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啊!:大作家·短故事惊悚篇
亚历山大·普希金

鬼屋

查尔斯·狄更斯

我初次见到这篇圣诞故事里面的那幢鬼屋时,那里既没有人们公认的那种鬼魅事件,周围也没有传统意义上魑魅魍魉的环境。我见到它是在一个白昼,屋顶洒满了阳光。没有风雨交加,没有电闪雷鸣,没有任何可怕或异常的情况增强效果。不只如此,我是从一个火车站径直来到这个鬼屋的:它离车站不到一英里远;我矗立在房外,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可以看到货车在峡谷中平稳地沿铁路线行进。我不会说一切绝对正常,因为我心中总怀疑世间会不会有什么是绝对正常的,除非对那些绝对平凡的人来说——而我还是自负有几分不凡的;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任何人在秋高气爽的早晨看到那座房屋都会产生类似的想法。

我是这样来到这里的。

我从北方来,准备去伦敦,打算半路上顺便歇歇脚去看看这幢房子。由于健康问题,我需要暂时在乡下住上一段时间。我的一个朋友了解这种情况,他碰巧曾开车路过这幢房子,便写了封信给我,提议说这是个合适的地方。我在午夜登上火车,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后便坐在那里透过车窗欣赏天空中绚烂的北极光,直到我又进入梦乡。再次醒来时,夜晚已经过去了,由于我像往常一样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曾经入睡,我十分不满——关于这个问题,想起来真是羞愧,我居然蠢到跟坐在对面的那个人争执开来。整整一夜,对面的那个人腿太多余,也太长——坐在对面的人总是如此。除了这个过分的行为(那仅是对他的期待),他还有一支铅笔和一个袖珍笔记本,一直在倾听和记笔记。在我看来,这些恼人的笔记和车厢颠簸摇晃有关,我应该不去打搅,让他专心记笔记。如果他听我讲话的时候,眼睛不是直直地盯着我头顶上方的话,我会以为他是搞土木工程的呢。这位绅士眼球凸出,脸上总带着一副困惑表情,他的行为后来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

那是一个寒冷而萧索的早晨(太阳还未升起),我一直看着窗外这个钢铁之国的大火发出的黯淡光芒,看着我与天边的星星以及我与黎明间垂下的烟雾帘幔,然后转向我的旅伴说: “请原谅,先生,你是否在观察我身上某种特别的东西?” 这是真的,因为他似乎一直在笔记中记录我的旅帽或者我的头发,细微得近乎放肆。

凸眼绅士收回落在我身后的视线,好像车厢后面距此十万八千里远似的。然后,带着一种对我的微不足道深表怜悯的神情说:

“在你的?——B。”

“B,先生?” 我说,感觉温暖了起来。

“我做的一切和你无关,先生,” 那位绅士答道, “求你让我听吧——O。”

他停了好长时间,然后咬牙切齿地用力发出这个O字,随之把它写了下来。

起初我很担心,因为很显然对方是个疯子,而周围又找不到警卫。此时我想到这个人可能是个所谓的招魂术士,于是松了口气。对此类人等我崇敬无比,但是毫不相信。我刚想问他是否如此,他却抢先一步开言了。

“请原谅我,” 绅士不无鄙夷地讲, “如果我跟普通人比起来太超前,以至于让你烦扰。整个晚上——跟过去的半辈子一样——我一直在和灵界交流。”

“哦!” 我稍有些烦躁地说。

“今天晚上的讨论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那位绅士接着说,并且翻出笔记本上的一页, “上面写着: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

“至理名言,” 我说, “但这是你新写的吗?”

“是我从幽灵那里新听来的。” 绅士答道。

我只能又烦躁地重复那个 “O!” 字,并问他我是否能有幸听听这次谈话。

“ ‘一鸟在手’ ,” 这位绅士庄重地朗读着他最新写下的一个句子, “ ‘胜过双鸟在岭’ 。”

“我与你所见略同,” 我说, “但是否应该是在林?”

“我听到的是岭。” 绅士答道。

然后他告诉我苏格拉底曾在夜间显灵,给他如下启示: “朋友,希望你一切安康。还有车厢里坐着的那两个人。你们好?一万七千四百七十九个幽灵在侧,但你们肉眼凡胎无从得见。毕达哥拉斯在这里。他没有跟你讲话的自由,但是希望你喜欢旅行。” 伽利略同样也顺便来访,带着他的科学情报: “很高兴见到你,朋友。你好吗?冷到一定程度,水会结冰。再见!” 晚上还来了以下这些伟人。巴特勒主教坚持把他的名字拼成 “巴伯勒” ,如果有人不遵守这种拼法或规则,他便认为对方脾气不好。约翰·弥尔顿(被人说成故弄玄虚的那位)说《失乐园》并非他的作品,而是由两位不出名的绅士,格伦戈斯和斯卡德根通合著的。英格兰国王约翰的侄子亚瑟王子形容自己相当舒适地待在第七层地狱,正在特里默太太和苏格兰玛丽女王的指导下学习如何在丝绒上作画。

坦白说,我对这些讲述颇不耐烦,如果那位对我颇有好感,给我讲这些秘事的绅士也注意到冉冉升起的红日,以及广阔宇宙的伟大秩序,我想他会体谅的。一句话,我对这番话十分不耐烦,因此很高兴在下一站下车,将这些云雾和蒸气换成天堂的自由气息。

到此时为止,这都是个美丽的早晨。当我踩着从金色、棕色以及红褐色的树上飘零下来的片片落叶前行之时;当我环顾四周由造物主创造的种种奇迹,同时思考维持它的那些稳定、不变以及和谐的定律之时;那位绅士的灵界交流在我看来似乎是这个世上最糟糕的一件旅途作品了。就是怀着这种异教徒的心态,我见到了那所房子,并停下来仔细打量它。

这是一栋独立式房屋,矗立在一个被不幸荒弃的,占地约两英亩的正方形花园中。这座房子大约是乔治二世时代的;它生硬,冰冷,正式,品味低下,一切都是乔治时代四重奏的忠实拥趸者喜欢的模样。屋子无人居住,但是近一两年内曾简单翻修过,以便住人。我说简单,是因为只是表面维修了一下,且油漆和灰泥已经开始朽了,尽管颜色还挺新的。花园墙上垂着块歪歪斜斜的板子,宣称它 “布置精良,廉价出让” 。这所房子离树太近,周围树荫浓密,特别是在阳面窗户前立着六棵高高大大的白杨,令人倍感阴郁,它们选择生长在这个地点也未免太差了。

很容易看出大家都躲着这所房子——全村人对它避之唯恐不及,我看到教堂的尖顶离它大约有半英里开外——无人愿意要这座房子。很自然能够推论出,这所房子闹鬼的名声早已不胫而走。

昼夜二十四小时中,对我而言早晨这段时光是最庄严肃穆的。夏天,我经常早早起床,早饭前就到我的房间去做一日的工作,而此时周围的寂静与孤独总是深深影响着我。此外,看到周围正在熟睡的熟悉面庞是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知道我们的至亲,同时对他们来讲,我们也是至亲的人们,处于毫无感情的状态,丝毫意识不到我们的存在,似乎预兆着我们都在日趋接近的那种神秘状态——生命终止。昨日支离破碎的回忆、空座位、合上的书、未竟而放弃的事业,一切都是死亡的图像。这一刻的平静是死亡的平静。周围的颜色和严寒也与死亡相关。甚至我们熟悉的家用物品,当它们走出晚上的阴影,在清晨的光影中乍现的时候,也产生了一种特定的感觉,让人觉得它们焕发出以前的年轻光辉。那是它们很久以前的模样,可如今沉淀下来的是这些物品久经磨损的成熟老化外表,行将就木。此外,就在这个时间,我曾经看见过我父亲的幽灵。他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身体健康,没什么特殊状况。但是我在白昼看见他,背对着我坐在我床边的座位上。他双手捧着脑袋,我分不清他是在打盹还是伤心。看到他在那里,我非常吃惊,于是坐起身,挪了个位置,斜向床外看着他。他一动不动,于是我跟他说了好几次话。他还是不动,我惊恐万分,把手搭在他肩上,应该说我想这么做——结果那里空荡荡的。

除了上述这些以外,还有其他用言语描述起来更复杂的理由,我发现一大早是最可怕的时间。我认为在清晨时分,所有房子或多或少都有鬼怪出没;而于我来说,闹鬼的房子在那段时间更名副其实。

我继续向前走进了村庄,脑子里想的满是这所被遗弃的房子,我找到了小旅馆的店老板,他正在门口打磨台阶。我点了早饭,并开始讨论房子的问题。

“那房子闹鬼吗?” 我问。

老板看着我摇了摇头,说: “我可没说什么。”

“那么它是闹鬼了?”

“哦!” 店主喊道,他看上去很是绝望,突如其来地坦白起来—— “反正我不会睡在里面。”

“为什么?”

“如果我想让房子里所有的铃都丁零作响,却找不到按铃的人;所有的门都被敲得梆梆响,却找不到敲门的人;各种各样的脚步声,却找不到走路的人;只有那样,” 店主说, “我才会睡在那栋房子里。”

“有人在那里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店主再次看看我,还带着先前那副绝望的神情,朝着他的马厩喊了声: “艾奇!”

喊声刚落,走来个年轻人,长着耸肩膀,圆脸盘,面色红润,黄棕色平头,一张滑稽的阔嘴,朝天鼻,身穿紫条扩袖、钉着螺钿扣子的上衣,衣服就像长在他身上似的,很有可能——如果没有裁短的话——能把他从头到脚都裹住。

“这位绅士想知道,” 店主说, “是不是有人在白杨林那儿看到过什么。”

“戴头巾的喵头鹰妇人。” 艾奇精神为之一振,答道。

“你的意思是猫叫?”

“我是说一只鸟,喵头鹰,先生。”

“带着一只猫头鹰的戴头巾女人。天啊!你见过她吗?”

“我见过那只喵头鹰。”

“从没见过那女人?”

“不像喵头鹰那么清楚,但是她们如影随形。”

“有没有人清清楚楚地见过那女人,像看见那只猫头鹰一样清楚?”

“上帝保佑,先生!很多人见过。”

“谁?”

