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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生狼犹恐如羊。——汉族谚语

9

猎人吴双一口气跑回玻璃山。

韩把头站在山头见一道红线在草尖上飞驰,心立刻一抖,吴双骑的是一匹红马,一根杂毛都没有的枣红马。

那时吴双紧贴着马背,身子扁成一块麻袋片,远远看去像搭在马背上的一块麻袋片。

“出事啦,老把头!”

吴双在韩把头面前跳下马,身子脱离鞍子时的动作像一只蚂蚱跳起,双腿有力登踹鞍子离开马,然后稳稳落地。

“我们中了埋伏,刘五他们全……”吴双嗓子发堵,说不下去了。

“看清是什么人没?”

“花膀子队,项点脚领头,他们在夹干道的旁的树棵子里,朝我们打黑枪。”吴双学说一遍当时遇袭遭劫的惨状。

“叫上弟兄,带上家什(武器)……”韩把头说着,从腰间解下牛角号。

呜!呜呜!

一长两短的声音,狩猎队员对此声音熟悉,他们听到把头的紧急召唤,从各角落虎跃而出,片刻就聚集在韩把头的跟前。

“弟兄们,刘五兄弟他们送皮子半路遭抢劫,人给放倒了,我们去救他们,上马!”

几十人的马队如猛虎下山,大有风卷残云之势,所经之处尘土飞扬,鸟兽奔逃,铿锵马蹄使整座玻璃山微微颤动。

韩把头率队赶到夹干道,沟壑里早恢复了往常平静景象,已经没了花膀子队半个人影儿,刘五等人的三具尸体横竖在草地上,几只乌鸦惊飞而起,嘎呀嘎呀地叫唤。他们的马匹、枪支都不见啦。

“带弟兄们回去。”韩把头决定先回玻璃山。

大家动手抬尸体,韩把头忽然大喊一声:“慢!”

抬刘五尸体的几个人住了手,刘五衣服的前襟扣子开了,敞开处伤口的血还未完全干涸,稠稠地往外冒。

韩把头走过去,亲手系上刘五的衣扣。喃喃地道:“刘五兄弟,我们回家。”

玻璃山长满了玻璃树,玻璃树是枫树的一种,秋天时它的叶子变红。玻璃山的秋天是火和血的颜色,狼奶子形状的玻璃山,红彤彤地通体透明。

一座特大坟墓,三个人合葬在一起。

刘五他们三人没有单葬,是刘五他们的心愿,从进入狩猎队起,跪地给山神磕头时起就发誓:生死相随!生同屋死同穴!

坟包很新,土还湿润润的,草叶上的水珠闪闪地发亮。

韩把头一个人坐在坟茔前,吹着唢呐,忧伤的调子在山野间飘荡。他小时候在鼓乐班子当过小打(小学徒),偷了些艺,学会了一些“牌子曲”:《工尺上》、《游山》、《四破》、《一条龙》……

“嘟啦……呜哇……”唢呐声悲悲咽咽,韩把头用心在吹,他把对刘五的怀念都吹出来了。

狩猎队里刘五是韩把头最亲的人,当年他们一起在松花江渔场捕鱼,刘五是公认的神鞭,刘五用鞭子竟然能赶走鱼群。本来他们俩在船上干得好好的,刘五在岸上捡到一个闯关东的女子,便把她悄悄藏到窝棚里,谁知这个女人总想看看刘五他们怎么样捕鱼,就到了下网的河边去。正巧被船老大撞见:

“你是谁的女人?”

“刘五的。”女人说。

“到渔场来你会‘冲’走鱼。”

“怎么会呢?刘五骑在我身上,摇动鞭子口喊我是一条鱼,骑着我往网里赶鱼……”

船老大甩袖子而走。

当晚起了网,空空的一网,没鱼。

船老大想到犯禁忌的女人找刘五:“你骑一个女人?”

“是。”

“你说她是一条鱼?”

“是,老大。”

“狗屁!刘五你给我滚!”

