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心
徐大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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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走进井的十四个人,郭德学是最幸运的了。
他的一只脚踏进井口回头望了一眼,看到夕阳大红的脸盘躲在白榆树后面。十四名农民矿工中,他是唯一瞥人世间最后一眼的人。再过三个小时零六分,十四名矿工五天没见到太阳,其中十三人永远也看不到太阳了,郭德学又是十四名农民矿工中唯一在五天后见到太阳光的人,但是他看太阳的那一瞬间,眼睛被刺瞎,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在一片黑暗之中,他被人杀掉,悲惨的事件是两天后发生的。
现在什么都没发生,主巷道的灯光明亮,矿工的心情渐渐比脚步沉重,很少有人讲话,在去各自作业的地方——掌子面之前,没有更多话可讲。
“明天升井后,我请弟兄们喝酒。”老庄说。
十几张石头一样没有表情且冰冷的脸一齐望向老庄,繁重劳累的一天如此好消息开头,香喷喷的酒菜有着特别的诱惑力。
“明天我生日。”老庄做了一句解释。
走下去,巷子窄了。
十四人钻进了幽暗洞穴里,两人一组。
郭德学默默地跟在老庄的后面,几个月以来,他一直跟老庄一组。下井的十四人中,老庄是大家推举的头,矿上没明确任命老庄为头儿,在作业的六百米处的十三条蚯蚓,还是情愿让老庄当头的,听他指挥心里踏实。很多人愿意和他一组挖煤,尤其是刚来矿上的,又没挖过煤的人,老庄自然就成了师傅。
“胖子,你和我干。”老庄说。
第一次下井的郭德学,被老庄挑中。
新来手不熟的人谁和他编在一组,谁就等于要多付出劳动。挖煤虽然是最简单不过的劳动,矿上规定每人挖煤指标必须完成,你少干,别人就得多干,一个萝卜顶一个坑。
没人愿意和郭德学一个组的原因,十二人都来自山沟,老乡在地下面乡情格外浓。老庄来自平原的地方,为人处事就平展和宽广得多,他在欺生的眼色水一样浸渍中,拉郭德学一把:
“胖子,你和我干。”
胖子郭德学一下子就变得熟识,老庄的话就这么神奇。
老庄教郭德学很多东西,某一个行业的经验,有时就是生命,你懂了就可能死里逃生。
“庄师傅,你怎么喂老鼠?”
郭德学第一天就发现了一件他不能理解的事情。整日不见天日,或者说很少见到灿烂的太阳,在地层中蚯蚓一样生存,挖煤的人表情都郁郁的。极个别人钻入井口沉默寡言,到了地面拼命地消费,辛苦挣的钱,有的甚至是生命换来的。
简陋的工棚子的夜晚,一色的身强体壮的公蚯蚓,蓄积的体能在没下井前,火山岩浆似的运动着。
一个人眼珠子发蓝地盯着一片树叶,那形状让他大口吞唾沫。
“瞧啥呢?那么入神?”
“你妈的那玩意儿!”
被骂的人并不怒,工棚里不拒绝形状如树叶的玩意儿。
“都是憋的。”总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把低俗气氛赶出棚子。有时赶不尽,还踅回来。
“打一炮多少钱?”