“上帝保佑,先生!很多人。”

“比如对门那个杂货商,就是正打开店铺大门的那个?”

“珀金斯?上帝保佑,珀金斯才不会半夜去那种地方。没有!” 年轻人满怀感情地说, “他这人倒不是聪明绝顶,我是说珀金斯,但他不至于傻成那样。”

(此时,店主小声说他也相信珀金斯不那么傻。)

“谁是——或者说谁是已故的——带着猫头鹰的戴头巾女人?你知道吗?”

“嗨!” 艾奇一手举着帽子,另一只手搔着头,说道, “他们都说她是被谋杀的,那只猫头鹰当时一直在嗥叫。”

这番简短的话是我能了解到的一切了,只有一件事除外:有一个年轻人,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强健,一样充满希望,但是在见到那个戴头巾的女人后昏厥过去,一直没能苏醒过来。此外,有个出名之辈,好像被人描述为 “一个有影响力的家伙,独眼流浪汉,他通常让人称呼他宙比,除非你略带挑衅地管他叫绿林格林威德,然后他会说 ‘为什么不?就算是这样,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他五六次遇到过戴头巾的女人。但是,我并没有真正见过这些目击者。因为前一个当时在加利福尼亚,而后一个,用艾奇的话说(店主也进一步证实了此事),在随便什么地方。

其实,尽管我对神秘事件有种肃静庄严的恐惧,在它们与现在这种存在状态之间有最后的审判以及会降临在所有生命身上的变化等障碍;而且尽管我不敢装出一副对它们了如指掌的模样;我无法接受将嘭嘭的敲门声、铃声、木板嘎吱嘎吱的响声,以及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琐事,与我得以掌握的神圣规则的庄严之美与普遍推论联系起来,就像不久前我无法将我那位旅伴的灵界交流与冉冉升起的太阳战车联系起来那样。此外,我曾两次住在鬼屋中——都是在国外。其中一次我住在一座古老的意大利宫殿里,由于大家都说那里闹鬼闹得很凶,因此最近它两度转手,我在里面住了八个月,过得安静而愉快。虽然那房子有二十几间神秘卧室,里面从来都无人居住或使用,我卧室隔壁那间我长时间坐在里面读书的大房间是头号弄虚作假的鬼屋。我缓缓将这些想法透露给了旅店老板。至于这栋声名狼藉的房子,我劝导他说,有多少事物被冠以不应有的恶名,以及败坏名声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他可以想想,如果他和我不断地在村里悄悄放出风声,说附近某个相貌诡异、成日醉醺醺的老补锅匠已经将自己出卖给了魔鬼,那人们最终会疑心他真个做过这种交易。但旅店老板面对这番至理名言却无动于衷,必须要承认的是,我这辈子总是如此失败。

简短说吧,在这所鬼屋的问题上我多少有点赌气,已下了一半决心要租下它。因此,吃过早饭后,我从珀金斯的姐丈那里拿了钥匙(他是做马鞭和马具的,同时还开了家邮局,对不相信主的那位母老虎式的妻子言听计从),并在旅店老板和艾奇的陪同下朝房子走去。

一进去,正如我所料,屋里阴暗诡异。房子笼罩在一片浓郁的树影之中,那影子阴沉至极,飘来飘去不断变化。这所房子的选址、盖法、规划及安排无一不漏洞百出。它非常潮湿,但也不免有干枯之处,里面一股死老鼠味,而且由于经久不用,凡是人生产出来的物品都不幸腐烂了,其状之惨,难以用言语描述。那几间厨房和办公室太大了,而且彼此离得太远。在楼上楼下,浪费空间的高大走廊连接起一间间宽敞的房间。而且在后楼梯下方挂着两排铃,铃下隐蔽着一口发霉的老水井,青苔满布,仿若一个致命的陷阱。有个铃黑底上用日渐斑驳的白字写着B少爷。他们告诉我,响得次数最多的是这只铃。

“B少爷是谁?” 我问, “有人知道他在猫头鹰叫的时候做了什么吗?”

“摇铃。” 艾奇说。

只见这个年轻人敏捷迅速地将皮帽子扔向那个铃,亲自敲响了它,这个举动惊得我目瞪口呆。这个铃发出的声音甚是吵闹,让人听了非常难受。其他铃上面刻的都是房间名,如 “图画室” “双人房” “藏钟室” 等等,铃上有线相应地通向该房间。顺着B少爷的铃溯本求源,我发现那位年轻绅士曾经居住在一个平淡无奇的三流居室中,那是顶楼下方的一个三角形小屋,房子角落里有个壁炉。如果B少爷能够靠它取暖的话,那他的身材得特别矮小才行,而角落里那个直达屋顶的烟道对大拇指汤姆来说应该像个金字塔般的楼梯了。房间一面墙的壁纸已经完全剥落,还粘下来很多块灰泥,几乎把门都堵死了。看来那位B少爷的精神状态让他觉得有必要撕下墙纸。旅店老板和艾奇都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会做这种蠢事。

除了这所房子顶层有间极大却杂乱无章的阁楼,我再无其他发现。它布置得还不错,但是很空旷。一些家具,差不多三分之一吧,跟房子的年代相近,其他的则来自随后半个世纪以来的各个时期。他们推荐我到这个郡的市场中找一个谷物商人讨论租房事宜。我当天就去了,定下来租六个月。

当时是十月中旬,我带着尚待字闺中的妹妹(冒昧说一句,她年方三十八,美丽,理性又迷人)搬进了这所房子。我们带了一个聋马夫,我的猎犬特克,两个女佣,还有一个名叫 “怪女孩” 的小姑娘。列在最后的这个用人出身于圣劳伦斯工会女孤儿院,我有理由说雇用她是个致命的错误,是场灾难。

那年天冷得比较早,树叶已经凋零,我们入住的那天天气湿冷,而房子的阴暗令人丝毫打不起精神。厨娘(一个和蔼的妇人,但智商不高)一看到厨房便痛哭失声,并且说万一由于潮湿,她有个三长两短的,请把她的银表交给她姐姐(克拉彭山里格斯路图匹陶客园2号)。女佣斯特里克装出一副快活模样,但是她其实内心更难受。只有怪女孩很高兴。她从没到过乡下,准备在碗碟储藏室窗外的花园里种颗橡子,让它长成橡树。

天黑之前,我们经历了很多不幸,以我们这种状态来说它们都是正常的——并无超自然之处。让人沮丧的报告(如烟般)成倍地自地下室升腾到房子顶部,又从顶部直降到底下。没有擀面杖,也没有火蜥蜴(这一点倒不令我吃惊,反正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房子里什么也没有;所有的东西都是坏的,上一位房客肯定过着像猪一样的日子,做这样的房东有什么意义呢?看到这些不幸, “怪女孩” 非常快乐,堪作典范。但是入夜四小时后,我们进入了超自然的状态, “怪女孩” 看到了很多双 “眼睛” ,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我妹妹和我已经商定决不告诉其他人这所房子闹鬼,而我当时觉得在艾奇帮忙卸车时,我一刻也没有让他和女佣们独处,现在我仍然这样想。然而,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 “怪女孩” “看到了一双双眼睛” (她别无其他解释),当时还不到九点,而她在十点前便在身上涂满了醋,用量很大,用来腌条大鲑鱼都够了。

在这些麻烦屡屡发生之后,大约十点半左右的样子吧,通向B少爷房间的铃忽然狂响起来,同时特克也哀嚎大叫,声音响彻整个房子。读者们颇有见识,想必能判断出我当时感受如何吧。

数周以来由于对B少爷的回忆,我的心态一直像异教徒一般,我希望以后再不会陷入这样的思想状态。我不知道铃是被什么弄响的,是老鼠、蝙蝠、风、偶然的震动,或者时而是这种原因,时而是那种原因,又或者是多个原因共同造成的。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铃隔一两个晚上就这样响一回,到后来我简直想扭断B少爷的脖子——换句话说,让那个铃停止响起——并且让这位年轻绅士安静下来,不再打搅我的生活和信念——永远。

但就在那时, “怪女孩” 患上了越来越严重的强直性昏厥症,这使她成了证明种种麻烦的混乱状况的一个最突出的例子。就跟生来就毫无理性的盖伊·福克斯一样,她会在最不恰当的场合变得浑身僵直。我想召集仆人训话,明确地向他们指出我已经撕掉了墙纸,将B少爷的房间粉饰一新,并且把B少爷的铃铛拿掉,让它无法再响。如果他们猜想那个讨厌的男孩曾在此住过,后来死去了,并认为他不干好事,在目前这种不够尽善尽美的生存状态中,将桦树扫把上几处扎手的木屑都理所当然地说成跟他有关的话,那么他们是否也可以做出这样的猜想,我,一个可怜的人,有能力用卑鄙手段对抗那些虚无的亡灵,限制他们发挥力量?——说的时候我会语气强硬,令人信服,但是由于 “怪女孩” 会突然从头到脚僵硬无比,像教堂里的石像一样呆呆地瞪着我们,我这番话想来说了也收效甚微。

女佣斯特里克也天生很容易不安。我不知道她是属于常见的黏液质,还是有其他问题,但这个姑娘简直成了个蒸馏室,我这辈子从来没看到过谁能制造出这么多、这么透明的眼泪。除此以外,她的泪还有个独到之处:顽强坚持,它们并不会落下来,而是挂在她的脸上和鼻子上。在这种情况下,每当她在悲叹中微微摇头,她的沉默会使我倍感苦恼,比那位多才多艺的克赖顿关于一袋钱的口头辩论更令我困惑。同样,厨娘也经常使我笼罩在一片惶惑中,让它如影随形伴着我。她总是迂回暗示说乌斯河在缠磨着她,并且温和地重复关于她那只银表的遗愿。

到了晚上,我们之间蔓延着一片怀疑和恐惧之情,这在全天下都是绝无仅有的。戴头巾的女人?据说我们住的房子曾是一所女修道院,住的全是戴头巾的女人。奇怪的声音?随着楼下声音的蔓延,我自己曾坐在阴沉的客厅里倾听,直到听到了很多这种奇怪的声音,如果不是冲出去寻觅真相这一举动使我的血液得以温暖的话,那些声音非得让我的血液冻结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躺在床上,体会一下这种滋味吧:无眠的夜晚,在你家舒适的壁炉边体会一下这种滋味吧。如果愿意,你可以将任何房子填满噪音,直到你系统中每根神经都充斥着一种噪音。

