动。参加舞会时,她坐在角落里,涂脂抹粉,身穿老式的衣服,仿佛是舞厅里的一个畸形但又不可或缺的装饰物。所有客人进门时都走到她跟前,深鞠一躬,仿佛那是个固定的仪式,但是此后便没人再关注她半分了。她在自己家里接待全城上流社会的人,并严格遵守礼节,虽然她不再认识那些人的脸。如云的侍从在她的接待室和下人房里养得胖胖的,并逐渐老去。他们随心所欲,以最赤裸裸的方式争先恐后、想方设法地盗窃老伯爵夫人的东西。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在这个家里饱受苦难。她冲茶,因为放太多糖而遭到训斥;她为伯爵夫人朗读小说,而作者的过失要算在她头上;她陪伯爵夫人散步,天气和人行道的好坏也都成了她的责任。这份工作能领到一笔薪水,但是难得支付,却期望她穿得像大家一样,也就是说,像极少数人那样。在社会中她扮演着最可怜的角色。每个人都认识她,但是无人关注。在舞会上,只是在有人缺舞伴时才轮到她跳舞,女士们只会在有必要带她出去打理她们的服装时才挽她的手臂。她头脑非常清醒,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地位,于是焦急地四下找寻一位拯救者;但那些年轻人出于虚浮的算计,都对她毫不注目,尽管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比起他们围着打转的那些厚颜无耻、铁石心肠的适婚对象要漂亮百倍。很多次她偷偷离开那间辉煌奢华而又让人厌烦的客厅,到自己可怜的小天地里哭泣,那里有一扇屏风、一个五斗橱、一面镜子和一个上漆的床架,还有支油蜡在铜蜡扦上发出微弱的光。

一天早晨——就在故事开头描述的那个晚会过后的第三天,而且是我们刚讲过的那个场景的前一周——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坐在窗边的绣花架前,碰巧将视线投到街上,她看到一名年轻的工兵军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她的窗口。她垂下头,继续忙她的活计。大约过了五分钟,她又一次向街上看去——年轻的军官还站在原地。她没有向窗外过往的军官卖弄风情的习惯,因此没有再向外看,而是埋头一连绣了好几个小时。用人宣布开饭。她站起身,将刺绣放到一旁,但是当目光偶然扫向窗口的时候,她又看到了那名军官。这在她看来很不寻常。晚饭过后,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窗口,但是军官已不在那里了——她也不再想着他。

几天后,正当她跟伯爵夫人一起要登上马车时,再次看见了他。他紧贴在门后,半边脸埋在皮领子中,但是他乌黑的眼睛在帽子下面迸射着火花。利扎韦塔感到惊恐,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坐在马车上她浑身发抖。

一回到家,她赶紧走到窗边——军官站在老地方,眼睛紧盯着她。她后退了几步,感到十分好奇,并且产生了一种对她来说全然陌生的感觉。

从那以后,那名年轻的军官一次不落地在同一时间出现在窗下,两人建立起了一种无声的熟识关系。坐在她做活的地方,她常能感觉到他的到来,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抬起头看他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年轻人似乎对她心存感谢;她以年轻人敏锐的目光看到,每次他们目光交会时他苍白的脸颊如何腾地泛起红晕。大约一个星期后,她开始朝他微笑……

托姆斯基请求他的祖母——伯爵夫人——允许他带个朋友来见她的时候,年轻女孩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但是听说纳罗莫夫并非工兵,她后悔因那样一个不经大脑的问题向反复无常的托姆斯基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赫尔曼的父亲是一个入了俄国籍的德国人,给他留下了一小笔财产。由于坚信有必要保持独立,赫尔曼没有动用过他的私人收入,而是依靠工资生活,他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奢侈。此外,他说话不多,很有抱负,而他的同伴鲜有机会拿他的极端吝啬开玩笑。他热情四溢,富于幻想,但是性格的坚毅使他不至于犯年轻人常犯的错误。因此,虽然内心里是名赌徒,但他从不碰牌,因为他认为当下的地位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的原话是—— “冒着失去必需品的风险,希望赢得额外的财富” ,然而他会整晚整晚地坐在牌桌旁,以狂热的渴望追随不同的牌局。

