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集
泰戈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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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说: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孟夫子主张性善,所以说了不起的人,便是能保持纯良仁爱天性的人。朱子对这句话的解释是: “大人之所以为大人,正以其不为物诱,而有以全其纯一无伪之本然。” 顶得住外物引诱,常葆生命本真,的确当得起一个 “大” 字。朱子的讲法,孟夫子大约可以同意。
到了民国,王国维先生说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以为诗人之可贵处,在于不为世故沧桑所转移,常常拥有一份真性情、真思想,其中显例便是 “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的李后主,因为他 “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 ,做国家领袖不行,做诗人却非常地行。真性情固然是第一等诗人必有的素质,但若以阅世浅为前提,却不十分令人信服。王先生这番议论之后没几年,我乡人兼同宗李宗吾先生又说,所谓赤子之心,便是小儿生来就有的抢夺糕饼之厚黑天性。保有这点 “赤子之心” ,便能抢夺财富权力,乃至窃国盗天下。李先生所说本为滑稽讽世,而今日世界竞争惨烈,照字面搬用李先生教诲的人却似乎不在少数。这样的 “赤子之心” 不能让人爱悦,反而容易让人产生惊恐畏惧的感觉,好像并不太妙。
小时候读泰戈尔先生的诗,只觉得很美很清新。本了不求甚解的惯例,虽然喜欢,却不曾探究原因何在。现在有幸来译他的诗,不得不仔仔细细地咀嚼词句,吟咏回味之下,便不能不承认泰翁是一位真正不失赤子之心的诗人。泰翁与王李二先生大抵同时,生逢乱世,得享遐龄,而且积极投身社会活动,可以说阅世很深。但是,他的诗歌中不仅有高超的智慧与深邃的哲思,更始终有孩童般的纯粹与透明。一花一木,一草一尘,在他笔下无不是美丽的辞章与活泼的思想, “仿佛对着造物者的眼睛” (见《采果集》第二十一)。因了他的诗歌,平凡的生活显得鲜明澄澈、处处美景,让人觉得禅门中人说的 “行住坐卧皆是禅” 并非妄语。深沉无做作、浅白无粗鄙、清新无雕饰、哀悯无骄矜,泰翁之诗,正是伟大人格与赤子之心的完美诠释。
然而,对于我们来说,泰翁诗歌中的世界委实是一个已然失落的世界。身处焦躁奔忙的现代社会,低头不见草木,举目不见繁星,佳山胜水尽毁于水泥丛莽,田园牧歌尽没于机器轰鸣。作为整体的人类,不仅已经自行放逐于伊甸园之外,更似乎永远失去了曾有的赤子之心。这样活着的我们,怎能不迷惑怅惘、茫茫如长夜难明,怎能不心烦意乱、惶惶如大厦将倾?
惟其如此,我们更要读泰翁的诗,借他的诗养育心中或有的一线天真。读他的诗,我们或许依然可以逃开玻璃幕墙与七色霓虹映现的幻影,去露水与微尘里窥探天堂的美景;或许依然可以从喷气飞机与互联网络的匆匆忙乱之中,觅得一点生命的淡定与永恒。
李家真
二千零九年九月十一日
Firefl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