再说一遍,到了晚上,我们之中蔓延着一片怀疑和恐惧之情,这在全天下都是绝无仅有的。女人们(她们的鼻子因为闻了太多的溴盐而表皮脱落)始终全副武装,随时准备昏倒,并预备一有情况马上逃离。两个年长的女佣在做貌似危险的事情时,总不要 “怪女孩” 相伴,她们都知道她历险后总会全身僵硬而归。如果厨娘或斯特里克在天黑以后上楼的话,我们知道马上就会听到天花板上传来砰的一声。这种事时常发生,就像有个勇士匆匆忙忙地在房子里四下走动,凡是遇到用人就使用他那一招半式,我想该管它叫 “一锤定音” 吧。

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当亲眼看到一只真的猫头鹰时,害怕是白费力气的,随后跟别人讲猫头鹰的事也是白费力气。在钢琴上偶然弹首刺耳的曲子,结果特克总是在特定的音符或组合时大声嚎叫,这种发现是白费力气。像铁面判官一样对待那些铃,如果有哪个不幸的铃无故响起,无情地将其摘下,让它就此沉寂,这种做法白费力气。在烟囱里点火,将火把扔到井下,猛冲进可疑房间或耳房,这一切都白费力气。我们换了批用人,但于事无补。新用人跑了,换成第三批,还是不行。最终,我们舒适的家被搞得凌乱不堪,有天晚上我沮丧地对妹妹说: “帕蒂,对于请人跟我们继续生活在一起的事,我已经绝望了,我想我们得就此放弃。”

我妹妹是个意志无比坚强的女人,她说: “不,约翰,别放弃。不要认输,约翰。还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我说。

“约翰,” 我妹妹说, “不管理由是否合理,如果我们不想被赶出这所房子的话,你我都明白我们必须亲自打理这所房子,不再假手于人。”

“但是,仆人们……” 我说。

“不要仆人了。” 我妹妹果敢地说。

同处于我这个生活级别的多数人一样,我从没考虑过有可能在生活中缺了那些忠于职守的碍事的家伙们。这个想法我闻所未闻,因此乍听到时我对此充满疑惑。

“我们知道他们来到这里后饱受惊吓,这会彼此影响的,而我们知道他们害怕,并且确实彼此影响。” 我妹妹说。

“除了博特斯以外。” 我沉思着说。

(那个耳聋马车夫。我留下他差遣,直到今天,整个英国都没有比这更郁闷的事了。)

“是啊,约翰,” 我妹妹表示同意, “博特斯除外。可这能说明什么?博特斯不跟任何人交谈,除非冲他大吼,否则他什么也听不到,他曾使什么人感到惊恐了吗?别人曾使他感到惊恐了吗?没有。”

千真万确!我们谈论的对象每天晚上十点就回到马房上床睡觉了,除了一把干草杈和一桶水以外,身边别无长物。十点以后,如果我不经通传就踏进博特斯的地盘的话,那桶水会浇到我头上,而干草叉会穿透我的身体,对此我牢记于心。博特斯也从不理会我们的那些骚乱。他是个镇静而缄默的人,在大家坐下吃饭时,只见斯特里克昏了过去, “怪女孩” 呆若石像,而他只是又拿了块土豆放进嘴里,或者利用这种常见的悲惨局面,尽情地享用牛排馅饼。

“那么,” 我妹妹继续说, “就留下博特斯吧。约翰,考虑到房子太大,或许也太偏僻,仅仅靠你、我与博特斯三个人无法打理好,我建议跟我们的朋友们说说,从他们里面挑几个最可靠的,同时也是最乐意的——在这里组成一个三个月的团体——为自己和他人效劳——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然后看看情况如何。”

我妹妹简直令人折服,我当场拥抱了她,激情澎湃地开始了这个计划。

当时是十一月的第三周。我们积极行动,我们找到的那些朋友也极力赞成我们的想法,因此不到一周的时间我们就高兴地一起聚在鬼屋里了。

在此我要提一句,在我妹妹和我独自待着的时候,我在两处地方做了些小调整。想到特克有可能晚上在屋里乱吠,部分原因是它想出去,我将它安置到了屋外的狗窝里,但是并未将它锁上。我郑重地警告村里人,如果任何人跑到它身边,都免不了让它在喉咙上撕开个口子。然后我漫不经心地问艾奇,他是否能判断出枪的好坏?他说: “是,先生,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不是把好枪。” 我恳求他赏脸进屋,看看我那把枪。

“正牌货,先生,” 艾奇仔细看了看我几年前在纽约买的双筒步枪说, “确实没错,先生。”

“艾奇,” 我说, “这件事别跟别人提起。我在这栋房子看到了一个人。”

“不会的,先生?” 他贪婪地睁开双眼,小声说, “是个戴头巾的女人吗,先生?”

“别怕,” 我说, “那个影子颇有几分像你。”

“天啊,先生?”

“艾奇!” 我边说边与他亲切地或者说热情地握手, “如果这些鬼故事是真的,我能够为你效劳的,就是朝那个影子开枪。而且我向你发誓,天地可鉴,如果我再见到它,我就用这把枪射击!”

年轻人对我表示感谢,然后略显仓促地离开了。临走前我留他喝上一杯,他婉言谢绝了。我之所以向他吐露了秘密,是因为我忘不了他将帽子扔向铃铛那回事;因为后来还有一次,一个铃声大作的夜晚,我注意到某个很像皮帽子的东西就躺在铃的附近;还因为我注意到每当他在晚上过来安慰仆人的时候,我们这儿就闹鬼闹得凶。我对艾奇并不是有失公允。他害怕这座房子,坚信它闹鬼;然而逮到机会他就会在闹鬼的那厢装神弄鬼。 “怪女孩” 也是如此。她在房子里四下走动的时候,内心实际上十分害怕。然而她奇怪而不着边际地撒谎,散布的很多警报是她编造出来的,我们听到的很多声响也是她发出的。我一直观察这两个人,我清楚。在此我没有必要对这种荒谬的想法作出解释;我只想说每个有才智的,在医学、法律或者其他需要观察力的领域颇有经验的人都会理解;这是那种观察家们熟悉的成熟且普遍的想法;而且它是这种问题中最值得怀疑,受到最严格搜索,并且被拆解最多的首要因素。

让我们回到聚会的问题上吧。我们聚在一起做的第一件事是抽签分卧室。每间卧室,事实上是整幢房子,立即被彻底检查了一番,我们分配了各种家务,就好像吉卜赛人聚会似的,或者说像个游艇会,像个狩猎会,或者像一群沉船的遇难者。然后我将戴头巾女士、猫头鹰以及B少爷的流言重新讲述了一番,还讲了些我们住在这里以后听到的更富有戏剧性的流言,大致是关于某个荒唐的老女鬼上下走动,手里还抱着个圆桌鬼;还有个无法触摸到的傻子,从来没人能抓住他。我完全相信底层人士传播这些想法的方式与疾病传播颇为相似,他们无须口头交流。我们严肃地请求彼此作证,我们不受别人欺骗,同时也不骗人——我们认为其实它们是一回事——而且,怀着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我们会彼此忠诚,并彻底坚持真理。大家达成了共识,如果有人晚上听到不寻常的声音,想追踪它们的话,应该敲我的门;最后,在主显节前夜,也就是圣诞季的最后一天,我们一起聚在鬼屋的全部独特经历将公布于众,这样对大家都好;而且直到那时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应和平相处,除非有某种强烈的刺激打破沉默。

我们的人数和角色如下:

首先——我妹妹和我——我们两个人。抽签时,我妹妹抽中了她自己的房间,我抽中了B少爷的那间。接下来是我们嫡亲的堂兄约翰·赫舍尔,他是以伟大的天文学家的名字命名的,我认为他比死去的那位天文学家更擅长用望远镜。跟他一起的是他的妻子,一个迷人的女人,他们春天刚刚结婚,在我看来(在此情况下)带她一起来未免太过轻率,因为即便一个假的警报在这种时刻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我猜他自己的事自己知道,而且如果她是我太太的话,我也无法离开她可爱而生动的面庞。他们抽中了藏钟室。艾尔弗雷德·斯塔林二十八岁,是个非常和蔼可亲的人,我非常喜欢他。他抽中的是两室套房。那间屋通常是我睡,它之所以起这么个名字,是因为里面有个更衣室,这间屋子的两个窗户巨大笨重,我想做个楔子都做不了,但不管天气如何,刮风还是不刮风,它们都纹丝不动。艾尔弗雷德这个年轻人总装出一副 “放荡” 的模样(我认为这个词是放纵的同义词),但实际上他是个好人,极富理性,并非那种轻浮之辈。其实他本来可以出人头地的,可惜的是,他父亲给他留下了一小笔钱,足以维持他的温饱,因此他这辈子唯一的营生就是玩牌了。然而我希望他存钱的那个银行倒闭,或者他搞一桩承诺有百分之二十收益的投机生意。因为我相信如果他能够一败涂地的话,就能开始赚钱了。贝琳达·贝茨是我妹妹的闺蜜,一个聪明、亲切、令人愉快的姑娘,她抽到了图画室。她是个天才诗人,同时还具备真正的商业热忱,她 “从事” 的是——用艾尔弗雷德的话说——女性使命、女性权益、女性冤屈以及所有用女性二字打头的工作,或者那些本该用女性打头却没用,本不该用女性打头却用了的诸项工作。 “亲爱的,精神可嘉,上帝祝福你!” 头一个晚上我走出她住的图画室大门时向她小声说, “但是别做得太过火了。关于工作需求问题,亲爱的,女人能做的工作确实远远超出我们这个文明所赋予她们的,但是不要攻击那些不幸的男人们,即便乍一看他们阻碍了你的道路,好像他们天生就压迫你们这个性别似的。相信我吧,贝琳达,他们的工资有时也花在妻女、姐妹、母亲、阿姨及祖母身上;真的,这场演出中不光是大灰狼和小红帽,也有其他角色。” 不过,我跑题了。