“够你挖两天煤啦。”
“唉,太贵喽。”
“老庄,你给大家唱一段。”苍老的声音说。
郭德学于是就发现井上的老庄有一个爱好,唱单鼓(又名太平鼓)。核桃脸老庄,嗓子满细,声音水一样柔软。
“唱一段吧,省得大家想山下。”还是苍老的声音。
山下,有座百万人口的城市。灯红酒绿,那才是人间。工棚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人不向往山下。
“听哪段儿?”老庄拿起鼓问。
后来郭德学才知道老庄是“老单鼓”的后代,即老庄的爹是萨满神汉的接班人。
“安坐吧。”苍老的声音选择说。
“安坐就是这个花那个花的,没意思。”有人埋怨,说,“来点带色儿的,听着也过瘾。”
“老庄,唱你的,就唱安坐。”
羊皮鼓叮咚,老庄唱《安坐》:
高粱花扎笤扫帚,
打扫神堂。
木头花,来得早,
八仙小桌放中央。
竹子花,节节高,
四双筷子桌面上搪。
棉花花,来得早,
满枝挂着小白桃。
我请东家跪尘埃,
三碗五碟摆上来……
工棚子里的人没几个人听得懂这鼓词,如果说感兴趣的话,对老庄手执的羊皮鼓感兴趣。关东的民间神汉多用驴皮鼓,也有马皮鼓,羊皮鼓不多见。老庄使用的纯正羊皮蒙的鼓。鼓柄是花纹好看的梨木,老庄的鼓鞭击鼓击出花样,他说:“击鼓的方法主要有打、抽、叩、按、抖、翻、挑等几种。”
郭德学听得眼睛发直,他和老庄的友谊就是从听他唱单鼓开始。走近了老庄,了解他在井上的爱好唱单鼓,讲单鼓。在井下,用馒头喂老鼠,是老庄又一爱好,或者说是癖。
“神累啊!”郭德学感慨。
老庄下到掌子面第一件要做的事,从腰间解下塑料薄膜袋,拿出个馒头掰下三分之二,三分之一自己留下。接下去要做的事,选择一处平整的地方,放上三分之二馒头,一步三回头地看上几眼,然后操工具干活。
郭德学注意到老庄回眸的频率很高,条件反射吧,他也跟着看放在石头上的馒头,老鼠来啦,有时一只,有时两只,最多的一次是三只。不过三只一起出现的情景就不同了。它们为争夺食物而战。
吱吱咬成一团,翻翻乱滚。
“咦,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老庄触景生叹。
“庄师傅,你怎么喂老鼠?”郭德学第四次问这个问题。
“你没看出来我为什么喂它们吗?动脑子想想。”老庄说。
有那么几天,郭德学动起脑筋。喂老鼠?在井下寂寞无聊,喂养只老鼠和在井上养猫啊狗的没什么区别。井下的老鼠看上去日子过得挺舒服,黑亮的煤层里生活,却生着洁白如雪的皮毛,一俊遮百丑哟,井下的老鼠由此而可爱。
“白老鼠确实招人喜爱。”郭德学说。
老庄停下手中的铁锹,用裹在脖子上的手巾抹一把汗,跟随一句:“是可爱。”
“因此庄师傅就舍出自己的饭菜喂养它们。”郭德学似乎找到证据,找到了老庄喂老鼠的理由。
“德学啊,老鼠是咱们的亲人。”老庄说得真挚,充满感情。
老鼠是亲人?郭德学觉得莫名其妙。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几千年的老话不是白说喽!是啊,如今许多事情就翻不得老皇历,老话有理也没人去照着做,显得有些麻烦,毫无新鲜感。没新鲜感的老话必然被淘汰,只能到典籍里去找。“老鼠搂猫睡觉——交的靠!”、“老鼠给猫当三陪——挣钱不要命。”诸如此类的话很新奇。拿老鼠当亲人,头一次听老庄说。
老庄没给徒弟解释自己的说法,郭德学也没问。
今天放好馒头,老庄看了几次,雪白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老庄不无担心地问:“你没见它们?”
“没有。”
“到时候啦,该出来啦。”
“八成看上韩剧了……”郭德学幽默一次,他说话不总是幽默,见师傅为老鼠没照常出来吃饭,突然来了兴趣,“到了集,它们肯定来。”
“还贫嘴呢,不对劲啦。”老庄盯着石板上的三分之二的馒头说。
“它们也许不饿。”郭德学并没把要说的话全部说完,见老庄一脸的严肃,预感出了什么事情。
2
有关煤矿安全生产的会议正在进行之中。
会议在省会城市召开,主管副省长到会作重要讲话,各市主管煤炭生产的副市长和安监局局长与会,规格之高,可见此次会议非同小可。
会场的会标相当醒目——安全卫士表彰暨“地火行动”部署大会。
安全卫士表彰,主要是表彰两年来为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工作做出重大贡献的官员;“地火行动”是关闭全省范围内的有安全隐患的小煤窑。
会议期间,省安监局和省煤炭工业厅联合召开新闻发布会。
主持人说:“我们今天在这里召开新闻发布会,省安监局和省煤炭工业厅领导和本次受表彰的安全卫士代表,回答新闻记者朋友们的提问。”
“我是省电视台焦点时空的记者,我想问省安监局的肖局长,‘地火行动’从什么时候开始,时间为……”
几位记者先后提问。
“请问海局长,你作为此次大会受表彰级别最高的政府官员,为坚持原则,将一只胳膊丢在监督管理岗位上,”当《东北商报》的记者问到受表彰的安全卫士代表——盘山市安监局局长海建设,数家媒体的镜头对准了空荡左臂袖管的海建设,“你如何看待政府给你的殊荣?”