三张牌的故事给他的想象力造成了强大的冲击,整个夜晚他再没想过其他的东西。 “如果,” 转天夜晚,当他走在圣彼得堡的街头时,他心里想, “如果老伯爵夫人不肯向我透露那个秘密!如果她仅仅告诉我是哪三张牌能赢。我为什么不试试运气?必须找人介绍我给她认识,并赢得她的好感——成为她的情人……但是所有这些都要花时间,她已经八十七岁了。她可能过不了一周,甚至是几天以后就死了。但是那个故事呢?它可能是真的吗?不!节俭,节制,勤奋;它们是我的三张必胜牌;通过它们我能使我的财产翻七番,从而获得闲适和独立。”

沉思中他一直向前走,直到发现自己来到了圣彼得堡的一条主干道上,面前是一座老房子。街上满是马车,它们一辆接一辆地排在灯火通明的大门口。有时会从里面伸出些年轻美丽小姐的外形好看的小脚,踏上人行道,有时又会有骑兵军官的厚长筒靴,还有外交官的丝质长袜和鞋。毛皮大衣和斗篷在入口处高大守门人的手中频频传来传去。赫尔曼停了下来。 “这是谁的房子?” 他问角落里站着的警卫。

“安娜伯爵夫人的。” 那警卫答道。

赫尔曼吃了一惊。那三张牌的古怪故事再次出现在脑海中。他开始在房子前走来走去,心里想着房子的业主和她的奇怪秘密。很晚他才回到简陋的宿处,但久久无法入眠。终于他开始打瞌睡了,梦里仍然是牌、绿桌子、成堆的纸币和大堆的硬币,再无其他任何东西。他一张一张地出牌,不断地赢,然后他把金子装起来,口袋里也塞满了纸币。第二天早晨他很晚才起床,因幻想出来的那些财富终成虚幻而叹息,然后又冲进城里,他发现自己又到了伯爵夫人的住处。好像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吸引他到那里去。他停下脚步,抬头看着窗口。在其中一个窗口他看到一个人,生着浓密的黑发,低着头,或许是在看书或是刺绣架。那个人抬起头来。赫尔曼看到了精神饱满的脸色和一双乌黑的眼睛。这一时刻决定了他的命运。

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还没摘下帽子脱下斗篷,伯爵夫人又派人来叫,再次命她把马车备好。车停在门前,他们准备上车。就在两个男仆帮老妇人上车时,利扎韦塔看到那位工兵正站在车轮旁。他抓住她的手,吓得她失去了镇静,那个年轻人随之消失了——但临走前他往她手中塞了封信。她把它藏在手套里,此后一路上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伯爵夫人有个习惯,坐车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时,她经常问诸如 “刚才我们遇到的那个人是谁?这座桥叫什么?这块牌子上写着什么?” 等问题。然而此刻利扎韦塔给出的答案含糊又荒谬,伯爵夫人开始生她的气了。

“你怎么了,我的孩子?” 她大声说, “你神志不清,还是怎么了?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感谢上帝,我仍然头脑清醒,口齿清楚!”

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没听到她说什么。一回到家,她便跑回自己的房间,从手套里掏出那封信——它没有封口。利扎韦塔读了信。这封信里饱含爱的宣言,那是从一本德文小说中一字一句抄下来的温柔恭敬的句子。利扎韦塔不懂德语,但她感到十分高兴。

尽管如此,这封信却弄得她心神不安。她生平第一次与一个青年男子有了秘密关系。他的冒失令她担心。她为自己的轻率行为而自责,而且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是否不应再坐在窗边,并且对他表现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从而打消这个年轻军官进一步结识她的欲望?她是否应该把这封信退还给他,或者以一种冷冰冰的坚决方式给他回信?对于这些困惑的问题,她无法问任何人,因为她既无女性朋友又无老师。最后她决定回信给他。

她坐在自己的小写字台前,拿出钢笔和纸开始构思。她写了好几个开头,然后又都撕了。她的表达方式要么太容易招引对方,要么就是太过冷淡和坚定了。最终她成功写了几行令自己满意的话。

“我相信,” 她写道, “你的意图是高尚的,你不想用轻率的行为触犯我,但是我们不能以这种方式结识。我将信还给你,并希望我不再有理由抱怨这种不应有的轻视。”

第二天,赫尔曼一现身,利扎韦塔立即从刺绣活计旁起身,走进客厅,打开通风口,将信扔到街上,并相信年轻的军官有这个眼力见儿,能拾起它。

赫尔曼快步上前,把它捡起来,然后走进一间糖果店里。拆开信,他发现里面是自己的信和利扎韦塔的回信。他早预料到会这样了,回到家,他脑子里有了个驱不散的阴谋。

三天后,一个眼睛明亮的女帽店售货员带给利扎韦塔一封信。利扎韦塔不安地打开它,担心是家里向她要钱,突然,她认出了赫尔曼的笔迹。

“你犯了个错误,亲爱的,” 她说, “这封信不是给我的。”

