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用手挖石头,老庄他们掘进的速度很慢。大水也疲惫了,向上漫的速度也慢下来,这是对五条生命的宽容,给了他们多一点的逃生时间。
两人一组,轮流干。
“我们能出去吗?”胖子话多,胖子问老庄,似乎命在他手心攥着。
塌顶有多远老庄也猜测不出,逃出去逃不出去,就看石头堵塞多远,是否能够在水漫上来之前挖通。他说:“看命。”
“命,我们哪有命啊!”兜齿儿哭腔,肠子都悔青了,他说,“当初听屯长话就好啦,他说我们跟葛大眼儿拣不到好粪。”
“说这些都没用,你是想挣钱娶媳妇……谁绑你抬来你来的?”胖子抢白道。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赶上你好几个女人跟着你,忙活不过来,鸡巴都累弯啦。”兜齿儿反唇相讥。
“你眼气?见到女人你都不敢正眼瞧,蔫头王八似的,还想……”
“放你家扁屁!”
“得啦!”老庄看不下去,责备道,“都到了什么节骨眼,还斗嘴。留一留力气挖石头吧。”
两人不吭声,沉默片刻。
“和你闹着玩呢,等我出去回屯子,把我相好的借给你几天,管够……”
“出去,谁知道能不能出去呢?”兜齿儿说,“记录本还在屯长身上,他记着我的工钱啊!”
直到现在,老庄才听明白屯长的记录本是怎么回事。
屯长的记录本记着他们挖煤工钱,屯长替他们保管钱,统一存在银行卡上。待春节回家时发放给大家。
“拿不到钱,俺还要继续打光棍。”兜齿儿最关心的是自己的钱,担心屯长出事自己分不到钱,连锁地想,分不到钱娶不上媳妇,这么一来半年煤就白挖。
“几点啦?”长脸矿工像是问自己,也像是问老庄。
可是谁知道时间呢?老庄没有表,逃出来的人没带表,能掌握一下时间固然好,绝境中不知道时间的进程。黑暗的地下,时间停止一样,只有时针在走,生命才在行走。
如果在井上没有表类的东西,矿工也能准确判定时间,林子里的一种小鸟准确无误地报晓。
啾!啾啾啾!
“起床,鸟叫啦。”屯长轰大家起床。
月亮、太阳……告诉人们时间的东西很多很多,老庄有座生物钟,他靠它准确报时,那就是他的胃。
老庄的胃是一个秘密,现在还是揭开它的秘密时候,我们先替他保守机密,这是老庄的意愿。
一天里,老庄的胃饿三次,早晨和午后4点,半夜11点左右饿一次,饿了如不及时处置就疼,撕裂般地疼痛。应对方法也简单,咬上一口馒头,止了饿也止了痛。
专心回忆一下,疼过两次,第一次无疑是半夜,先前是第二次,说明时间已经过了午后4点。
“重要的是食物和水。”老庄心想。
应该说老庄想到的是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被困地下多久谁也说不清,吃喝是大事,关乎生命之灯能燃烧多久。下井时,矿工带一顿饭,在作业面吃一顿暗无天日的饭,卐井的矿工伙食特殊,由四黑子的人送到工棚。十四个人吃饭,天天送三顿也不怕麻烦,支个炉灶不就结了。后来老庄才明白矿上宁可费事送饭也不安排厨师做饭,原因是卐井处在盘山市新近审报的国家森林公园边缘,森林禁止烟火,生火做饭绝对不行。
这些都不是下井挖煤的农民工去关心的问题,他们的活儿很累,每天按时按刻地吃上饭菜,吃饱。
矿上有食堂,四黑子的人每天把食堂做的饭菜,用坛坛罐罐运上山。这一拨人最盼月末,矿长刘宝库都要来视察,他在两名彪形大汉保护下走到卐井口,躬身向里望望,望到什么没望到什么,天知道。
黑洞洞的井口神奇地让矿长刘宝库发善心,于是,当天的伙食大有改善,一人一份红烧肉。
“矿长说你们活累,伙食加厚。”四黑子的人说。
矿工们没吃瞎食,卖力地干活外加上月末盼矿长来。
离矿长来视察早哩,下井前伙食常规,馒头榨菜。老庄比其他人多带了一个馒头,一是为了胃,二是为了老鼠。
现在,老庄还有两个馒头。其他人还有多少干粮,必须心中有数。通道被堵得严严实实,何时能够挖通未知数。两天三天能坚持,日子长了,即使不被淹死,也得渴死饿死。
“你们还有多少吃的?报个数给我。”老庄说。
“我有两个馒头。”郭德学先说。
“半个馒头。”长脸矿工说。
“还剩半个馒头,一袋榨菜。”兜齿儿说。
老庄瞧瞅着低头一声不吭的一名矿工,问:“你,你呢?”