海建设挺拔一下身子,说:“荣誉称号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盘山市监督管理下的罂粟沟矿区,能够安全有序地生产,矿工的生命得到保证。”
掌声,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此前,海建设的名字已经名扬省内外。《东北商报》曾以整版的篇幅刊登长篇通讯,题目为:独臂局长的风采。
大众阅读的热点该报做过调查,是四个星。独臂局长的风采是他的一场经历,被黑矿主雇凶卸掉的那只健康胳膊,一只处级局长的胳膊遭报复给活活砍掉(实际是受伤感染截肢)。这不算是报道失实,总之受到打击报复才导致截肢,截肢成为英雄人物而让公众更直观。
准确无误地算,事件发生在三年半以前,由于正临年关,海建设还躺在医院里,无法接受本年度披红戴花的表彰,加之上报英雄一类批准很麻烦,事情才拖到今天表彰。
罂粟沟矿区因海建设遭黑心矿主报复的事件发生再度出名。以前,也就是差不多一百年前,罂粟沟很出名,当时日本人在此开煤矿。
一首流传的旧歌谣:
罂粟沟,
阴森一线天,
只见煤运出,
不见活人走。
老罂粟沟成为前尘旧事,新罂粟沟现在是盘山市直辖的矿区。早在若干年前唯一的一家国营大矿迁走后,由乡镇煤矿和数家私营矿混合开采着。与旧歌谣描绘的情形不同的是,可见一辆辆卡车日以继夜地把煤运出,也见活人进出矿区。
三年前,三菱大吉普车在煤尘飞扬的运煤道上行驶三个多小时,终于见到了青山绿水,尽管不停有运煤的卡车擦身而过,空气中已经没有飞蚊一样煤颗粒。
“张科长,我们进入鬼脸砬子煤矿区了。”司机对坐在副驾座位上的张扬说。
张扬是盘山市安监局监管科长,他带科里的另两名科员,到矿上送整改通知书。鬼脸砬子煤矿共有四个煤井,其中有两个井瓦斯严重超标准。
“第三次送整改通知书了。”一个科员说。
另一个科员说:“整改什么?他们根本不听,权当废纸一张。”
“还不是李雪峰有背景。”
“背景?有几个臭钱嘛!”
“黑白两道……”
呃!张扬挤出的咳嗽声,或者说是清嗓子就有了别的意义。
后座椅上两名科员立刻哑了声。各自望向窗外,一个望见一片树林,一个望见一条河。
罂粟沟间有一条著名的河,名叫鲇鱼河。河的名字记载了它风光的历史,食鱼的鲇鱼成为此河流的主宰。
“鲇鱼能吃鼠呢!”张扬突然说。
两名科员惊奇的目光一齐投向科长,大鱼吃小鱼,鲇鱼吃鱼这些常识他们都懂得。可是鲇鱼吃老鼠,耸人听闻。
“你们没听说吧?”张扬转过身子,一本生活知识的书打开了。
30岁刚出头的张扬是科里的一本书,大家把他看成一本百科书。不懂的就问他,还没有他说不上来的。
“我总觉得老鼠的牙齿要比鲇鱼的锋利,何况老鼠是啮齿,整日磨,使用起来一定比鲇鱼厉害。”
“是啊,老鼠的本领不仅如此,它既能在陆地打洞生活,又会游泳。鲇鱼就不同了,它要是离开水,寸步难行。”张扬说,他似乎帮着提出异议的人说话。
司机笑了一下。对他们的科长有着透彻了解,他才有这意味深长的一笑。也是科员对司机的了解,才迅速破译了他笑的含意。
“哦,我们孤陋寡闻。”科员说。
张扬转过身去,声音传过来:“其实三十六计,不全是人类发明创造的。譬如苦肉计,鲇鱼使用得比我们人类还经典。”
鲇鱼会使用苦肉计,科员们都想听这个故事了。
张扬说,鲇鱼想吃掉活泼乱跳的大老鼠,在人类看来,它不是患了狂妄症就是疯啦。如被某个智者撞见,那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变成了“鲇鱼想吃老鼠肉”了。他这样开头讲鲇鱼吃老鼠的故事:“鲇鱼总不能跳上岸去捉老鼠吧?可是要吃掉老鼠的心是横啦。”
鲇鱼在靠近河边的浅水处,装死。一只老鼠欣喜若狂,鲇鱼是种美味,吃到它的机会不多啊!