“啊,是的,它是给你的,” 女孩回答,心领神会地笑着, “行行好,读读吧。”

利扎韦塔扫了一眼这封信——赫尔曼请求见面。

“不可能,” 她喊道,因他大胆的请求及请求的方式而感到恐慌, “这封信肯定不是给我的。” 她将它撕得粉碎。

“如果信不是给你的,为什么撕碎了它?” 女孩说, “我应该把它还给寄信人。”

“很好,亲爱的,” 利扎韦塔说,这番话令她感到不安, “以后不要给我带信了,而且告诉派你来的那个人,他应该感到羞耻。”

但是赫尔曼不是这样就能打发得了的。

每天利扎韦塔都会收到他的信,送信的方式时而这样,时而那样。内容不再是从德语翻译过来的了。赫尔曼带着无尽的热情所赋予自己的灵感写这些信,他使用自己的语言,它们充分证明了他不变的渴望,以及他那无法克制的想象力的混乱状况。利扎韦塔不再考虑把这些信退还给他;她开始陶醉其中,并开始回信,渐渐地她的回信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充满感情。终于她从窗口给他扔了以下这封信:

“今晚在大使馆有个舞会,伯爵夫人将去参加,我们在那儿会一直待到两点。你现在有机会单独见我了。一旦伯爵夫人出去,仆人很可能也会外出,只有那个瑞士人留下来,但是他通常在门房睡觉。十一点半左右来,直接上楼。如果你在前厅碰到任何人,问他伯爵夫人是否在家,答案会是 ‘不在’ ,这种情况下你别无选择,只能走开。但是最大的可能是你谁也不会遇到。女仆会聚在一间房里。离开前厅后向左转,一直朝前走到伯爵夫人的卧室。在卧室里的屏风后面,你会发现两扇门:右面那扇通向储藏间,伯爵夫人从不进去;左边的门通向一个走廊,尽头有架小小的螺旋楼梯,它通往我的房间。”

赫尔曼哆嗦得像头老虎般地等待约定时间的到来。晚上十点,他来到了伯爵夫人的宅邸前。天气糟透了,风猛烈地刮着,雨夹雪大片大片落下,灯光昏暗,街上空无一人,时不时地有辆难看的老马拖拉的雪橇,为了寻觅夜间乘客从一旁经过。赫尔曼裹着件厚大衣,倒感觉不到风雪。

终于,伯爵夫人的马车停在了跟前。赫尔曼看见两个男仆抬着蜷曲成一团的老妇人走了出来,她身上裹着貂皮大衣,而利扎韦塔在一旁贴身跟着,身穿防寒斗篷,头戴鲜花花冠。车门关上了,马车重重地从积雪上碾过。看门人关上了街门,窗口黑了下来。

赫尔曼开始在冷冷清清的房子周围来来回回地溜达,最后他在一盏路灯旁停了下来,扫了眼表:十一点二十。他仍立在灯下,眼睛盯着表,不耐烦地等待剩下的时间过去。十一点半,赫尔曼拾阶而上,走进灯火通明的前厅。守门人不在那里。赫尔曼赶忙走上台阶,打开前厅的门,只见一个男仆坐在灯下一把古董椅子上打盹。赫尔曼迈着轻巧坚定的步伐走过他身边。客厅和餐厅都没点灯,但是前厅的灯透过来些微弱的光线。

赫尔曼来到了伯爵夫人的卧室。摆满老肖像的神龛前,点着一盏金色的灯。褪色的毛绒椅子和摆满软垫的沙发在房间里略显忧郁地对称分布,四壁悬挂着产自中国的丝绸。屋里的一面墙上挂着勒布伦夫人在巴黎画的两幅肖像。其中一幅画的是个四十岁左右、身体强壮的红脸男子,他身穿鲜绿色制服,胸前挂着一颗星;另一幅画的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长着鹰钩鼻子,卷发垂至前额,搽了粉的发际间插着一枝玫瑰。屋角摆着陶瓷的男女牧羊人、著名的勒弗罗伊公司出产的餐厅钟、带盒、轮盘赌和扇子以及上世纪末时兴的供女士消遣的各种玩意儿,当时蒙戈尔菲耶的热气球和梅思梅尔的催眠术也风行一时。赫尔曼走到屏风后。后面是一个小号的铁床架,右首的门通往储藏室,左首的则通往走廊。他打开了左首的门,看见一架小螺旋楼梯,通向可怜的陪伴人的房间。但是他折返回来,走进漆黑的储藏室。