“没,没有,饭盒落在水里……”胖子沮丧地说。
老庄将自己的馒头给了胖子一个,又叫郭德学各掰半个馒头给长脸矿工和兜齿儿。
“食物就这么多,大家均分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去说不准,从现在起,要节约用粮,计划着吃,不到饿得不行不能吃,就是吃也只能吃一小口。”老庄作了布置,逃生自救,老庄有些经验。
绝境中,老庄自然成了主心骨。
“电源也得省,干活时开一盏灯。”老庄继续安排,他鼓动说,“兄弟们,是死是活,全在我们自己手上。打起精神,挖,弄通了,就得救啦。”
“矿上会不会来救我们?”胖子问,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当然会,肯定会!”老庄只能这么说。
“可是他们如何找到我们,喊叫他们又听不见。”胖子疑虑。
“矿抢险队有先进的仪器,叫什么来着?哦,生命探测仪,你埋多深它都能探出来。”老庄给大家信心,“看过地道战电影吧,我们从里向外挖,抢险队从外往里挖,很快就挖通。”
“挖!”
7
中饭后,此次安全生产会议结束。
海建设情绪不高,被身旁的陈副市长看出来,他说:“怎么了建设,哪儿不舒服?”
“哦,没有。”海建设急忙掩饰什么,挤出来微笑。
“来,我俩喝杯酒。”陈副市长举杯。
海建设虽然没推辞,却说:“我们俩喝什么酒啊!”
在盘山市陈副市长和海建设的老铁关系人人皆知。研究官道的人,把他们的关系归结到同学关系上。看起来也没错,土生土长的盘山坐地户,住平房时代陈海两家是邻居,九年一贯制同学到底,大学不是同学,但没影响他们的友谊。后盘山市传言这种说法:没有陈副市长扯耳揪头发拽拔,海建设当不上局长。传言归传言,说法归说法,海建设的安监局工作始终全市名列前茅,尤其是因坚持原则遭报复成为独臂英雄,传言和说法不攻自破,渐渐传言和说法被誉美之词给淹没。
但是,他们俩把酒喝了。
酒使陈副市长兴奋异常,他说起一件事先说好的事情:“吃完饭我们就动身,早点儿赶到。”
“去哪儿?”海建设惑然。
“瞧瞧你,压力太大。”陈副市长从秘书手里要过酒瓶,亲自给海建设斟酒,“这就更需要减压喽。”
减压两个字,使海建设想起临来省城之前,他和陈副市长定下的一次活动:去长岭市回访。前不久,长岭市长带队到盘山来取经——严打狠治小煤窑后,邀请陈副市长和海建设方便的时候访问长岭市。
“正好顺路,省里会议一结束直接去长岭市。”海建设说。
说好的事海建设不会忘,何况还是他主张的。他们去长岭市回访是主题,还有副题,盘山的一位女同学“土匪”邀请老同学聚一聚,当年陈副市长没少给“土匪”塞情书。“土匪”的绰号正是海建设给起的,为什么叫“土匪”,有个典故,那个女同学长得像一本小说里描写的一个女匪徒形象。
陈副市长几十年没忘掉“土匪”,去见“土匪”让他情不自禁,虽然已经早过了情不自禁的年龄。是旧情难却?是藕断丝连?