老鼠毕竟和人类生活得很近,近人者聪明。屋檐下的麻雀就比山野上的麻雀聪明。如今给领导者开车的司机比开出租的司机聪明,大概也是同样的道理。在人类那儿学的聪明,老鼠开始应用。
老鼠警惕性很高,谨防鲇鱼有诈。尽管人类没教鼠们遇鲇鱼时该怎么办,长期积累的经验还是帮了它的忙。老鼠小心翼翼地接近鲇鱼,腥香的气味令它直流口水,它还是不急于下口。
装死是一种逃生的有效方法,老鼠怀疑鲇鱼在运用此方法不是逃生,而是陷阱。必须确定它真的死了,才可美餐。
老鼠绕到鲇鱼背后,准备咬上一口,不等鲇鱼转过身来,它便能逃脱。
鲇鱼闻到老鼠的气味,它身上浓郁粮食的芬芳。等待,等待捕猎的机会。
喀嚓!老鼠在鲇鱼的背部狠咬下一口,撕下一块肉。
鲇鱼忍着疼痛没动。老鼠高兴了,胆子突然大啦。它大摇大摆走到鲇鱼身边去,戏耍地舔舔鲇鱼雄美的须子。
机会到了,鲇鱼猛然张开大口,囫囵个儿地把老鼠整吞下去。
“神奇,也太神奇啦!”科员惊呼。
张扬笑笑,没说什么。
鬼脸砬子煤矿办公的两层小楼建在一座小山头上,黄颜色,铁屋顶,窄窗户,是当年日本人的建筑。
“我们是最后一次给你们送整改通知书,”张扬把一杯铁观音茶挡过去,继续说,“一、卐井,如果再生产,对你们矿进行严厉处罚。”
“张科长,我们边生产边整改……”矿长李雪峰说。
“不行,立马停下来!”张扬态度强硬,毫不松动。
“你是知道的张科长,我们的煤不好卖。好不容易拿了笔大订单,这个月必须……”李雪峰的口气近乎央求。
“不行!”张扬的话越说字越少。
“二百多名矿工几个月都没领到工资,网开一面吧张科长。”
“不!”张扬说。
张扬气呼呼地带人离去。
李雪峰叫来心腹刘升:“老刘,准备五万元现钞。”
“那个海可是不好弹弄的主儿。”刘升说。
“成葫芦瘪葫芦在此一举。”李雪峰没失去信心,“天下的猫都吃腥。”
三年前的故事在三年前继续发生着。
3
“老鼠没来,不好!”老庄惊慌地说。
“怎么啦师傅?”郭德学迷惑不解。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天天喂老鼠吗?”随着精神紧张,老庄的语言节奏陡然快了起来:“老鼠能闻到瓦斯,老鼠能听到透水声……有危险它们就不出来吃东西。德学,你年轻耳朵尖(聪),赶快听听,是不是有流水的声音?”
郭德学手扯耳朵仔细向四周听。
“趴在地下,耳朵贴在地面上。”老庄按倒郭德学,急迫地问:“有没有像吹口哨的声音?”