时间一点点过去,四下一片寂静。客厅的时钟敲响了十二点,钟声回荡在一间又一间的屋子里,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寂静。赫尔曼倚着冰冷的火炉站着。他镇静自若,心跳很有规律,就像一个下决心要做一件危险但无法回避的事情的人那样。钟敲凌晨一点,然后两点,他听到远远传来车轮声。他不由得非常激动。马车驶近,停了下来。他听到马车踏板放下的声音,房子里忙乱成了一团。仆人在这里那里奔忙,只听得乱糟糟的说话声,灯亮了起来。三名年老的女佣走进卧室,伯爵夫人紧跟着她们,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倏然坐到一把伏尔泰式扶手椅上。赫尔曼透过一个缝隙向外窥视。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走过他附近,他听到她急急忙忙上楼的声音。一时间他的内心出于良心而产生了一种刺痛感,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又变得跟原来一样铁石心肠起来。

伯爵夫人开始在镜前脱衣。她摘下了那顶玫瑰装饰的帽子和扑了粉的假发,露出里面白色的短发。发针如雨点般洒落在她周围。她那件银线绣的黄缎裙褪到浮肿的脚面上。

赫尔曼目睹了她梳妆时的丑陋秘密。最后,伯爵夫人戴上睡帽,穿上睡袍,这件衣服更适合她的年龄,看上去不那么骇人和畸形了。

大体上像所有老人一样,伯爵夫人饱受失眠之苦。脱完衣服,她坐在窗边的伏尔泰椅中,让女仆退出去。蜡烛被拿走,房间里又仅点着一盏灯。伯爵夫人坐在那里,肤色泛黄,她松弛的双唇咕哝着什么,身体来来回回摇摆。她呆滞的目光表明头脑一片空白,看到她,人们会认为她身体的摇摆并非出于本意,而是由某种隐藏的电偶机理所致。

突然,那张死人般的脸显现出一种莫名的表情。她的双唇不再抖动,眼里焕发出生气:伯爵夫人面前出现了一个陌生男子。

“别害怕,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害怕!”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无意伤害你,我仅想请你帮个忙。”

老妇人默默地看着他,好像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赫尔曼以为她耳朵聋了,便弯下腰对着她的耳朵重复了一遍。年老的伯爵夫人还是那样缄默。

“你可以确保我生活幸福,” 赫尔曼继续说道, “而你什么也没有失去。我知道你可以按顺序说出三张牌——”

赫尔曼停了下来。伯爵夫人现在似乎明白了他想要什么,她好像在努力搜索恰当的字眼来回答。

“那是个玩笑,” 她最终回答, “我向你保证它不过是个玩笑。”

“这件事并非玩笑,” 赫尔曼愤怒地回答, “记得恰普利斯基吧,你帮他赢牌的那个人。”

伯爵夫人明显变得心神不安。她的表情传达出强烈的情感,但是很快又恢复原来僵化的样子了。

“你不能告诉我这三张必胜的牌吗?” 赫尔曼继续说着。

伯爵夫人依然没说话。赫尔曼接着说:

“你在为谁保守这个秘密?你的孙子们?他们没有这个秘密也够富的了,他们不知道钱的价值。你那几张牌对于败家子来说毫无用处。即使有个高手为其效劳,不能守住父亲遗产的人也将死于贫困。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钱的价值,你的三张牌不会被我浪费掉。来吧!”

他停顿了片刻,战栗着等待她的回复。伯爵夫人还是没说话。赫尔曼跪了下来。

“如果你心中曾尝过爱情的滋味,” 他说, “如果你记得如醉如痴的爱情,如果你曾因自己新生儿的啼哭会心而笑,如果任何人类的情感曾在你的内心升腾,我以妻子、情人和母亲的情感恳求你,看在所有生活中最神圣的东西的分上,不要拒绝我的祈祷。告诉我你的秘密。你要它有什么用?可能它与某些可怕的罪行,与永恒的救世主的消失,以及某些与魔鬼达成的交易有关。想一想,你老了,你活不了多久了——我准备好了,用我的罪过救赎你的灵魂。只是告诉我你的秘密。记住,一个人的幸福掌握在你手中,不仅是我,还有我的子女和孙辈,将怀念你,将尊崇你为圣人。”

老伯爵夫人一言不发。

赫尔曼站起身。

“你这个老巫婆!” 他咬牙切齿地大喊, “我会让你开口的!”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看到手枪,伯爵夫人又一次流露出强烈的情感。她摇摇头,抬起手好像要保护自己不被击中。然后她向后跌倒,一动不动了。

“来吧,结束这幼稚的废话!” 赫尔曼说,抓住她的手, “我最后一次求你了:你告不告诉我那三张牌是什么?” 伯爵夫人没有回答。赫尔曼发现她已经死了!