如前所述,贝琳达占了图画室。只剩下三个房间了:角落房、橱柜间和园林房。我的老朋友杰克·戈韦尔纳说他在角落房中 “挂起吊床” 。我一直认为杰克是有史以来长得最好看的海员。他现在已然头发花白,但外表丝毫不减当年——不对,是比以前更帅了。他肩膀宽阔,身材魁梧,活泼开朗,体形健美,有双明亮的黑眼睛,又粗又黑的眉毛,脸上总挂着坦诚的微笑。记忆中他头发漆黑时也是这般容貌,如今在银发的衬托下这一切看起来更美了。与他同名的海员工会声名传播到哪个地方,他就到过哪个地方。远在大西洋对面的地中海上,我遇到过曾与他共事的几个海员,我随口提到他的名字,他们立即面露喜色,笑逐颜开地喊道: “你认识杰克?那么你认识一位人中之龙了!” 他确实是!他看上去显然就是一名海军军官,以至于当你看到他走出爱斯基摩人的雪屋,身穿海豹皮制成的衣服时,也会隐约觉得他身上穿的完全是海军制服。

杰克明亮清澈的目光曾经追随在我妹妹左右;但是后来他却娶了别的女人,并带她去了南美,而她在那里去世了。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到我们这幢鬼屋来的时候带了一小桶腌牛肉,这是因为他总是相信别人腌的牛肉是腐烂不堪的,即便是去伦敦,他也一如既往地往旅行包里塞上块牛肉。他还自愿带了个叫 “纳特·比弗” 的人来,那是他的一个老同事,一艘商船的船长。比弗先生长着一副蠢笨生硬的面孔,身材也是如此,看起来浑身像块石头那样结实,但是他用满腹的海上经验和渊博的实用知识证明了自己是个聪明人。有时候,他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显然是出于某种宿疾的后遗症,但是这种现象持续不了几分钟。他抽到了橱柜间,住在他隔壁的是我的朋友和律师昂德里先生:他不是以律师身份来的,用他的话说是来 “体验一下” ,他打惠斯特牌的水平在整个法律界无人能及,一开局就拿到一手主牌,打到牌局结束时还是能拿到一手主牌。

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高兴过,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杰克·戈韦尔纳一向是很有办法的一个人,他担任大厨,做的菜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包括通常让人难以接受的咖喱。我妹妹负责做糕点和糖果。我和斯塔林帮厨,忙得团团转,遇到特殊时候大厨会 “逼迫” 比弗先生帮个忙。我们做大量户外运动和锻炼,但是在屋里也毫不怠慢,大家彼此间没有恶意的玩笑或误解,而晚上也非常愉快,以至我们至少有一个理由不愿上床睡觉。

头几晚我们有几次警报。第一个晚上,我被杰克敲门砸醒,他手里提着一盏奇妙的船用提灯,看起来像是用某种深海怪物的腮做的,他告诉我他 “要上到主桅杆顶” 去把风向标取下来。当夜下着暴风雨,我劝他还是算了吧;但是杰克要我注意,说它发出的声音就像绝望的哭喊,并且说如果不摘下来的话,有人马上就会招来幽灵。所以,我们到了楼上,那里的狂风吹得我简直无法站直身子,比弗先生也陪我们一起去了;在那里,杰克提着灯笼等家什,身后跟着比弗先生,一起到了圆圆的屋顶上,这里比耸立的烟囱高出二十几英尺,他们并没有踩在什么特别的东西上,沉着地取下了风向标,狂风和高度让他们精神大振,以至于我以为他们永远就待在上面了。转天晚上,他们又一次出现,取下一个烟囱罩。再下一个晚上,他们卸下来一段呜呜作响的水管。后来的晚上,他们又有其他发现。好几次,他们两个同时镇定自若地爬出各自卧室的窗口,双手交替地顺着床单爬下来,以便 “彻底检查” 花园里某种神秘的东西。

我们忠实遵守着彼此的约定,什么也没有透露给别人。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如果哪个房间闹鬼的话,没人期待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 zEHx0/pTFuJh3DPJY654HBEO6VFu/l8Q0eJSZ8OO9xmfmH2JTp5gRjcVj0eLZZ7b



黑桃王后

亚历山大·普希金

这天,在近卫骑兵团军官纳罗莫夫的家里有个牌局。漫漫冬夜就这样不知不觉打发过去了,等这伙人坐下吃晚饭时都是凌晨五点了。那些赢了钱的人胃口大开;其他人则坐在那里,茫然地盯着面前的空盘子。然而当香槟上桌的时候,谈话变得更加生动起来,大家都开始参与。

“你输赢如何,苏耶林?” 主人问。

“咳,又输了,和往常一样。我得承认我这人赌运不佳。我下了注不再加码,我始终保持头脑冷静,我不允许任何东西让自己犯糊涂,但我总是输!”

“你一次也没有盯住张牌一再加注?你这么坚定,真让人吃惊。”

“但你觉得赫尔曼怎么样?” 一位客人指着一名年轻的工程师问。 “他这辈子手里一张牌也没抓过,也从来没下过注;但他坐在这儿看我们打牌,一直待到凌晨五点。”

“我对玩牌很感兴趣,” 赫尔曼说, “但是我不会为了赢得余财而输掉我过日子的钱。”

“赫尔曼是德国人,他很节俭——就是这么回事!” 托姆斯基评论道, “但是如果说有个人我不能理解的话,她就是我祖母,安娜·费奥多罗芙娜伯爵夫人!”

“为什么这么说?” 客人们问。

“我不懂,” 托姆斯基继续说, “为什么我祖母现在从不下注。”

“那么你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真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是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要知道,大约六十年前我祖母去了巴黎,在那里她制造了一场轰动。人们曾追着看她,只为了一睹 “莫斯科维纳斯” 的芳容。黎塞留向她频频示爱,而我祖母坚持说他差点因为她的冷酷无情而开枪射穿自己的大脑。那时,女士们常玩法罗牌。有一次在宫里打牌,她输给奥尔良公爵一大笔钱。回到家,祖母撕下脸上的美人痣,脱掉裙撑,然后告诉我祖父她在牌桌上输了多少钱,吩咐他去把钱付了。记得我过世的祖父是我祖母的管家,他很惧内,怕她就像怕一团火那样。但是,一听说输了这么一大笔钱,他几乎发疯。他计算她一共花掉了多少钱,并指出她在六个月内已经将五十万法郎挥霍殆尽;他们在莫斯科和萨拉托夫有两处地产,而在巴黎可一无所有,最后他断然表示拒还这笔债。我祖母给了他一记耳光,独自睡下了,以表示自己的不满。第二天她派人去请丈夫,希望家法处置能在他身上产生点作用,却发现他冥顽不灵。有生以来她头一回劝他,头一回向他解释,向他指出此债非彼债,王子和造马车的工匠有天壤之别,认为由此就能说服他。”

“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我的祖父仍然顽固不化。不过事情并未结束。我祖母束手无策。她不久前新认识了一个很不寻常的人。你们都听说过圣杰曼伯爵吧,有关这个人的轶事数不胜数。要知道他自称是流亡的犹太人,长生不老药及点金术的发现者,等等。有人嘲笑说他是江湖郎中,但是卡斯诺瓦在回忆录中说他是一名间谍。尽管圣杰曼浑身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他仍旧非常迷人,在上流社会被很多人竞相追求。甚至迄今为止,我祖母忆起他来仍充满爱意,听到有人指摘他,她便愤怒不已。我祖母知道圣杰曼手头有大笔钱财可供支配。她决定向他求助,于是写了封信,让他立刻过来。这个古怪的老人立即照办,见到了悲伤不已的她。她尽可能地向他讲述她丈夫的残酷无情,并在最后说她全部的希望都取决于他的友谊和善良。”

“圣杰曼仔细考虑了一番。”

“ ‘我可以把你要的那个数目先支给你,’ 他说, ‘但是我知道,你会一直不安,直到能把钱还给我为止,而且我也不应让你再陷入新麻烦。但还有个办法让你摆脱困境,你可以把这些钱赢回来。’”

“ ‘但是,亲爱的伯爵大人,’ 我祖母答道, ‘跟你说,我一个子儿也没剩下!’”

“ ‘没必要有钱,’ 圣杰曼回答, ‘听我说吧。’”

“然后他泄露给她一个秘密。要能得知这个秘密,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愿意付上一大笔钱。”

青年军官们越听越专注。托姆斯基点着他的烟斗,吞云吐雾了一番,然后继续讲述:

“当晚我祖母到凡尔赛宫去赴太后的牌局。奥尔良公爵坐庄;我祖母随口编了个小谎,解释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把钱还掉,并请求对方原谅。然后她开始跟他打牌。她挑了三张牌,一张张打了出去;每张都为她通杀对手,而我祖母把输掉的钱都赢了回来。”

“不过是巧合!” 有位客人说。

“编的!” 赫尔曼评论道。

“别是牌上有记号吧!” 另一个人说。

“我觉得不是。” 托姆斯基说,表情十分严肃。

“什么!” 纳罗莫夫说, “你有这么位祖母,她知道如何用三张幸运牌连连取胜,而你从来没有从她那儿探听到秘密?”

“就这么倒霉啊!” 托姆斯基答道, “包括我父亲在内,她共有四个儿子;四个都是赌徒,而她从没把这个秘密透露给其中任何一个,其实这对他们对我都不是坏事。这一切都是我叔叔伊万·伊利奇伯爵亲口说的,而且他以名誉向我保证绝无半点虚言。已故的恰普利斯基——就是将上百万挥霍一空,最后贫困潦倒而死的那位——年轻时曾经输了三十万卢布——要是没记错的话,是输给了佐里奇。他陷入了绝望。我祖母一向对年轻人的挥霍非常苛责,然而却对恰普利斯基动了恻隐之心。她给了他三张牌,让他一张张打出去,同时让他庄严发誓说有生之年不再玩牌。随后恰普利斯基去找那位赢家,他们重新开局。在第一张牌上他押了五万卢布,然后通杀了对手。他将赌注翻倍,结果又赢了,他用这个手段最终不单翻了本儿,还大赚了一笔。”

“可是该睡觉了吧,都已经差一刻六点了。” 的确,天色已渐渐破晓。这伙年轻人干了杯中酒,开始互相告辞。

上了年纪的安娜伯爵夫人正坐在更衣室的镜子前。三名女佣环侍身边。一个手捧一小罐胭脂,另一个托着一盒簪子,而第三个拿着一顶带大红蝴蝶结的高帽。伯爵夫人对美貌早已毫不自负,但是她仍保留着年轻时候的习惯,穿衣打扮严格追随七十年前的时尚,而且与六十年前一样尽可能花时间精心打扮。窗边的刺绣架前坐着位年轻小姐,是她的被监护人。

“早安,祖母,” 一位年轻军官走进了房间, “早上好,莉泽小姐。祖母,我想求您点事。”

“什么事,保罗?”