同学的关系,他们之间常开一些超越官场级别界限的玩笑。
去省城的路上他们同坐一辆车子,海建设主动要驾驶市长的红旗,他们的司机和市长秘书坐后一辆车,说话方便,玩笑也方便:“不就是蝴蝶迷,充其量是个‘土匪’嘛。忠贞不渝也太夸张了吧?”
陈副市长有些动感情:“老同学,你真的理解刻骨铭心吗?不理解!”
海建设见他动情就想笑,忍了忍,说:“也就是旧瓶装旧酒。”
旧瓶装旧酒,旧瓶装新酒,还是新瓶装旧酒,新瓶装新酒都一样,男男女女的事情大同小异,折折腾腾的是形式,不变的是内容。
“我们在长岭住两天,但愿你们有点‘内容’。”海建设说。
内容,陈副市长理解老同学说的内容指的什么。50岁的人啦,内容很重要吗?缺憾伴随一生,也许更好,留一点缺憾给老年岁月去咀嚼,会更滋味。
“来,为内容干一杯!”海建设很机智,主动敬陈副市长酒。
内容?市长秘书大惑。
这时,省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丁局长挨桌敬酒来到,他说:“同志们,我给大家敬一杯酒。”
全桌举杯,干杯!
“陈副市长,海建设,”丁局长没有走,说,“我特敬你们两位一杯,盘山市地处三省交界,历史上就是私挖乱采的重灾区,你们的任务要比其他市艰巨……省局坚信,有盘山市委市政府的坚强领导,有我们监督管理战线的英雄在盘山,‘地火行动’一定能取得胜利!”
丁局长的话有很大的感染力和煽动性,邻桌有人喊着为“地火行动”干杯,酒宴掀起高潮。
走出餐厅,在台阶上海建设说:“我不能陪你去长岭市了。”
“为什么?”陈副市长惊讶。
“局里有事,我必须立马返回。”海建设加重了必须两个字的语气。
陈副市长睁大眼睛望海建设,说:“好吧,那我自己去吧。”他说完叫上秘书,去了长岭市。
海建设依靠后座椅上一路呈闭目养神姿势,司机从后视镜观察他们的局长,尽可能平稳驾驶,以免打扰局长休息。
海建设没喝多少酒,按他的酒量,中午的酒只能算毛毛雨,连潮土都没接上。他的心里有事,没心思喝酒,突然改变主意不陪陈副市长去会面“土匪”,也是因为心里那件事。
海建设想什么让他想好了,从省城到盘山要走上四个小时的路程,轿车上有四个小时清静时间,慢慢地去想自己要想的事情。
刘宝库热锅上蚂蚁似地在鬼脸砬子煤矿矿长办公室来回踱步,不时看眼白色电话机旁边的红色电话机,他焦躁地等着一个回电,一道命令。
卐井出事,已经发现死了人,他一下乱了方寸,即便是自己知道怎么做,也不能擅自行动。木偶或傀儡矿长的地位,决定了他遇事必须请示上一级,这是一个铁的程序。两年来,他一丝不苟地照程序走。如此他并无怨言,人生如梦,刘宝库是这个词汇的体现者,爹妈死得早,身上身下无一个兄弟姐妹。先当警察,后浪迹街头,坐只矮凳,敲着竹片,给人看相说命,张扬是常客,请他算过自己能不能当上科长。
“形厚神安,气清声畅。项大额隆,眼明眉阔。”刘宝库望着张扬,故弄玄虚,说,“五形敦厚形丰足,地阁方平耳伏垂,口带钟音瓮中响……”
“何意?”张扬听不懂,问。
“你此乃富相,做官没问题,时间在半年之内。”刘宝库说。
信口胡言,竟然蒙正了,三个月当上科长的张扬来面谢大师刘宝库。第二次是算他能否发财,刘宝库写一个字,叠好送他,叮嘱:七日后月圆时看。张扬七日后展开纸,是一个火字。
“火?”张扬琢磨,火,令自己发财的是火,指的是什么?绞尽脑汁,终于弄明白,火,指的是煤。后来,他真的发在煤上,至今仍然发煤财。后来,张扬来请刘宝库当矿长。
当拥有千万资产的鬼脸砬子煤矿的矿长,用受宠若惊都不足以说明刘宝库的心情,他懵然,连连说:“梦,做梦。”
“你当矿长!”张扬说的很肯定。
刘宝库还是不信,试探性地说:“你不会是和谁打赌吧?”