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坐在房间里,身上仍穿着舞会的衣服,她陷入了沉思。一回到家,她赶忙打发掉那个很不情愿来帮她脱衣的女佣,说自己做就行了,然后怀着一颗颤抖的心上楼回到房间,希望在那里见到赫尔曼,但又希望他不在那里。瞥见他不在,她感谢自己的命运,让他没能赴约。她没有脱衣服,径直坐下,开始回想在极短时间内便令她如此过分行事的所有境遇。自她首次从窗口见到这名年轻军官到现在不过三周——但她已经跟他频通鱼雁,而他成功地勾引自己与他夜间私会了。她仅仅通过几封信末的署名知道了他的名字;在这个夜晚前她没有跟他说过话,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并且没听到过他说话。但是说来也怪,托姆斯基那天晚上在生年轻的波利娜公主的气——因为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跟他调情,而他想用无动于衷的表情报复她:因此他频频去约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跟她跳了无数的玛祖卡舞。期间他不断拿她对工兵的偏好打趣,向她保证他知道的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他的一些玩笑非常应景,以至于利扎韦塔若干次认为他已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你是从谁那儿知道这些的?” 她笑着问。

“从一个你很熟悉的朋友那里,” 托姆斯基回答, “一个出色的人。”

“这个出色的人是谁?”

“他叫赫尔曼。” 利扎韦塔没有答话,但是她的手脚都失去了知觉。

“这个赫尔曼,” 托姆斯基继续说道, “是个生性浪漫的人。他有一款拿破仑的外形,却包藏一颗恶魔的灵魂。我相信,他良心上起码背负着三桩罪恶。你怎么面色这么苍白!”

“我头痛。但是这个赫尔曼还是什么的告诉了你什么?”

“赫尔曼对他的朋友感到很不满。他说换了他的话,做事方法会不同。我甚至认为赫尔曼本人对你有什么企图,至少他非常仔细地倾听他朋友谈论与你有关的事。”

“他在哪儿见过我?”

“也许在教堂,或者在散步广场,只有天知道了。可能在你的房间里,当你睡着的时候,因为没什么是他——”

三位女士朝他走来,她们问: “你是忘了还是后悔了?” 从而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却不知利扎韦塔正听到兴头上呢。

被托姆斯基选中的舞伴是波利娜公主。其间她成功与他和解,随后他护送她坐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托姆斯基再也想不起赫尔曼或利扎韦塔了。利扎韦塔渴望继续那场被中断的对话,但是玛祖卡舞已近尾声,此后不久老伯爵夫人离开了。

托姆斯基的话不过是跳舞时常见的闲谈,但是已深深植入年轻梦想家的灵魂中了。托姆斯基勾勒的肖像与她心中的形象不谋而合,而且多亏有最近这场罗曼史,她那位仰慕者普通的面容得以让她惊恐不安,同时也激发了她的想象。她如今坐在那里,赤裸的手臂交叉着,一直戴着花饰的脑袋垂到了坦露的胸前。突然门开了,赫尔曼闯了进来。她不由得战栗起来。

“你刚才去哪了?” 她吓坏了,低声问。

“在老伯爵夫人的卧室,” 赫尔曼答道, “我刚离开她身边。伯爵夫人已经死了。”

“天哪!你说什么?”