郭德学两只耳朵轮番贴在地面上听,是听到了声音,辨别后说:“好像铁锹铲煤的响声。”
老庄不相信,他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出事啦,德学,我们快到主巷道上去,快!”
一股彻骨寒风扑面而来,郭德学不由打了个寒战。
老庄终于看到灾难来临。
“跑水啦,德学你快喊。”老庄催促说。
喊?郭德学怔住了。他不知该喊什么。一听说跑水二字,他吓懵啦,双腿发软。
“大家快跑啊!跑水啦!”老庄声嘶力竭地喊。
郭德学本能地随着老庄喊:
“跑——水——啦!跑水——水啦!”
一盏矿灯光闪电似地划破黑暗,从掌子面逃出的三个人跑过来,他们惊慌失措,口吃地问:“老庄,老庄,出什么事啦?”
“跑水……朝北巷道跑。”老庄镇静了许多。他问:“后面还有人吗?”
“没啦,听那边的水声很大,轰轰隆隆的。”逃出来人惊恐万状,说。
“我们赶快走吧。”老庄说。
有一个矿工站着不动。
“走啊!兜齿儿。”老庄过来拉他,以为兜齿儿吓傻了。
“可屯长……”兜齿儿哭起来,“我们葛屯长没跟上来啊!”
轰轰隆隆的水声越来越近,脚下的岩石微微颤动,棚顶东西掉下来。
“快走,再晚了就跑不出去啦!”老庄急切地说。
兜齿儿,因长相而得的绰号,下齿前错,兜着上齿,有叫兜齿、嘴兜、地包天、大下巴,大家都管他叫兜齿儿。他说:“记录本在葛屯长身上。”
“什么记录本?都到了什么火候,你还顾记录本,顾命吧!”老庄急了,鹰捉小鸡一样拎起哭泣不停的兜齿儿,向前跑去。
兜齿儿还在不停地说记录本在屯长身上,屯长没跟上来。
“记录本比命重啊?命丢了什么都没有用。”老庄说。他放下兜齿儿,“你撵上郭德学他们,和他们一起走,别分开。”
兜齿儿照老庄的话做了,只走了几步,腿脚绵软停下,老庄想出激励他的话来:“兜齿儿,想想你女朋友,她在家盼你早点回去呢!站起来啊!”
出现了效果,兜齿儿拱了几次身爬起来,朝前跑去。
老庄顿时听到哭声,嚎啕大哭。
巷道里有水,是慢慢涌上来的。其实不然,是滚滚而来,因脚下这段路是上坡,水流速度受到限制,加之矿灯照的距离有限。从水面很快到膝盖深判断,水来得比他想象的急速而迅猛。老庄不死心,喊:“喂,还有人吗?”
没有人的回声,只有水的呜咽。
“还有人吗?”
巷道里回响老庄的呼喊,走在前边的郭德学停住脚,回身向后看,矿灯光的尽头是黑暗,没有老庄的身影,只有他的呼喊飘荡,也夹杂着水流和塌方的声响。
“庄师傅!”郭德学最惦记老庄。
那三个矿工也跟着喊起来:
“老——庄!”
“庄师傅!”
“老——庄!庄师傅!”
大水像一只被叫醒而发怒的狗,汹涌地朝喊叫的人猛扑过来,水中有杂物,坑木、支架、石头。
这时候,有人惊喊:“看,那儿是什么?”
水上漂浮着一顶安全帽,郭德学一见便哭:“师傅!庄师傅啊!”