刘五不愿意离开船,韩把头也上前说情:“老大,留下他吧,他会赶鱼。”

船老大思忖之际,骤然“扑通”一声,有人跑来:“跳河啦!”

“谁跳河?”船老大问。

他们一起跑到河边,闯关东的女子已经被卷入旋涡。

“小翠!”刘五撕肝裂肺地喊。

小翠显然是闯关东女子的名字。

“小翠啊!”刘五要跳河去救。

韩把头一把给拽住:“她进了老虎窝子,没救啦!”

刘五望着吞噬闯关东的女子的河,一颗眼泪都没掉,举起带在身上的那把赶鱼的鞭子,扔向凶险的旋涡。

“你不能留下吗?”船老大试探性地问。

刘五朝船老大硬硬地笑,什么也没说,大动作地背起手,众目睽睽之下,大步溜星地走出渔场。

船老大的脸庞像蝴蝶翅膀一样抖动,渔场是不许人背着手走路的,他们认为背是背气,很不吉利,据说见到背着手走的人,拉不上鱼网来。

刘五用这种最狠的方式咒船老大,等于当众扇了船老大的嘴巴。

刘五走了,韩把头也随他走了。

“我一辈子也不打鱼啦!”刘五发狠道。

“我也是。”韩把头说。

捕猎终归是他们最热爱的行道,即使不捕鱼,富饶的关东有的是可捕猎的东西,民谣唱道:“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沙锅里。”还不仅仅是这些,东珠(朝廷贡品)、旱貂水貂、鹿和飞龙……林林总总宝物盛产。

“我们撵大皮子(猎貂)去!”刘五提议。

韩把头立即响应:“撵大皮子!”

撵大皮子是渔猎行中最最苦的,在早干这一行的都是些走投无路的人,为了生存进深山老林去猎貂。

韩把头和刘五背上干粮、简易锅灶,钻进了老林子里,开始了充满惊险的猎貂生涯……

嘟啦……唢呐声音噎住,韩把头吹不下去了。

他用衣袖揩了下眼角,转过身去:“刘五兄弟,我向你保证,一定给你报仇,一定!”

10

茁壮在独眼老狼面前的蒿草沾满了雨水,它长长的眉毛被雨水打湿了,睁大眼睛让风吹干。面前的那条河一夜逃走了似的不见了,雾很大,能见度很低。

哗!水的拍岸声缺乏气势和宏伟,有那么点磅礴。这足以使独眼老狼满意,河的存在对他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一个记忆有河在它就在,永久不会被漂走。

雨夜使它软弱的东西随着天放亮放晴而硬朗起来,它没忘自己的使命,继续追杀大角马鹿。

独眼老狼开始寻找马鹿的踪迹,最先在红柳丛里找到蹄印,蹄印新鲜得边缘挂着露珠。从时间上推断,大角马鹿仍在天刚蒙蒙亮时踩下的。它嗅嗅,气味很浓,表明马鹿没走太远。

独眼老狼紧紧抓住这条线索,一直追踪下去。

早晨,它在蒿草间穿梭,露水打湿了周身。独眼老狼可以不费力就抖掉皮毛上的露水,它没这样做是它喜欢天然的露珠浴,免费的桑拿实在令人惬意。

荒原上的植物时刻不忘它们的繁殖,将种子让他人带走。独眼老狼湿漉漉的毛上粘着早熟的草籽和碰掉的蒿子叶,一只绿色的螳螂趴在狼背上,悠闲地挥动着两把大臂刀,将偶尔飞来的绿头牛虻捉住,撕碎后吞吃。

有经验的独眼老狼始终没有偏离大角马鹿走过的路线,在穿过一片开满野百合花的草甸子,那行蹄印朝起伏的沙坨延伸。它找到了大角马鹿昨夜露宿的林间空地,附近散落着啃掉叶子和皮的新树枝,这说明马鹿今晨吃下大量树叶后离开的,青青的草地还留着它清晰的蹄印和浓浓的汗味儿。