“我想向您引荐位朋友,并且请您允许我周五带他来参加舞会。”

“直接带他到舞会上来,在那里介绍他给我认识。你去参加B的生日了?”

“是。一切都妙不可言,大家跳到五点才结束。叶列茨基娅真是太迷人了!”

“但是,亲爱的,她什么地方迷人啊?她是不是像她祖母,达丽娅·彼得罗芙娜公主?顺便说一下,达丽娅·彼得罗芙娜公主肯定很老了。”

“老?你什么意思?” 托姆斯基不经大脑地喊道, “她七年前就死了。”

那位年轻小姐抬起头,向年轻的军官打了个手势。他忽然想起来,与她同龄人的死讯是瞒着老伯爵夫人的,于是他赶紧闭嘴。但是老伯爵夫人听此消息毫不动容。

“死了!” 她说, “我都不知道。我们同时被任命为宫廷女官,而当我们被引荐给女皇……”

然后伯爵夫人对孙子讲起了自己已经重复了上百次的逸事。

“过来,保罗,” 她终于讲完了, “扶我起来。丽赞卡 [1] ,我的鼻烟盒在哪儿?”

然后伯爵夫人在三名侍女的陪同下走到一个屏风后面,去进行最后的梳妆。托姆斯基独自留下来,待在那位小姐旁边。

“你想介绍给伯爵夫人的先生叫什么名字?” 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小声问道。

“纳罗莫夫。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他是士兵还是平民?”

“他是当兵的。”

“他是个工兵吗?”

“不,是骑兵。是什么让你觉得他是工兵?”

小姐笑而不答。

“保罗,” 伯爵夫人从屏风后喊道, “给我拿本新小说来,但是请不要拿现代风格的。”

“什么意思,祖母?”

“我是说,一本小说,里面既没有英雄勒死父亲或母亲,也没有淹死的尸体。我最怕淹死鬼了。”

“现在可没有这样的小说了。你要本俄国小说吗?”

“有俄国小说?给我拿一本来,亲爱的,请给我拿一本!”

“再会,祖母。我要赶时间。……再见,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是什么让你觉得纳罗莫夫是工兵?”

说完,托姆斯基离开了化妆室。

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独自留了下来。她将活计放到一旁,朝窗外看去。过了一会儿,一名年轻军官从街对面一栋拐角处的房子里走了出来。她的脸腾地一下泛起了两团红晕;她又一次拿起活计,低头俯向绣花架。此时伯爵夫人回来了,身着盛装。

“命人备马车,利扎韦塔,” 她说, “我们出去兜兜风。”

利扎韦塔站起身,开始收拾活计。

“怎么了,孩子,你聋了?” 伯爵夫人喊道, “命令立刻备好马车。”

“我马上去。” 小姐边回答边快步走到前厅。

一个仆人走进来,给伯爵夫人几本保罗·亚历山德罗维奇王子派人送来的书。

“告诉他我感激不尽,” 伯爵夫人说, “利扎韦塔!利扎韦塔!你跑哪儿去了?”

“我去穿衣服。”

“时间还早,亲爱的。坐这里,打开第一卷,给我读读。”

她的陪伴拿过书读了几行。

“大点声,” 伯爵夫人说, “你怎么了,我的孩子?你嗓子哑了吗?等等——给我那个脚凳——再近点——行了!”

利扎韦塔又读了两页。伯爵夫人打了个呵欠。

“把书放下吧,” 她说, “太多胡说八道的东西了!把它还给保罗王子,说我很感谢。……但是马车呢?”

“马车已经备好了。” 利扎韦塔说,一边张望外面的街道。

“你怎么还没穿好衣服?” 伯爵夫人说, “我总是等你。真让人无法忍受,我亲爱的!”

莉莎赶紧奔向她的房间。不到两分钟,伯爵夫人便开始拼命按铃了。三位女佣从一扇门内跑过来,男仆则从另一扇门现身。

“怎么回事,我按铃传唤的时候你们总听不到?” 伯爵夫人说, “告诉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我在等她。”

利扎韦塔回来了,她已经戴好帽子,穿好了斗篷。

“你终于来了!” 伯爵夫人说, “你为什么打扮得如此用心?你打算勾引谁?外面天气怎么样?似乎风很大。”

“不,夫人,风和日丽。” 男仆回答。

“你总是信口开河。打开窗户。是吧,风很大,天也很冷。把马车卸了吧,利扎韦塔,我们不出去了——你不必那副打扮了。”

“我过的什么日子啊!” 利扎韦塔想。

实际上,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是个不幸的人。 “别人家的面包是多么苦涩,” 但丁说, “别人家的楼梯是多么难以攀爬。” 但是谁能像给高贵老夫人做可怜的陪伴人那样清楚地了解寄人篱下有多么苦涩呢?安娜伯爵夫人——她的心地并非不善良,但是反复无常,所有被世界宠溺坏了的女人都这样。而所有的老人,由于曾经历过得意的日子,思想总沉溺于过往的经历,而非现在,因而也大多都是这样的性格。她参与上流社会所有的浮华活动。参加舞会时,她坐在角落里,涂脂抹粉,身穿老式的衣服,仿佛是舞厅里的一个畸形但又不可或缺的装饰物。所有客人进门时都走到她跟前,深鞠一躬,仿佛那是个固定的仪式,但是此后便没人再关注她半分了。她在自己家里接待全城上流社会的人,并严格遵守礼节,虽然她不再认识那些人的脸。如云的侍从在她的接待室和下人房里养得胖胖的,并逐渐老去。他们随心所欲,以最赤裸裸的方式争先恐后、想方设法地盗窃老伯爵夫人的东西。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在这个家里饱受苦难。她冲茶,因为放太多糖而遭到训斥;她为伯爵夫人朗读小说,而作者的过失要算在她头上;她陪伯爵夫人散步,天气和人行道的好坏也都成了她的责任。这份工作能领到一笔薪水,但是难得支付,却期望她穿得像大家一样,也就是说,像极少数人那样。在社会中她扮演着最可怜的角色。每个人都认识她,但是无人关注。在舞会上,只是在有人缺舞伴时才轮到她跳舞,女士们只会在有必要带她出去打理她们的服装时才挽她的手臂。她头脑非常清醒,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地位,于是焦急地四下找寻一位拯救者;但那些年轻人出于虚浮的算计,都对她毫不注目,尽管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比起他们围着打转的那些厚颜无耻、铁石心肠的适婚对象要漂亮百倍。很多次她偷偷离开那间辉煌奢华而又让人厌烦的客厅,到自己可怜的小天地里哭泣,那里有一扇屏风、一个五斗橱、一面镜子和一个上漆的床架,还有支油蜡在铜蜡扦上发出微弱的光。

一天早晨——就在故事开头描述的那个晚会过后的第三天,而且是我们刚讲过的那个场景的前一周——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坐在窗边的绣花架前,碰巧将视线投到街上,她看到一名年轻的工兵军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她的窗口。她垂下头,继续忙她的活计。大约过了五分钟,她又一次向街上看去——年轻的军官还站在原地。她没有向窗外过往的军官卖弄风情的习惯,因此没有再向外看,而是埋头一连绣了好几个小时。用人宣布开饭。她站起身,将刺绣放到一旁,但是当目光偶然扫向窗口的时候,她又看到了那名军官。这在她看来很不寻常。晚饭过后,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窗口,但是军官已不在那里了——她也不再想着他。

几天后,正当她跟伯爵夫人一起要登上马车时,再次看见了他。他紧贴在门后,半边脸埋在皮领子中,但是他乌黑的眼睛在帽子下面迸射着火花。利扎韦塔感到惊恐,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坐在马车上她浑身发抖。

一回到家,她赶紧走到窗边——军官站在老地方,眼睛紧盯着她。她后退了几步,感到十分好奇,并且产生了一种对她来说全然陌生的感觉。

从那以后,那名年轻的军官一次不落地在同一时间出现在窗下,两人建立起了一种无声的熟识关系。坐在她做活的地方,她常能感觉到他的到来,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抬起头看他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年轻人似乎对她心存感谢;她以年轻人敏锐的目光看到,每次他们目光交会时他苍白的脸颊如何腾地泛起红晕。大约一个星期后,她开始朝他微笑……

托姆斯基请求他的祖母——伯爵夫人——允许他带个朋友来见她的时候,年轻女孩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但是听说纳罗莫夫并非工兵,她后悔因那样一个不经大脑的问题向反复无常的托姆斯基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赫尔曼的父亲是一个入了俄国籍的德国人,给他留下了一小笔财产。由于坚信有必要保持独立,赫尔曼没有动用过他的私人收入,而是依靠工资生活,他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奢侈。此外,他说话不多,很有抱负,而他的同伴鲜有机会拿他的极端吝啬开玩笑。他热情四溢,富于幻想,但是性格的坚毅使他不至于犯年轻人常犯的错误。因此,虽然内心里是名赌徒,但他从不碰牌,因为他认为当下的地位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的原话是—— “冒着失去必需品的风险,希望赢得额外的财富” ,然而他会整晚整晚地坐在牌桌旁,以狂热的渴望追随不同的牌局。

三张牌的故事给他的想象力造成了强大的冲击,整个夜晚他再没想过其他的东西。 “如果,” 转天夜晚,当他走在圣彼得堡的街头时,他心里想, “如果老伯爵夫人不肯向我透露那个秘密!如果她仅仅告诉我是哪三张牌能赢。我为什么不试试运气?必须找人介绍我给她认识,并赢得她的好感——成为她的情人……但是所有这些都要花时间,她已经八十七岁了。她可能过不了一周,甚至是几天以后就死了。但是那个故事呢?它可能是真的吗?不!节俭,节制,勤奋;它们是我的三张必胜牌;通过它们我能使我的财产翻七番,从而获得闲适和独立。”