“打赌?”
“打赌!”
“打赌干吗?”张扬觉得他说得很怪,“让你当矿长打什么赌?”
刘宝库说出一部外国电影的名字:百万英镑。张扬才明白,说:“没有什么富翁打赌,让当这个矿长的原因种种,暂时不能告诉你,你也不必急于知道,到该你知道的时候,肯定告诉你。”
天上掉下来磨盘大的馅饼,刘宝库这辈子吃不完。管它素馅荤馅海鲜馅,张开口造(吃)吧!
张扬说有一个铁的程序必须遵循,鼠标不可乱点。他说:“矿上的大事情必须请示报告给我。”
“哦,我明白了,你是真正的矿长。”刘宝库恍然大悟。
“不,我不是。”张扬否认。
“你是。”
“这么对你说吧,我是你的上线……”
“像传销。”
“是单线联系。”
“和美国中情局差不多。”
“算啦,你就别形容了。”张扬终于不耐烦了,说,“好好当你的矿长。”
聪明的刘宝库也知趣,不再问,摇身一变当上管几百人的矿长,总是天大的好事。不过,刘宝库没少在这件蹊跷的事上动脑筋。几个词汇还是试衣服一样朝自己身上比量过——垂帘听政,木偶,傀儡,比较贴切是傀儡。于是他翻词典,查后才知自己文化有多浅,木偶和傀儡都是木头人,大嫂就是娘们儿,一回事嘛!不过,用傀儡组成的词,如傀儡政府、傀儡皇帝可以满足虚荣心的。
刘宝库是鬼脸砬子煤矿的皇帝,金口玉言,说一不二,几百人归他管,女工程师,女出纳员,最满意的是女秘书,猫叫声的这位女秘书学历满高,自说是博士后呢。
住在依山傍水的别墅里,坐宝马车,身边有美女伴陪,傀儡有时也是很舒服。他有横竖比理论,其中生活竖比,比自己的过去,流浪街头算命,如今呢……舒服,快舒服死啦!不知世界上有没有舒服死的人,如果没有,就申请吉尼斯。
当然,刘宝库也有悚惧的时候。
和林子里的猫头鹰叫一样使刘宝库悚然是老板,这个当下极普遍应用,甚至有些泛滥的老板,刘宝库听来感觉就大不相同。就像商家随便称顾客是上帝一样,谁是谁的上帝啊?
老板在刘宝库这里回归本色,或者说还其真面目。一个躲在幕后操纵自己的人,两年里由扬哥——张扬传达老板的指令,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一直是这样。
突发的透水的事故,刘宝库束手无策,傀儡就是等待人来操纵。差不多十几个小时过去,老板始终没发来指令,他心能不急吗?傍晚来临,他抓起红色电话:“怎么样,扬哥?”
“没消息。”
“追,再追呀!”
“你是吓懵啦,还是傻啦咋地?老板让等着就等着!”张扬责怪,“老板是随便追问的吗?”
8
一块巨大石头突然落下来,两个正在扒石头的矿工被砸成肉饼。老庄带头往出扒人,压在胖子身上的石头有千斤重,搬开不容易,也不能这样瞧着四肢露在外边的胖子就这么的压着。
“他死了吧?”郭德学问。
“恁大块石头压着还不死,除非他会奇功什么的。”老庄说,“怎么的也得把他抠出来,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石头压着,不能见死不救啊!”
“是啊,真的见死啦,救出来也是死的。”
“死的也得救,他是个人,不是小猫小狗可以不管它。”老庄说。
巨石挪开了,胖子成了一张皮紧贴地面,很像屠宰后的牛皮晾晒在石头上。
长脸矿工死相更惨,整个人给折叠了,头贴在脚上,是人常说的那种两头扣一头。
老庄打开一个折叠纸箱似的,把长脸身体放平。
面对挨摆的两具尸体,郭德学不知如何告别,问:“给他们磕头吗?”