独眼老狼一点儿都没猜错,大角马鹿一夜间大概思想明白了,这只老狼不管出于哪种目的,归终是不放过自己,和一只老狼斗总是危险的。想明白的大角马鹿今天和昨天不一样了,没有走走停停地来挑逗老狼,一门心思甩掉它。

在独眼老狼还没到来之前,大角马鹿早早地离开夜宿地,甩开平坦的开阔地带,扎进泥泞的荒地。

走了许久,一条从两座沙坨间淌过的溪流出现在眼前,萋萋的芦苇和阔叶的蒲棒草,密实地遮住河面,水深难测。

大角马鹿跳入河中,泅水前行,不给独眼老狼留下踪迹。可见大角马鹿具备较强的反跟踪能力。

追踪动物的高超技巧,在族群里没谁比得过独眼老狼。大角马鹿的踪迹在河边突然断了,它的判断准确无误:马鹿会顺着溪流走,而且走得相当远,而后再上岸钻进茫茫草海。

溪流弯弯曲曲淌得很长,独眼老狼沿流走下去,它相信走下去就能追上大角马鹿。

在草地穿过的溪流,路过许多小动物的家园,独眼老狼便做了一次意外的拜访。

最先遇到的是刚出窝的草狐狸,它们不曾有父辈的经历:与狼冲突。对狼怀着童稚的友好,在独眼老狼步步走近时,仍和一只幼小的黄鼠玩耍打闹。

这又是一幕天敌间的界限混淆,童心穿越了天敌的障碍,谁也不会伤害谁,强者与弱者的孩提时代都充满善良的天性。事实上,狐狸本是黄鼠不共戴天的敌人。

此时此刻和平相处,令独眼老狼有些感动。

或许狼们祖辈的童年也曾有过这样感动的场面,幼小心灵露珠一样纯洁,无猜无恶无敌意,天敌间和睦相处,成为真正的好朋友。嬉戏中度过父母外出觅食留给它们恐惧、孤寂、漫长的时光。

如此情景,独眼老狼也经历过。

构成独眼老狼的传奇经历,与那个黑眼圈老狼有关。

年轻的黑眼圈既风骚又凶狠,它野心勃勃地与年龄、姿色俱佳的短尾女狼争夺王后位置,幻想当粗腿狼王的配偶。

短尾狼与黑眼圈最后那次决斗场面惊心动魄,数只狼一旁围观,评判谁是胜利者。

世间许多事情发生并非都在情里之中,稳操胜券的黑眼圈出乎意料地败下阵去,看上去娇里娇气的短尾狼牙齿竟然锋利无比,差一点儿就咬断对方的喉管而成为王后。

失败的黑眼圈拒绝怜悯,不让同伴舔它的脖子和腹部迸涌的血,似乎使自己永远记住这耻辱,或者说在众狼面前表现出视死如归的风采。

在一个雨夜,黑眼圈悄然离开族群,孑然一身幽灵一样地在荒原漂泊,在靠近芦苇荡边的土岗栖身。选择的地方张显了它的个性,或者英雄气质。

为了藏身周围环境越荒芜越好,起码要有足够的遮蔽,深草没棵最理想,可是它单单选择寸草不生的光秃秃黄沙岗,一出洞便可暴露无遗。

自残自虐这个词用在黑眼圈身上是否合适?它这样为自己平添危险系数,给猎人的发现提供机会。难道它想死在猎人的枪口下吗?

一般情况下,狼不会轻易离开族群,除非因故被赶出去。黑眼圈完完全全地自己主动离开,没像其他争夺王后失败的女狼那样,忍辱负重地留下来养精蓄锐,等待第二个春天来临,再度争夺王后位置,而是选择了出走。

狼群中的事情有时残酷到了极点,黑眼圈出走的原因并非是失败,它无法忍受即将发生的,狼王狼后成亲场面的折磨。

黑眼圈出走的第三天,粗腿狼王把狼们集结在平展展的草地上,当着众狼的面,如果黑眼圈没走,也在其间,当着所有失意者的面,与短尾狼交媾。

狼王用心良苦显而易见:让所有成熟的红男绿女们不失拥有交配权力的希望和信心,只有努力拼搏,才能获得族群里最最美好的东西——恋爱、做爱。

黑眼圈心理承受能力差,它看到那场面会嫉妒、仇恨、直到绝望,肯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那被爱得忘乎所以的短尾狼撕碎。黑眼圈想到了的后果,狼王绝轻饶不了妄为者。