沉思中他一直向前走,直到发现自己来到了圣彼得堡的一条主干道上,面前是一座老房子。街上满是马车,它们一辆接一辆地排在灯火通明的大门口。有时会从里面伸出些年轻美丽小姐的外形好看的小脚,踏上人行道,有时又会有骑兵军官的厚长筒靴,还有外交官的丝质长袜和鞋。毛皮大衣和斗篷在入口处高大守门人的手中频频传来传去。赫尔曼停了下来。 “这是谁的房子?” 他问角落里站着的警卫。

“安娜伯爵夫人的。” 那警卫答道。

赫尔曼吃了一惊。那三张牌的古怪故事再次出现在脑海中。他开始在房子前走来走去,心里想着房子的业主和她的奇怪秘密。很晚他才回到简陋的宿处,但久久无法入眠。终于他开始打瞌睡了,梦里仍然是牌、绿桌子、成堆的纸币和大堆的硬币,再无其他任何东西。他一张一张地出牌,不断地赢,然后他把金子装起来,口袋里也塞满了纸币。第二天早晨他很晚才起床,因幻想出来的那些财富终成虚幻而叹息,然后又冲进城里,他发现自己又到了伯爵夫人的住处。好像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吸引他到那里去。他停下脚步,抬头看着窗口。在其中一个窗口他看到一个人,生着浓密的黑发,低着头,或许是在看书或是刺绣架。那个人抬起头来。赫尔曼看到了精神饱满的脸色和一双乌黑的眼睛。这一时刻决定了他的命运。

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还没摘下帽子脱下斗篷,伯爵夫人又派人来叫,再次命她把马车备好。车停在门前,他们准备上车。就在两个男仆帮老妇人上车时,利扎韦塔看到那位工兵正站在车轮旁。他抓住她的手,吓得她失去了镇静,那个年轻人随之消失了——但临走前他往她手中塞了封信。她把它藏在手套里,此后一路上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伯爵夫人有个习惯,坐车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时,她经常问诸如 “刚才我们遇到的那个人是谁?这座桥叫什么?这块牌子上写着什么?” 等问题。然而此刻利扎韦塔给出的答案含糊又荒谬,伯爵夫人开始生她的气了。

“你怎么了,我的孩子?” 她大声说, “你神志不清,还是怎么了?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感谢上帝,我仍然头脑清醒,口齿清楚!”

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没听到她说什么。一回到家,她便跑回自己的房间,从手套里掏出那封信——它没有封口。利扎韦塔读了信。这封信里饱含爱的宣言,那是从一本德文小说中一字一句抄下来的温柔恭敬的句子。利扎韦塔不懂德语,但她感到十分高兴。

尽管如此,这封信却弄得她心神不安。她生平第一次与一个青年男子有了秘密关系。他的冒失令她担心。她为自己的轻率行为而自责,而且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是否不应再坐在窗边,并且对他表现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从而打消这个年轻军官进一步结识她的欲望?她是否应该把这封信退还给他,或者以一种冷冰冰的坚决方式给他回信?对于这些困惑的问题,她无法问任何人,因为她既无女性朋友又无老师。最后她决定回信给他。

她坐在自己的小写字台前,拿出钢笔和纸开始构思。她写了好几个开头,然后又都撕了。她的表达方式要么太容易招引对方,要么就是太过冷淡和坚定了。最终她成功写了几行令自己满意的话。

“我相信,” 她写道, “你的意图是高尚的,你不想用轻率的行为触犯我,但是我们不能以这种方式结识。我将信还给你,并希望我不再有理由抱怨这种不应有的轻视。”

第二天,赫尔曼一现身,利扎韦塔立即从刺绣活计旁起身,走进客厅,打开通风口,将信扔到街上,并相信年轻的军官有这个眼力见儿,能拾起它。

赫尔曼快步上前,把它捡起来,然后走进一间糖果店里。拆开信,他发现里面是自己的信和利扎韦塔的回信。他早预料到会这样了,回到家,他脑子里有了个驱不散的阴谋。

三天后,一个眼睛明亮的女帽店售货员带给利扎韦塔一封信。利扎韦塔不安地打开它,担心是家里向她要钱,突然,她认出了赫尔曼的笔迹。

“你犯了个错误,亲爱的,” 她说, “这封信不是给我的。”

“啊,是的,它是给你的,” 女孩回答,心领神会地笑着, “行行好,读读吧。”

利扎韦塔扫了一眼这封信——赫尔曼请求见面。

“不可能,” 她喊道,因他大胆的请求及请求的方式而感到恐慌, “这封信肯定不是给我的。” 她将它撕得粉碎。

“如果信不是给你的,为什么撕碎了它?” 女孩说, “我应该把它还给寄信人。”

“很好,亲爱的,” 利扎韦塔说,这番话令她感到不安, “以后不要给我带信了,而且告诉派你来的那个人,他应该感到羞耻。”

但是赫尔曼不是这样就能打发得了的。

每天利扎韦塔都会收到他的信,送信的方式时而这样,时而那样。内容不再是从德语翻译过来的了。赫尔曼带着无尽的热情所赋予自己的灵感写这些信,他使用自己的语言,它们充分证明了他不变的渴望,以及他那无法克制的想象力的混乱状况。利扎韦塔不再考虑把这些信退还给他;她开始陶醉其中,并开始回信,渐渐地她的回信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充满感情。终于她从窗口给他扔了以下这封信:

“今晚在大使馆有个舞会,伯爵夫人将去参加,我们在那儿会一直待到两点。你现在有机会单独见我了。一旦伯爵夫人出去,仆人很可能也会外出,只有那个瑞士人留下来,但是他通常在门房睡觉。十一点半左右来,直接上楼。如果你在前厅碰到任何人,问他伯爵夫人是否在家,答案会是 ‘不在’ ,这种情况下你别无选择,只能走开。但是最大的可能是你谁也不会遇到。女仆会聚在一间房里。离开前厅后向左转,一直朝前走到伯爵夫人的卧室。在卧室里的屏风后面,你会发现两扇门:右面那扇通向储藏间,伯爵夫人从不进去;左边的门通向一个走廊,尽头有架小小的螺旋楼梯,它通往我的房间。”

赫尔曼哆嗦得像头老虎般地等待约定时间的到来。晚上十点,他来到了伯爵夫人的宅邸前。天气糟透了,风猛烈地刮着,雨夹雪大片大片落下,灯光昏暗,街上空无一人,时不时地有辆难看的老马拖拉的雪橇,为了寻觅夜间乘客从一旁经过。赫尔曼裹着件厚大衣,倒感觉不到风雪。

终于,伯爵夫人的马车停在了跟前。赫尔曼看见两个男仆抬着蜷曲成一团的老妇人走了出来,她身上裹着貂皮大衣,而利扎韦塔在一旁贴身跟着,身穿防寒斗篷,头戴鲜花花冠。车门关上了,马车重重地从积雪上碾过。看门人关上了街门,窗口黑了下来。

赫尔曼开始在冷冷清清的房子周围来来回回地溜达,最后他在一盏路灯旁停了下来,扫了眼表:十一点二十。他仍立在灯下,眼睛盯着表,不耐烦地等待剩下的时间过去。十一点半,赫尔曼拾阶而上,走进灯火通明的前厅。守门人不在那里。赫尔曼赶忙走上台阶,打开前厅的门,只见一个男仆坐在灯下一把古董椅子上打盹。赫尔曼迈着轻巧坚定的步伐走过他身边。客厅和餐厅都没点灯,但是前厅的灯透过来些微弱的光线。

赫尔曼来到了伯爵夫人的卧室。摆满老肖像的神龛前,点着一盏金色的灯。褪色的毛绒椅子和摆满软垫的沙发在房间里略显忧郁地对称分布,四壁悬挂着产自中国的丝绸。屋里的一面墙上挂着勒布伦夫人在巴黎画的两幅肖像。其中一幅画的是个四十岁左右、身体强壮的红脸男子,他身穿鲜绿色制服,胸前挂着一颗星;另一幅画的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长着鹰钩鼻子,卷发垂至前额,搽了粉的发际间插着一枝玫瑰。屋角摆着陶瓷的男女牧羊人、著名的勒弗罗伊公司出产的餐厅钟、带盒、轮盘赌和扇子以及上世纪末时兴的供女士消遣的各种玩意儿,当时蒙戈尔菲耶的热气球和梅思梅尔的催眠术也风行一时。赫尔曼走到屏风后。后面是一个小号的铁床架,右首的门通往储藏室,左首的则通往走廊。他打开了左首的门,看见一架小螺旋楼梯,通向可怜的陪伴人的房间。但是他折返回来,走进漆黑的储藏室。

时间一点点过去,四下一片寂静。客厅的时钟敲响了十二点,钟声回荡在一间又一间的屋子里,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寂静。赫尔曼倚着冰冷的火炉站着。他镇静自若,心跳很有规律,就像一个下决心要做一件危险但无法回避的事情的人那样。钟敲凌晨一点,然后两点,他听到远远传来车轮声。他不由得非常激动。马车驶近,停了下来。他听到马车踏板放下的声音,房子里忙乱成了一团。仆人在这里那里奔忙,只听得乱糟糟的说话声,灯亮了起来。三名年老的女佣走进卧室,伯爵夫人紧跟着她们,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倏然坐到一把伏尔泰式扶手椅上。赫尔曼透过一个缝隙向外窥视。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走过他附近,他听到她急急忙忙上楼的声音。一时间他的内心出于良心而产生了一种刺痛感,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又变得跟原来一样铁石心肠起来。