“都是一个槽子吃食的兄弟,行个礼就成。不过,行礼时你得念叨,在早刽子手临刑前都要叨念两句……”
“那我说什么?”郭德学行了三个礼,不知说什么。
“随便说吧,都是兄弟。”老庄说。
黑暗中,兜齿儿蹲在一块很小的岩石上哭泣。同村的两人给石头砸死,他吓坏啦。大水正漫上岩石,用不多大工夫,岩石将被淹没。
老庄看到了危险,要紧的是劝他离开岩石:“你快过来兜齿儿,岩石上不安全。”
兜齿儿像似听不懂老庄的话,只是哭。
“水太急了,冲得动石头,连你也要给冲走。”老庄迅速脱下上衣,扯成条系成绳,抛过去,说,“抓住!”
兜齿儿是拒绝营救,还是真的吓傻啦?他纹丝不动。
“抓呀!你快抓住!”郭德学也在喊叫。
老庄见劝说无效,想出一个办法,说:“胖子不是答应你,把他的女人给你睡几宿吗?”
奇迹发生了,兜齿儿抬起头来,说:“他骗我,谁肯把自己的女人给别人睡啊!”
搭上话就有门,老庄延长兜齿儿感兴趣的话题:“胖子的女人白不白?”
“白,精面粉似的。”兜齿儿说。
“白好呀……胖子死啦,你去找她呀!”老庄趁机说,“抓住绳子!”
为一个白精面粉似的女人,兜齿儿突然间想活了,去抓老庄抛过来的绳子,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浪头打过来,兜齿儿手梢刚触到绳子,身子一仄,落入水流中,瞬间被冲走。
“唉,二十几岁的年龄,真可惜。”老庄叹道。
“托生一次爷们,没碰过女人……”郭德学替人遗憾。
现在,逃生的路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扒开前面的石头是唯一逃生出路,本来有五个人来挖,进度还快一些,两个人的力量实在有限。
“咱们俩匀乎、匀乎劲干。”老庄说话的气力有些不足。
“庄师傅,你……”
“哦,没什么。”老庄隐瞒实情。
老庄的脸变了形,是饿的,也是疼的。由于饥饿,胃疼得厉害。
“你歇着,我来挖。”郭德学说。
老庄在一块岩石上躺下来,他说:“你也过来直直腰吧。”
“我能坚持,挖一会儿。”郭德学硬撑着。
“别硬拼了,攒攒劲再干。”老庄说。
郭德学爬上岩石,躺在老庄身边。
“关了矿灯,省省电。”老庄问,“你有女人吗?”
“有。”郭德学说,“有两个。”
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绝境之中讲女人实属高明之举。老庄的胃疼忽然减轻了许多。他说:“你有两个女人,一胖一瘦?”
“不,一死一活。”
“噢?”
“一个炕上,一个墙上。”郭德学说。
老庄糊涂了,怎么个炕上墙上?一死一活通常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炕上不难理解,郭德学家睡火炕,炕和床一个意思。那墙上怎么讲?
“我把白菜的骨灰抹在墙上。”郭德学说,“我俩经常说话。”
白菜是一个女人的名字,白菜是郭德学的女人。女人叫白菜,肯定有故事。在偏僻的农村,白用在女人身上,例如小白鞋,大白梨,那这个女人就有故事了。白菜,日常食用的极其普通的蔬菜,用它形容女人,水灵灵,脆生生。
郭德学的女人叫白菜,与他的特别才华有关。
桂花村人公认郭德学是才子,赞赏:“郭德学真有才!”