黑眼圈出走了。

情场失意的黑眼圈离开族群,没向一同伴告别。选择了出走,也就选择了孤独。

孤寂的岁月里,黑眼圈以极大的耐力忍受孤独。月暗星稀的夜晚,它对月许久地哀嚎:

嗷——嗷呜!

宣泄一腔的孤愤。

大约是在一个多雪的冬天,年老的粗腿狼王被尖嘴巴狼王打败,它不情愿离开老巢,心胸狭窄的尖嘴巴狼王,容不得它对短尾狼后藕断丝连,轰赶它出族群。

粗腿狼王落荒而逃,没有女狼簇拥的男狼,英雄气概就不在了,很多动物都是这样,不比同类多占有异性怎么英雄得起来呢?

孤独跋涉的粗腿狼王在荒原雪野与黑眼圈邂逅相遇,见面时黑眼圈眼睛睁得大大的,它差不多认不出自己崇拜的英雄沦落成狗熊模样。

“是我呀!”粗腿狼王使用肢体语言,告诉黑眼圈。

黑眼圈看到举到眼前那粗壮的前肢,当年它为之着迷的正是它有力的四肢,被长着强悍有力四肢男狼爱着是黑眼圈的梦想。

同病相怜,同忧相救,黑眼圈将粗腿狼王带回自己的洞穴,同是只有一点点爱给对方就心满意足的失败者。

风烛残年的这对老狼组成了家庭,黄昏之恋也恩恩爱爱。

一次外出打食,黑眼圈被猎人的钢板夹子夹住,它毫不犹豫地咬断自己一条腿后逃脱。

在洞中养伤的日子里,粗腿狼王外出几十里,甚至冒着生命危险进村屯叼回来小猪小鸡,喂养娇妻。

黑眼圈康复很快,老处女给粗腿狼王生下一个健康的儿子,即后来的独眼狼王。

独眼狼周身流淌着高贵狼王的血,为日后争当狼王奠定了基础。它从小又像爹又像娘,性格倔强、刚毅,成年后,又多了凶狠残暴。

那时,老狼外出捕食时基于安全考虑,将幼子置在深深的洞底。独眼狼从小就顽皮,父母前脚走,它后脚就爬出洞。

洞外的世界新鲜而有趣:阳光明媚,绿草如茵,蝶飞虫鸣。

一只漂亮的小黄鼠,眨着水灵灵的亮眼睛,怯生生地试探着接近狼崽,发现没有任何危险,才大胆地走过来。

从生下来独眼狼就没离开阴暗潮湿的洞穴,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动物压根儿就没见过。

“咦?你是谁呀?”独眼狼问这儿问那儿。

小黄鼠吱吱地叫着,大概是告诉独眼狼什么。

它们俩玩耍起来,追逐,翻滚,很开心。

独眼狼学着爹同娘亲昵的样子,在小黄鼠的脖子上咬一口,以示爱慕。

从此,爹娘外出觅食,独眼狼就出洞和小黄鼠玩,它们成了好朋友。

欢乐的日子折断钢丝一样突然结束了。

同往日一样它们俩玩得正入迷,外出一日空手而归的黑眼圈。毫不留情地一口咬断小黄鼠的脖子,叼回洞里。

独眼狼惊愕、茫然。

这种迷惘十分短暂,很快在母亲的教导下如何来吃小黄鼠,独眼狼忽然发觉小黄鼠的肉竟如此香嫩。

生存的欲望重塑了独眼狼,童年与可食的幼小动物和平共处已成为遥远的过去和旧梦。

追踪大角马鹿,使独眼老狼饥肠辘辘。

此时走在溪流边的独眼老狼,不是若干年前那个小狼崽,而是一只凶猛的食肉动物——最高食物链的终极者。于是,它蹑手蹑脚地走近草狐狸和小黄鼠,玩得太专注的它们俩全然未察觉老狼的出现。