“你怎么啦?”胖子迷惑。
“帽子都落在水里了,是他……一定是他。”郭德学痛哭不止。
老庄游过来,头系着只塑料薄膜方便袋,他的帽子的确掉下来,是冲泻过来的水推倒他,帽子掉落水中。
四个人在齐胸深的水中靠拢过来,将老庄团团围住。
“吓死我啦。”郭德学嘟囔着,伸手去摸老庄的肩膀,确定一下他人确实存在,不是幻影不是梦。
“怎么不是我,就是我呀!”老庄说。
四双目光栗栗危惧。
老庄明白,危情时刻自己紧张、惶恐的情绪将影响到在场的人,这对逃生不利。他说:“大家跟着我朝北回风口走。别慌,别怕,我们肯定能逃出去。”
直立行走已不可能,人类又回到了进化的起点,爬,手脚并用地爬。老庄在逃生的队伍中就是一只狮王,关系到族群生死存亡,他奋不顾身冲在前面。危险时时刻刻在前面,无法预想,只有勇敢地去面对和经历。
“大水灌满了巷道,随时都会出现塌顶。我在前面探路,你们和我保持距离,在确定没危险时,我叫你们再过去。”老庄做了安排。
“我跟你去吧,也好多个帮手。”郭德学不放心,说。
“德学,你脑袋瓜灵,我的话你记住喽。”老庄说话时紧紧攥着郭德学的手,语调沉重,充满嘱托的味道,“万一我出意外,你带大家往北回风口走,如果大水来得太快,中途有一处平台,你们可以爬上去暂避……”
“我们等矿上来人救吧。”兜齿儿说。
“铁轨已冲断,下不来人啦。电话线断了,无法同外界联系,一切都靠我们自己了。”老庄表情沉重而忧郁,他说,“我们救自己!”
老庄的背影显得苍老,追随那盏摇曳的矿灯远去。
“只要灯亮着,庄师傅就没事。”郭德学心里说,他感觉老庄的体温还残留在手上,巨大的恐惧面前,丝缕的温暖都是无比珍贵的。它直贯心底,增加求生的勇气。
老庄试探着朝前走,他感到自己在一个震荡器里,地动山摇地停不稳。年轻时经历过一次地震,情形就和眼下差不多。当然,这次比地震更危险,那次尽管站不稳立不住,他还是连滚带爬地滚下平房的窗口。
现在是在六百米井下,垂直地面也有两百多米,逃出去的希望不是没有,但很难很难。
一起下井的十四人,仅剩下五人。他们作业的掌子面灌满了水,生还的可能极小。假若有活着的人,这会儿也该赶上来,或者听到他们的声音。
“一定把他们几个带出去。”老庄下定决心。
哗啦啦!前面的棚顶轰然塌落下来,石头堵死了去路。
老庄用矿灯照了照,无法向前走了,他退了回来。
四个矿工呆滞的目光望着老庄,没人说话。
大水肆虐的声音在巷道里回响,十分刺耳,大家的心揪了起来。
“前边塌了顶,堵死出路。”老庄打破沉寂,平静地说,“趁大水还没撵上来,我们只有扒开通道,才能逃出去。”
4
四黑子慌张跑进别墅。
一楼的保镖对不敢拦挡的人物还是拦挡一下,不过语言婉转:“黑子哥,你来得太早啦,库哥还没起床呢。”
“我有急事。”四黑子一边说,一边闯进大厅。
保镖不敢深拦四黑子,也不能阻挡执意要见刘宝库的护矿队长四黑子。
一楼大厅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四黑子朝二楼走去,刚迈上一级楼梯,整个人被猫叫给定住了,他踅身走向沙发,坐下来。
嗷!猫叫的声音更大了。
四黑子本能地收拢下肢,两条腿并得很紧,夹住某个欲望的东西。似乎不十分效果,干脆将左腿压在右腿上,被限制的东西都有些胀痛。
嗷!嗷嗷!嗷!猫叫一声叠一声。
四黑子耐心等待,必须在猫叫声停止后,去叫刘宝库。
猫在两种情况下才有这样痛苦地叫,发情时叫春,再就是受虐待。二楼的猫叫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猫叫持续着,四黑子不再去深想它啦。