“而且恐怕,” 赫尔曼补充说, “是我把她害死的。”

利扎韦塔看着他,托姆斯基的话在她脑海中回响:我相信,他良心上起码背负着三桩罪恶。赫尔曼在她身旁的窗口坐下,把发生的一切都讲给她听了。

利扎韦塔惊恐地听着。那些充满热情的信,那些热情的欲望,这场大胆、顽强的追求——原来都不是爱情!钱——这才是他心中追求的!她不能够满足他的愿望,并使他变得幸福。可怜的女孩不过是个工具,盲从于那个强盗,那个杀死她上了年纪的女恩主的凶手!痛苦的悔恨使她泪流满面。赫尔曼默默地凝视着她;他的内心也被强烈的情感所占据,但是尽管可怜的女孩满是泪水,梨花带雨的样子更彰显她出众的美貌,但是这无法令他冷酷的灵魂有任何动摇。想到死去的老妇人他的良心毫无不安。只有一件事情使他悲伤:他期望能帮自己获得巨大财富的那个秘密再也无从知晓了。

“你是个怪物!” 利扎韦塔最终说。

“我并不想她死,” 赫尔曼答道, “枪里没装子弹。” 两人都缄默不语。天就要破晓了。利扎韦塔吹熄了蜡烛,房间里光线暗淡下来。她擦干眼泪,看了看赫尔曼。他坐在床边,手臂交叉在胸前,眉头紧锁。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很像拿破仑的肖像。这种相似之处甚至打动了利扎韦塔。

“我怎样能让你出去?” 她最终说, “我考虑领你走秘密楼梯。”

“我一个人走。” 他回答。

利扎韦塔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把钥匙,把它递给赫尔曼,并告诉他如何使用。赫尔曼握住她冷冰冰毫无生气的手,吻了吻她低垂的额头,离开了房间。

他走下螺旋楼梯,再次来到伯爵夫人的卧室。死去的老妇人化石般呆坐在那里,面色极为平静。赫尔曼驻足在她面前,久久地仔细凝视着她,仿佛他希望自己接受这可怕的现实。最后他走进储藏室,在挂毯后摸索到一扇门,沿着漆黑的楼梯走下来,心中满怀奇怪的感觉。他想, “六十年前的此时,可能有个年轻的时髦男子正沿着这段楼梯走下来,可能也是从这间屋出来。他穿着绣满花纹的衣服,梳着皇室发型,三角帽压在心口。这个人此刻已在坟墓中腐朽,但是他那位老情妇的心脏今天才停止跳动。”

在楼梯脚下,赫尔曼发现一扇门,他用钥匙开了门,然后穿过走廊,来到大街上。

老妇人丧命三天以后,赫尔曼于上午九点到××女修道院,向老伯爵夫人的遗体告别。虽然感觉不到一丝自责,他还是不能完全阻止良心的声音,那声音对他说: “你是杀害老妇人的凶手!” 尽管毫无宗教信仰,但他非常迷信;他相信已故的伯爵夫人可能会对他的生活施加很坏的影响,于是他决定出席她的葬礼,以求得原谅。

教堂里挤满了人。赫尔曼艰难地从人堆中挤过。棺材放在一个华丽的灵柩台上,上面罩着丝绒华盖。已故的伯爵夫人躺在里面,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头戴蕾丝帽,身穿一袭白缎袍。灵柩台旁站立的是她的家人;仆人们身着黑色土耳其长袍,肩上搭着条绣有纹章的缎带,手持蜡烛;亲人们——子侄辈、孙辈、曾孙辈——在深深哀悼。

没人哭泣,眼泪会显得很做作。伯爵夫人年纪这么大了,她的死已经不会令任何人感到意外,而她那些亲戚早把她视为另一个世界的人了。一位有名的牧师在葬礼上布道。他用简单而动人的词语形容了这位多年来一直镇静地准备以基督徒方式结束生命的公正之士是如何平静离去的。 “死亡天使发现她,” 演说者讲道, “一直忙于虔诚的沉思和等候午夜新郎。”

仪式在一片鸦雀无声中结束了。亲戚们首先走上前向遗体告别,然后是众多来宾,他们来向这位常年参加他们无关紧要的各种娱乐活动的人致以最后的敬意。他们身后是伯爵夫人的家庭成员。排在这队人最后面的是位和逝者同龄的老妇人,两个年轻女人挽着她向前走。她没有足够的力气一躬到地——只是流了几滴泪,并吻了吻女主人冰冷的手。

现在赫尔曼决定走近棺材。他跪倒在冰冷的石头上,就这样待了几分钟;最终他像已故的伯爵夫人一样苍白起来。他走上灵柩台,弯腰俯向尸身……此时,他仿佛看到那死去的女人向他投来一丝嘲弄的神情,一只眼还眨了一下。赫尔曼吓得后退几步,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人们赶忙上前扶起他。与此同时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晕倒在教堂的门廊。这一插曲将忧伤庄严的仪式打断了几分钟。人们纷纷窃窃私语,一位又高又瘦的宫廷大臣是死者的近亲,他小声告诉站在他身旁的英国人说年轻军官是伯爵夫人的私生子,英国人冷冷地答了一声 “哦!”