才子是有些绝活,郭德学的绝活是吟民谣。他文化不高,是“田夫野竖”,可你说哪方面的民谣,他张口就来。例如说酒鬼:“酒是汽流水,醉人先醉腿,嘴里说胡话,眼睛活见鬼。”又如数九:“一九二九,在家死守;三九四九,棍打不朽;五九六九……”
“小白菜。”妻子铺好被褥说,说民谣成了他们夫妻就寝前的必修课,她不听一段民谣就不睡觉。
“不说了,今晚累啦。”有时他也腻歪,不愿意说。
“好,你不说,行,别进我被窝。”妻子使出杀手锏。
进不得她的被窝睡不着觉,这样威胁很有效。他说:“给你说小白菜。”
小白菜,
遍地黄,
两三岁上没了娘,
跟着爹爹还好过,
就怕爹爹娶后娘……
妻子听民谣竟然能听落泪,又瘦又小的白菜勾起她的辛酸往事,自己就是一棵命运多舛的小白菜。
“我是棵小白菜!”妻子说。
从此就管妻子叫白菜。
白菜在一个夏天忽然枯萎,先是眼睛黄,后是全身黄,不久就死去了。乡下不准土葬,火化后郭德学抱回妻子骨灰,做出了令人瞠目举动:将妻子骨灰和成泥,抹屋挂了墙里子。
在郭德学心里,白菜生长在墙壁上。
每晚,他都和墙壁说话,和白菜说话:“铺好被褥了,我给你说民谣……那什么,你不愿听这首,我换一首。哎,我得进你的被窝,让我进去。”
老庄一声沉重的叹息。
“白菜天天长在墙上,灯花来啦。”郭德学说。
“我猜着了,灯花是你说的炕上妻子。”老庄说。他挣扎起来,准备干活儿。“灯花,与民谣不搭界吧?”
“搭界。”郭德学扭亮矿灯,“她姓宋,原来也不叫灯花,我吟了那首验月份的蒸灯歌她才改的名。”
正二三月水没腰,
四月灯碗刚发潮,
五干六湿七八焦,
九月十月干裂瓢,
五谷丰登家家乐,
冬月腊水勿须瞧。
流行东北农村的“蒸面灯”、“蒸十二月灯”,《关东文化大辞典》载:农历正月十五晚,以荞面或黄豆面掺适量水和好,分十二份,捏成上端直径寸余的圆形油灯碗,灯身柱形而细,底部略大而圆,每灯碗口缘上捏出一至十二个锯齿状的花牙,以别月份。再于每碗内置黄豆一粒,同入锅蒸之,揭锅时看各月份灯碗中豆粒膨胀程度推测该月份气候。膨胀大则寓降水多,少则寓降水少,适中则寓风调雨顺。在揭锅时还要唱蒸灯歌。
老庄对这一风俗知晓,小时候随大人们做过。爹是地道的庄稼人,验气候征兆特别认真。蒸灯歌他听来倍觉亲切。
“她的生日是正月十五晚上,就让我叫她灯花。”郭德学说。
9
“透水!透水!”刘宝库惊喊起来。
身边的许俏俏急忙拉开灯,见他一脸大汗,先惊诧,后大笑起来。
刘宝库清醒过来,见许俏俏瞧着自己笑,问:“笑什么?”
侧着身的许俏俏把一对被解放,而挺拔的东西塞回睡衣里,说:“你们男人是有意思,床上的话也能马上梦到。”
一颗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些,不过没完全放下,担心梦中喊了不该喊的东西,而泄露机密。他试探地问:“我都说些什么?”
“真出息你,透水!嘻,人家刚刚创造的新词儿,你在梦里就给用上了。”许俏俏娇嗔地说。
“喔,说明我太爱你。”刘宝库遮掩过去,为了让她更深信不疑他的话,伸手将她塞回睡衣的东西掏出来,拉向自己的嘴巴,亲它一下。
“哟!”她轻声惊叫。
“怎么?”
“它激动啦!”
别墅再次响起猫一样叫,一个小时的此起彼伏的叫,即使假的,装出的,也够辛苦的,猫和那个玩猫者都疲惫不堪。
熄灭了灯,猫很快睡去。
刘宝库没睡,身体软绵绵的。猫有足够的精力,他倒有些力不从心。猫二十出头,自己四十出头。
透水,卐井透水前,准确说就是那个夜晚,身下的许俏俏突发奇想,说自己是一口井。作业中的刘宝库,也觉得自己是一个井匠。在民间,打井是门手艺,掌握了它,如果技术高超而称起匠,便可以有饭碗。
“你在干什么?”她挑逗。
“打井。”
“打井好吗?”