同往日一样四黑子上山巡查,终点是卐井口。
鬼脸砬子煤矿的矿名,源于罂粟沟著名的鬼脸砬子,整座山活灵活现一张鬼脸,传说有人曾见到鬼脸哭和鬼脸笑。鬼脸让人见之恐惧,再有鬼哭,更令人毛骨悚然。
卐井有些神秘感,矿上的煤井都用1、2、3、4编号,唯有山沟里的这座煤井用卐编号,称为卐井。
卐,佛教相传的吉祥的标志。来自梵文,义为“吉祥万德之所集”。卐井与其它井口相距遥远,许多在矿上做活多年的矿工却不知道有这么个煤井存在。在卐井挖煤的矿工单住一处——密林掩蔽的旧山洞改建而成的工棚。
四黑子天天早晨巡查到卐井,看看卐井是否正常生产,这是矿长刘宝库特别交待给他的事情。
“咦?怪了,怎么没见到运煤下山的重型车?”四黑子觉出今晨与往天不一样,他细心数过,自己每天上山遇到往返的运煤车至少是五辆,可今天一辆也不见。他想给运输队长打电话询问此事,手机没带在身上。
卐井正张着死鱼一样的嘴,没有矿车吐出来。四黑子在井口前站了一会儿,干净的铁轨没有一块煤拉落,显然夜班没出煤。
“出事啦?”四黑子第一个反应就是井下发生了事故,他顺着倾斜的井口走下去,没闻到瓦斯味,可以排除瓦斯爆炸……
“黑子,黑子。”
四黑子听见有人叫他,才回过神来。
刘宝库穿着睡衣走下楼梯。
“库哥。”四黑子急忙站起身,迎候。
“喔,你听见了吧,俏俏叫床很特别,像猫。”刘宝库说一件愉快的事,“这人哪文化高,床上更俗。”
“返璞归真嘛。”四黑子鹦鹉学舌,过去在哪儿听说这个词儿,今天恰到好处地用上。
“呲,返璞呢,返青还差不多。她可不是没雕琢的玉石。”刘宝库慨言,“如今浑金璞玉哪里去找哦!”
猫一样会叫床的女人,会是什么璞金浑玉?
四黑子恭维地笑笑。
“黑子啊,一大早来找我有事吧?”
“是,怕破坏库哥的好心情。”四黑子迟疑,到底还是讲了,“卐井出事啦。”
“噢?”刘宝库的肩膀在睡衣里抖动一下,这是他吃惊时的固定动作。
“卐井透水了,”四黑子说,“水把主巷道全淹没,我下井去看……见到葛大眼儿的尸体。”
“葛大眼儿?他不是那个屯长吗?”
“是,竟像平常的样子,瞪着豆包大的眼睛看人。”四黑子说着泡在水中遇难者的姿态和模样。
屯长死后样子仍然保留生前的样子,眼睛瞪得大大的,保留着他小屯屯长的尊严。其实,他已经不是屯长了,新一届选举他落选了。
“查屯长使了鬼。”葛大眼儿始终认定查屯长在选举上作了手脚,他才落了选,他冤屈,他不服气,说,“我带出来的十一人,都是投我票的人,出外挣钱,混出个人模狗样,给不选我的人看看,让他们有眼不识泰山。”
看来,屯长葛大眼儿争不了这口气啦。
“还有没有活着的?”刘宝库问。
四黑子摇摇头。
刘宝库身子靠向沙发,仰面望天棚,思量着怎么办。
四黑子侧目望花卉——茁壮成长的发财树。
“今天几号?”刘宝库突然问。
“13日。”
“哦,13号。”刘宝库自语一句。
每月的13号,在罂粟沟矿区是个特别的日子。用几十名矿主的话说是“上贡”的日子,也有人说成“黑色K日”。扑克牌中13是K。不管日子多黑,煤还是要挖,钱还是要赚的。
“黑子你再带一个可靠的人上去,封住通向卐井的山路,禁止通行。”刘宝库说。
“可是,今天是13日啊!”四黑子强调这个特别的日子,说到一个人的名字:“扬哥那边……”
“我和扬哥说。”刘宝库详细安排,“黑子你别离开卐井。”
“尸体怎么处理?”四黑子问。
刘宝库没立即作答复,沉吟片刻,说:“你先上山去,等我的电话。”
四黑子匆匆离开。
刘宝库拨通一个电话:“扬哥,出大事啦。”
“什么事?”对方问,嘴里在嚼着什么东西。
“卐井透水了。”
“死人吗?”
“估计都完了。”
“几个人?”