整整一天赫尔曼莫名地激动。他到一个偏僻餐馆用餐,并破例喝了很多酒,希望由此熄灭内心的悸动。但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想象被进一步激发。回到家,他没脱衣服便一头扎到床上,昏昏睡去。

醒来时已是晚上了,月光洒满房间。他看看表:差一刻三点。他睡不着了,坐在床上,他想着老伯爵夫人的葬礼。

就在这时,有人站在街上朝他的窗口看了看,立刻走开了。赫尔曼没有留意这件事。过了一会,他听到前厅的门开了。赫尔曼本以为是他的勤务兵,像往常一样晚上出门喝得酩酊大醉后回来,但随后他听到了陌生的脚步声:有人正穿着拖鞋轻轻走在地板上。门开了,一个白衣女人走进来。赫尔曼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老保姆,不明白为什么她在这个时刻到来。但是白衣女人快速穿过屋子,站在他眼前——赫尔曼认出那是伯爵夫人。

“来见你是违背我个人意愿的,” 她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但是我奉命答应你的请求。连着打 ‘三’ 、 ‘七’ 、 ‘A’ 会为你赢牌,但条件是,你在二十四小时内只能打一次牌,而且余生内你也不能再玩牌了。我宽恕你夺去我的生命,但有个条件,你得娶我的陪伴人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

说完她静静地转身,慢慢移到门口,然后消失了。赫尔曼听到街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又一次看见有人透过窗口在看他。

赫尔曼很久都回不过神来。于是,他起床走进隔壁房间。他的勤务兵睡在地板上,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叫醒他。勤务兵和往常一样喝醉了,什么也不知道。街门上了锁。赫尔曼回到自己的房间,点燃蜡烛,将他梦幻中的一切详细写了下来。

两种固执的观念不能共存于道德世界中,就像两个物体不能同时占据同一个物质世界。 “三、七、A” 很快将赫尔曼脑子里面的伯爵夫人驱散。 “三、七、A” 不停地在他脑子里浮现,他嘴里也反复叨念着这几张牌。如果看见一个年轻女孩,他会说: “她真苗条,就像红桃三。” 如果有人问 “几点了?” 他会回答: “差五分七点。” 他所见到的每个结实的人都让他想起A。 “三、七、A” 缠绵进入他的梦乡,而且呈各种形状。 “三” 如似锦繁花在他眼前盛放, “七” 呈哥特式大门的形状,而 “A” 则化身成巨蜘蛛。他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用付出如此昂贵代价买到的秘密发一大笔财。他考虑申请休假,出国旅行。他想去巴黎,在数不胜数的赌场中碰碰运气。机遇为他省却了这些麻烦。

在莫斯科,富有的赌徒组成了一个俱乐部,经营者就是有名的切卡林斯基,他整个一生都是在牌桌旁度过的,并且在此赚了上百万财产,他赢了的话收汇票,输了的话则付现金。丰富的经验使他深受同伴们信任,而他敞开的大门,著名的厨师,以及他亲切迷人的态度也为他赢得了公众的尊敬。他来到了圣彼得堡。首都的年轻人蜂拥而至,他们不再去舞会,而是到他这里来打牌,沉湎于法罗牌的激情而放弃了调情的诱惑。纳罗莫夫领着赫尔曼到了切卡林斯基的住处。

他们穿过一个套房,里面满是小心待命的用人。屋里挤满了人。将军和顾问们打惠斯特牌,年轻人们则懒洋洋地靠在丝绒沙发上,吃着冰块,抽着烟斗。客厅里,一张长桌旁聚了二十多个人,桌子尽头坐着的正是坐庄的主人。他大约六十岁左右,看上去气宇轩昂;长着满头银发;他那饱满红润的面庞显示出善良的天性,一眨一眨的眼睛里永远带着微笑。纳罗莫夫将赫尔曼介绍给他。切卡林斯基友好地和他握了握手,请他不要拘礼,然后继续发牌。

牌局已经开始一会儿了,桌上有三十多张牌。切卡林斯基每扔出一张牌就停顿一下,以便给打牌的人足够时间整理牌并记下他们的损失,礼貌地倾听他们的请求,更为礼貌地将某些人意外弄弯的牌角捋平。这一局终于结束了。切卡林斯基洗了洗牌,准备再发。