独眼老狼猛然一扑,小黄鼠被摁在利爪下,窒息而死。猎物太小吧?连皮带毛给独眼老狼一口吞下。天性机敏的草狐狸趁机逃脱,免于丧生。

一只小黄鼠对于一顿能吃下半只狍子的独眼老狼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充其量是塞下牙缝。尽管如此,有了这只小黄鼠垫肚,两三天不进食也挺得住。

一心追杀大角马鹿的独眼老狼,它哪里去顾饥饿啊!

苦苦地从早晨追到暮色时分。

突然,红柳丛中现出一块鲜艳夺目的斑纹,借助树枝的遮挡,独眼老狼向前挪动,终于看清了是马鹿圆滚的屁股。

独眼老狼悄无声息地蹲下来,捉住鹿必须等到天黑,它有经验。

11

站外的信号旗下半旗致哀似的迎接这趟177次货车,铁路方面接到调度命令,为不延误守备队小队长林田数马眼睛的治疗,177临时改成特快列车直达奉天。

“177次通过!”

调度的命令一站传一站。

火车在通过一个小站后,速度明显加快,两条闪亮的铁轨像被割开口子,前面分开,后面立即合上,这情景船在水上行驶经常可以看到。

林田数马摸了下受伤的眼睛,手便粘上鲜艳的东西。

“队长,你眼睛还出血呢。”小松原经心照料他们的队长。

林田数马论级别并不高,在满铁沿线配置的六个守备大队中,他只是个小队长,管几十个士兵。但是,独立守备队司令是他的亲戚,当他受伤的消息传到设在公主岭的司令部,司令即命177次列车直开奉天。

“到了什么地方?”林田数马闭着眼睛问。

“开原。”小松原答。

林田数马不再说话,开原到奉天还有不到一小时的路程。列车改为特别快车没人通知他,但他感觉到了,亮子里遭袭及本人受伤的消息,他已叫人报告独立守备队司令部了,火车加速又一站不停,一定是司令部做了安排。

眼睛究竟伤的程度如何,林田数马无法确定,疼痛不止让他猜测伤得不轻,至于治疗他不担心,满铁有一流的眼科医生,小松原的亲舅舅生田教授,在国内是屈指可数的顶级眼科专家,成功做了几例眼球置换手术,就是说眼球生田教授都能换,何况治疗他的眼伤。

林田数马没把自己的眼伤看得太严重,至少还达不到换眼球的严重程度。此时此刻,耳边轰隆隆的铁轨声音,让他想的不是受伤眼睛的未来,而是那门对着守备队部开火的土炮。

“花膀子队疯啦,要与我决一死战。”

当林田数马从炮台望出去见到土匪土炮时,有些惊讶。

“他们用炮轰大门!”守备队员惊惶。

木结构大门是固若金汤守备队队部大院的软肋,一但攻破,马队涌入,就难抵挡。林田数马经历过遭遇土匪马贼,与他们交过手,在他眼里,土匪没什么大闹(能耐)。

“加强火力封住大门就是,土匪打不进来。”林田数马指挥抗匪,自己保持镇定。

确定是花膀子队一股土匪来攻击后,林田数马想的最多的是与这股土匪的恩恩怨怨,应该说有怨无恩,而且是积怨由来已久。

林田数马率队驻扎亮子里火车站后,他看出要想铁路相安无事,就得与周边的胡匪搞好关系。荒原上的几绺成气候的胡子,他用小恩小惠安抚住了,只剩下花膀子队,软硬兼施不奏效。

“施计!”林田数马是个诡计多端的人,与花膀子硬克硬,双方都要伤亡,他细算了一笔账,不划算。

“嗾疯狗咬傻子!”林田数马想到关东这句土话,受到了启发。目标明确:傻子是花膀子队的卢辛,疯狗呢?要找到一只听话嗾它就咬人的疯狗,他自然想到了胡子大柜沙里闯。

“沙里闯,你帮我办件事。”林田数马说。

“请吩咐,队长。”沙里闯对他是有求必应。

“绑个人。”林田数马直截了当。

“绑谁?”