伯爵夫人开始在镜前脱衣。她摘下了那顶玫瑰装饰的帽子和扑了粉的假发,露出里面白色的短发。发针如雨点般洒落在她周围。她那件银线绣的黄缎裙褪到浮肿的脚面上。

赫尔曼目睹了她梳妆时的丑陋秘密。最后,伯爵夫人戴上睡帽,穿上睡袍,这件衣服更适合她的年龄,看上去不那么骇人和畸形了。

大体上像所有老人一样,伯爵夫人饱受失眠之苦。脱完衣服,她坐在窗边的伏尔泰椅中,让女仆退出去。蜡烛被拿走,房间里又仅点着一盏灯。伯爵夫人坐在那里,肤色泛黄,她松弛的双唇咕哝着什么,身体来来回回摇摆。她呆滞的目光表明头脑一片空白,看到她,人们会认为她身体的摇摆并非出于本意,而是由某种隐藏的电偶机理所致。

突然,那张死人般的脸显现出一种莫名的表情。她的双唇不再抖动,眼里焕发出生气:伯爵夫人面前出现了一个陌生男子。

“别害怕,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害怕!”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无意伤害你,我仅想请你帮个忙。”

老妇人默默地看着他,好像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赫尔曼以为她耳朵聋了,便弯下腰对着她的耳朵重复了一遍。年老的伯爵夫人还是那样缄默。

“你可以确保我生活幸福,” 赫尔曼继续说道, “而你什么也没有失去。我知道你可以按顺序说出三张牌——”

赫尔曼停了下来。伯爵夫人现在似乎明白了他想要什么,她好像在努力搜索恰当的字眼来回答。

“那是个玩笑,” 她最终回答, “我向你保证它不过是个玩笑。”

“这件事并非玩笑,” 赫尔曼愤怒地回答, “记得恰普利斯基吧,你帮他赢牌的那个人。”

伯爵夫人明显变得心神不安。她的表情传达出强烈的情感,但是很快又恢复原来僵化的样子了。

“你不能告诉我这三张必胜的牌吗?” 赫尔曼继续说着。

伯爵夫人依然没说话。赫尔曼接着说:

“你在为谁保守这个秘密?你的孙子们?他们没有这个秘密也够富的了,他们不知道钱的价值。你那几张牌对于败家子来说毫无用处。即使有个高手为其效劳,不能守住父亲遗产的人也将死于贫困。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钱的价值,你的三张牌不会被我浪费掉。来吧!”

他停顿了片刻,战栗着等待她的回复。伯爵夫人还是没说话。赫尔曼跪了下来。

“如果你心中曾尝过爱情的滋味,” 他说, “如果你记得如醉如痴的爱情,如果你曾因自己新生儿的啼哭会心而笑,如果任何人类的情感曾在你的内心升腾,我以妻子、情人和母亲的情感恳求你,看在所有生活中最神圣的东西的分上,不要拒绝我的祈祷。告诉我你的秘密。你要它有什么用?可能它与某些可怕的罪行,与永恒的救世主的消失,以及某些与魔鬼达成的交易有关。想一想,你老了,你活不了多久了——我准备好了,用我的罪过救赎你的灵魂。只是告诉我你的秘密。记住,一个人的幸福掌握在你手中,不仅是我,还有我的子女和孙辈,将怀念你,将尊崇你为圣人。”

老伯爵夫人一言不发。

赫尔曼站起身。

“你这个老巫婆!” 他咬牙切齿地大喊, “我会让你开口的!”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看到手枪,伯爵夫人又一次流露出强烈的情感。她摇摇头,抬起手好像要保护自己不被击中。然后她向后跌倒,一动不动了。

“来吧,结束这幼稚的废话!” 赫尔曼说,抓住她的手, “我最后一次求你了:你告不告诉我那三张牌是什么?” 伯爵夫人没有回答。赫尔曼发现她已经死了!

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坐在房间里,身上仍穿着舞会的衣服,她陷入了沉思。一回到家,她赶忙打发掉那个很不情愿来帮她脱衣的女佣,说自己做就行了,然后怀着一颗颤抖的心上楼回到房间,希望在那里见到赫尔曼,但又希望他不在那里。瞥见他不在,她感谢自己的命运,让他没能赴约。她没有脱衣服,径直坐下,开始回想在极短时间内便令她如此过分行事的所有境遇。自她首次从窗口见到这名年轻军官到现在不过三周——但她已经跟他频通鱼雁,而他成功地勾引自己与他夜间私会了。她仅仅通过几封信末的署名知道了他的名字;在这个夜晚前她没有跟他说过话,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并且没听到过他说话。但是说来也怪,托姆斯基那天晚上在生年轻的波利娜公主的气——因为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跟他调情,而他想用无动于衷的表情报复她:因此他频频去约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跟她跳了无数的玛祖卡舞。期间他不断拿她对工兵的偏好打趣,向她保证他知道的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他的一些玩笑非常应景,以至于利扎韦塔若干次认为他已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你是从谁那儿知道这些的?” 她笑着问。

“从一个你很熟悉的朋友那里,” 托姆斯基回答, “一个出色的人。”

“这个出色的人是谁?”

“他叫赫尔曼。” 利扎韦塔没有答话,但是她的手脚都失去了知觉。

“这个赫尔曼,” 托姆斯基继续说道, “是个生性浪漫的人。他有一款拿破仑的外形,却包藏一颗恶魔的灵魂。我相信,他良心上起码背负着三桩罪恶。你怎么面色这么苍白!”

“我头痛。但是这个赫尔曼还是什么的告诉了你什么?”

“赫尔曼对他的朋友感到很不满。他说换了他的话,做事方法会不同。我甚至认为赫尔曼本人对你有什么企图,至少他非常仔细地倾听他朋友谈论与你有关的事。”

“他在哪儿见过我?”

“也许在教堂,或者在散步广场,只有天知道了。可能在你的房间里,当你睡着的时候,因为没什么是他——”

三位女士朝他走来,她们问: “你是忘了还是后悔了?” 从而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却不知利扎韦塔正听到兴头上呢。

被托姆斯基选中的舞伴是波利娜公主。其间她成功与他和解,随后他护送她坐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托姆斯基再也想不起赫尔曼或利扎韦塔了。利扎韦塔渴望继续那场被中断的对话,但是玛祖卡舞已近尾声,此后不久老伯爵夫人离开了。

托姆斯基的话不过是跳舞时常见的闲谈,但是已深深植入年轻梦想家的灵魂中了。托姆斯基勾勒的肖像与她心中的形象不谋而合,而且多亏有最近这场罗曼史,她那位仰慕者普通的面容得以让她惊恐不安,同时也激发了她的想象。她如今坐在那里,赤裸的手臂交叉着,一直戴着花饰的脑袋垂到了坦露的胸前。突然门开了,赫尔曼闯了进来。她不由得战栗起来。

“你刚才去哪了?” 她吓坏了,低声问。

“在老伯爵夫人的卧室,” 赫尔曼答道, “我刚离开她身边。伯爵夫人已经死了。”

“天哪!你说什么?”

“而且恐怕,” 赫尔曼补充说, “是我把她害死的。”

利扎韦塔看着他,托姆斯基的话在她脑海中回响:我相信,他良心上起码背负着三桩罪恶。赫尔曼在她身旁的窗口坐下,把发生的一切都讲给她听了。

利扎韦塔惊恐地听着。那些充满热情的信,那些热情的欲望,这场大胆、顽强的追求——原来都不是爱情!钱——这才是他心中追求的!她不能够满足他的愿望,并使他变得幸福。可怜的女孩不过是个工具,盲从于那个强盗,那个杀死她上了年纪的女恩主的凶手!痛苦的悔恨使她泪流满面。赫尔曼默默地凝视着她;他的内心也被强烈的情感所占据,但是尽管可怜的女孩满是泪水,梨花带雨的样子更彰显她出众的美貌,但是这无法令他冷酷的灵魂有任何动摇。想到死去的老妇人他的良心毫无不安。只有一件事情使他悲伤:他期望能帮自己获得巨大财富的那个秘密再也无从知晓了。

“你是个怪物!” 利扎韦塔最终说。

“我并不想她死,” 赫尔曼答道, “枪里没装子弹。” 两人都缄默不语。天就要破晓了。利扎韦塔吹熄了蜡烛,房间里光线暗淡下来。她擦干眼泪,看了看赫尔曼。他坐在床边,手臂交叉在胸前,眉头紧锁。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很像拿破仑的肖像。这种相似之处甚至打动了利扎韦塔。

“我怎样能让你出去?” 她最终说, “我考虑领你走秘密楼梯。”

“我一个人走。” 他回答。

利扎韦塔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把钥匙,把它递给赫尔曼,并告诉他如何使用。赫尔曼握住她冷冰冰毫无生气的手,吻了吻她低垂的额头,离开了房间。

他走下螺旋楼梯,再次来到伯爵夫人的卧室。死去的老妇人化石般呆坐在那里,面色极为平静。赫尔曼驻足在她面前,久久地仔细凝视着她,仿佛他希望自己接受这可怕的现实。最后他走进储藏室,在挂毯后摸索到一扇门,沿着漆黑的楼梯走下来,心中满怀奇怪的感觉。他想, “六十年前的此时,可能有个年轻的时髦男子正沿着这段楼梯走下来,可能也是从这间屋出来。他穿着绣满花纹的衣服,梳着皇室发型,三角帽压在心口。这个人此刻已在坟墓中腐朽,但是他那位老情妇的心脏今天才停止跳动。”

在楼梯脚下,赫尔曼发现一扇门,他用钥匙开了门,然后穿过走廊,来到大街上。

老妇人丧命三天以后,赫尔曼于上午九点到××女修道院,向老伯爵夫人的遗体告别。虽然感觉不到一丝自责,他还是不能完全阻止良心的声音,那声音对他说: “你是杀害老妇人的凶手!” 尽管毫无宗教信仰,但他非常迷信;他相信已故的伯爵夫人可能会对他的生活施加很坏的影响,于是他决定出席她的葬礼,以求得原谅。

教堂里挤满了人。赫尔曼艰难地从人堆中挤过。棺材放在一个华丽的灵柩台上,上面罩着丝绒华盖。已故的伯爵夫人躺在里面,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头戴蕾丝帽,身穿一袭白缎袍。灵柩台旁站立的是她的家人;仆人们身着黑色土耳其长袍,肩上搭着条绣有纹章的缎带,手持蜡烛;亲人们——子侄辈、孙辈、曾孙辈——在深深哀悼。