“能给我张牌吗?” 赫尔曼边说边从一位正在下注的矮胖男子身后伸出手来。

切卡林斯基无声地笑了笑,点点头,默许了。纳罗莫夫笑着向赫尔曼道贺,说他牌技练了那么长时间,居然戒了,并祝他有个好的开始。

“押!” 赫尔曼说道,在他那张牌后用粉笔写了个数。

“多少?” 庄家眼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问道, “对不起,我看不清。”

“四万七千卢布。” 赫尔曼答道。听到这几句话,屋里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大家都将眼睛盯在赫尔曼身上。

“他神智失常了!” 纳罗莫夫心里想。

“请允许我告诉你,” 切卡林斯基还是挂着他那永恒的微笑, “你玩得很大,过去这里押得最大的不过是二百七十五卢布。”

“很好,” 赫尔曼答道, “不过你跟不跟?”

切卡林斯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我只想说,” 他说, “虽然我对朋友充满信任,但我只收现钱。对我来讲,我充分相信有你的保证就足够了,但是为了牌局的规矩,并且为了便于结算,我不得不请你将钱放在牌上。”

赫尔曼从口袋里抽出一张钞票递给切卡林斯基,后者粗略看了一下,将它放到赫尔曼的牌上。

他开始发牌。右边的牌是张 “九” ,左边是张 “三” 。

“我赢了!” 赫尔曼说,亮出他的牌。

玩牌的人惊讶地窃窃私语起来。切卡林斯基皱了皱眉,但是微笑很快又回到他脸上。 “你要现在算账吗?” 他对赫尔曼说。

“如果你愿意的话。” 后者回答。

切卡林斯基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钞票,当场付款。赫尔曼拿起钱,离开了桌子。纳罗莫夫吃惊得几乎没法回过神来。赫尔曼喝了杯柠檬水就回家了。

转天他又到了切卡林斯基那里。主人正在发牌。赫尔曼走近桌子,赌客们立刻给他让出个地方。切卡林斯基向他礼貌地点点头,表示欢迎。

赫尔曼等到下一局,拿出一张牌,在上面放上他的四万七千卢布,以及前一晚赢得的那些钱。

切卡林斯基开始发牌。右边的牌翻开是张 “J” ,左边是张 “七” 。

赫尔曼亮出他的 “七” 。

众人不由惊呼。切卡林斯基显然有些不安,但是他数出九万四千卢布,将它们递给赫尔曼,后者以最酷的方式把钱放在兜里,马上离开了那栋房子。

转天晚上,赫尔曼又来到桌旁。大家都在等他。将军和私人顾问们离开惠斯特牌局,来看这局特别的牌。年轻的军官们离开沙发,甚至仆人们都涌进了房间。大家都围在赫尔曼身旁。其他赌客都停止下注,急着想看看事情的结局如何。赫尔曼站在桌旁,准备与那位面色苍白,但是仍露出微笑的切卡林斯基单挑。两人各自拆开一副牌。切卡林斯基洗了牌。赫尔曼拿过一张,在上面码了一堆钞票。这就像一场决斗。四下静寂无声。

切卡林斯基开始发牌,他的手在抖。右边亮出的是张王后,左边是张 “A” 。

“ ‘A’ 赢了!” 赫尔曼说,亮出他的牌。

“你的王后输了。” 切卡林斯基礼貌地说。

赫尔曼惊呆了。躺在他面前的不是 “A” ,而是黑桃王后!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就在此时,他仿佛看到黑桃王后具有讽刺意味地笑了,并朝他眨眨眼睛。王后与某人非常相似,这给了他狠命一击……

“老伯爵夫人!” 他充满恐惧地喊道。切卡林斯基将赢的钱敛了起来。好一会儿,赫尔曼呆呆地一动不动。他最后离开牌桌时,房间里一片骚动。

“赌得精彩!” 牌手们说道。切卡林斯基重新开始发牌,牌局照常进行。

赫尔曼精神失常了,被关在奥博霍夫医院十七号房间里。他不回答任何问题,但是他不断飞快地咕哝: “三,七,A!三,七,王后!”

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嫁给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年轻人,老伯爵夫人的前管家之子。他为州政府服务,收入颇丰。利扎韦塔也在供养着一个穷亲戚。

托姆斯基已晋升为上尉,并成为波利娜公主之夫。 TgjIfBqmv3EdNrRqdfd7PXylvxRSwNKczvkOJaxIqALduD2TTHBtdBRX1Th32Gm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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