“卢辛。”

“卢……卢辛?”沙里闯抠抠耳朵,唯恐自己听错。

“绑卢辛的票。”林田数马肯定地说。

绑票,土匪叫请财神,以钱换命的事,是他们的家常便饭。单就绑票的黑话就有一大串:叫票(讲价)、请观音(绑女人)、熬鹰(折磨票)、叫秧子(审票)、秧子房当家的(管票的头目)……

“可我不明白队长为啥要绑大鼻子的票?”沙里闯问。

林田数马对胡子大柜简单扼要地说了为什么要绑花膀子队的卢辛,沙里闯对日本人为什么要绑卢辛不感兴趣,对日本人许诺绑票成功后给他们几杆三八大盖枪兴趣十足。

“怎么样?有几分把握?”林田数马敲钟问响。

“九成半。”沙里闯还是留有了余地。

“九成半不行,必须十二分把握。”

“队长,你有所不知,卢辛身为大当家的,武艺高强且不说,他深居简出,不容易接近。”沙里闯说到难度。

事实也如此,林田数马心知肚明。容易得手,干嘛要胡子来绑票呢?见到沙里闯为难的样子,就要给他打气,要激他的兴奋点。林田数马说:“我还有一挺轻机枪,你若喜欢……”

“碎嘴子!”沙里闯一听是机关枪,眉飞色舞。

“只要绑来卢辛……”

“干吗只要,”沙里闯说,“一定绑他来。”

有一杆机关枪的诱惑,沙里闯铤而走险了。他不顾四梁八柱反对,决定绑卢辛的票。

“北极熊惹不得啊!”二柜说。

“是啊,二爷说的对,花膀子队的人可不是吃闲饭的……”水香也反对。

沙里闯一意孤行:“我亲自去请大鼻子。”

老天有意助沙里闯,卢辛喝醉了酒想女人发疯,一个人跑到亮子里镇,到“新乐堂”找妓女红妹,盯着他的沙里闯倒没费什么事就绑来了卢辛。

“大鼻子我给你弄来了。”沙里闯洋洋得意。

林田数马亲自验过,是他要找的卢辛。按事先的许诺,给了沙里闯武器。

卢辛落到林田数马的手里,林田只高兴半截,再往下他就是使劲乐也乐不下去了。不久,他手下的三个士兵,包括小松原在内让花膀子队给绑了票。

“八嘎!八嘎!”林田数马气急败坏,谁说得清他在骂谁?是胡子还是他自己。

八嘎一阵后,林田数马冷静下来。蚂蚁上树似的从根到梢寻思这件事,花膀子队在他们的大当家的被绑架后,立即采取“以毒攻毒”的办法,绑了守备队员。令林田数马费解的是,沙里闯出面绑的卢辛,而后秘密羁押在守备队部里,花膀子队怎么知道的?作为报复他们理应去绑沙里闯的人,却绑了守备队员。

“沙里闯是不是靠不住?”有人给林田数马抠耳朵。

“不,”林田数马绝对相信沙里闯。

“那……”抠耳朵的人疑议。

“是花膀子队里有高人!”林田数马从不轻视对手,“中国有句老话说得有道理,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还有强中手。”

花膀子队里的确有高人,项点脚便是林田数马说的高人。卢辛在“新乐堂”的妓女被窝里掉脚(被捉),花膀子队立即开了锅,俄国人不缺少骁勇,嚷着要去和沙里闯火并。

“你们只听到辘轳把响,不知井口在哪儿。”项点脚喝住众匪,他说,“我们与沙里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说他平白无故绑咱们大当家的干什么?”