“打井好。”
“出水了吗?”
“还没有。”
打井的目的就是为出水,不然你的手艺就不怎么的。刘宝库不想愧对称号,将作业进行到底。不妨也搞个中国式,外国式,譬如离婚什么的。
“透水!透水啦!”她忽然喊叫。
“啊!”刘宝库吃惊不小,一跃翻下井口。
“你怎么啦?”许俏俏惊异。
刘宝库才如梦惊醒,这不是煤井,最可怕的字眼——冒顶,粉尘,透水都是一种浪漫。
“看把你吓成这样。”她安慰他,用身体。
惊惶在柔软中像雪一样融化,刘宝库说:“透水可不是随便说的呀,我们下边……”他说明地指了指床下,“很多人在挖煤,透了水还了得啊。”
许俏俏开始责备自己,说自己不懂事,是乌鸦嘴。从今以后不再说井了,更不说那冒顶粉尘透水诸如此类的忌讳和不吉利的话。
床上的情话全当是戏言,全当她无知,乌鸦不合适宜地叫了,刘宝库不计较这些。但是,透水两字还是碾压了一下心头,他觉出了重量。老板曾传话给他,卐井的防水墙不十分坚固,离水库很近,必须注意,不能出问题。
问题到底还是出啦,乌鸦嘴不幸言中了。
刘宝库以为这次能见到不曾谋面的老板,他会从幕后走到前台来。
无比煎熬中刘宝库度过一天,红色电话机响起时夜幕垂落罂粟沟,那一时刻夕阳已经移出办公楼,室内的颜色秋天葡萄一样渐渐变浓,他焦虑的神情淹没在黑暗里。
“开灯吗?”许俏俏勒细嗓子问。
“不,你先回别墅。”
“我留下陪陪你吧。”
“回去到床上陪我。”刘宝库故意把话说得轻松些,倒不是缓解自己心里的压力,而是在女秘书面前装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许俏俏悄悄地离开,关门轻到刘宝库都没听见。
老板的话是通过老渠道扬哥传过的,老板命令他把屁股擦干净。扬哥详细交代擦干净的办法:由刘宝库亲自,强调必须亲自到现场,监督四黑子看好井口,看有没有人上来。
“到场的人越少越好,知情范围缩小到极限,天黑时动手。”张扬叮咛。
刘宝库放下电话发愣半天,两年来老板的话他言听计从,向来都没疑问过,甚至都不用脑子去想,因为是老板的话,因为通过扬哥传来,至少过滤了一遍,有什么不妥,扬哥自然给过滤掉了,用不着自己操心。今天,他当上矿长以来第一次对老板的命令产生疑虑。
隐瞒矿难不报,是不是犯法啊!
“唉!”刘宝库发出叹息,一个傀儡无奈的叹息。
经过一番思考,他完完全全彻底回到傀儡位置上。
刘宝库亲自到卐井,一直守在井口的四黑子走过来,说:“照你的吩咐,我一分钟也没离开过。库哥,过一会儿兰光辉就到。”
“嗯,四黑子没问题,兰光辉可靠吧?”刘宝库谨而又慎。
“他底黑,刚出来没几天,没问题。”四黑子说。
“此事得办到绝对机密,不能出丝毫差错。”
等兰光辉他们到来,四黑子想起有一个事得打招呼,他说:“缺的那个货车司机我招来了。”
“叫什么名?”
“李作明,身份证我验了,是真的。”四黑子说,“他说过去在矿上干过几年,是成手。”
“成手就成,你安排吧。”刘宝库下放了权力。
卐井死寂无声,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刘宝库回到别墅已经是下半夜,许俏俏拙劣地诙谐那件事:“做作业吗?”
“减轻你的负担,明天做。”刘宝库睡下。
刘宝库做了一个梦,发生透水事故,死了好多人,他被吓醒,嘴喊着透水透水!他以为许俏俏睡了,其实她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