“具体数说不准,昨夜下井的总共十四人。怎么办,扬哥?”
咀嚼声停止。
“扬哥,怎么办?”
“这么大的事,我也作不了主,等我请示老板后再通知你。”
刘宝库说四黑子已去卐井,对方迟疑一下后同意。
5
省煤矿安全生产会议的新闻发布中心,海建设正回答记者们的提问。
“当矿主李雪峰将三万元送给你,还有第三者在场吗?”记者问。
“没有。”海建设说,“他直接送到我的办公室。”
“就是说你用了这笔钱,也没人会知道。”
“是的。”海建设说。
海建设遭报复的事件发生在李雪峰到他办公室,送三万元被拒收的一周以后。
鬼脸砬子煤矿的两口安全不合格的矿井日出煤八百吨,停止生产订单完不成,好不容易到手的生意啊!
张扬留下整改通知书走后,李雪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此事非同小可。小瞧不得整改通知书,安监局权力大得很,轻者封井勒令停产,重者处罚、炸毁矿井。
“说你存在安全隐患,叫你改你就得改,叫你停你就得停呀。”刘升说,“人家嘴大咱嘴小。”下面是句不雅的话:“屁眼子大哈(威胁)人呗。”
李雪峰也觉得不公正,他说:“安监局的标准,罂粟沟煤窑有几家合格?十家得九家关停。你说,他们照常出煤,也没接到整改通知书什么的。”
“还不是‘黑色K日’那天做得好。”
“我们也照数交了。”李雪峰说。
“花钱消灾啊,他们一定给除规定数以外的钱,不然,比我们简陋的矿照采不误。”刘升说出玄机。
黑色K日,即每月的13日,四黑子带着几个人,开着辆捷达往各家煤窑前一停,矿主就主动送钱来。这笔钱是什么名目?和一个黑道流行的词汇联系在一起——保护费。
保护费三个字是黑色的,比煤还黑。黑色的煤可燃烧发光,黑色的保护费是血浸泡的,血腥味儿很大。在罂粟沟是与冒顶、透水、瓦斯爆炸这些可怕字眼联系在一起的,想平安,乖乖交保护费。
保护费谁收去了,人人心知肚明,想平安,就别乱说。
天下无保护费,罂粟沟从来没有人收保护费,人人都这么说。
李雪峰把多次遭到查处的事搁在一起想,就得出结论:“他们和咱们矿过不去呀!”
“扬哥可霸道啊!”刘升说。
“扬哥那儿我们是走不通了,我去找海建设。”
李雪峰揣上钱,敲开了海建设局长办公室的门。
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最后李雪峰放下三万元走啦。
一周后,李雪峰在本市的一张报纸看到这样一则报道:某私营矿主硬塞给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海建设局长三万元,以期达到撤销整改带着安全隐患生产的目的,海建设局长将此钱交公。近日,将对该矿做出严厉的处罚。
后来,安监局用水泥封堵了鬼脸砬子煤矿1、3号井口。
李雪峰以妨碍执法被拘留十五天。
再后来,李雪峰雇凶打残了海建设局长一只胳膊。
记者问:“请问海局长,将要开展的‘地火行动’,盘山市会不会出现第二个黑矿主李雪峰?”
海建设抖了下空空的袖管,幽默出豪言壮语:“我还有一只胳膊嘛,假若‘地火行动’需要,我毫不犹豫地贡献出来。”
记者一片掌声。
海建设的手机恰好在热烈的掌声中,在衣袋里开始震动。他说声对不起,掏出手机来看。海建设身上带两部手机,一部大众电话,他曾向社会公开自己的手机号码,二十四小时开机。另一部手机的号码绝密,通话的范围极小,连枕边的妻子都不知道。
如果此部手机来电,他都要千方百计地接听,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海建设侧身挡住众人视线,看屏幕,三个字:火!火!火!
之前与联系者有特别约定,像橙黄红级别警报,他们最高级别是三个火字。这三个火字的出现,海建设无法镇定自若了,急忙站起身,嘴里不停地说对不起,离开会议室,到一僻静处去接听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