众匪只摇头。

“事情蹊跷啊!”一个匪徒说。

“没什么蹊跷的,沙里闯暗地里早就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说不准这次绑架大当家的,日本人背后指使呢。”

项点脚秘查起来,很快就弄清,是日本人做的扣(设圈套)。

“换票!”项点脚说。

绑票是胡匪的惯技,换票也是他们常使用的方法。绺子里的重要人物被官府兵警俘获,直接要不回人,就绑架官府兵警的重要人物做人质来进行交换。

项点脚策划了绑守备队员的票。

林田数马没料到花膀子队还有这么一手,也真厉害的一手。不放卢辛,他们就不放守备队员,一还一报的,最终妥协的林田数马,他又算了一笔账,卢辛的头不值三个队员的头。

一场煞费苦心的阴谋,以这样的方式结果,林田数马心里始终窝着一口恶气,发泄出来是早晚的事。

守备队部这次遭袭,眼睛又被打伤,林田数马心里憋着的气蓦然变成了烟,正从他的七窍往外冒。倘若不是眼睛受伤,他会到公主岭独立守备队搬兵,剿灭花膀子队。

“队长,进站了。”小松原说。

林田数马回过神来。

满铁医院派来的汽车等候在奉天火车站的出站口。

12

“干杯!”

“干!干!干!”

花膀子队的老巢酒宴在进行。

“痛快,真痛快!”卢辛手舞足蹈,有些醉意了。

项点脚不露声色,稳稳当当地喝他的白开水,也可以说是以水代酒。在整日被酒泡着的花膀子队里,他是唯一的滴酒不沾的人。酒是花膀子队的精神鸦片,卢辛离不了它,全队的人都离不了它。

“酒是我的女人。”一个匪徒的口头禅。

项点脚不沾酒不是自律的原因,他的确喝不了酒,闻到酒他都头晕。刚到花膀子队时,卢辛不解,劝他喝劝他练。

“男人嘛,马、枪、女人和酒,离不开。”卢辛说。

项点脚笑笑:“女人和酒我都不行。”

在卢辛的眼里,不喜欢女人的男人还可以理解,不喜欢酒的男人就无法理解。

曾经有一段时间,卢辛竟然觉得不喜欢酒的男人很可怕。再后来,卢辛因项点脚不沾酒竖起大拇指:“好,很好!”

项点脚不喝酒,尤其是都喝酒的时候他不喝酒,保持头脑清醒。花膀子队因此躲过一次劫难。

让花膀子队在爱音格尔荒原蒸发,林田数马动了不少脑筋。俄国人嗜酒如命,林田数马就阴谋起酒来,灌醉他们再消灭他们。

林田数马在花膀子队中收买一个匪徒,让他趁机往酒里下药。这个匪徒刚进来不久,尚不了解一只腿长一只腿短的瘦小中国人项点脚。

花膀子队截获一车高粱,卢辛高兴,杀猪宰羊,放量饮酒。

项点脚一双机敏的目光扫视喝酒的人,那情景他像狼群里一只担负警戒的哨兵……得意忘形的喝酒人中,项点脚注意到那个为日本人做事的匪徒。

“他心有旁骛。”项点脚心想。

那个匪徒悄悄离开宴席,项点脚便跟随上去。匪徒在院子里上了一匹马,飞鞭跑出老巢。

“砰!”项点脚一枪将那个匪徒掀下马。

卢辛闻声跑出来,见项点脚正审问那个奄奄一息的匪徒。

匪徒道出了实情:“日本人马上就到了。”

卢辛命令全队迅速撤离,林田数马扑了一个空……

“喂,你还担心那个林田数马来袭击我们?”卢辛见项点脚心不在宴会上,端着酒杯过来,“来,为林田数马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干杯。”

“干!”项点脚端起水杯,他没扫卢辛的酒兴。

卢辛喝干酒没走,坐在项点脚身旁,他有话要说。

脚项点给卢辛倒满一杯酒。

“我去趟哈尔滨。”卢辛说,“卖掉白狼皮。”

项点脚看出卢辛去哈尔滨不单为卖狼皮,大当家的除了嗜酒,还有一个嗜好:女人。

花膀子队与当地的其他中国土匪不同的是,他们没有“七不夺、八不抢”的行规,成立匪队之初,有一位白俄罗斯女人娜娜,留在马队给卢辛当情人。活动在爱音格尔荒原居无定所,天当被子地当床,他们两人经常在马肚子底下做那事。