没人哭泣,眼泪会显得很做作。伯爵夫人年纪这么大了,她的死已经不会令任何人感到意外,而她那些亲戚早把她视为另一个世界的人了。一位有名的牧师在葬礼上布道。他用简单而动人的词语形容了这位多年来一直镇静地准备以基督徒方式结束生命的公正之士是如何平静离去的。 “死亡天使发现她,” 演说者讲道, “一直忙于虔诚的沉思和等候午夜新郎。”

仪式在一片鸦雀无声中结束了。亲戚们首先走上前向遗体告别,然后是众多来宾,他们来向这位常年参加他们无关紧要的各种娱乐活动的人致以最后的敬意。他们身后是伯爵夫人的家庭成员。排在这队人最后面的是位和逝者同龄的老妇人,两个年轻女人挽着她向前走。她没有足够的力气一躬到地——只是流了几滴泪,并吻了吻女主人冰冷的手。

现在赫尔曼决定走近棺材。他跪倒在冰冷的石头上,就这样待了几分钟;最终他像已故的伯爵夫人一样苍白起来。他走上灵柩台,弯腰俯向尸身……此时,他仿佛看到那死去的女人向他投来一丝嘲弄的神情,一只眼还眨了一下。赫尔曼吓得后退几步,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人们赶忙上前扶起他。与此同时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晕倒在教堂的门廊。这一插曲将忧伤庄严的仪式打断了几分钟。人们纷纷窃窃私语,一位又高又瘦的宫廷大臣是死者的近亲,他小声告诉站在他身旁的英国人说年轻军官是伯爵夫人的私生子,英国人冷冷地答了一声 “哦!”

整整一天赫尔曼莫名地激动。他到一个偏僻餐馆用餐,并破例喝了很多酒,希望由此熄灭内心的悸动。但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想象被进一步激发。回到家,他没脱衣服便一头扎到床上,昏昏睡去。

醒来时已是晚上了,月光洒满房间。他看看表:差一刻三点。他睡不着了,坐在床上,他想着老伯爵夫人的葬礼。

就在这时,有人站在街上朝他的窗口看了看,立刻走开了。赫尔曼没有留意这件事。过了一会,他听到前厅的门开了。赫尔曼本以为是他的勤务兵,像往常一样晚上出门喝得酩酊大醉后回来,但随后他听到了陌生的脚步声:有人正穿着拖鞋轻轻走在地板上。门开了,一个白衣女人走进来。赫尔曼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老保姆,不明白为什么她在这个时刻到来。但是白衣女人快速穿过屋子,站在他眼前——赫尔曼认出那是伯爵夫人。

“来见你是违背我个人意愿的,” 她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但是我奉命答应你的请求。连着打 ‘三’ 、 ‘七’ 、 ‘A’ 会为你赢牌,但条件是,你在二十四小时内只能打一次牌,而且余生内你也不能再玩牌了。我宽恕你夺去我的生命,但有个条件,你得娶我的陪伴人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

说完她静静地转身,慢慢移到门口,然后消失了。赫尔曼听到街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又一次看见有人透过窗口在看他。

赫尔曼很久都回不过神来。于是,他起床走进隔壁房间。他的勤务兵睡在地板上,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叫醒他。勤务兵和往常一样喝醉了,什么也不知道。街门上了锁。赫尔曼回到自己的房间,点燃蜡烛,将他梦幻中的一切详细写了下来。

两种固执的观念不能共存于道德世界中,就像两个物体不能同时占据同一个物质世界。 “三、七、A” 很快将赫尔曼脑子里面的伯爵夫人驱散。 “三、七、A” 不停地在他脑子里浮现,他嘴里也反复叨念着这几张牌。如果看见一个年轻女孩,他会说: “她真苗条,就像红桃三。” 如果有人问 “几点了?” 他会回答: “差五分七点。” 他所见到的每个结实的人都让他想起A。 “三、七、A” 缠绵进入他的梦乡,而且呈各种形状。 “三” 如似锦繁花在他眼前盛放, “七” 呈哥特式大门的形状,而 “A” 则化身成巨蜘蛛。他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用付出如此昂贵代价买到的秘密发一大笔财。他考虑申请休假,出国旅行。他想去巴黎,在数不胜数的赌场中碰碰运气。机遇为他省却了这些麻烦。

在莫斯科,富有的赌徒组成了一个俱乐部,经营者就是有名的切卡林斯基,他整个一生都是在牌桌旁度过的,并且在此赚了上百万财产,他赢了的话收汇票,输了的话则付现金。丰富的经验使他深受同伴们信任,而他敞开的大门,著名的厨师,以及他亲切迷人的态度也为他赢得了公众的尊敬。他来到了圣彼得堡。首都的年轻人蜂拥而至,他们不再去舞会,而是到他这里来打牌,沉湎于法罗牌的激情而放弃了调情的诱惑。纳罗莫夫领着赫尔曼到了切卡林斯基的住处。

他们穿过一个套房,里面满是小心待命的用人。屋里挤满了人。将军和顾问们打惠斯特牌,年轻人们则懒洋洋地靠在丝绒沙发上,吃着冰块,抽着烟斗。客厅里,一张长桌旁聚了二十多个人,桌子尽头坐着的正是坐庄的主人。他大约六十岁左右,看上去气宇轩昂;长着满头银发;他那饱满红润的面庞显示出善良的天性,一眨一眨的眼睛里永远带着微笑。纳罗莫夫将赫尔曼介绍给他。切卡林斯基友好地和他握了握手,请他不要拘礼,然后继续发牌。

牌局已经开始一会儿了,桌上有三十多张牌。切卡林斯基每扔出一张牌就停顿一下,以便给打牌的人足够时间整理牌并记下他们的损失,礼貌地倾听他们的请求,更为礼貌地将某些人意外弄弯的牌角捋平。这一局终于结束了。切卡林斯基洗了洗牌,准备再发。

“能给我张牌吗?” 赫尔曼边说边从一位正在下注的矮胖男子身后伸出手来。

切卡林斯基无声地笑了笑,点点头,默许了。纳罗莫夫笑着向赫尔曼道贺,说他牌技练了那么长时间,居然戒了,并祝他有个好的开始。

“押!” 赫尔曼说道,在他那张牌后用粉笔写了个数。

“多少?” 庄家眼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问道, “对不起,我看不清。”

“四万七千卢布。” 赫尔曼答道。听到这几句话,屋里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大家都将眼睛盯在赫尔曼身上。

“他神智失常了!” 纳罗莫夫心里想。

“请允许我告诉你,” 切卡林斯基还是挂着他那永恒的微笑, “你玩得很大,过去这里押得最大的不过是二百七十五卢布。”

“很好,” 赫尔曼答道, “不过你跟不跟?”

切卡林斯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我只想说,” 他说, “虽然我对朋友充满信任,但我只收现钱。对我来讲,我充分相信有你的保证就足够了,但是为了牌局的规矩,并且为了便于结算,我不得不请你将钱放在牌上。”

赫尔曼从口袋里抽出一张钞票递给切卡林斯基,后者粗略看了一下,将它放到赫尔曼的牌上。

他开始发牌。右边的牌是张 “九” ,左边是张 “三” 。

“我赢了!” 赫尔曼说,亮出他的牌。

玩牌的人惊讶地窃窃私语起来。切卡林斯基皱了皱眉,但是微笑很快又回到他脸上。 “你要现在算账吗?” 他对赫尔曼说。

“如果你愿意的话。” 后者回答。

切卡林斯基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钞票,当场付款。赫尔曼拿起钱,离开了桌子。纳罗莫夫吃惊得几乎没法回过神来。赫尔曼喝了杯柠檬水就回家了。

转天他又到了切卡林斯基那里。主人正在发牌。赫尔曼走近桌子,赌客们立刻给他让出个地方。切卡林斯基向他礼貌地点点头,表示欢迎。

赫尔曼等到下一局,拿出一张牌,在上面放上他的四万七千卢布,以及前一晚赢得的那些钱。

切卡林斯基开始发牌。右边的牌翻开是张 “J” ,左边是张 “七” 。

赫尔曼亮出他的 “七” 。

众人不由惊呼。切卡林斯基显然有些不安,但是他数出九万四千卢布,将它们递给赫尔曼,后者以最酷的方式把钱放在兜里,马上离开了那栋房子。

转天晚上,赫尔曼又来到桌旁。大家都在等他。将军和私人顾问们离开惠斯特牌局,来看这局特别的牌。年轻的军官们离开沙发,甚至仆人们都涌进了房间。大家都围在赫尔曼身旁。其他赌客都停止下注,急着想看看事情的结局如何。赫尔曼站在桌旁,准备与那位面色苍白,但是仍露出微笑的切卡林斯基单挑。两人各自拆开一副牌。切卡林斯基洗了牌。赫尔曼拿过一张,在上面码了一堆钞票。这就像一场决斗。四下静寂无声。

切卡林斯基开始发牌,他的手在抖。右边亮出的是张王后,左边是张 “A” 。

“ ‘A’ 赢了!” 赫尔曼说,亮出他的牌。

“你的王后输了。” 切卡林斯基礼貌地说。

赫尔曼惊呆了。躺在他面前的不是 “A” ,而是黑桃王后!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就在此时,他仿佛看到黑桃王后具有讽刺意味地笑了,并朝他眨眨眼睛。王后与某人非常相似,这给了他狠命一击……

“老伯爵夫人!” 他充满恐惧地喊道。切卡林斯基将赢的钱敛了起来。好一会儿,赫尔曼呆呆地一动不动。他最后离开牌桌时,房间里一片骚动。

“赌得精彩!” 牌手们说道。切卡林斯基重新开始发牌,牌局照常进行。

赫尔曼精神失常了,被关在奥博霍夫医院十七号房间里。他不回答任何问题,但是他不断飞快地咕哝: “三,七,A!三,七,王后!”

利扎韦塔·伊万诺芙娜嫁给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年轻人,老伯爵夫人的前管家之子。他为州政府服务,收入颇丰。利扎韦塔也在供养着一个穷亲戚。

托姆斯基已晋升为上尉,并成为波利娜公主之夫。 zEHx0/pTFuJh3DPJY654HBEO6VFu/l8Q0eJSZ8OO9xmfmH2JTp5gRjcVj0eLZZ7b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