山坡、原野、河边、草地,娜娜纵情地叫床,她叫床的声音奇奇怪怪,与马嘶的声音极其相似。那饱含情欲的声音感染了马们,引起它们的共鸣,随之嘶鸣起来。

一匹马叫了,几十匹马随着叫。

“你是一匹母马。”卢辛说。

“叫唤的不都是母马。”娜娜说。

开始马随着娜娜叫床,他们还觉得新奇有趣。想象一下那情景,天高云淡的夜晚,一个女人因兴奋而咴咴叫,顿时数匹马也咴咴叫。那个夜晚还会平平静静吗?

睡在马肚子下面的人纷纷躁动,他们早想叫了,忍着没像马那样叫。他们都是正常的男人,从冻土地带来,温暖的草原气候,把冻僵的一切融化开来,情欲又是最易化开的东西。

水满之溢,熔岩已涌到地面,随处可以喷发。

从马咴咴叫的夜晚始,娜娜便觉得几十双眼睛盯着自己,火辣辣地发烫。她报抱怨说:“他们要吃了我。”

“他们又不是狼。”卢辛说。

实事上,吃人的动物不都是狼,吃法也不是一种方式。卢辛撞见一个人吃他的娜娜,用的就不是牙齿。

被吃者也没大喊大叫,好像挺情愿,也很幸福。

卢辛愤怒的枪口抵在吃娜娜男人的额头,哀求放生的倒不是这个男人,而是娜娜。

“娜娜你?”卢辛大惑。

“现在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像发情母马一样叫,因为他爱听。”娜娜一字一板地铿锵。

“你们俩过去……”卢辛深一步地问。

“一直,在你之前,在你之后,一直……”娜娜承认得大胆,承认得干脆。

全队的人目光一齐聚拢到卢辛的枪口上。

卢辛如同狼抬起头来对月亮一样,头仰到了极限,突然嗥叫:嗷嗷!——嗷!——!

众目愣然。

卢辛抬起枪口朝天,六颗子弹射出:砰!砰!砰!砰!砰!砰!

他歇斯底里地大喊:“走,你们走!”

一个男人驮着一个女人走了……

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伤害,卢辛再也没带女人到花膀子队来。

“女人本就不属于一个男人。”卢辛因娜娜而生发感慨,随即又补充一句,“除非人人都有一个。”

项点脚对女人没感觉,对女人有感觉的男人他倒有感觉。他看到卢辛是条河,有枯水季节的干涸,也有汛期的奔腾,有冰封时的平静,也有桃花流水的涌动……卢辛即使能戒掉生命,也不会戒掉女人。此次去哈尔滨,就有了除卖狼皮以外的内容了。

“我去卖狼皮。”卢辛舌头发硬地说。

“大当家的,”项点脚说他深谋远虑的一件事,“我们得马上挪窑子(转移)。”

“为……为什么?”卢辛思维和他的舌头一样,不是很灵活。

“打了守备队部,就等于掏了狼窝,林田数马怎么能轻易放过我们。”项点脚说,“他要是联合大部队来讨伐呢,我们早早防备好。”

“唔,唔。”卢辛清醒了些,“有道理……那就等我回来,从哈尔滨回来,咱们就挪窑子。”

“不成,赶早不赶晚。”项点脚说。

卢辛睡到夜半酒就大醒了,一睁开眼睛,见项点脚坐在草铺边,迷惑不解:“你在这儿?”

“我等大当家醒来。”项点脚说。

“有什么事不能天亮说?”卢辛坐起来,“是不是挪窑子的事?”

“是。”

“你的意思连夜就走。”

“趁天没亮,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林田数马就休想找我们的麻烦。”

“对,人不知鬼不觉。”卢辛说。 rvjRwQFRtVmul/75D1s2WPzdnnuDd0nVPp13B25YLQRKwxk/mpXbmckKAOOSdBy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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